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走过村庄

2024-09-11 00:00:00段吉雄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1期

段吉雄,80后。作品发表于《长江文艺》《福建文学》《滇池》《人民日报》等报刊。著有探案系列小说集《罪案终结者》、散文集《一条河流的走向》。作品多次入选中学教辅材料。

几场秋雨之后,田野瘦下来了。

喧嚣从山坡转移到村庄。每一户农家小院都腆着肚子,屋檐下、院墙上挂满让人眼馋的果实,白的花生,红的辣椒,还有那闪着金光、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玉米棒子,你贴着我,我挨着你,互不相让。院子里,更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几只夏天才出生的小鸡仔硬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口。想退回去,却一个趔趄跌倒在黄豆铺就的地毯上,尖叫着,挣扎着,奓起毛在上面翻滚。

炊烟臃肿了许多,慢吞吞地绕着房屋不肯离去,直到一碗金色的南瓜苞谷糁从厨房里来到院子里。秋南瓜结实,软糯,和新磨的苞谷糁相遇,诱人的味道能让秋风疾驰的脚步变软。再来一勺新捣的蒜泥辣椒,香甜和辛辣的砰然相撞,这是农人安抚忙碌饥饿身体的独门秘诀。一碗下肚,意犹未尽。再来一碗,一个季节的疲劳就减去了一半。一般情况下,农人会毫不客气地干上三碗,之后顶着一身的骄傲和心满意足去迎接秋阳。

田野里一片静谧,风大踏着步子来回丈量,计算着这一季的收成。大地陷入了沉思,齐整地码在地中间的苞谷秆成为秋季最后的明显标志。它们聚拢在一起,垛成一个个圆形的城堡,里面钻进三两个人是没有问题的。孩子们喜欢在这里捉迷藏、避雨、嬉戏,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云彩也被吸引了过来。抬起头,秋水长天一下就铺满了眼眶。

我坐在苞谷秆垛里面,透过逼仄的缝隙看着三只羊在田野里散步。一只母羊,两只小羊,他们是我的伙伴。平时放羊时,绳子从来没有离过手,母羊有些粗心,看到悬崖上有喜欢吃的酸枣便会忘乎所以,忘了自己还带着两只小羊羔。多少次,我左右胳膊各抱一只,跟在它后面狂追。我的喝斥声,小羊的呼喊声,它理都不理,只顾自己大口大口地吃,间或扭过头咩咩地叫上几声,那神情和眼神,淡然得像天空滑过的云彩。不过,最终它还是下来了,拖着圆滚滚的肚子。正在我身边玩耍的两只小羊箭一般地冲出去,我捡起早已准备好的荆条,攒足了劲准备好好教训它一顿。穿过几蔸荆棘,我看到它站在一块石头上,两只小羊钻在它怀里,一左一右噙着奶头正在吸吮,白色的奶液喷薄而出,顺着小羊的嘴角滴到了石头上。母羊站得很稳,但两只小羊吃奶时不时用头使劲地拱,每拱一次,母羊都会重心不稳,需要重新调整姿势。它没有发现我渐渐逼近的身影,也没有发现高高扬起的荆条,正全神贯注扭头看着两只小羊,四肢牢牢地抓着石头。我呆呆地看着它们。后来,当它发现我的时候,已经有星星在天空闪烁了。

田野里没有了庄稼,剩下的都是杂草,它们在这里撒欢,嬉戏,然后仰着头摘苞谷叶子,低头寻找那些黄色的马泡,吃到嘴里后酸得直摆头。突然,母羊站住了,扭着头四周张望着,嘴里发出急促的咩咩声,身后的两只小羊不知所措,也站直了身子跟着一起叫。我坐在苞谷秆垛里面看着它们开始往我藏身的地方走来,母羊边走边叫,不时心不在焉地叼一口挡在面前的杂草,两只小羊远远地跟在后面,在地上寻找新鲜和惊奇。不知道因为什么,它俩开始瞪着眼,憋着脸,头抵着头低声呜咽。母羊一声悠远的呼喊顺着风传到它们耳边,它俩抬起头,看了看母羊已走远的身影,便尥起蹶子,飞快跑起来。它们蹦得老高,像两朵云彩砸过来。追上母羊之后,又准备钻到它的肚子下面,但这一次它们被无情地踢开。母羊继续朝前走着,眼睛在空旷的田野里搜寻着。

慢慢地,它们靠近我藏身的地方,我能看得到它们的脸了,听得到它们的出气声了,闻得到母羊身上的奶腥味了,也看到了小羊脖子下面两个可爱的肉坠。我屏住呼吸,趁着母羊仰头叼苞谷叶的一瞬间,突然探出头来。母羊反应很快,拖着臃肿的身材一个箭步蹿出去老远。两只小羊也跟着蹿了出去,只是腿上的爆发力没有那么强大,侧身摔倒地在上。我从苞谷秆垛里跳出来,顺势朝地上一扑,就把那只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小羊羔揽在怀里。小羊挣扎着,尖叫着,呼喊着。定下神来的母羊扭头看着我,便住了逃窜的脚步,开始向我冲过来。我一手抓住小羊,一只手捡起土坷垃向它砸去,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它冲过来的速度和决心。我只好仓皇地从地上爬起来,放下手中的小羊,奋力躲避着。后来,它站住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眼睛里满是怒火,肚子急剧地起伏着。

母羊带着它的两个孩子又去寻找吃的了,我坐在地上,看着一堆蚂蚁抬着一只受伤的蚂蚱朝不远处的洞穴走去,蚂蚱不停地挣扎着。我静静地看着它们博弈,就在它们快要到达洞口的时候,我把蚂蚱捏起来,赤着脚朝着远处走去。蚂蚱在空中晃荡,不时地弹一下腿,就有一些蚂蚁从空中落下,但还有一部分死死地咬着不松口。我带着它们来到山羊吃草的地方,把蚂蚱连同附在它身上的蚂蚁丢在地上,然后又找羊们玩去了。傍晚,我的羊吃饱了,我们准备回家。找鞋子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只蚂蚱,身上爬满了更多的蚂蚁,路上还有不少蚂蚁在匆忙赶路。我打量了一番,它们距洞口最多只有一步的距离了。我把挡在蚂蚁前面的鞋子提走,拉着羊绕了个弯,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在我和羊群捉迷藏时,父亲挎一个箩筐,沿着苞谷秆垛转悠,眼睛像篦子一样梳理着每一棵苞谷秆。秋收时,被农时撵得焦头烂额,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为了把粮食抢收回家,手下自然就有了疏漏。现在,终于腾出工夫来了,得重回田野把那些漏网之鱼捡拾回家。实际上,那些被遗漏在田野里的玉米棒子也是心有不甘,它们撑破层层苞谷壳,露出金光灿灿的笑容,就等着那回眸一瞥。父亲不需要这么明显的示意,仅一眼,就能从那枯黄的苞谷秆中准确无误地找出它们,踮起脚尖,伸直胳膊,抓住玉米棒子的头部,手腕一转,再顺势一扯,箩筐里又多了一分收获。

苞谷秆垛的内部一片漆黑,但这难不住父亲。几个月前,借助微弱的月光给苞谷间苗,父亲手中的锄头就像长了眼一样,行距、间距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似的。这些农活,都嵌在了他的灵魂里,一棵玉米苗拔节的时间,什么时候育花,什么时候抽穗,什么时候灌浆,都在心里呢。黑暗里,父亲伸出胳膊,手掌在苞谷秆上游动,那些苞谷叶子收起了一贯的嚣张,顺从地伏在他的手掌心。驰骋在平滑的茎叶上,指头准确地捕捉到了藏在苞谷叶深处的凹凸不平,扒开层层阻碍,又揪出一个玉米棒子。一圈下来,父亲的眼睛已适应逼仄和黑暗,胳膊上的箩筐也越来越沉重了。

绕着田地转一圈,箩筐里已经快满了。父亲坐在地边石坎上,掏出烟袋,点燃一锅旱烟,回头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苞谷秆垛。风快速地在它们中间穿插着,一次又一次地带走青葱和记忆。当那些往事全部被风干的时候,苞谷叶子就会发出风铃般的哨声。父亲在石头上磕着烟袋锅,腾出里面的烟渣,在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中,秋雨开始淅沥起来。

土地经过了一个季节的辛劳,身体里像是嵌进了一块钢板,在秋种之前先松松土,会让播下的种子的每一个梦都柔软而舒适。一场秋雨把休整了一个夏天的铁铧唤醒,它擦亮铠甲重出江湖,在土地上翻江倒海。大部分时间里,它在泥土里泅渡,一趟又一趟地唤醒僵硬板结的土地,偶尔浮出地面的时候,明晃晃的铧面闪烁着逼人的寒气,秋阳在上面来回翻滚。遗漏在地里的花生被铁铧翻了出来,带着一脸的陌生打量着这个同样陌生的世界。准确地讲,它们现在不能称之为花生了,应叫花生芽。它们躲藏在松软的土层里,没有了其他庄稼的排挤和对营养的争夺,仅一场秋雨和三两个劲道的秋阳,它们就能快速完成一次蜕变。

土地翻得可真是时候!此刻,这些花生芽已经有小半拃长、筷子粗细了,洁白的胚轴,微微泛黄的胚芽,看起来水灵灵的。要是再晚两天,等到太阳一番撺掇,它们脚下就会长出细长的根须,头顶上的胚芽也会受光线刺激而变绿,不但开始纤维化,而且营养、口感都会大打折扣。

没有了点种和撒化肥的任务,我的心情愉悦了许多。母亲提着竹篮走在父亲后面,我则跟在母亲后面。铁铧犁开地面,像船头劈开水波,一垄垄土层翻滚着,呼啸着,那些白色的花生芽像海浪里的鱼儿似的,从土层里跃出来,在泥土中蹦跳着,欢呼着。从它刚刚钻出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我们锁定。一哄而上,几只小手开始搜寻。正在埋头犁地的老牛被吓了一跳,弓着腰猛然向前一蹿,父亲猝不及防,叼在嘴上的烟杆掉到了地上,涎水划出一道弧线后跌落在泥土里,扶着的木犁差点脱手。来不及捡烟杆,父亲紧走两步,左手抓住木犁的扶手,右手紧拉撇绳,嘴里喊一声“喔—”。老牛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定下身子,又恢复了不紧不快的步伐。父亲扭回头,一脸怒气,刚准备训斥我们,母亲赶紧捡起掉在地上的烟杆,在衣服上擦去泥土,塞进他嘴里。

花生芽并不是随处可见,有时跑几趟也捡不到一颗。父亲嫌我们踩地,就不让再跟着跑了。我的山羊在远处山上吃草,它们藏在一片红色乌桕树叶下,偶尔才传过来一阵咩咩的叫声。我没事可做,看着满地跳跃的蚂蚱,想起了那群鸡仔,它们大概还没有品尝过这等美味。人们常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但在我看来,秋天的蚂蚱更不好对付呢。它们经历了夏天酷热和生物链弱肉强食因果循环的历练,已不是春天时娇弱无力的样子,个个变得身强力壮,身手也异常敏捷。特别是那种土灰色、蹬着雄壮大腿的大个子,鼓着两只大眼睛,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它们弹速很快,飞得又高又远,很难逮着。实际上我也不愿意逮这些家伙,它们两条布满了钩刺和锯齿的捕捉足连我的皮肤都能划破,更别说鸡仔们那娇嫩、细薄的喉咙了。那种青色、尖头的蚂蚱相对要娇嫩一些,在秋收后的田野里也容易被发现,趁着它们歇息时,慢慢靠近,突然出手,就能按住一只。被捉住的蚂蚱开始拼命反抗,于是手心便开始酥痒,快乐顺着胳膊蔓延到全身。手里攥不下了,便扯过一根狗尾巴草,从蚂蚱的头部穿过,一直滑到草穗子上,然后像叠罗汉一样把它们串在一起。

一块镶有淡薄金边的夜幕缓缓坠落,笼罩在村庄上面。幕布上,有疲惫的老牛,温顺的山羊,还有扛着犁耙的农人在缓缓游动,他们步伐从容,悠闲。站在山冈上,老牛抬起头,伸直了脖子,吐出一口浊气,“哞—”。从田野和村庄传来的回应声扫去了它一身的疲劳,脚步开始加快,牛铃铛声弥散在淡蓝色的炊烟里。

小鸡们缩着脖子在鸡笼前徘徊,在进不进巢中抉择不下。老牛看都不看它们一眼,径自走到树下,躺下开始休息。山羊也是,先到食槽找水喝,然后舒舒服服躺下,开始反刍。还是我给小鸡们带来快乐,从狗尾巴草上取下一只蚂蚱丢地上,它们围过来,歪头打量,咯咯咯叫着,像在示威,也像彼此鼓劲。那只蚂蚱并不示弱,尽管身体伤痕累累,却支棱着翅膀摆出一副进攻的姿态。小鸡们围成一圈,也摆出攻势,就是没有哪只敢先迈出第一步。蚂蚱有了底气,瞪着这群稚气未脱的鸡仔,乍翅猛飞,把小鸡们吓了一跳,四处散开。蹲在鸡窝里闭目养神的母鸡探出半只脑袋,睁开一只眼看了看,起身出了鸡窝,几步来到了正在示威的蚂蚱身边,都没有正眼看去,抬起一只脚,便把蚂蚱死死地踩在了脚下。小鸡们看到母鸡过来了,又迅速围上来。母鸡抖了抖翅膀,抬起脚向鸡窝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打着长长的哈欠。

一只又一只的蚂蚱从我手中落到脚下,小鸡们扇动着翅膀,围着我游走,胆大的还飞到我腿上,从我手上抢夺。灯光下,一层细细的灰尘笼罩着我。老牛的反刍声从角落里传过来,坐在椅子上吧嗒着烟的父亲像是接到什么命令,起身走向厨房。一瓢新鲜的苞谷糁,一瓢麦麸,再加大半桶温水,搅拌均匀。提着桶走到门口时,父亲想起什么,又折回厨房。是的,还要加半把盐。平时饮牛时很少加盐,但到了农忙季节,无论再晚,也不管再累,父亲都会亲自做这件事。开水冲开麦麸,搅拌后再兑凉水,调至不烫不凉,然后再加上半把盐。

之前有一次,我刚把牛从田地里拉回,就急不可耐提来一桶水,想让它解解渴,却被父亲喝止,头上还差点挨了一烟袋锅。后来父亲说,牛和人一样,累得太狠不能猛喝水,不然会炸肺。当然,也不能马上喂它草料,要等它歇过来之后。歇好的标准是什么?就是牛开始倒沫(反刍)。

看到父亲走过来,老牛从地上一跃而起,直接把头扎进水桶里,我能清晰听到水在它腔管流动的声响。父亲小声嘟囔着,用指头敲着水桶的边缘,提醒它缓口气再喝,但老牛根本不予理会,一口气干完了半桶,抬起头的时候,还意犹未尽用舌头舔着挂在嘴巴上的浆汁。父亲转过身子,从院墙外抱进一捆新鲜的红薯秧,放在它身边。我的两只小羊闻到甜浆味,也踮着脚步过来,却被父亲喝斥一顿:啥活都没干,吃了一下午,还吃!小羊羞愧地走了,母羊卧在角落里,眯着眼冷冷看着这一切。

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香气和灯光迅速弥漫开来。下午就熬好的绿豆南瓜汤,刚刚起锅的千层饼。当然最让我们期盼的就是那盘花生芽了,看起来白白胖胖,吃起来脆生生的,嚼到最后,嘴里还有一丝丝甜味。我夹起一根,咯吱咯吱咬着。小哥看了我一眼,说我在倒沫。说完后,他自己也咯吱咯吱起来。我没工夫跟他打嘴仗,花生芽的香甜消磨了好胜心。

咯吱咯吱,这边是我和小哥咬花生芽的声音,那边是老牛咀嚼草料和母羊倒沫的声音。夜色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大,村庄在咯吱咯吱的声音中渐渐滑进了深秋。

山坡上,乌桕树叶被染成了浓烈的红棕黄色,随着气温跌落,叶绿素逐渐褪去,类胡萝卜素与花青素被秋风唤醒,变魔术般把树叶染成深红、明黄、暗绿,调节着大自然的心情。我选择地边上叶子特别红、果实挂满枝头的一棵乌桕树,抱来几捆红薯秧,在树杈上搭起一个舒适的窝。正午,秋阳微辣,红薯秧的甜浆味随着阳光蒸腾而起,在鼻尖游来游去,惹得肚子咕咕作响。地里已没红薯了,母亲正用锄头搜寻那些遗留在地里的漏网之鱼。我朝着母亲大声喊,饿了。母亲抬起头,看了看前面的地,又回头看看我,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撩起衣角把泥土擦干净,用指甲把外面的一层皮抠去。浓稠的浆汁把她沾满细灰的手洇湿,一层稀薄的泥水挂在红薯上。抠完皮后,母亲掀开外套,用秋衣把红薯又擦了一遍,才递到我手里。

三只羊站在我的窝下面,母羊仰着头叼着红薯叶,两只小羊够不着,看着我咩咩叫着。我跳下来,把其中一只抱起来,放进树上的窝里。和初秋时相比,它已经壮实多了,也沉了许多。我躺在窝里啃着红薯,小羊卧在我身边吃着红薯叶。看到它身上沾满了苍耳,我便腾出一只手帮它摘。摘一个,朝下丢一个,有的落到了地上,有的蹦到了母羊身上。天上的云彩一大团一大团慵懒地堆积在一起窃窃私语。看着它们,我觉得自己的思维也飘到了天上,跟着云彩一起游走。当然,我是带着羊一起去的。

母亲把我叫醒时,小羊已不在我身边,睁开眼除了那一片片火红的乌桕树叶子外,还有铃铛一样的乌桕籽。愣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还躺在红薯秧里。坐起身来,背后有些凉意。从树枝上跳下来,发现母亲已经把地又拾掇了一遍,挖出整整一大筐红薯。她把红薯分装在两个箩筐里,用扁担挑起来回家。三只羊卧在树下闭目养神,我摘下几颗乌桕籽递到其中一只小羊嘴边。它嗅了嗅把头扭开了。我强按着它的头,掰开嘴巴,把乌桕籽塞进它嘴里,它上下牙关仅磕了一下,便甩着头跑开,一边跑一边呸呸呸地朝外吐口水。我起身准备追,母亲冲着我喊:那是苦的,不能吃。我拿起一个放进嘴里,牙齿一磕,苦味瞬间蔓延开来。我也呸呸呸吐苦水。

我有些纳闷,这么苦的东西,灰喜鹊为什么喜欢吃呢?

一场秋霜之后,小昆虫们集体遁形。树林里,那些平时摩肩接踵的浆果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灰喜鹊双脚踩着树枝,喳喳喳地埋怨着。乌桕树的叶子已经完全脱落了,只剩下一树繁华。远看,白花花的一片,像是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儿,走近才发现,那是乌桕籽。棕黄色的外皮已脱落,露出玲珑的小白果,三个三个抱一起,如珠玉光洁,如凝脂柔美,看起来比春花还娇美。

灰喜鹊歪着头,用尖尖的喙啄食乌桕籽表皮上的蜡质层,一边吃一边斜眼打量着树下的我。箩筐放在地上,袋子缠在腰上,鞋已经脱掉了,我朝手心里吐两口唾沫,纵身一跃,紧紧抱着树干,噌噌噌几下就爬到树杈上。灰喜鹊看到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面前,发出喳喳喳的惊呼声,展开翅膀跃到另一棵树上。我没工夫搭理它,从腰上取下蛇皮袋子,一手提袋子,一手摘乌桕果。别看这些果实不能吃,但有专门的药贩子来收购,晒干后块把钱一斤呢。也许是看到我并没有恶意,喜鹊又飞回来了,落在一枝高高的树梢上又开始啄食。

乌桕籽是整个山坡上最后一种被带回的果实。当它们进入村庄时,大地等待的将是冰雪的覆盖,田野会变得温暖,一些想法在田野里生根,活着过冬。

我和我的三只羊在寂静的空旷里行走,母羊肚子又凸起来了,步履有些滞重。两只小羊,不,它们已经不能叫小羊了,个头比母羊还大,走起路来,后裆里两大坨甩来甩去。我不止一次听到父亲说,等手头上的事忙完后,要给它们做绝育手术,这样才能保证在冬季迅速把膘养起来,过年时卖个好价钱。

我把装有乌桕籽的袋子从羊身上取下,搭在自己肩上。卸下重负,它们尥起蹄子,划过两道白光,飞快朝远处跑去。母羊眯着眼,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步走向村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