2024年7月18日,英国牛津郡布莱尼姆宫,英国首相斯塔默(左)与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第四届“欧洲政治共同体”领导人会议期间会面
英国脱欧一转眼已经4年多了。脱欧之后,英国与欧盟的关系进入前所未有的低谷。带领英国离开欧盟的保守党政客大多是民粹主义者,正是靠“脱欧”之蛊惑上的台,所以之后并无动机和感情去修补同欧盟的关系。
而随着今年7月4日大选后保守党政府倒台,工党党魁基尔·斯塔默出任英国首相,他领导下的英国试图回归欧洲政治舞台,恢复英国在欧洲政治事务中的领导地位。他还宣称要尽快同德国签订一个特殊的双边防务协定,同法国开展全方位的合作,为欧洲的和平与稳定作出贡献。
问题是,在7月底以来因移民问题而起的骚乱和火光的映照下,斯塔默政府若想重新与欧盟保持某些政策一致,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7月18日在英国牛津郡布莱尼姆宫举行的第四届“欧洲政治共同体”领导人会议,为斯塔默“闪亮登场”提供了绝佳舞台。面对45位欧洲国家和地区的领导人,这位英国新首相庄严宣告:“英国又回来了。”
值得回味的是,斯塔默在频频向欧盟暗送秋波的同时,对英国是否重新加入欧盟始终守口如瓶。在今年的大选活动中,他明确排除了英国重新“入欧”的可能性,但他担任首相后一个多月内做的事情和给出的宣示表明,唐宁街10号被一个把英国的希望与未来又重新寄托在欧盟身上的政治人物占领了。
斯塔默似乎还没胆量开启“入欧”公投。在牛津郡布莱尼姆宫的致辞,是他向欧盟“求爱”似的表白,即使在这个希望重新赢得欧盟对英国信任的讲话中,他也强调了英国与欧盟未来的关系是“主权伙伴关系”。换句话来讲,他是将英国和欧盟视为平等的“主权伙伴”。
主权论是脱欧派的核心思想和诉求。就是靠“把英国的主权彻底从布鲁塞尔臃肿的官僚体系中夺回来”这个响亮的口号,脱欧派才能在2016年公投中以51.89%的微弱多数险胜“留欧派”。
而斯塔默当年是一个坚定的“留欧派”,这些人对主权论是嗤之以鼻的,视脱离欧盟大家庭为英国的悲哀,是走历史的回头路,让英国自毁前程。
如今他掌了权,可能变得更为现实和实用主义了。“主权”在手,不受外部力量的掣肘和干扰而独立主政,何尝不是每一个政府首脑最为珍惜的东西?
然而,斯塔默一上台就张开双臂拥抱欧盟,说明他这个“留欧派”骨子里没有变。他和他的“亲欧派”的内阁大臣们,与脱欧派的领袖人物们有着天壤之别。
斯塔默“前任的前任的前任”鲍里斯·约翰逊,几十年前在布鲁塞尔做常驻记者时,就养成了怀疑欧盟的习惯,掌权后变本加厉,加速推动脱欧,将“理想变为现实”。
如今约翰逊又干起了记者的本行,对欧盟没一句好话。这与斯塔默和他的团队形成鲜明对照。斯塔默的心腹和外交大臣大卫·拉米,就在德国《商报》上发表署名文章,强调要与欧盟重归于好。
拉米不仅向德国坦然示好,也对法国深情表白。当工党还在野时,拉米就流露出对法国的欣赏和热爱。据美国《政客》网报道,拉米将自己描述为“热情的法国人”,说自己在欧洲大陆和非洲的旅行中热爱“法国文学、美食、音乐和思想”。
理解了斯塔默首相及其大臣们的“欧盟情结”,也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何一上台就热情拥抱欧盟了。人一变,政策也变。脱欧4年后的英国又重新向欧盟靠拢,再次彰显出领导人的政治偏好和情结决定国家政策的走向。
斯塔默一上台就推翻了前任们的“卢旺达计划”。作为“维权律师”,他不可能容忍他领导下的英国把偷渡客流放到非洲荒漠里的集中营,而且让他们一去不复返。
当然,这背后还有更重要的因素和结构,在迫使英国再次选择向欧盟靠拢,只是这种“回归”因为主导者的欧盟情结和他们对欧盟的向往而显得更为自然,甚至是理所当然。
英国重新向欧盟示好,首先是迫于自身岌岌可危的国际地位。脱欧后的英国,虽然没有同欧盟一刀两断,但政治互信几乎降到最低点,除了在一些西方的多边体制如北约和七国集团中有些互动之外,能够影响世界格局和区域事物的双边合作凤毛麟角。
欧盟作为27国集团,可以承受没有英国这个伙伴的局面,但英国如果不重新回到欧盟这个大家庭的话,可能会面临孤家寡人的尴尬局面。
特蕾莎·梅之后的英国保守党政府,受美国政府的影响,终结了同中国的“黄金十年”政策。本来朝气蓬勃的中英关系一下子陷入寒冬季节。香港风波之后,伦敦在对华政策上大幅收缩,形同将自己同世界第二经济大国隔离开来。
牺牲同中国的纽带,可能是伦敦的一个战略失误。保守党政府可能精心掂量过,与北京交恶必然会付出代价,但这个代价如果能通过更为牢固的英美全天候关系来得到补偿或平衡,也未尝不可。
问题是,这一看起来划算的战略考量在“不可抗拒的”美国巨变的阴影下,显得苍白无力。美国的内政和外交政策,因为死不认输的特朗普可能再次当选总统,变得不确定了。对伦敦来讲,继续把宝押在可能寻求“孤立主义”的美国身上,变得越来越危险。
斯塔默本人心里应该很清楚,他和特朗普不是同路人;德国总理朔尔茨、美国总统拜登、副总统哈里斯,才是他所在左翼阵营的天然盟友。特朗普一旦重新入主白宫,伦敦恐怕在关键时刻指望不上华盛顿了,更谈不上像以往一样,能同美国政府心心相印、同出同进。
“维权律师”出身的斯塔默要是在美国从政的话,特朗普就是他的死对头。斯塔默一当上英国首相就迫不及待地向欧盟请求“破镜重圆”,说明他感受到了特朗普一旦上台之后的寒气。与其等到美国11月大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定夺,还不如寻求主动,立即启动回归欧洲大家庭的航程,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他的外交大臣拉米是这一战略的策划者。在德国《商报》上发布的署名文章中,拉米毫不掩饰地透露了“回归欧洲”在斯塔默政府全球战略中的地位。他写道:“英国新政府将重新与世界接轨。这个接轨从我们欧洲的伙伴和邻居开始。”
斯塔默急切地想“回归欧洲”,还与他面临的棘手内政问题有关。保守党政府留给他的是一个烂摊子:负债累累的政府财政、千疮百孔的医疗体系、日益增长的贫富不均和无止无尽的难民危机。
在所有这些问题上,英国都需要欧盟的帮助,这一点是傲慢的保守党政府不愿承认的。约翰逊、苏纳克两位时任首相,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非法移民遣送到卢旺达去,也不愿低下头颅请求欧盟的帮助,斩断偷渡英国者的主要来路。
连接英国和法国的英吉利海峡,是非洲偷渡客进入英伦三岛的唯一通道。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非洲人从这里偷渡成功。按照英国政府自己的统计数字,光是2023年英国就被迫收留了约3万名从这里上岸的非洲人。
移民问题是英国国内许多社会问题的导火索。英格兰北部城市南港(Southport)三女童被杀案引起的遍及英国的骚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斯塔默一上台就推翻了前任们的“卢旺达计划”。作为“维权律师”,他不可能容忍他领导下的英国把偷渡客流放到非洲荒漠里的集中营,而且让他们一去不复返。
然而作为首相,他也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寻求替代方案,从源头上终止或者减缓偷渡客的拥入。他把目光投向了欧盟,尤其是法国——这个偷渡客的跳板,成为了斯塔默新欧洲政策的最理想的伙伴。
早在成为首相之前,他就两次应马克龙之邀造访法国。据法国和美国媒体报道,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斯塔默要重新打造英法友谊和信任的“脊梁”,这一点与马克龙不谋而合。多少年来,马克龙在约翰逊、特拉斯和苏纳克那里,都尝试过重建巴黎和伦敦之间的信任,但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效果欠佳,尤其是“任期最短的英国首相”特拉斯有关“法国是英国的敌人”的失言,让马克龙心灰意冷。
在欧盟存在的同时,再建一个“欧洲政治共同体”是马克龙的宏伟设想。他要将欧盟27个成员国以外的欧洲国家都紧密地整合在一起。斯塔默和拉米抓住这个机会,利用主办国的身份,把牛津郡布莱尼姆宫峰会办成了一个英国“重返”欧洲的宣誓大会。
其实英国的回归,不仅有特朗普因素和偷渡问题的影响,还与斯塔默重振英国经济的雄心壮志息息相关。从某种意义上讲,拼经济才是他决定要“回归欧洲”的最大影响因子。
“隐形入欧”似乎是斯塔默政府想出的一绝招,既避免再次撕裂社会,又可重新融入欧盟主导的欧洲经济圈,享受统一大市场的红利。
我们知道,英国大选后的议会7月17日开幕,国王查尔斯三世莅临会场并宣读了斯塔默政府包含35个新立法计划的执政纲领。其中一句话是他执政的基调:确保经济增长。
脱欧之后,失去了欧盟统一市场的英国经济增长乏力。英国统计局刚刚发布的数据表明,今年第二季度英国经济只增长0.6%,而在此之前的两个季度都是负增长,0.6%只是显示英国经济刚刚摆脱了“萧条”的厄运。
发展是硬道理。没有经济增长,无论是弥补财政缺口和改革医疗体系,还是缩小贫富差别和充盈难民事务开支,都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即使是冒“隐形入欧”的风险,斯塔默政府也要依托欧盟内部市场支撑,把英国经济搞上去,以实现工党对选民的承诺。
脱欧派曾经把英国脱欧之后的经济前景描述得天花乱坠、无比美好,但四年多下来,不仅英美自贸区遥遥无期,被吹上了天的英联邦经济圈的设想,现在看来也是画饼充饥——以大英帝国历史疆土为基础的英联邦,虽有56个成员,但大多是欠发达经济体,如何能取代毗邻的世界上最大的跨国单一市场,成为英国的战略腹地和后方?
斯塔默政府试图带领英国“重返”欧盟主导的大欧盟经济区。然而,若现在鼓吹重新“入欧”,再次公投,无异于自毁长城,搞不好会衍生出一个回旋镖,把工党从好不容易得来的政权宝座上射下来。
“隐形入欧”似乎是斯塔默政府想出的一绝招,既避免再次撕裂社会,又可重新融入欧盟主导的欧洲经济圈,享受统一大市场的红利。其刚刚推出的《产品安全和计量法案》,就是一个极有可能让英国再次被欧盟规范管辖的法律文件。该法案的核心是,承认英国脱欧以来欧盟更新的产品安全规则和产品标准。换句话说,斯塔默政府提出的方案,要求英国的司法系统全盘接受欧盟的产品安全标准和规则,即在标准制定上向欧盟看齐,无需另起炉灶。
这样一来,“欧标”就是“英标”,无异于将英国的标准制定权重新置于欧盟的管辖之下,就像英国脱欧前的情况一样。不同的是,英国不再是规范的制定者,而是被动的接受者。
看来,斯塔默是下定决心要让英国“回归欧洲”,即使是受“胯下之辱”,为了自己的“欧盟情结”,为了防范“特朗普风险”,为了英国的繁荣与昌盛,唐宁街10号估计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