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病很罕见,这是一种基本常识。
比如,你可能不曾听过Aarskog-Scott综合征,这是一种罕见的X连锁疾病,临床特征是身材矮小、面容与生殖器畸形。
没听说是正常的,毕竟,在全世界范围内,这种病例仅确诊百余例。事实上,大多数罕见病都是如此,发病率不到世界人口的0.05%。
定义和阐述这种“罕见”没有意义,但如果转换一下叙事视角,我们将发现,罕见病会呈现一种截然不同的图景。如果把所有罕见病的总发病率加起来,在全球范围内,有超过4亿人患有罕见病,人口比美国还多,而且很多人永远不会被诊断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罕见病并不罕见。但公众对罕见病的关注,是一个颇为尴尬的话题。似乎只有与公益或者罕见病有关节日临近,这个圈子才会在大众面前激起些许动静。在社会生活的舞台上,依然难以看见罕见病患者的身影,难以听到他们的声音。这是一个需要破圈的群体。
关注罕见病群体是重要的,但又不能停留在苦难叙事上。与世隔绝和孤独,疼痛与无望,这些不可避免,但同样不少见的还有不屈的勇气、顽强的意志,以及对生活的热爱。
国家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的前司长熊先军告诉南风窗记者,疾病和治疗,不是罕见病人士生活的全部,甚至只是一小部分。他们可能比我们更积极、乐观,更爱美、爱生活,当然,也有更为日常而普通的烦恼。
于是,他决定拿起镜头,让他们成为主角,拍下他们真实的人生。
一头白发的白化病人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吉他遮住了他的左侧脸庞,但盖不住一脸的坚毅。这是熊先军的镜头所定格下来的谢航程。
谢航程是一位罕见病患者,但他现在有着响亮的宣言:“生病可能是不幸的,但音乐给了我快乐。”
谢航程是8772乐队的节奏吉他手。这是一个由罕见病患者组成的摇滚乐队。主唱兼吉他手崔莹、队长王奕鸥,两人都患有“成骨不全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瓷娃娃”。贝斯手苏佳宇患有马凡综合征。此外,乐队里还有患小儿麻痹症、重症肌无力等的人士。
早在2019年,他们就发布了自己的首张专辑《从不罕见》。“不罕见”,意味着平等和尊严,这呼应着他们的理念,不博取同情,不掩藏真相。
同样“不罕见”的,还有画家顾若凡,黏多糖贮积症人士,因骨骼发育异常,被人称作长不大的“黏宝宝”。13岁时,顾若凡曾在《中国梦想秀》上表演沙画,其脆弱生命背后的坚强精神,感动了无数人。现在,她给熊先军留下的口号是,画画赋予我生命的意义。
2021年7月,从国家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退休的熊先军,发起了自己的摄影项目——为罕见病人拍肖像。
作为司长,他负责医保目录调整、医保谈判。而今退休,痴迷风光和人像摄影的他,在参加完一次罕见病大会后,决定拿起镜头,对准这个对公众而言仍显模糊的群体,“用正面的、积极的态度,把他们拍得漂亮一点,让人们认知到,罕见病患者也跟我们普通人一样”。
最终的拍摄计划是,100种病种,100个人,记录他们最真实的生命状态。项目起名为“关注”。
拍摄时,熊先军才发现,罕见病群体有很多地方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疾病并不是他们生命的全部,他们也在积极向上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样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丰富精彩。
拍摄现场,他耐心地引导着拍摄对象,“脸往这边转”“再朝前一点”。他抱着摄像机,躺着拍,跪着拍,垫着脚拍,试图找出一个理想的角度。最后,拍摄对象也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这么美。
他也很自豪:“我这100张照片,99张都很美。”
创作构思上,他尽量用光影的对比,去弱化他们身体的缺陷;用高光的部分,把美的那一面展示出来。美与病态,被光影所调节。前者突出,占据视觉的主导,后者若隐若现,隐于阴暗的部分,形成了一组强烈的视觉表达。
创作构思上,他尽量用光影的对比,去弱化他们身体的缺陷;用高光的部分,把美的那一面展示出来。
在患罕见病的群体中,他不仅关注那些舞台上的音乐人、画家,也关注平凡的普通人。视障咖啡师、律师,或者公益人、自媒体运营者,以及更多仍在积极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如与身体、疾病和解的发作性睡病人士,因肢端肥大症中断梦想的航空人。
“我想通过他们的美告诉大家,罕见病病人不仅仅需要关注,还需要我们和他们肩并肩一起生活、一起向上。”
目前,熊先军的拍摄已经结束。他在北京和上海举办了几场展览。看展观众向他表示,没想到视觉冲击这么强,没想到他们也有这么美丽的一面
后续他还打算继续展出,并出版一本画册。他自谦地表示:“我能做的,也就这么一些了。”
主管医保谈判的司长,关注罕见病的摄影师,两个身份,对熊先军来说,是两个不同的视角。
医保谈判,一年只谈一次。所谈判的药品,既是天价药,也是救命药。熊先军表示,对于患者来说,不能像购买其他商品一样“用脚投票”来选择这些“天价药”,唯一的降价机制就是医保谈判。
2017年,中国开始探索医保谈判机制。在熊先军看来,医保谈判可谓“锱铢必较”,每砍掉一分钱,都能节省相当可观的医保基金,从而让更多人受益。
2021年,最受关注的医保谈判,莫过于“70万一针”的脊髓性肌萎缩症(SMA)药物诺西那生钠注射液。SMA是一种不太罕见的罕见病,是儿童最常见的神经肌肉病,因基因缺陷,患者坐、站、走、跑、跳等运动功能受损。诺西那生由美国渤健(Biogen)研发,是全球首个被批准用于治疗SMA的药物,2019年获批在中国上市,但“70万一针”着实吓坏了不少患者家庭。
在那场90分钟的博弈中,国家医保局与企业你来我往,分厘必争,最终经过8轮谈判,该药以低于3.3万元每针的“地板价”,进入新版医保目录。在熊先军看来,有些药企没有考虑中国老百姓的购买力,进入中国就想定高价、赚大钱,这需要中国市场给他们教训。
对政策制定者而言,罕见病是一个关注对象,但却不是唯一的关注对象。“所以我们在制定政策时,不可能对罕见病有一些很偏向性的政策,因为要考虑到其他群体。”
公平,是此时最大的考量。
但作为摄影师,他不再考虑公平的问题,他面对的是罕见病群体更具体的生活——医保、看病,上学和就业,以及他们的精神面貌、人生态度。他默默为这个群体发出了呼喊。
罕见病患者的困境,也更加具体起来。纳入医保,只是第一步,路还很长。“所有的罕见病药品,首先是价格降下来纳入基本医保,再在大病、商业、救助等方面给予部分保障,仍有困难的,通过政府引导、慈善操作的办法给予分担。”
近年来,中国政府对罕见病也越来越重视。2018年,国家卫健委等部门联合发布《第一批罕见病目录》,共涉及121种罕见疾病。次年,中国首部《罕见病诊疗指南(2019年版)》正式发布,为121种罕见病诊疗提供依据。
但在目前,对于罕见病的保障问题,社会共识还没有形成。此前,熊先军也对媒体说过:“希望大家关注以后慢慢讨论,逐渐形成共识。这个过程,需要社会各界共同努力。”
目前,全球已确认的罕见病,有7000多种,每年大约还会新增250种。医生看到特定症状的概率很小,患者们的健康数据通常也是孤立的,医疗专业人员无法及时获取所需的信息。这种孤立,加剧了罕见病群体的诊疗和融入社会的艰难程度。
在欧美,罕见病诊断平均需要5~7年,而在欠发达国家则需要更长。更关键的是,罕见病的诊断率经常低于10%。因此,国际罕见病社区普遍将确诊过程称作“诊断奥德赛”,是一场漫长的冒险之旅。
我过去采访过很多罕见病家庭,一旦进入这场“奥德赛”,很多人就几乎切断了正常的社会网络,选择跟病友组织抱团取暖。熊先军表示,在与卫健部门、医保局的沟通上,患者组织起到了重要作用。
求医问药,是病友组织抱团的最大目的。罕见病患者是边缘化的群体、社会融入度低,网络、现实生活中,很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与此同时,罕见病患者还面临医疗资源的缺位、诊治困难、医患关系消极等困境。种种原因,致使罕见病的病友组织,几乎等同于隐形的小圈子。
“所有的罕见病药品,首先是价格降下来纳入基本医保,再在大病、商业、救助等方面给予部分保障,仍有困难的,通过政府引导、慈善操作的办法给予分担。”
在很多医疗机构买不到药,他们便奔走于医保局、医院、医药代表、药厂之间,多方协调。得益于此,现在医院可选择的药品,也多了起来。
8772乐队的王奕鸥,不仅在音乐舞台上绽放光彩,也在公益舞台上摇旗呐喊。她在2008年成立了“瓷娃娃罕见病关爱中心”;2016年,她的组织在国内发起了冰桶挑战,瞬间吸引各路名流大咖和网友参与,这种历史性的出圈,让渐冻症群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声机会。
这是罕见病公益的高光时刻。
近几年,不少声量越来越大的病友组织,逐渐走出了小圈子的抱团状态,参与了药品研发、临床试验等前端环节,而不再是被动寻药、等药。但对于那些患者甚少的罕见病群体来说,路还很漫长、艰难。由于药企的商业考量、患者数据的缺失,药物空白将是一个长期难题。毕竟,全世界范围内,只有不到5%的罕见病有药可治。
对于那些必须承受疾病后果的罕见病患者来说,没有所谓的平淡日子,他们过着充满挑战的一生——预期寿命的缩短、运动功能丧失、记忆力衰退、肌肉萎缩、呼吸困难、各种器官和组织受损,这些都是我们大多数人无法想象的。
患有大疱性表皮松解症的郑妍告诉南风窗记者,外界对他们有一种误解,认为他们只待在自己的舒适区内,从不分享他们的故事。但其实他们害怕被抛弃,患抑郁症和焦虑症的风险更高。“我们对自己的形象没有太多发言权。但我想改变这种状况。”
事实上,罕见疾病往往也被大多数临床专家误解,这更加剧了患者的失落。在郑妍看来,与患者、家属和专业人士一起倾听、收集和分析罕见病群体的故事,是极其重要的。
熊先军告诉记者,这些年,中国罕见病群体的治疗、用药等,受到了极大关注,但同时需要关注的,还是他们生活的一面,包括出行的便利、社区的设施,这些并不是很友好。关注罕见病患者的美、积极和乐观,并非美化苦难,相反,是呼吁社会以更加平等的方式去面对他们,这不仅仅是医疗界的问题。
倾听罕见病患者的故事,不仅给了我们亟须开发新疗法和新药物的必要理由,也给了我们建设文明社会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