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60后,生于河南,诗歌和其他文字写作者,著有作品集多部。现居北京。
华夏之大,大到让人不胜唏嘘,且不说东西南北的自然环境与人文,从大陆的最南端到曾母暗沙据说还要飞两小时,单是叫三河的地方,你就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个,更无从去进行纵或横的比较。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最享有盛名的三河,确切就是巢湖岸边的肥西县三河古镇。这里定位在巢湖边,其实是存在不小偏差的。巢湖形成500年,三河古镇迄今已有2500多年历史。最早的三河活在春秋时代,那时也还不叫三河,而是叫“鹊岸”。公元前537年,楚、吴两国曾在这里发生过一场“鹊岸之战”。《左传·昭公五年》中有这样的记载:“冬十月,楚子以诸侯及东夷伐吴,遽不设备,吴人败诸鹊岸。”不是记录太简单,而是左丘明先生的记录一直都这么简单。鹊岸作为地名,自此在这部权威的史家典籍中扎根,并熠熠生辉至今。想一想吧,那时的华夏大地,如今的省城合肥及其前身庐州府,也只是一个不大的货运枢纽(《史记·货殖列传》始有记:“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再远一点的“东方明珠”,也不过是春申君封地上的渔村,还不曾有人居的记录。所以,来到三河,粗略了解过它的历史,带给我的震惊丝毫不亚于数日前我在黄土塬上著名的石峁遗址面对4300年前的断壁残垣。
关于鹊岸,当地史家考证,即是如今的三河古镇,又称“鹊尾渚”。所谓鹊尾,大抵指其形状如鹊尾吧;渚者,指三面环水的陆地,意言其小,小到只能住一户半户人家,所以它不是大的洲,更不敢妄称岛—这也体现了我们汉语的博大精深。唯如此,置身于其中者,也才有“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那种感同身受的孤独吧。只是如今的“鹊尾渚”,历经沧海桑田,在巢湖淤积和杭埠河水冲积的双重作用下,已经远离巢湖水岸达15公里,有杭埠河、小南河(杭埠河故道)和丰乐河流贯其间,成了不折不扣的“三河”古镇。
三河之古,除却《左传》记载的“鹊岸之战”,还在于168年前(1855年),这里发生了一场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战争—三河大战。有考证说,那时的古镇还在湖边,投入战场的双方是著名的湘军大将李续宾和太平军后期最重要的两位将领陈玉成和李秀成。大战之前,太平军的三河守将蓝成曾创造了以一个月零三天的短暂时间在这座临湖埠头筑墙围城的奇迹。大战中,十二万太平军把七千湘军分割包围,几乎一举歼灭,李续宾自尽身亡,湘军统领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战死。天京之围暂解。23岁的陈玉成一战成名,三河大战也因此载入史册。硝烟随岁月散尽,到如今,这场大战在三河的留存也仅剩下一小段残墙和城垛,端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了。你沿着夕光走近,从形形色色的用料和不规则的堆砌里,能想见的更多是战争对普通百姓的侵扰、掠夺和摧残,至于旁边新建的“英王府”,作为旅游景点,能带给游客的思考和启示,也许并不比这段曾经满目疮痍的残墙更多。
穿行在狭促的街巷里,除却不由感慨要踏破多少铁鞋才能把脚下这些青石磨得如此光滑闪亮,走进多处名人故居反复观瞻审视,目力之所及,入眼更多的还是一街两旁林林总总高矮店铺。参差的货架上,摆满了在别的地方也常见到的各种纪念商品。迎街的案头堆叠的是一边售卖一边制作的诸如米饺、米酒、米线等各色地方小吃,浓郁的香甜气息弥散在空气中,顽强地钻入你的鼻息,反复触动你的味蕾,不由你不停下脚步,多望过去几眼,最后干脆买了,拿在手上,边走边尝,忘了该有的矜持和收敛—如我,就买了一张巴掌大的肉馅吊炉烧饼,在婉转的庐剧声腔里,没羞没臊地当街大快朵颐起来。
还是说一说三河的水吧。
据说1998年洪水季,汹涌的巢湖水确曾一夜间灌进了三河古镇的大街小巷。带我们在街巷深处寻访的时候,当地朋友不但指给了我当年的水位线,而且还走到对面的樟树下,深情述说当年曾有两个没有及时撤离的少年,因为机智地爬上了那棵樟树的树杈而救了自己的生命。旁边关于三河的木质纪念浮雕上,其中一个画面真的记录下了当时的情境。我俯身仔细观看,发现骑在树杈上的两个少年,表情欢乐得很,仿佛身下骑的不是树杈,而是从巢湖深处游来的大鱼,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三河的水分为三重:曰河水,曰甸水,曰湖水。先说湖水,车子驶出合肥城区,不一会儿就拐上了巢湖大堤。这样说实在是因为环湖大道就修在湖堤上。车子疾驰,窗外就是巢湖的浩渺烟波。征得驾驶员同意,我落了车窗,被秋风裹挟的湖水腥气,水浪一样扑面涌来,立刻淹没了我。放眼过去,但见荡漾着夕光的层层波浪,不断冲向岸边,离路基已近在咫尺。问驾驶员湖水有没有漫上路面,进而奔泻冲荡而出的可能。驾驶员点头说有的,像1991和1998那样的年份,都有过这种情况,但终归是不常有的,所以也不用太过担心,毕竟这里是长江下游,800平方公里的水面还接连着浩浩长江呢。再说,湖堤外纵横交错的沟塘河汊,早已规划建成了国家级的湿地公园,涵养着这一湖浩渺呢。第二天考察途中,我们特意停下车子,步行去湿地公园深处,实地勘探了一个多小时。穿行其间,很有点走在北方茫茫草甸里的恍惚,脚下是绳子样曲折的小径,随小径而行的是沟汊和连片坑塘,茂密的水草覆盖了大部分水面,鸟儿从草丛里掠起,盘旋一会儿,又落入了更深远的草丛。不同于湖水的浩渺激荡,在我名之曰“甸水”的湿地公园里,在茂密的水草下,水几乎是不动的,偶尔有水草礼让的小片水域,静静地映出蓝的天空,白的云朵,飞掠而过及停歇在树梢和草尖上的鸟影。比之于湖水的烟波浩渺,三河湿地的“甸水”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存在。所以,最值得说道的还是三河的河水,无论是其中的杭埠河、丰乐河,还是杭埠河故道改造的小南河,在白天和夜晚都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美学追求,仿佛是两个世界。
入夜的古镇是灯光声电的海洋,游船行在小南河上,两岸鳞次栉比的黛瓦白墙在摇曳变幻的灯影里变得有些不真实,唯马头墙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横跨在小南河上的鹊渚廊桥、三县桥、望月桥、仙归桥、对樾桥等等,成了灯光秀场里的主角,桥身和桥下的空洞部分变幻出五颜六色的炫目图案。站在船头的游客,也在目不暇接中,成了画中人和灯光秀场的组成部分。这时候再去看行船的河水,除了阴影里激起的哗哗水声和透明波浪,也生出了几分浪漫仙境的缥缈空灵。白天的河水则异常安静,尤其早晨时光,从鹊渚廊桥上望过去,河水带着些许的浑浊,恍如还没有消尽昨夜的疲惫。淡淡的薄雾萦绕在河面上,如果不是晨光照临,几乎寻觅不见。这时候,宁静的河水还带着与街巷一致的清寂,你低头去看河水时,发现河水里映出的你的面容也是模糊和清寂的,连岁月的沧桑也被忽略了。我忽然想,从这历经风雨侵蚀的鹊渚廊桥上望过去的河水中,是否也映见过三河乡党刘秉章、杨振宁、董寅初们的模糊面容?他们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来到这里,不同的心绪、理想,还有孤独、壮志、苦闷被河水瞬间照见和存证,如今高寿如杨振宁先生者,已很难再回故土一游,唯有不言的小南河和河上的鹊渚廊桥,依然固守着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砾和岁月沧桑。不知道在他们离去后,流向巢湖和更远的长江的流水,曾生出过怎样的感叹。
走下鹊渚廊桥,我还去了杨振宁先生旧居瞻仰。在进入旧居前,我先走到了毗邻的一人巷深处。这是一条七十米深的逼仄老巷子,逼仄到仅容一人通过。返身走回距巷口十几米的时候,对面走进来一位新的探秘者。两人相视点头,各自会意地半转身,尽量挺腰收腹,把身体贴向面前的墙壁—竟然顺利地过去了!再回头去看,刚才那人已不见了影子。我疑心自己是在某一部悬疑电影中,或者那本就是另一个自己。这可能也是少年杨振宁经历过的某个瞬间—他由此开始了自己传奇而伟大的人生。接着再去瞻仰先生旧居和更多的古镇留存时,竟然发现,每一个角落似乎都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在三江口遥想九寨山水
九寨沟大大小小的海子边,抬眼即可见远山之巅的皑皑白雪,或隐匿云霓之间,偶尔露出峥嵘,或以接近于无限透明的九寨蓝为背景,阳光愈强烈,愈显圣洁无瑕,让你蓦然生出些许怯意,仿佛再走近一步,就会破坏了那只属于峰顶之雪的宁静。我竟想到了海明威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到的那只风干的豹子。“没有人知道一只豹子到这样高寒的海拔地带寻找什么”,但是,它有没有可能是追赶猎物迷了路途,或是被乞力马扎罗之巅的皑皑白雪吸引?海明威没有给出答案,而我认定一切皆有可能。出生并在九寨沟长大的川籍诗人龚学敏告诉我,我所见的远山便是岷山山脉了,九寨沟和海拔更高的地方不但有豹子,更有国宝级动物大熊猫和更多珍稀动植物生长和出没,它们和皑皑白雪一起构成了岷山的现实。没有它们的栖居,岷山也就成了空山,九寨也就只剩下了固水,虽五彩斑斓依旧,却难免形单影只。恰是因了这不食人间烟火的静中喧闹,才生成了万物的和谐与共美,让你即使一身疲惫来到九寨,置身于山水之间,很快就会忘了红尘世界里的纷纷扰扰。不公的命运尽随流水去远,虽一路震耳欲聋,沾衣的哀怨却不知不觉间被替换成了透明的水雾和绵绵花香,而后,便是豁然开朗后的顿悟。这时候,岷山之巅的皑皑白雪也不再拒人千里,而忽然变得如近在眼前了。
在九寨,你可能很难直观地去感受千里岷山的险峻雄奇,而不经历浩劫,更无法体验一代伟人“更喜岷山千里雪”的劫后余生的心花怒放。你只管一路向前走,前后左右扑面而来的当然是水,淙淙流深的,涓涓细密的,飞流直下的,静影沉璧的,奔泻轰鸣的……还有的隐约于秋意苍茫的蒹葭丛中,不远不近地勾勒出一条逶迤曲折的丝线。风当然是不会缺席的,有时柔软,有时锋利,持续的吹拂中蕴着雪的微凉,时时提醒着这里是与沟外不同的洞天。从五彩池到珍珠滩,从诺日朗到五花海和长海,九寨的水随物赋形,被海子里的五彩岩浸染得斑斓如神话,总是让行走者驻足,让驻足者流连忘返。九寨的水并不因此生出丁点儿的浑浊,而是依旧清澈如许,照出你的旧容新颜,甚至让你禁不住想跳进去,倏忽间成为这山水的一部分。“九寨归来不看水”,那是因了你在九寨沟看到了世界最清澈和最美的水,看到了水的灵魂。九寨之水的来处正是你目光所及的那一片皑皑的白。有风吹过,风中星星点点看不见的雪花,也许就是从那清净与圣洁里不经意飘来的呢。
九寨沟的水随性而浩荡,和相隔不远的隆板沟一样,作为岷江之源汇集众多支流,入成都平原,过都江堰,浩浩汤汤,直奔酒城宜宾而去,在三江口与汹涌而至的金沙江汇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长江,成为我们民族的父母之河。遥想当年,我也曾翻越过海拔3690米的弓杠岭垭口。那是九寨沟地震发生前的秋天,我和几位朋友从九寨出发,一路颠簸,两个多小时后,忽然听到有人说“弓杠岭垭口到了”,仿佛睡着了的几位一下子来了精神,不等车子停稳,就急吼吼地去推车门。还是司机师傅心细,提醒大家要格外小心,尤其不要因为诗人的激动奔跑起来,以免伤及身体。从同行的学敏兄那里得知,弓杠岭在九寨沟县的塔藏乡境内,藏语叫都喜欢山,因其岭如弓杠得名。弓杠岭也是一条南北地理分界线,落在南麓的雪融化后,穿过层叠的岩石,汇入密如毛细血管的大小溪流,最后流入了岷江;落在北麓的雪经融化,九死一生后殊途同归,成就了嘉陵江,在重庆汇入长江,双方再也不分彼此。一道弓杠岭,分野并成就了两条大河,赋予沿岸数不清的村庄和城市以生命、活力、悠久的历史,以及形形色色关于美酒与好水的传奇。这就是雪山的力量,也是岷山之巅一朵雪花的力量。
站在垭口,我把目光转向更高处那些肃穆挺拔的松树,发现它们和山下的松树有很大不同,特别是粗细不一的树枝上,满满当当地挂满了胡须一样的绿植,苍翠欲滴,在偶尔飘着雪花的风中摇曳生姿。导游告诉我这就是松萝了,但弓杠岭的松萝与别处是不同的,不但食之非常美味,而且有清肝、化痰、止血、解毒的药用功效,还象征着古老忠贞的爱情。之所以生长在九寨附近的高海拔地带,源于它们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松萝具有超高的耐寒和耐旱性,但对空气有着严格的要求,只有在新鲜的空气里才能安然生长,否则,是极难存活的。我忽然想,也只有以如此环境里的活水为源头的岷江水,才能酿出沿途那些享誉川内外的甘醇美酒。再抬头向上,我竟然看到了正在穿过垭口的兀鹰,时而跃起,时而俯冲,暗合着疾速飞过头顶的大片白云,一副旁若无人的悠然和王者气象。这一切,不都是因了这座居住着神灵和皑皑白雪的岷山吗?
而当我漫步在三江口,俯瞰辽阔江面的时候,只看到了金沙江和岷江汇集后的平和与宁静,无法目睹它水底的幽暗和神秘,更想象不出一路走来的江水最初的样子—也许它只是石隙间滴答的一脉水痕,草叶上闪烁的一颗露珠,甚至只是轻轻飘落在岷山之巅的一片雪花。那早晨的第一缕光,是否瞬间照亮过它身体内浩荡江水的影子?它的流淌从无形到澎湃,从寂静到轰鸣。它对沿途的哺育和创造,既是作为河流的使命,也是大自然的神话。我知道,它还将从这里再次出发,去更远的远方,再一次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