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霞,小说、散文、诗歌等散见于《人民文学》《文艺报》《西部》《飞天》《山东文学》《星星》《诗潮》《青海湖》等报刊,并入选各类年选。多次获奖。现居西安。
点状的预期和未知,总是忽东忽西,漂移不定,列车替我们设定了一个时期的线段,在车轮与轨道的滚动摩擦中,驶向连接的前方。
去年深秋,身在外地,需要乘列车返回。
当地的车站在一个远离城区十几公里的小乡村,为了减少中途转车的不便,事先买了唯一一趟晚间7点的普快列车,可以直接到达。
到了车站,已是黄昏,离发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时间很宽裕。
小站四面环山,建在一处山脚的斜坡上,古老的河水拐着轻车熟路的弯,以舒展流畅的姿态,由西向东无声无息缓缓而去。天很快就黑了,暮色里的小站像一盏清冷的孤灯,被无尽的寂静笼罩。还剩十分钟时,前去检票,才被告知,前有险情,要为相向行驶又晚点的快车让道,预计晚点四十分钟。因为是小站,也因为偏远,在此乘车的人并不多。接连三次接到晚点通知,列车到站共计后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
期间,总有途经的快车,像一枚巨大的子弹,从两座大山的夹缝间呼啸而来,在大地的动荡和震颤中,又如游龙巨蟒扎进另一座山的隧道,抛下孤零零的小站,被环山重重围困在潮冷漆黑的夜里。
当时我就想:列车不分昼夜地奔驰,仿佛一直处于饥饿状态,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们,就像是它急于捕捉和填充的猎物,它带着无法满足的欲望,一路“逛吃,逛吃”而来。但凡经停的站点,都会有或多或少的人等它来“吃”,且心甘情愿被“吃”后,随它“逛吃,逛吃”扬长而去,急急奔赴下一个目标。
我初次乘坐列车,也是初次见到列车。1986年11月28日,身形如长蛇的列车终于从电影电视里驶出,被现实放大了N倍,真真切切地停在眼前,我对它看不到头尾的巨大,突然产生了恐惧。
寒冷的冬夜,爸爸和我坐了七个多小时的汽车,之后又转乘四十分钟小面包车,才到了火车站。我晕车晕得一塌糊涂,要不是爸爸一路陪伴和关爱,我早就瘫倒。
从广场到候车室,都是人,人,人,坐着,站着,睡着,走着,咳嗽,哈欠,发呆;有来回走动的,吃喝的,谈笑的,各种神态,各种混杂的气息。因为晚点,凌晨两点过了,我们要乘坐的那趟车才姗姗来迟,匆匆进站。爸爸右手提着大包,左手紧紧牵着我,随涌动的人潮,找到车票上对应的硬座车厢号,利用他高大魁梧的身板,挤出一条缝隙,拉着我的手总算上了车。车厢里满满的人,坐着,站着,有横着身子睡在座位上的,有简单铺个垫子睡在过道地面上的。我们刚进车厢,列车就启动了。在摇摇晃晃中,跟我们一同上车的人们来回穿梭,寻觅着适合站立的位置和放置行李的空间。
列车一路西行,中途因前方发生事故,比原计划到达的时间延迟了一天。这是一趟直快车,说白了,比普快稍快些许,但比特快慢了不少。上车下车的人,有的轻装简行,有的背袋子拎包,有的拖儿带女,什么样的人都有。上了列车,进了车厢,无非三件事,吃喝拉撒,打牌聊天,睡觉做梦。吃喝拉撒又是三件事之首要,满地的瓜子壳,水果皮、食品包装袋,服务员不停地打扫。
到了中途的兰州站,天大亮,不少人下车,留出了空位子,爸爸和我都坐下来。后面上来的人,只能站着,可能下一站就下车,也可能是下一站的下一站。
有了位子就可以伏在桌子上小憩一会,也可以与对面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有几位和我们一样,也是终点下车,彼此的交流就多了起来。
只要是白天,列车每进一个站,还没停稳,站台上就挤满卖水果和熟食的男女,手里举着出售的食品,大喊着价格,有的干脆把手里的东西伸到窗户里来。有时候,客人与小贩还在讨价还价,车就启动了;有的已经讲好价,拿了东西,没来得及付钱。摊贩在站台上追好远,大都能拿到钱。
邻座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是生意人,走南闯北,健谈和蔼。第一天午餐时,他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塑料包装袋,打开后是一块干面条挤压成的四方形,掰开放进一只喝水的搪瓷缸子里,接上开水,盖上盖子,不一会就开始像吃面条一样,就着自带的饼子吃。
等他第二天这样吃的时候,爸爸问他这是什么食物,他说方便面。爸爸说这种面是熟的吧?他说是熟的,吃的时候用开水泡一会就好了。
他还告诉爸爸,经常出远门,这种面是必备的食品,既可以吃面也有汤喝;车站周围的商店里就有卖,不用愁买不到。我们第一次知道还有既方便又合口的面条可以在火车上吃,正符合西北人的面食习惯。
整整两天,我都没有食欲,爸爸犯了愁,怕我饿久了,会拖垮身体。他知道我从小晕车,而且吐得厉害,每每有汽车从我面前经过,那股汽油味都会让我难以忍受。对面座位的两名小伙子听说我晕车,一会让我吃他们的水果,一会让我吃他们带的药,劝我好好进食,说空腹才会引起晕车。
可我坐车进食更反胃,翻江倒海,直到苦苦的胆汁吐完都不停歇,只有打开车窗,一直保持空气流通,才能有所缓解。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第一次离家千里。那次西行,开启了我的职业生涯,那趟列车,开启了之后我将无数次往返于这条铁路线的漫漫之路。
几年后,新婚回家见亲人,想着久别的父母,带着晕车的困扰,喜忧参半。终究还是幸福大于烦恼,把一切交给了一颗似箭的归心。
买了两张只到一半路程的硬卧票,剩下的路程,只有去挤硬坐了。正是年关,车站内外挤满了人。
有人挤丢了孩子,在人群中哭喊着;有人气喘吁吁,背着蛇皮袋,扛着塑料包,提着帆布包,拉着拉杆箱。
终于上车了,一节车厢的行李架上,被前一站上车的一对夫妻的六床网套和三个蛇皮袋,还有两个超大拉杆箱占了不少的位置。行李架可不是谁一家的,怎么就不考虑别人也有行李呢。他们乐呵呵地一脸的无所谓:三年没回家了,还有好多东西没拿。我问他们这是搬家还是探亲,他们回答说,探亲。
我们对面铺位上中下是一家三口,与我们的目的地相同,同乡人同在他乡,自然就拉近了距离,话题都是家乡和亲人。中途,我俩终于补买上一程硬卧,还在原来的车厢,真是幸运至极。
三天时间,他们一家三口吃掉了一大蛇皮袋子自带的水果和食品,熟食基本上以肉为主:鸡腿,鸡翅,带鱼,香肠,火腿,牛肉等。他们说自己一坐车就食量大增,而且离不开各种肉,笑我们是保持苗条身材的素食主义者。
下车前,女主人自嘲:再坐三天车,一家三口都胖得背不动包了。
坐上列车,就有煎炸卤制品、方便面的调味品和多种味道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的嗅觉产生一种本能的抵触。列车上的人好像大都不在意这些,反而被这些杂乱的气味刺激到胃口大开,比平常有了更大的食欲。一旦坐上列车,自带的,临时购买的,一直不够吃,吃不饱。
列车似乎也是饥饿的,它拖着一节节的身体,胃口大开,一路上吃进去多少人。
我总是乘坐这条线的直快列车,在晚点、晚点、晚点的通告中,度过多少拥挤又冗长的时光。
2005年春节探亲返程,列车到站,车门都没有打开,时间一到就走了。所有的车窗都是打开的,目光扫视,即使针也插不进去。每节车厢里都爆满,简直到了人压人、人架人、人举人的地步,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列车“吃得太多”,超出正常容量的惊人倍数,列车员根本没法去门口开门。两名青年男子见此情形,直接飞快地从打开的窗户爬进去,进去后还在其他人的肩膀和头上横架着落不了地。买了此趟车票的数百人,望着远去的列车,与我一样无助,沮丧。
不论探亲还是出差,一旦乘坐列车,无论哪个季节,候车室里总是人满为患,车厢里总有来自不同省份和地区的人,去往不同的省份和地区。
此后火车几次提速,极大地缩短了西行线路的乘车时间,但乘车难的问题依然存在。直到高铁、动车开始风驰电掣,私家车渐渐普及,出行才有了更多的选择。
多少年了,列车在千里万里的长路上,在安全稳妥地行驶。从都市到乡村小站,一趟一趟的列车,运载着多少男女老少。做生意,探亲,求职,上学,打工,这些南来北往的人,封闭在一节一节的车厢里,被反刍,回味;这些有想法、有追求的灵魂,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漫长的路上,朝着期待的前方,从各自的起点到终点,都被饥饿的火车吞吐。
饥饿是机体需要补充能量时的一种信号,不同于某种零食对眼睛和胃口的刺激而产生的诱惑。人是为活着而吃,在时间的消磨和消费里,思谋着下一步的吃法和活法,可以携带的各种真空包装饮食品种越来越多。而便捷、高效、节能的交通工具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为出行方式提供了更多更好的选择。
为了活着而存在,为了存在而活着。物质是运动的,一切运动的物质,都有彼此依存的关系。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无数饥肠辘辘的列车,满载饥肠辘辘的乘客,一路“逛吃,逛吃”。
穷其一生的旅途中,许多期待在路上,慢行或快走,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