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2024-09-11 00:00:00何立文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1期

何立文,1975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散文》《作品》《散文百家》《湖南文学》《广州文艺》《四川文学》《星火》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现居江西新余。

姚背上

十八年前,我通过公开招考,由一名乡村中学教师变为市里一家事业单位人员。家在乡下,入职新单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租房。

那时候,城市是个陌生所在。初来乍到,我不清楚哪儿有房子出租。办理完报到手续那天,我在单位附近转悠,打算就近找个房子安顿下来。

从喧闹的仙来大道拐进市水利局院子,光线顿时暗下来—两排笔直的水杉(仿佛两排等腰三角形)夹道而立,树梢与楼顶几乎齐平。喧嚣的市声也从耳畔消失,只有两三鸟鸣从某棵树的枝叶间钻出。我心想,这么安静的院子正是宜居之地,又是单位家属院,安全问题自然不必操心—乡下人进城,第一就怕小偷。我问了几个居民,都说这儿并无房子出租。怀着一丝失落出去时,大门岗亭里的保安提醒我,可以到姚背上打听打听。

“姚背上?”我掏出一支香烟递给保安。

保安点燃香烟,右手朝东边指了指,说:“出门右拐,沿着巷子往下走就到了。那儿是城中村,可能有房子出租。”

我运气不错,顺着巷子往南走,遇见一个开饭店的老板娘。老板娘坐在墙根下择韭菜,一把碧绿的叶子在她手中轻轻颤动。时间不等人,我也不想“货比三家”。她一报房租标准,我便付了定金。这么爽快的租客,老板娘一定很少遇见吧。

房间位于五楼,宽敞,干净。那天天气热,我买了一张草席,铺在地板上度过了进城第一夜。

这里的房子密密匝匝,感觉站在阳台上一个摆臂就可以跳进对面人家。从上下楼梯的人的衣着装扮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租户。看来,关于利用有限空间获取最大收益的计算,这儿的房东们早已烂熟于心。

下楼往北走,一条长约五十米、宽不足四米,名为“云水巷”的街道与车水马龙的仙来大道连接。

进了云水巷,抬眼便看见一个铁门把守的长方形院子,灰白的阳台上挂满花花绿绿的衣服,偶尔有人从窗户往外探头。这是流浪人员收容站,为那些找不到家的人提供食宿,也为少数不想回家的人空出落脚之地。有一天,我见一个衣着时尚,挎着皮包的女孩从里面袅袅婷婷地出来,不禁愕然。从面相与打扮看,女孩怎么也不像流浪人员。她也许与家人闹矛盾,一气之下出走,举目无亲加上盘缠不够,才暂住于此?也许是与男友分手,不想再见到那个负心之人,而选择了漂泊?也许她根本就是这儿的工作人员?在旁观者的眼里,每个人身上都有讲不完的故事。收容站隔壁有一家铝合金门窗加工店,两三个工人蹲在店前空地上忙碌。电焊枪的火花雪亮晃眼,切割机的响声让人牙根发麻。一扇已经完工的窗户靠在长满虫眼的树干上,向路人展示它白森森的牙齿。往前走,是一家理发店。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女人剪发,男人洗头。忙不过来时,男人也操起电推剪,专门理平头。没有生意时,男人衔着烟卷看报,女人嗑着瓜子看电视,闲适自在。我在那儿理过发,先洗头,后剪发,再洗头,最后吹风。女人的动作轻柔而缓慢,在她眼里,顾客的每一根头发都值得认真对待。末了,她还微笑着问我,要不要掏耳朵,免费。我看一下墙上的时钟,半个钟头过去了。我摇摇头。在这对夫妻的眼里,时间与效率似乎不必计较,顾客的舒心才是他们追求的目标。我想,他们真正深谙手艺二字的真谛。理发店的左侧是一个修理铺,门店很小,门口招牌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开锁、换锁、修锁、配钥匙。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花袖套的中年妇女整日坐在工作台前,一串串形状各异的钥匙悬挂在工作台的横杆上。女人的丈夫是个黑脸汉子,中等身材,天天背着工具包骑着电动车穿行于单位和小区间。一个坐商,一个行商,最佳拍档。再往前,就是一家小超市和一间小饭馆。经常有路过的小青年买槟榔和香烟,但小饭馆的生意似乎不怎么样—老板的心情却未见沮丧,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生意是生意,生活归生活,两码事。

下楼朝南走,过一个缓坡,就到了建材市场。

这儿的人,每天都与五金、灯饰、板材、油漆、门窗、洁具……打交道。和其他市场的布局一样,每个种类的门店都集中在一片区域—是为了方便顾客挑选和比较,还是要形成同行间的良性竞争?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最热闹的无疑是板材区域。他们的加工地点就在店门前面狭窄的空地上,切割机的砂轮飞速转动,几米长的材料被整齐地裁切为若干段。捆扎、打包后,耳朵上夹着铅笔的老板一个电话,一辆三轮摩托车便“突突突”地开了过来。一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从车上跳下,在老板的指挥下,麻利地装货,发车。这些半成品通常运往下一站,在那儿,它们经过焊接与拼装,成为一扇窗或一扇门,再进入众多小区的毛坯房。我现在的房子,门窗上不知留下多少人的指纹与汗渍。那些材料商和工人,看见千家万户的防盗窗散发迷人光芒时,可曾回忆起上面某个焊点深藏的体温?我向来认为,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是可亲可敬的。他们身上的力气是诚实的,他们的收获也是诚实换来的。诚实的人,值得尊重。

在“姚背上”的出租屋里住了大约一年半。五楼那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里,留下了我伏在窗台上抽烟的背影,留下了儿子细微的鼾声,留下了妻子洗衣拖地的汗水,也留下了母亲灯下纳鞋底的剪影。从那儿搬走后,我很少回去。只有一次,我购买建筑材料,以一名路人的身份从房东的饭店门前走过。我抬头瞧了瞧曾经住过的房子,发现阳台上挂满了大人和小孩的衣服—铁打的出租房流水的租客啊。

看着阳台上的蓝色玻璃,我想起失窃的事。

那段时间,我的新房子正在装修,我把准备付给材料商的两千元现金放在床靠背的夹层里。第二天还是第三天,那些钱竟然不翼而飞。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刚在城市落脚,它就狠狠地教训了我。

门锁完好无损,窗户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唯一的怀疑对象是房东,因为另一把钥匙在她手里。记得当初她留钥匙的解释是万一发生紧急事情可以进去处理,人家说得在理,我随口也就答应了。我思来想去,不肯相信那个笑眯眯的老板娘会干这种事。报警不管用,楼道里没安装监控,再说这种事估计每天都有,警察会为了你的两千块下力气侦办?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样?

蹊跷的是,过了几天,妻子在房里洗衣服,包里的几十元现金又不见了。那个包就挂在客厅的墙上。

我下班回来,在楼道上碰见房东,就跟她说起失盗的事。

“还有这种事?”她一脸惊讶。

数年后,我与弟弟聊起这事,说想起那两千元就心痛—那年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你租人家的房子不知道换锁吗?”弟弟很是诧异。

青泉花园

在城里上班的第二年,东挪西凑,几番折腾下来,我终于买下一套面积130平米的房子。小区名叫“青泉花园”,通过一条百米左右的巷子与城市主干道连接,与市政府大院的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位置理想。

这条巷子名为“谷丰巷”。从小区北门出发,巷子左侧有一家小饭店,老板是个胖子,光头,夏天经常穿一条花短裤,挺着大肚子在厨房里忙碌。烟火缭绕中隐约可见一尊移动的弥勒佛。老板娘站在他身边成了一棵瘦弱的豆芽,她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看来对丈夫的手艺以及饭店的生意很满意。小饭店过去,是一对年轻夫妻开的早餐店。稀饭、馒头、油条、饺子、馄饨、面条、米粉,一应俱全。做早点辛苦,天没亮就得起床准备。他们的日常词典里没有“睡懒觉”三个字。每次路过他们的早餐店,我都会满怀敬意地行注目礼—年轻人能安心干这一行,真不简单。我见过太多朝三暮四的年轻人,店面开业不到一个月就关门大吉,拍屁股走人,创业激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事业不仅靠聪明的脑袋经营,很多时候还需要靠一点点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再往前,巷子左侧是农业局大院,右侧是粮食局大院。这两个单位奠定我们生活的基础,没有五谷丰登,哪有衣食无忧?巷子的命名,饱含人们最朴素的愿望。

小区里面,有人利用车库开理发店,开缝纫店,也开麻将馆。麻将馆居多。白天黑夜,听见一片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和你来我往的争吵声,热闹非凡。有一个腿有点瘸的女人,她的麻将馆生意出奇地好。她的圆脸丈夫打下手,一身工装,端茶送饭。经常听见女人打电话约客人下去玩麻将。为了招揽生意,她甚至帮客人照顾小孩,客人可不就是上帝?这般热情细心的服务,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楼下一个老太婆,操南昌口音,喜欢打麻将。每次输了钱都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边骂自己手气臭。她的白发丈夫立在旁边观战,有时忍不住指点一二,她像赶苍蝇似的挥手说:“滚一边去,老娘的手气还会好点。”老头气得扭头就走,没过几分钟,又凑到牌桌边,继续观战,继续指点。有时候两口子忽然吵起来,相互对骂,用词之脏污,声音之强烈,世所罕见。几个牌友见状,尴尬至极,连忙调解,但两人吵完后立马恢复如初,刚才的事好像压根没发生,活脱脱一场夏天的雷阵雨。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在他们的吵闹声中玩牌了。人的适应能力真强大。

小区没建地下车库,购买汽车的业主越来越多,找车位就成了一道难题。于是,路两旁,花坛边,甚至绿化带内,都挤满各种牌子的汽车。车技差一点的,一不小心就会剐蹭“邻居”。我曾经见过一辆车停在两棵树中间,两个后视镜几乎贴着树干,佩服!记得有一次,那是我刚买车不久,也学着把车停在两棵树之间,享受那一点点珍贵的树荫。谁料到倒车时,一踩油门,左边后视镜直接被树干挂掉了。看着那只耷拉的车耳朵,我心如刀割。还有一次,倒车时蹭到前车车尾,下车仔细查看,发现刮破了一点点车漆。车子上没有联系电话,我站在那儿发呆。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样,刮到了吗?”我昂首一望,只见四楼阳台探出一个头,一位身穿蓝色睡衣,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人俯身朝向我。“对不起,刮掉了一点车漆,喷漆要多少钱,我赔你。”“算啦,都是邻居,以后注意点就行。”对方朝我点点头,缩回去了。

听说对门的周师傅也买了一辆车,可是从没见过。某天下班回来,在楼道上遇见他,问他的车子停哪儿了。周师傅有些尴尬地笑笑说:“我放我岳母家那边了,这儿不好停,车技不行。”

越来越多的业主向物业公司提议,拆掉小区的花坛和绿化带,空出一些车位。可是一部分没有车的业主坚决反对,说小区又不是停车场,花草树木都毁掉了,睁眼看不见一点绿色,还叫“青泉花园”?各有各的理,谁也无法说服谁,物业公司不愿蹚浑水,只好维持原样。

有时候回家晚了,找不到车位,我只好冒着贴罚单的风险,把车停在大门外的街道边。

在这儿住了五六年,忽然有一天物业公司发布公告称由于部分业主长期拖欠物业费,公司已无法正常运转,决定即日起撤出小区。

物业一走,最可怕的事就是垃圾没人清运,大门无人值守。接下来的几天里,垃圾箱爆满,异味熏天;人来车往,自由出入;隔三差五有电动车不翼而飞。路上,人人掩鼻而过,人人抱怨现状,人人无可奈何。有人倡议,每户每月出点钱,请几个阿姨打扫楼道,清理垃圾。然而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几个阿姨甩手走人了—工资太低了,劳动量太大了。

怎么办?成立临时业主委员会,另行聘请物业公司。

不知何故,我也成了临时业主委员会的一员。与七八名业主一起,开了几次会,动用种种社会关系,把大门边被人占据的物业用房夺回来,然后聘请了新的物业公司。期间的曲折反复不一一细说,只想说“太难了”。颇有戏剧性的是,后来居然有业主向居委会反映,说我们这个临时业主委员会未经业主大会选举,是非法组织。又说新来的物业公司不是专业的,服务质量差。几个临时委员摇头叹气,前前后后忙了半个月,门禁搞起来,卫生搞起来,巡逻搞起来,自己居然“非法”了。主任(某单位一把手)安慰大伙,说:“我们都是义务劳动,没吃一顿饭,没领一分钱。他说非法就非法?”

我因为孩子读高中,到外面租了房,就向主任请辞了。我有些不安,也有些愧疚,因为我当了逃兵。

第二年,妻子决定把房子卖掉,理由是:小区没物业,乱成一团,已经不适宜居住。

既然无力改变,只有另谋他处。小老百姓的生活哲学,大抵如此。

听说如今小区管理已经步入正轨,政府将其纳入城市建设改造项目,下拨了一笔经费,扩增了不少车位;新的物业公司随后进驻,服务还不错。

我身份证上的住址还是青泉花园11栋。每次读着这行字,仿佛穿行在小区一排排汽车之间,耳畔传来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洗牌声。

公园北村

2017年,儿子上高中。为了照顾他,我们在学校旁边一个名为“公园北村”的小区租下一套两居室。

房子为上世纪九十年代所建,系原钢铁厂家属楼,如今工人们大多在厂区外买了新房,住在这一片的几乎都是老人了。进进出出,眼前晃动的都是佝偻的身躯与如雪白发。楼梯陡峭、逼仄而昏暗,每抬腿向上一步,仿佛进入一条幽深的隧道。人容易被环境同化,住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苍老了许多。

好在生活方便,菜市场离住所不到一公里。这个距离不长不短,适合我每天早上买菜和健身。

所有家务活里面,我对买菜情有独钟。我喜欢那种真实甚至有些粗粝的生活场景,看看小商小贩菜农兜售蔬菜瓜果,听听顾客与卖家讨价还价,脑子里虚无缥缈的东西刹那间消失,剩下的都是汁液香浓的现实味道。

这个菜市场包括室内与室外两部分:室内都是坐商,固定摊位,价格稍高;室外多为行商,附近老表早起赶来,占一个位子,出售自己种的蔬菜或河里捕捞的小鱼小虾。室内空气浑浊,我喜欢在室外逛。地上青翠欲滴的蔬菜和活蹦乱跳的鱼虾,总能吸引我的目光—也许它们是治愈我的思乡病的良药?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个扎马尾辫的中年女人,她双手端着一个掉了漆的方形匣子,里面摆满各种刀片。她很少说话,只是在密集的人群中往返。看起来,她的生意不怎么好—许多拎着菜篮子的人从她身旁走过,眼皮都没抬一下。生意不景气,想来生活窘迫,可是从容淡定的她,脸上丝毫不见忧愁。毫无来由地,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镜头:一匹俊逸的白马立在一群四下啃草的绵羊中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从坚持与固执中选其一,我宁愿相信“坚持”。富贵固然是许多人一生的奋斗目标,粗茶淡饭与安之若素难道不能成为一种价值取向?

室内有一位女屠夫,专卖土猪肉。别看她个子娇小,剁肉斩骨可毫不含糊,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很少见到她丈夫,据说男人专门负责杀猪和送货,卖场这边由妻子负责。

女屠夫很爽快。在她那儿买肉,一般附送两块煮好的猪血。猪血是好东西,买回家洗干净,切成小块煮着吃,撒点葱花和姜末,再滴几滴香油,真香。有时候,我也买点煮好的猪皮。晶莹剔透的猪皮切成细条,放小米椒和蒜瓣炒,再淋点料酒,能吃两碗米饭。

下楼,往右走五十米,是一座公园。

公园依山而建,松树、樟树交错而生,浓荫蔽地,鸟鸣啁啾。每天晚上,散步的人一茬接一茬,在树影中绕行,仿佛一条条不知疲倦的游龙。我与妻子夹杂其中。我们边走边聊,聊得最多的还是儿子。这个高中生,他的一个细微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成了我们的话题。他的考试排名,他的吃喝拉撒,都牵扯着我们脆弱的神经。由于他学习基础不牢,我们听从班主任的建议,动员他学美术,期望以此实现大学梦。他从小乖巧,二话没说,拿起画笔就去画室上课了。晚上回来,两只手上沾满铅笔碳粉,黑乎乎的,像一个煤矿工人。问他学得怎样,他只回答“还行”,就拐进卧室做文化课作业去了。

卧室的台灯一直亮到十二点,灯下是他瘦弱的背影。

公园西边有一个湖—说是湖,其实面积很小,只有几百平米。湖边有一段游廊,红色的长椅和栏杆,檐下护板上细笔描绘了几十个神仙,衣袂飘飘,神采各异。夏天,游廊里聚集很多老人。老头吸着香烟,抱着收音机,或摇着蒲扇谈天说地。老太太站着,两只手掌全身上下一顿拍击,或者闭目养神,任游云随着湖水摇荡。有一位精神矍铄的白发老人,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游廊里拉二胡。路人驻足倾听,脚尖击地,口中念念有词。一曲终了,众人击掌赞叹。老人只是淡然一笑,收拾家伙,飘然离去。还有一位喜欢吹树叶的老人,一天到晚就吹一支曲子—《血染的风采》。老人身体很棒,下雪天居然光着膀子从山上下来,尖细婉转的旋律从树叶间传出,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不知道他的人生经历如何,更无从知晓他的家庭状况。只有雪地里的音乐,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无穷想象的空间。

这世界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有的故事成了传奇,有的故事成了笑谈,更多的故事被湮没被遗忘。

儿子高考前,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有一段时间只能待在家中上网课。我白天要到社区值勤,晚上一脚踏进家门,就督促儿子温习功课。我心里只有一句话:关键时刻到了,决不能有丝毫松懈。我陪着儿子背诵英语单词,监督他背诵古诗文,背不出来不能吃饭。我用原始而野蛮的办法,逼着他学习。见他委屈的表情,我也有点犹豫,但很快就掐灭了歇歇脚的念头。高考结束后,儿子跟我说,他真的感谢那段时间我的陪伴和监督,没有我的“残忍”,他的成绩不会有那么大的进步。

高考完了,我们要搬家。

所有东西打包,装车。司机发动了车子,我忽然跳下车,让他等几分钟。我一口气跑到五楼,开门进去,在每个房间转了一圈。那张掉了漆的简易餐桌,还在昏暗狭小的餐厅里倚墙而立;主卧的旧式空调,按钮上还有我的指印;次卧的书桌上,搁着儿子落下的错题本。那一刻,过去三年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些物件上一一复现。我忽然觉得眼眶内有些痒,站在那儿发怔。楼下响起两声急促的喇叭。

我一步一步下楼。

钥匙交还房东时,我竟然有些不舍。我想,我把过去三年发生的一切都寄存在那把黄铜色钥匙里了。下一个房客开门时,会不会发现曾经的房客留下的隐约痕迹?

龙泉湾

我们把青泉花园的房子卖给了一位中年妇女。其实,那是她帮在深圳打工的儿子买的,两个孙子要在城里上学,他们急需一套学区房。家具和家电都留下了,我们没有拿走一件。本来我想带走那个书柜—花了好几千网购的一个柏木书柜,妇女坚决不同意,只好作罢。

新家安在城市西北角,小区名为“龙泉湾”。

按揭这套房子时,这儿的房价全市最高。我本想买电梯房,至少可以便宜几万块,也想尝尝身居高楼俯视众生的味道,妻子不同意,说电梯房公摊面积太大,不划算,再说房子高了不接地气。妻子的理由无懈可击,余下的事就是办理贷款手续和签字画押。

龙泉湾应该是全市首个设计人车分流的小区。庞大的地下车库划分为十几个区,对应着地上八十多栋房子。小区内绿化带里种植了香樟、玉兰、金桂、罗汉松、杨梅树和樱花、石楠等,翠绿而整齐的草坪镶嵌在楼群之间,时而有鸟雀在草地上跳跃、觅食,在健身步道上行走的居民,脸上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悠然。

晚饭后,我喜欢在小区内走两圈。人到中年,生活节奏趋向稳定,散步不仅是健身的需要,也是一种生活习惯。不下楼走两圈,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仔细一想,还是妻子说的“不接地气”。所谓地气,正是树木花草等司空见惯的物种给人的滋养。想想,绿色满眼,鸟鸣入耳,草木之气深入肺腑,体内的浊气怕是早已排空了吧?

我家楼下有两株金桂,健步道边上有若干杨梅树。

小巧孱弱的桂花招来几只蜜蜂,一头扎进花心,忙碌着。风一吹,金黄的花朵纷纷扬扬,甘甜的香味立马四散开来。闭上眼睛站在树下,任花朵落满肩头,是可以忘掉一切的。

五月杨梅熟。鸟雀最先发现,呼朋引伴饱餐一顿。路过的居民踮起脚尖,摘一粒鲜红的,带着几分迟疑塞进嘴里,眉毛一皱—真酸!几个大妈围住最大的一棵,用钩子将成熟的果子一一收入竹筐中。据说杨梅放在酒中浸泡,做成的果酒味道不错。记得有一年,我们去上饶铜钹山采风,一位女作家因为喝了几杯农家自制的杨梅酒,醉得不轻。从此以后,提到杨梅酒三个字她就摇头。

我住的一排五栋房子都是六层,每栋楼的三楼有一个十几平米的露台,大多被用作“空中菜地”。

每天傍晚,我站在南面阳台上,看对面三楼的中年男子给菜浇水。辣椒大约七八棵,碧绿的叶子下面悬挂着细长的嫩绿的辣椒;空心菜长势良好,将底下的泥土遮得严严实实;韭菜和香葱栽种在白色的泡沫箱里,隔着玻璃窗都能闻见香味。下班回家,挽起袖子侍弄这块窄小的菜地,看夜色一寸一寸把自己包围,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劳作完毕,采摘一二,炒熟了搁在餐桌上,一定能将酒杯满上。

昔日陶渊明种豆于南山之下,与左邻右舍把酒东篱;如今的人把泥土搬上露台,栽种蔬菜若干,自斟自饮。世事纷扰,忙于生计之余为自己留一个自由舒展的小小空间,就是莫大的幸福。

我住四楼,没有露台。但我喜欢欣赏菜地里忙碌的邻居,朴素的劳动换来哪怕微薄的回报,也是值得的。即便因为气候或技术的缘故收成无几,活动一下筋骨也有益健康啊。作为一名旁观者,我觉得我的乐趣并不比邻居少。

我家对门住着一对母女。女孩高三,每天早出晚归,只听见楼道里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高三学生的时间都是以分钟计算的啊。母亲负责买菜弄饭,见到我们便微笑着打招呼。她养了一条小狗,小鼻子小眼睛,像一个滚动的毛球,煞是可爱。小狗朝我大叫时,她便拍它的脑袋,说:“吼什么吼?老实点。”她丈夫好像在外地做生意,很少回来。

六楼一家四口,丈夫开了一家公司,妻子是技校教师,一双儿女读高中。夫妻俩身材高大,喜爱运动,经常见他们一身短装,步伐矫健。男人知道我会抽烟,碰见时便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支,我俩便立在楼梯口吞云吐雾。

都说城里邻居是陌生人,至少在我看来这句话不成立。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说容易也容易,放下戒备,交付真诚不就可以吗?

可是我不明白在龙泉湾住了三年,为何始终找不到家的感觉。

岂止龙泉湾,在城里居住的十八年间,我始终没有家的概念。在我心中,几处居所只是借以容身的房子。我用银行按揭供奉它,它给我一个吃喝拉撒睡的空间而已。真正的家,在离开乡下的那一刻就不存在了。

我们多像缓慢爬行的蜗牛,一番努力换来的只是身后若隐若现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