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的锦衣夜行与拿来主义(印象记)

2024-09-11 00:00:00吴佳燕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1期

吴佳燕,重庆巫溪人,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长江文艺》副主编,湖北省作协签约评论家。在《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小说评论》《北京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若干。出版有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曾获湖北文艺评论奖、百花文学奖优秀编辑奖。责编的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湖北文学奖等。

樊健军是我的作者,我们已经在网上打交道十多年,中间断断续续见过两三次,相互之间慢慢建立起一种信任感,可以随便说话,当然谈起稿子来也毫不客气。媒介的发展让人际交流变得便利、简单了很多,编辑不必远赴千里上门组稿,作家投稿也无需书信和邮寄,所以编辑和作者之间网上神交已久、网下素未谋面的事情经常发生—不过当网络生活和智能手机占据人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的时候,人们又开始渴求面对面的实感和温度,怀念起以前的慢节奏生活。

2013年6月,一个网名“半坡”的人突然加我QQ—那时候微信刚刚兴起,还未成为一种普遍的交流工具,附言:“吴老师好,请开门。”这便是樊健军的第一次网络拜访,以一个古老又莫名其妙的马甲(总让我想起半坡人遗址),以一种客气而戏谑的方式。樊健军说他是在一个叫“左岸”的作家QQ群里知道我的,一个不动声色的潜水者,在群里只言片语的交流中认准我的原因就是听说我看稿子认真,对作者负责—斯时我刚到改版后的《长江文艺》不久,还是一个有些愣头青的编辑新人,会为一篇自认为不错的好稿子找杂志社领导扯皮理论,突然遇到这么一个成熟而小有名气的作者的郑重托付,那份窃喜与压力不言而喻。

然而,樊健军没有想到的是,他认准的这个年轻编辑,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一方面会为一篇好稿据理力争,另一方面也百般挑剔,而且说话直接、语速飞快,常常让他只能十句回一句或者直接报以呵呵。这是樊健军的世故和修养,认不认同都在心里琢磨琢磨,然后下回有新的小说再闷不吭声地传过来。这让我们之间的交往变得轻松简单,犹如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一次是2017年10月,《长江文艺》在崇阳浪口举办年度笔会,樊健军直接从修水坐汽车翻山过来,感觉就像到隔壁走一趟;2018年我到江西出差路过修水,他热情地带我们去参观修水河边的黄庭坚纪念馆和竹塅村苍山田野环绕下的陈家大屋(国学大师陈寅恪故里),感受某种古朴而深远的传承与诗意;2020年11月,是疫情之后我第一次到九江参加创作笔会,不期与樊健军相见,既有老友重逢的欣喜,更有劫后余生的感慨。

在我的印象中,樊健军在现实生活中是个性格温和、内敛沉稳之人,不会成为人群焦点或话题中心,除非谈到自己感兴趣的。一般话不多,也不喜高谈阔论,看穿不说穿,行事做人留有余地,可以说他老成世故,也可以说是宽厚谦和。然而我们两个相差十来岁的人,交流起来却没有什么障碍。说他老成,其实内心一直住着一个少年,而我这个80后,随着时间与经历的磨炼,竟涌出某种沧桑感。十年之后再回头看看,我们彼此都有了肉眼可见的成长,并且相互见证。跟作者一起成长,这是我进入编辑职业之初就奉守的信条。樊健军世纪之交就开始走上写作发表之路(看他的创作简历,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星火》1999年第1期上的散文《无名小镇》),梳理他的写作历程可见明显而稳定的上升趋势。由散文创作到中短篇小说再到长篇小说和诗歌,由发表刊物的遍地开花和越来越多的名刊大刊,到汪曾祺华语小说奖、林语堂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越来越具有分量的各种奖项的加持。樊健军是一个比较纯粹的写作者,走着一条传统的写作道路,不挑不拣,不长袖善舞,也不会自我推销,除了靠多年如一日地埋首硬写一点点往聚光灯下走,别无长物。然而,就是这种劳模般的写作方式,这种对文学一直以来的敬畏、坚持、稳扎稳打,在时光的沙漏中缓慢而持久地积累与上升,让一个小地方的写作者终于浮出水面,才情与名字终于为更多的人所识。

樊健军选择以小说作为他的主业,这正是我所偏爱的文体。小说是时代与心灵的回响,最复杂而自由,也最考验写作者的综合实力。我们之间既是编辑与作者的关系,也是评论家与作家的关系,相互的砥砺与碰撞,经常发生。然而一部作品的生产流通,编辑和评论的功能是不一样的。编辑主要是“挑刺”,让一部作品尽量以最好的面貌呈现于世;而评论家主要是“擦尘”,是在作品面世之后对一些蒙尘多年或新出来却无人问津的好作品进行发掘、阐释和擦亮。除了投稿,每有新书出版,樊健军都会寄我一本。惭愧的是,我对他的小说比较熟识,真正为之写评论的却不多,就给他发在《收获》上的《内流河》写过一篇。这篇讲中年困局的小说后来被收入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这是做得很漂亮的一本书,封底还摘了我的一段评论,是提醒,也是鞭策呵。十年间我断断续续发过他三篇小说,也可以一窥其小说创作的某种蛛丝马迹和成长路径。2015年的《头等药事》写基层权力制约之下的乡村关系人情。2018年的《白铁皮幻想史》以少年的幻想成长与人生蜕变隐喻县城的世态人情。而2023年发在中篇头条的《斑鸠入画图》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叙事扎实圆熟而别开生面,写一个饱经世事、伤痕累累的中年男人以给人写悼词来谋生和寄托。悼词是一扇窗户,看似是为死者的一生进行总结陈词甚至粉饰,其实是活着的人自己的内心需要。小人物的落魄失意与生死感受,直击人心。而乡村、县城、少年天真、中年沧桑,正是樊健军小说的关键词。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以热切而不乏冷峻的思考,不断反刍着过往的经验和年少的初心,并且人物故事背后都有强烈的时代印记和世情人心的指涉。

而我最有兴趣也深有感触的,是樊健军的县城生活。一个几十年一直在县城生活、写作的人,是什么把他长久地钉在此处?是主动选择还是顺其自然?写作与生活不是一回事,而写作者与其作品的命运,也不是一回事。当很多作家因为自身写作的需要或个人影响力的攀升,选择不断往高处走,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寻找各种觅食扑腾的机会或者像草木一样往肥沃之地移栽的时候,樊健军却像一棵原地生长的树,一边向下深扎根须,一边向上伸展枝叶。他的低处硬写,要想结出成果引人注目,委实更为艰难。那么县城生活可以为写作者提供什么,置身其中的写作者又能有何作为?修水本土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对樊健军的吸引和滋养自不待言,但是众所周知的是,中国的县城生活是一口深井,有着巨大的磁场与惯性,城乡混杂,熟人社会,透明、单调而贫乏,关系人情如蛛网密布,很容易就把人围困套住,泥足深陷。有着太多的舒适安逸、平庸自足,如井底之蛙以为头顶的这方天空就是全世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样一种相对普遍的县城生态对于写作者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得花很大的力气去从那张密网中挣脱出来,你还得承受因与周遭的格格不入而引起的各种侧目与非议。所以樊健军作为一名作家能从县城生活中脱颖而出,至少有三个层级的递进:一是抵抗,扛住县城生活对人的消磨与锈蚀,把自己从各种牌桌饭局、安逸满足中推开;二是吸纳,把个人从久浸其中的场域里拔出来,而作为一名观察者去发现与吸纳丰厚的写作资源;三是生发,把链接城乡、鱼龙混杂的县城生活当作洞察中国社会人情的一扇窗口,思考与发掘更为普遍的生活与人性。

这便是樊健军的“拿来主义”。一方面混迹各色人等无处遁形,一方面像间谍一样捕捉情报为我所用。就像一个县城里的锦衣夜行者,要在混沌庸常的生活中用文字建立个人的存在感和辨识度,在有限的物理空间开辟广阔的精神空间,从而找到从县城通往世界的方法与路径。除了坚持不懈地写作,最重要的是持久的自我文学教育,通过经典阅读的不断积累与更新,通过自我漫长的摸索与领悟。“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阅读的高度决定写作的高度,可以相互开拓滋养。看看樊健军在“索他坊”公号持续推出的那些灿若星辰的世界经典短篇小说就知道,他一开始阅读的就是顶级的文学作品,拥有的是世界文学的视野,而不是一种急于求成、自以为是的狭隘功利性阅读与写作。我常常去他的公号阅读,也向年轻作者推荐。虽然这个公号目前的关注度并不高,犹如县城写作或者文学的时代境遇的某种隐喻,但是我相信它在风格与水准的长期维持之下,定然会有更多的回应。而樊健军及其一类人的写作历程不就是很好的证明么?在各种喧嚣而悄寂的生活里如入无物之阵,扛得住压力也耐得住寂寞,不擅长利用新兴媒介为自己造势,没有外在的推手与助力,也没有赶上地缘、年龄、资源上的各种优势与机遇,只能靠日复一日的自我教育、勤奋硬写,犹如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最终写出影响,响亮发声,并成为当下写作现场的中坚力量。

与樊健军的县城生活相对应的,是他的县城叙事,这无疑是他写作的应有之义和看家本领。他跟湖北作家曹军庆一样,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县城生活,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有资格为县城生活代言。虽然“县城叙事”在最近几年被一再提及和重申,并且有大量新的作家作品被以此命名和阐释,但是我想说的是,曹军庆、樊健军的县城写作,是在“县城叙事”这个命名和热词出现之前就有了无比扎实丰沛的创作实绩。我也曾在2015年发过一篇《以先锋精神烛照现实狭缝—曹军庆的县城叙事一瞥》,只是“县城叙事”的提法没有引起注意罢了。文学现场一方面因为“影响的焦虑”需要不断的命名来提神和聚焦,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命名的准确性和可持续性,究竟这样的命名可以在多大范围多长时间里传播和认可。然而这样的命名于写作本身是无效的,尤其对于一些纯粹而心无旁骛的写作者,有如曹军庆樊健军们只顾马拉松式地讲述他们的县城故事,痴迷于对文学城邦的添砖加瓦。也惟其如此,他们的写作步伐反而走得更为坚实长远。

而现在让我心有戚戚焉的,是樊健军的中年心态。那种千帆阅尽后的深沉与通透,被生活千锤百炼后的坚持与笃信,让正一身疲惫地彷徨在中年路口的我感到某种亲近与安慰。我看到他近年写起了诗歌,小说家也需要情感的出口,不能把内心总藏在虚构里。他说这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家农村待着,一边写作一边照顾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父亲,真是幸福的折磨呵。偶尔会看到他在朋友圈晒乡村的各种草木、黑沉沉的夜、对乡亲的采访、人们的归来又离去。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受到某种遥远的乡愁与亲切,缓解自身一言难尽的焦虑和悲苦,犹如一个在夜里茫然赶路的人,突然看到一个熟悉温暖的同行者。扎根县城半生,内心还是少年。仍旧热爱生活,从未懈怠写作。而且还在孜孜以求创作上的各种突破与进步,让我无端想起《斯通纳》书封上的那句名言:“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在文学这条路上,樊健军无疑正朝着某种写作的自足和自我的圆满大踏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