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空飞行的米糕

2024-09-11 00:00:00雨萍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1期

雨萍,本名董因平,山东省作协会员,枣庄市薛城区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四川文学》《奔流》《当代小说》《时代文学》《躬耕》《短篇小说》《牡丹》《北方作家》等刊。

天下着雨。卡拉镇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朦胧面纱,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小跑着拐进水果街。

走在水果街上,吴雨没像往常那样闻到她家水果散发出来的特有香气。她以为雨水冲淡了那气味,皱巴着鼻子努力感受,还是一无所获。让她更加吃惊的是她的耳朵,没听到那熟悉的嚯嚯声。她们家搬来水果街好几年了,水果的香气和磨刀的嚯嚯声每天都从她们家里飘出来,让她形成一种错觉:她们的家就是这两种元素构成的。

她不知道是雨水的缘故或是她的鼻子耳朵突然失灵,用右手的中指揉着鼻子,不知所措,直到走到她家门前。

水果街并非都是卖水果的,也卖蔬菜、活鱼、猪肉、米糕、汤圆等等,街道两边一律卷帘门,早晨卷起来,晚上垂下去。做生意的门口都撑一把大伞,下面摆摊。

吴雨家门前的大伞没撑开,卷帘门也没卷上去。她站在紧闭的卷帘门前,大脑瞬间死机,一会儿才恢复意识,看到的却是一道灰白的墙,无边无际。她心中咯噔一下,惊恐地想起总是纠缠着她的梦魇。

黑夜来临前,天昏地暗,盘旋在卡拉河上空的白鹭呱呱叫着,寻找着栖息的竹林。她提着一小袋大米在水果街附近的粮食街上走着,天色越来越暗,和白鹭的心情一样,她也急着回家。卡拉镇不大,横竖就那几条街,她相信自己闭着眼也能走回家。走着走着,街道陌生起来,粮食街长得没有尽头。手里的米袋子越来越沉,她却舍不得丢掉,嬢嬢和吴秀兰还在家里等米下锅呢。虽然她们家不缺水果吃,但不能总吃水果啊。她的腿累得迈不开,胳膊也快累断了,还没找到水果街。黑夜如期而至,黑暗像潮水涌来淹没了她最后的期望。

似乎那门再也打不开,从此她将无家可归。事实上,她裤兜里装着嬢嬢早就给她配好的钥匙。坚硬的冰冷的,在她裤袋里装很久了,一走路就叮叮当当地响,咯得她的大腿生痛。她不喜欢叮叮当当的声音,更不习惯每天金属与肉摩擦出的痛感,她很想把钥匙扔进卡拉河里。幸亏没扔掉。

吴雨打开门,快速穿过摆放着水果框子的房间,拐弯爬上一楼,直奔靠卫生间那间屋。这间屋的屋门经过改造,只能在外面挂锁。她取下那把生锈的废锁,打开坚固的铁门,一股难闻的尿骚味扑鼻而来。房间不大,一眼就看见剃成光头的吴秀兰背对着门侧卧在床上。屋角有一个红色塑料便桶,桶盖滚到一边。吴雨弯腰提起便桶去了卫生间,回来打开玻璃窗。窗外是青翠的竹林,竹林下是淙淙流淌的卡拉河,河面上空有白鹭飞过。窗里窗外,两个不同的世界。每天生活在狭小的樊笼里,她不知道吴秀兰快不快乐,但是她和嬢嬢都习惯了吴秀兰这样的生活,卡拉镇也接受了吴秀兰这样的活法。

沁人心脾的竹叶清香和河水清冽的气息飘进来,驱逐着屋里的怪味,但是床上的汗臭味依然明显。无论春夏秋冬,吴秀兰都不洗澡。到六月天,她的身上难闻刺鼻,吴雨和嬢嬢合力把她推进卫生间,想强行脱掉她的衣服给她洗洗。她们才解开她外衣的扣子,她就发狂起来,力大无穷,嬢嬢和吴雨根本按不住她。她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狂,平时安安静静的,喜欢躲在屋里自言自语。没有人认真听过她说的是什么,但是每天只有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嬢嬢才能安心卖水果,吴雨才能安心去学校。有时嬢嬢上厕所时没听到屋里的自言自语,会憋着屎尿冲进她的屋里。只要她疯跑出去,嬢嬢就不能摆水果摊,吴雨就不能去学校。她们都被她牵引着,在卡拉镇里外的路上跑呀跑呀。吴雨的腿跑长了,嬢嬢的脾气却越来越差。每次嬢嬢发脾气后,都会把自己关进屋里,然后里面传出嚯嚯的磨刀声。那声音很刺耳,令人恐惧,但能让吴秀兰安静下来,待在她的屋里乖乖睡觉。当然,能让她乖乖睡觉的还有嬢嬢放进她饭里的安眠药。

吴雨从没见过嬢嬢磨的刀和磨刀石,但是那磨刀的嚯嚯声响亮而真实。那声音伴随着她的成长岁月,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吴秀兰还没醒,吴雨蒸好了米饭,烧了一斗碗瘦肉丝瓜汤,切了一小碟泡菜,摆在靠墙的原木方桌上,自己先盛一碗米饭吃起来。她知道吴秀兰马上就会醒。嬢嬢叫她姐,比谁都在乎她,不舍得让她少吃一顿,她到中午就能醒来。吴雨端着碗站起来,夹了几根泡菜丝到碗里,再用汤勺舀几勺丝瓜汤浇在米饭上,边吃边听着吴秀兰屋里的动静,发愁起来。上午吃了安眠药,下午不能再吃了,醒来后让她独自待在家里绝对不行。下午怎么办?她放下碗走到嵌在两个单人沙发间的茶几前,看着上面灰白色的座机电话,很想打电话问嬢嬢什么时候回来。她对电话数字烂熟于心,拿起话筒,却按不下去。她知道嬢嬢轻易不会丢下吴秀兰出去,除非有什么要紧事,她不敢过问。她只得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好在下午只有一节地理课,其他两节是体育和自习。体育和自习不要紧,地理课老师一定会发试卷。

地理试卷怎么办?让魏亮捎回去吗?

班主任是个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短发女孩,工作认真执着,来水果街家访过,知道她和魏亮都住在水果街上。

不要!放我桌洞就行。

班主任没再多说什么,她了解她家的情况,知道她不会随便请假。

一直到傍晚,一辆拉货的三轮车停在吴雨家门前。嬢嬢穿着红色的雨衣站在三轮车前面。吴雨打量着嬢嬢身后被塑料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水果筐,是桃子!她闻到了塑料布下散发出来的桃子香味。

开三轮车的人穿着和嬢嬢一样款式的红色雨衣,是新调到他们学校的体育老师林俊。她看到两个红色的人下了三轮车站在一起说话,像那啥呢?她仔细关注着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越看越像奸夫淫妇,她心里不舒服起来。让她更不舒服的是嗅到从嬢嬢身上散发出来的桃子香味。她仔细地看着嬢嬢的脸,感觉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熟透的桃子,匪夷所思!

她们原来的家在离卡拉镇二三十里的地方,一个长满橘子树的山坡上,外婆和嬢嬢每天戴着草帽在橘子林里忙着锄草施肥疏果,一只红冠亮羽的大红公鸡领着一群母鸡在橘子树下穿梭觅虫。吴秀兰跟在鸡群后面,似乎是一只没长羽毛的鸡,偶尔会张一下嘴说鸭子。吴雨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只要她不走出橘子林,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用管。大公鸡偶尔会把她们带到橘林深处。那里有一小片空地,凸起一个前面砌了石头的坟堆。清明或七月十五,外婆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带着几样鲜果点心和草纸来坟前烧纸祭拜。外婆不让吴雨跟来,但是好奇心促使她悄悄跟在后面。她看到外婆点燃草纸后就开始哭泣,边哭边数落:死鬼,当初不要你管大妹崽,你不听,自己闭上眼睛倒安逸了,丢下我们娘几个难过啊—呜呜—

祖孙三代,四个女人在橘园生活,每天鸡飞狗跳,却也悠然自在。直到外婆去世,橘林深处的坟堆旁多了一个坟堆,她们一家才搬到卡拉镇来。嬢嬢从种水果变成卖水果后,性情大变,吴雨稍微做错点什么,她非打即骂。有时她抓扯着吴雨的头发,那种狠戾的眼神,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撕碎。

很小时吴雨就知道吴秀敏只是她的嬢嬢,吴秀兰才是她的妈。虽然从未感受过妈妈带来的温暖和宠溺,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自己的出生无从选择。她以为她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直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婆走进她们家。

那是七月入伏前一天,卡拉镇到处都是鸭子凄惨的嘎嘎声。卡拉镇人喜欢入伏那天喝老鸭汤,但吴雨家忌讳鸭子,因而那两天她们家很难熬,嬢嬢干脆关门休息。吴雨放学回家发现她家门旁躺着两只捆绑在一起的麻鸭,卷帘门升到一半。她惊恐地看着两只嘎嘎叫着的小东西,退后几步,想起小时候入伏那天的事。她们家入伏不喝鸭汤,外婆和嬢嬢的脸都阴得能下雨。乡邻山坡上飘来的鸭肉香勾出了她和她们家小狗的馋虫,他们一起偷偷溜了出去。那家女主人扔了一些鸭肉骨头给狗吃,再扯下一条鸭腿递给她说:在外面吃完了再回家。油汪汪的鸭腿很香,她没舍得一气吃下去,放在嘴边慢慢舔着,回到家里那鸭腿只舔掉了一层皮。她想把剩下的鸭腿给吴秀兰吃。她知道吴秀兰是她妈,虽然从未开口叫过。外婆说吴秀兰生病了,家里好吃的都要先给她吃。她还没找到吴秀兰,就碰到从外面回来的嬢嬢。看到她手里的鸭腿嬢嬢愣怔一下,然后疯了似的摸起靠在屋角的一根竹竿。其实,竹竿旁靠着一根专为她准备的竹梢子。四五岁的孩子,成天跟在一个不能交流的人后面会闷,很容易被一只花蝴蝶引到外面去,忘了自己的任务。哪怕吴秀兰没出意外,等待她的也是一顿竹梢抽打。竹梢子打人很痛,哪怕打得血肉模糊也伤不了骨头。竹竿就不一样了。还好竹竿打劈了,小小的她哭喊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可是她滚到哪,竹竿都能打在她身上。假如外婆再晚回来一会儿,可能她就睡到了外公旁边。她像一条狗一样趴在那里,外婆把她抱起来放在竹凉床上,烧一锅开水撒一把盐凉下来,然后给她轻轻擦洗,痛得她哭哑了喉咙。

很多年过去了,看到鸭子,她的身上依然会痛。她嗅出屋里有陌生人的气息,竖起耳朵,听出是一个婆婆来说媒的声音。那是比鸭子更让她恐惧的生物。

那段时间,吴雨左眼总是跳。虽然都说左眼跳财,她不相信有什么好运会降临,只是心神不安小心翼翼地过每一天。天气越来越热,再新鲜的水果都会加速腐烂。嬢嬢每天忙着进货卖货,还要挑拣,饭也顾不得吃,饿了拿起一个快要腐烂的苹果啃几口。吴雨做好了饭小心翼翼过去喊:吃饭吧!正挑拣着橘子的嬢嬢抬起头瞪着她烦躁地说:吃吃吃,就知道吃,和你妈一样是个废物饭桶,看不见果子快要烂了?

吴雨看见嬢嬢眼里冒出的怒火,似乎橘子的腐烂与她有关,委屈地说:那我不去上学了,在家帮你。

嬢嬢抬起头,拿起一个外皮腐烂的橘子说:尽说没用的,老子上辈子欠你们的。为了少让她生气,吴雨一直乖巧听话,放学一回到家里就围上围裙,卷起袖子,做饭洗衣拖地,尽量多干活。家里没活时就带着吴秀兰出去放风散步。

她很怕媒婆进她们家,巧言令色,忽悠嬢嬢丢下她们娘俩嫁人。还好,屋里的媒婆不知道她们家的禁忌,明目张胆地带着鸭子过来讨嫌。

吴雨鹌鹑一样躲到一边,看到嬢嬢把媒婆送出来。

幺妹儿,你再考虑考虑,我让小伙子等你回音。

好!嬢嬢说。

嬢嬢浅笑着捡起地上的鸭子递给穿戴花哨的媒婆。只有吴雨清楚嬢嬢嘴里的话和脸上的笑一样虚假。媒婆一走,她就听到屋里响起嚯嚯的磨刀声。

以后每年都有媒婆进她们家,都被嬢嬢笑吟吟地送出来。

吴雨把目光从嬢嬢身上收回来,瞟一眼林俊老师。不得不说他的身高体形眉眼都不错,和嬢嬢很相配。雨停了,林俊和嬢嬢说笑着一起卸下两框桃子,然后拉着剩下的桃子去了别的水果摊。

吴雨和嬢嬢在屋里挑拣桃子时,她们家西边米糕铺的米糕婆婆带着一包米糕来了,笑吟吟地说:给,晚上不用做饭了。

嬢嬢站起来接过米糕,眉眼带笑说:哎呀—又送米糕来了!

两家关系处得好,米糕婆婆经常把卖剩的米糕提一包过来,嬢嬢也会挑拣一包不好卖的水果还回去。双方都说着客气话,不会嫌弃是卖剩的,也不会嫌弃品相不好。

米糕婆婆想蹲下帮着挑拣桃子,嬢嬢忙挑出一个熟透的桃子递给她说:林俊家的桃子,先尝尝。

米糕婆婆笑吟吟接过桃子,剥皮后咬一口吃下去,然后伸手揩一下嘴皮说:我妹夫种的桃子—真甜哈!只可惜,那么好一个人,说瘫就瘫了。

吴雨双手不停地挑拣着桃子,根据她们说的话捕捉到手里桃子的来龙去脉,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满屋的水果香气里,侵入的米糕气味,让她觉得特别恶心。过去她多喜欢吃米糕啊!在她们家没搬到卡拉镇时,外婆还在,逢年过节都会蒸好多米糕,放在一个竹篮里悬吊在瓦屋顶正中的大梁上。吊篮离地比较高,大人要吃米糕,伸手就拿出来了,但是,她必须借助高凳,摇摇晃晃爬上去才能够到竹篮。那时,米糕是她心心念念的美食。

米糕婆婆吃完桃子后,想对嬢嬢再说什么,转身看着吴雨说:妹儿把米糕送进去给你妈吃。

吴雨察言观色,知道她们有话要背着她,极不情愿拿起米糕进了里屋,关门时故意留一条缝。她站在门后,外面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

我妹妹家的情况你也晓得了。假如不是我妹夫脑梗瘫痪,林俊执意调回来帮忙照看,他婆娘也不会和他离婚。

呵呵,所以不要随便结婚。

幺妹儿啊,你也不小了,你总不能为了她们娘俩一辈子不嫁人吧?

啊!兔子不吃窝边草,想不到每天都笑眯眯的魏婆婆,竟然这么歹毒,用一个二婚头来拆散她们一家人。吴雨看着米糕,纠结起来,很想打开门出去,把米糕砸在她脸上。

米糕婆婆走了。晚饭时,吴雨看着嬢嬢和吴秀兰吃着酸甜软糯的米糕,心里很不舒服。她没上桌,在厨房空嘴喝了一碗稀饭。夜里睡在床上,吴雨辗转难眠,竖起耳朵也没听到她希望的磨刀声。

第二天早饭后,嬢嬢依然收拾水果出摊,吴雨去上学,顺便捎走两个胀鼓鼓的大号垃圾袋。她提着垃圾快到米糕铺时,看到魏亮也提着垃圾出来。虽然他们都住在水果街上,过去也一起上下学,但是她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绝对比水果街还长。人家的父母在外面打工挣钱供他读书,婆婆卖着米糕照顾他,妥妥的少爷命。

几个绿色垃圾桶站在水果街街口路边,看着前面的魏亮,她故意放慢了脚步。过去他们一起去学校的这段路上,会一起记英语单词或者背诵课堂上老师提示的唐诗宋词。平常考试,她的英语能考满分,他的数学能考满分。各科老师都看好他们,说水果街是卡拉镇的风水宝地。

他们多久没在一起上学放学了?吴雨在心里计算着。

卡拉镇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晴朗的日子,可以看到远山如黛。吴雨放学路上偶尔抬头望远山,心里便向往着山上的风景。初一下学期的一天,放学前,班主任宣布了周末去山上春游野餐的计划,她的心激动起来。他们去了离卡拉镇最近的一处山丘。山坡上覆盖着退耕还林后才种下的小松树,虽是野餐,却不能生火。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带够自己吃的食物,到时自愿组成小组,可以分享着吃。魏亮是班长,分组时呼啦啦围过来十几个同学。老师要求八个同学一组。魏亮望着围上来的同学们笑容灿烂,双手合十:呵呵,俺成唐僧肉了。吴雨孤零零地站在一棵小松树旁,望着被同学们簇拥着的阳光灿烂的魏亮,不想过去凑热闹。但她只和他熟络一些,和其他同学都比较疏离。她们家搬来卡拉镇好多年了,但她依然感觉自己是外地人,融入不了卡拉镇的生活,每一天过得都像稻田里孤独的稗子。她很怀念过去的日子,不明白吴秀敏为什么要舍弃那橘子飘香的山坡,搬来卡拉镇生活。她望向远处的林木,想走远一些,逃离这里的热闹。但是,她刚一起身,魏亮的眼光和声音就追过来了:吴雨,过来。

魏亮把一块红白格子桌布铺在几棵松树间,同学们嘻嘻哈哈地拿出自己带来的食物摆放上去。四四方方的桌布上色彩斑斓,黄色的是橘子、香蕉和酥梨,红色的是苹果、提子和圣女果,还有一些带小包装的点心。吴雨拿出自己精心挑选的四个中等大小的苹果也摆了上去。魏亮带来的八个白白胖胖的心型米糕摆在正中。吃到最后,桌布上剩下了一个米糕和两个苹果。

谁没吃米糕?

魏亮快速扫过围成一圈的脸。

我!

吴雨像课堂上回答问题一样举起手,看着那两个表皮略有瑕疵的苹果说:你也没吃我的苹果啊!

她挑的苹果虽然表皮难看,果肉却是汁儿爆甜的。吴秀敏也喜欢吃这样的苹果。以前在橘子坡上生活,外婆也是挑了外皮不好看的果子吃。耳濡目染中,她认同了她们的眼光。别人吃不吃无所谓,她以为魏亮会吃的。

她感到同学们的眼光都黏到了她的苹果上,很快就黏上了不解、好奇和鄙夷。她轻轻拍了下苹果,抓起来放进了方便袋。那天起,她不再吃米糕,也不再和魏亮一起去上学。

在这条街上走了好几年,都没今天这样仔细地看过街上的风景。这条街很宽,当中是两溜水泥台子,上盖着彩钢瓦。逢集那天,彩钢瓦下热闹起来,水泥台子上摆放着粮食干果蔬菜什么的。街对面是一家皮鞋厂,漆皮和塑胶的气味在水果街游荡,人们已经习惯了。挨着皮鞋厂的茶馆还没开门,但是茶香和川剧腔音已经出来了。茶馆里面什么摆设,她不清楚,因为她从没进去过。和三五同学,坐在茶座里悠闲地喝茶聊天,她也想啊!一个暑假的上午,吴秀兰跑出来了,她跟在后面,碰到魏亮和几个同学说笑着从茶馆里出来。他们是老师看好的几个学生,明里暗里被督促要冲刺重点高中。笑容在他们脸上凝固,都吃惊地看着一身蓝白条纹睡衣光头的吴秀兰和白T恤黑裤的吴雨。吴雨眼光和他们相碰那刻,心不由颤抖一下。她一直以为,她的成绩可以支撑起她的头颅从容走在卡拉镇的蓝天下,但现在它却无力地低下来。她假装无视他们,慌忙紧跟在吴秀兰后面。

其实,魏亮也通知了她参加这个送别聚会。一个同学的父母在城里买了房子,要离开卡拉镇去城里读书,临别邀请几个成绩好的同学一起聚聚,相互加油鼓劲。她也很想去,但是她哪里有空啊!虽然表面上看,她和他们一样的年龄,但是,自她出生,她的身上就戴着一道无形的枷锁。

魏亮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就像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她有点自惭形秽,想等魏亮扔了垃圾离开了再过去。可是,那家伙扔下垃圾袋并没离开,等在那里。

她的步子不能再慢,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旁若无人扔下垃圾就想走。

哎—你昨天下午旷课—家里没事吧?

吴雨不理,低头走路,并加快步伐。魏亮紧跟在后面,接着说:昨天下午体育课换成了数学课,我记了笔记放你桌洞里了。

她虽然不想理魏亮,却想向他打听林俊,便慢下来。

林俊是你表叔吧!他住在哪儿?

学校有他的宿舍,中午在宿舍午休,下午放学后回乡下,好帮姨婆一起照顾姨公。

魏亮看吴雨突然回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听林俊。

卡拉中学建在卡拉镇后面的一个斜坡上,初中部在上边,下边是小学部和教师宿舍围着的操场。吴雨穿过操场,走得快,操场上的一粒沙子被带进了右脚的鞋里,咯得脚很难受,但她不愿停下来掏出沙子。前面一栋五层高的楼房就是卡拉中学的教师宿舍。走着走着,她停了下来。她知道林俊住在那栋楼里,却不知道是哪个单元哪个楼层哪扇门。即使碰巧敲开了他的门,她还没想好怎么对付他。

自嬢嬢动了嫁人的心思后,她们家里的磨刀声消失了,吴雨夜里陷入恶梦中。她梦到自己和吴秀兰走在河边,一条恶狗追了上来。她低头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石头瞬间风化成沙。被恶狗吓醒,闭上眼睛又梦到她和吴秀兰一起掉进卡拉河里。她奋力挣扎着想浮出水面,吴秀兰却抓住她的脚踝一起往下沉。

早晨不到五点,卡拉镇的天还没亮,农贸市场就喧嚣起来。吴雨和嬢嬢都住在二楼,湿润的河风将喧嚣的声音吹进吴雨敞开的窗户。她特意比往常早起半个小时,走下楼梯,看见嬢嬢已在那里挑拣水果。

吴雨揉着眼睛走过去,低声说:我先出去跑步,回来再做饭。

嬢嬢抬头看她一眼,好奇她去跑步却穿了新买的姜黄针织T恤衫,下面配雾霾蓝小脚牛仔裤,十四五的年纪竟然穿出了熟女味,不过嬢嬢没多想,嘴里嘟哝着:闲的,上学路上还不够你跑?

昨天就和同学约好了。

为了不惹恼嬢嬢,她只能撒谎。嬢嬢是一个要面子的人,知道她和同学有约,便不再阻挠。吴雨赶紧溜了出去,走出水果街,穿过人头攒动的农贸市场,一条水泥路通到卡拉镇的公厕。公厕旁是垃圾场,堆放着卡拉镇的生活垃圾和皮革下脚料,气味难闻,周围却种植着绿油油的小白菜和辣椒。从这里出去沿河是一条不能通车的水泥路。路的一边是淙淙流淌的河水,另一边是稻田改成的苗圃,金枝银叶的苗木代替了沉默无语的稻禾。河边竹林里的鸟儿开始鸣唱,苗圃里的雇工开始锄草。晨雾缭绕,竹叶的清香和河水清冽的气息,氤氲在路上,吸引着卡拉镇热爱运动的人们早起来这里跑步。

吴雨漫不经心地跑着,看到一个个男女从她旁边跑过去,不由烦躁起来。她试着像别人那样跑起来,却感受不到跑步的愉悦,放缓脚步扭头向后看,眼里有了惊喜,白背心蓝运动短裤的林俊跑过来了。她忙转身深呼吸,加快步伐,做出用心跑步的样子。她从魏亮那里打听到林俊每天下午放学后回家,早起到卡拉镇河边跑步。

林俊很快跑到她的左侧。她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男性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特别明显。吴秀敏肯定喜欢这种气息。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但是一定要做出喜欢的样子。

林老师早!

吴雨转头,微笑着打招呼。

早!

林俊礼貌地回复,脸上没多余的表情。吴雨憋劲儿和他并排跑了一会儿,感到吃力,落到后面。林俊跑得快,很快拉开了他们间的距离。这在她预料中。让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后,那距离就固定下来了。看着他健壮的背影,她突然就想起父亲这个词。

在她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个角色从未出现过。那次因吃鸭腿挨打后,她去找了那个给她鸭腿的女人:你为什么要给我鸭腿,让我回家挨打?

哎呀,没让你在外边吃完再回家吗?

确实,人家给她鸭腿时那样说了。但是,她不明白,她们家为什么对鸭子讳莫如深,特别是吴秀兰,听到电视里鸭子的叫声就会发疯发狂,朝外面狂奔。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橘子树上,树叶儿闪烁出金灿灿的光芒。给她鸭腿的女人戴一顶围着脖子的花布帽子,蹲在橘子树下拔草。一头短发的吴雨也蹲下来帮忙拔草,意图明显,想听到她们家关于鸭子的故事。

那女人站起来,指着山坡下一畦畦稻田说,每年收稻时节,稻茬里都会落下一些金灿灿的稻谷,外地的鸭篷子就会赶着鸭子过来,捡食那些撒落的稻子。有一年他们刚收完稻,没来得及晒干,就下起了连阴雨。一个鸭篷子被雨留在了山坡下。周围稻田落下的稻子都被鸭子捡食干净了,他们便把鸭子关在一块空田里,撒上他们自带的粮食喂养。那样的雨天,外面生不起火,人的吃食就麻烦了,也不知那几天他们怎么吃的。连阴天,地里活没法干,我去了你们家里耍。你外公外婆你妈吴秀兰和我,刚好配一桌,搓麻将。

吴雨听得出神,似乎回到那个雨天,看到了橘园房子里四个打麻将的人,却没有吴秀敏。

我嬢嬢呢?

她呀,那会儿正在学校读高中,成绩好着呢!别打断我—我们正打麻将,橘子园来了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鸭篷子。那个鸭篷子进屋前取下斗笠蓑衣,竟然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他一手提着暖壶一手握着几个鸭蛋。我们这儿的人,别的不敢说,烧一壶开水,哪里能要人家的鸭蛋。吴家老汉指使你妈用那几个鸭蛋煮了一斗碗鸭蛋面。那会儿你妈还很好看,心也善,不单煮了鸭蛋面,还端出一碟油汪汪香喷喷的腊肉,一碟泡海椒酸豆角。小伙子感动得跟什么似的,据说第二天早晨就送了一篮子鸭蛋来。送来送去的,两人就看对眼了。你外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幺女要考大学,要走远的,哪里舍得再让大女儿跟着鸭篷子走远?年轻的鸭篷子勤快肯干,模样儿也好,你外公也喜欢,要求鸭篷子卖了鸭子来他们橘子园。鸭篷子答应了,但是要他们等他把鸭子赶出去放养肥了,卖完再回来。你妈怕鸭篷子一去不回,想跟着一起走,你外公拦下了,说他回来就是你的人,不回来—看他们两人腻歪一起的样子,他想不出不回来的理由。我们都以为那个鸭篷子一定会回来。那个鸭篷子却再也没回来,你妈的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第二年稻子成熟的时候,来了另一伙放鸭子的鸭篷子,你妈看到田里嘎嘎叫着的鸭子就疯了。经过这一折腾,你外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久就病死了……只留下你们几个女人,可怜呐……

那个鸭篷子呢?吴雨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那时候别看他年轻,听说其实家里已经有老婆了,他老婆厉害得很。有几回,听说有人看到他在村子外转悠,看到人来了,又急急地走了……

他们跑到一个鱼塘那里,林俊停下来往回跑,速度慢下来问:喜欢跑步?

单纯的跑步对于她来说是奢侈的,她不确定喜不喜欢,但还是点头说喜欢。

你跑的姿势不对。

林俊说着走到她旁边示范起来。

跑步中眼睛需平视前方,双臂自然前后摆动,上半身保持正直;双脚注意落在身体重心正下方位置,用前掌轻点地面,而后立马用后跟过渡。

谢谢老师!

不客气!学校马上举行夏季运动会,有一千五百米的中长跑,有没有兴趣参加?

吴雨感觉脑袋被门夹了,直接答应下来。当天下午放学后,吴雨就去操场和要参加运动会的同学们一起培训。回家晚了,只能晚睡,直到做完每天等着她的那些家务活。

为了早晨的锻炼,吴雨只能比过去早起,麻利做好饭菜。嬢嬢起来看到饭桌上盛好的三碗稀饭一盘包子和一碟泡菜,不再说什么。但是,当她知道每天早晨和吴雨一起跑步的是林俊时,她突然愤怒起来,拿起一个烂桃砸在吴雨的脸上。变味的桃汁儿从吴雨脸上滴下来。看到嬢嬢盛怒的样子,她委屈地擦掉脸上黏稠的东西,心里却笑起来。

外婆去世好几年了,吴雨依然清晰记得外婆出殡那天的雨和泥泞。

那个秋天总是下雨,黄色的柑橘挂在橘子树上,吴雨猴子一样爬树采摘橘子,嬢嬢则站在一个高凳上采摘,而外婆只能在地上干杂活顺便照看吴秀兰。一下没看住,吴秀兰就跑出去。外婆紧跟着跑出去,过了半个小时还没回来,嬢嬢丢下手中的橘子也跑了出去。外婆在橘子园外的路上滑倒起不来了。嬢嬢很生气,用一根铁链把吴秀兰拴在床腿上才找乡邻帮忙把外婆送到医院。橘子园里只剩下吴雨和吴秀兰两个活人,但吴雨不怕。这里是她们的家,她得守护好等外婆和嬢嬢回来。第三天,她们回来了,外婆是被人抬回来的,脸上盖着草纸。嬢嬢面无表情,指使帮忙的乡邻卸下一扇门板,放在两根长条凳上,然后抱一床崭新的厚被铺上,慢慢抚平,才把外婆放在上面。外婆穿一身深红的缎子夹袄夹裤,躺在门板上,上面盖着白色的薄绸被,似乎还在熟睡,等到睡醒就可以坐起来,就可以去厨房做吴雨喜欢的米糕。

外婆在家里停放了两天,准备第三天下葬。那天却下起了瓢泼大雨。她们家的亲戚和乡邻冒雨前来,安静的橘子园多了五颜六色的雨伞雨衣。盖着绛红棺衣的棺材被八个人抬出她们家,嬢嬢哭着一头碰在棺材上,几个人忙上去抱住她,白色的孝帽马上染成红色。走在前面的吴雨听到声音回头,看到嬢嬢白色的孝帽被染红,双手捧着的灵幡抖了下,差点掉下去。天上的雨依然下着,打在她的头上,她的眼泪出来了,掉在脚下的泥泞里。那一刻,她很怕嬢嬢跟随外婆而去。

久违的磨刀声又响起来了,真好!她紧张的神经舒缓下来。嬢嬢为难她几天后,也平静下来,继续每天坐在水果摊前,一只眼看着水果,一只眼瞟着门口溜达的吴秀兰。嬢嬢和林俊终于没成。有一天,吴雨发现嬢嬢脑后的黑色马尾里出现了几根白发,下意识走过去想给她拔掉。但是,走到她身后又犹豫起来。那几根白发就像水果摊里卖了好久都卖不掉的变色苹果。吴雨的眼泪哗就出来了,感到那些白发全都堵到了她心里。

中考后,吴雨不用再去学校,每天在家里照看着水果摊,等中考成绩出来。她对自己的考试成绩有一定的信心,已借了高一的语数英课本,放在水果摊上,没生意时就拿出来看看,预习语文或者背诵英语单词。终于,中考成绩出来了,如她所愿,过了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卡拉中学地处偏僻,同学们都很努力,却只有她和魏亮考上了重点高中。

考上了!

她握着录取通知书在卡拉河边的路上跑着跑着哭起来。等她兴冲冲地把通知书递给嬢嬢时,嬢嬢的反应平淡得让她吃惊。

她看着嬢嬢的脸,希望看到她哪怕微笑一下。从小到大,虽然嬢嬢对她并不亲近,她做错一点事嬢嬢就打骂揪头发,痛得她眼泪哗哗,但是嬢嬢每做一件事,每走一步路,还是按着吴雨的喜好,似乎吃饭走路呼吸活着都是为了她。吴雨比同龄人更辛苦更努力,就是希望得到嬢嬢的肯定。

读重点高中,一年多少花费,你想过吗?

嬢嬢冷冷地问。吴雨还真没想过。嬢嬢便放话出去,说她们家没钱,吴雨读不起重点高中,准备进皮鞋厂当学徒。嬢嬢的话像早晨的白雾,迅速弥漫到卡拉镇的大街小巷。卡拉镇的人都知道吴雨不上学了,都在为她叹息。吴雨以为再也不能上学,每天面对床前写字台上的一摞书墙很难受,便收起来装进一个纸箱里,搬到楼下靠墙放着。

碍事绊脚的,搬出来做啥子?

嬢嬢看着纸箱生气地踢了一脚。

等收破烂的来。

吴雨小声地说。

穷疯了!

嬢嬢嫌弃地看着她,似乎看一堆没用的垃圾。不让她读书,也不让她卖书,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吴雨刚起床,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她感觉身上的骨头被抽走了,浑身软绵绵的,做什么都没劲儿。她看着没了书墙压着的写字台,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刚出去摆摊的嬢嬢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黑色方便袋。她走到写字台前,举起袋子哗啦啦倒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钞,里面夹杂着一张白色的纸条,上面好像写了几个铅笔字。

不知谁放到我们家门口的!

嬢嬢看着她,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吴雨突然明白嬢嬢为什么要传播她不读书的消息。她们家水果摊挣钱虽然不是很多,供她读书还是绰绰有余。嬢嬢没着急数钱,却拿起那张纸条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冷笑起来:龟儿子躲了这么多年,尾巴还是露出来了……总归要出点血负点责的……

吴雨知道嬢嬢说的是谁的尾巴,赶忙看向那纸条,歪歪斜斜的字迹,似乎歪歪斜斜站着的一个人。

上面写着:吴雨收。

嬢嬢的眼神里像是有一把刀,就是她不时在磨的那把刀。嬢嬢的语气也是恶狠狠的:这些年老子杀人的心都有,那年你外公病死,你妈又经常走丢,老子成天出门去找她,老子就知道这书是读不下去了,老子才十七岁呀……老子被害死了呀!

吴雨受气包似的垂下头,等着嬢嬢继续发泄的时候,嬢嬢的语气却缓下来了:读书好啊,你要好好读,你要是不好好读,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老子这辈子被你们害死了呀……

嬢嬢说着,眼里有了泪。

吴雨知道,这么多年,嬢嬢终于把她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她闭上眼睛,感觉无数嘈杂的声音正渐渐消失,最后只留下魏亮同学的声音。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米糕悬浮在空中,散发着酸酸甜甜诱人的味道,她很想吃上一口!

明天,吴雨想,一定要找林俊好好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