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内心越怯弱(作者说)

2024-09-11 00:00:00樊健军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1期

《昨日如初》是因父亲而写,又不全是因为他。

父亲感染新冠后持续低烧,肺部轻微感染,二十多天才痊愈。两个月后急诊入院,住院十多天,出院后才十来天,再次入院,诊断为心衰和肺积水。第二次住院期间,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症几乎在一夜之间加重,输液时我和妻子不得不守在病床两侧,防止他扯掉输液管。父亲不是一般的糊涂,有时连我也不认得了。两种近乎对抗的病情同时出现在他身上,心衰心脏变形需要静养,阿尔茨海默症则让他像个患多动症的孩子,一刻也不肯安静,常常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不论是在医院,还是在我家里,父亲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回家”。县城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对他的身体不利。叔叔也希望他回去。我接受了医生和叔叔的建议,将父亲送回了老家的村子。

也许是熟悉的环境影响,也许是因为母亲悉心照料,父亲的状况有所好转,先前他一度丧失了吞咽功能,全赖流质食物,回村后他像往常一样端起了饭碗,能够正常用餐了。但照样好动,几乎没有什么休止,每次都是疲惫至极,才会睡上几个小时。我隔三差五回村,父亲见了我,有时会喊我的乳名,有时我喊他,他丝毫没有反应,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以前在县城时,他隔不了几天就会问起我的两个弟弟,问起他的孙子孙女,回村后几乎谁都不问了。他越来越沉默,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即便说话,也是单音节词,词里潜藏的意思,全靠我们去猜谜。母亲有时故意同他大声说话,父亲只是咧开嘴笑,间或说一句话也是混沌不清,母亲翻译出来的意思,我听得出并不是父亲的原意,但他们就那么说话。

我在父亲的床边摆了张小床,在村子里的晚上,我就同父亲睡在一个房间。父亲几乎每个晚上都不安静,不到凌晨三四点钟不睡,即便上了床,也是起起坐坐,难得有消停的时候。我每半小时设置一次闹钟,我怕父亲爬起来会摔跤,又怕他掀掉被子会冻着。有几个晚上,父亲时不时喊一声我大弟弟的乳名,他同我大弟弟一起生活的时间,比同我在一起更长,大概是平时喊惯了,对他的第二个儿子形成了某种依赖。亲情就是这样,不只是血脉相连,更多是长时间陪伴,是时光抚摸形成的包浆,是时光培育出来的珍珠。

父亲年轻时就有点结巴,但至少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有时他只说了上半句,就收住了,我了解他的习惯,大多数时候能够清楚地知道他想说什么。患病后,他变得口齿不清,大概也因此不愿说话了。他慢慢关闭自己的门窗,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同我们保持距离。陪伴父亲的日子,眼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虚弱下去,我却无能为力。他同我们的距离在一点点地拉开,残酷地拉开。

作为儿子,我对父亲的了解并不多,很多时候自以为很了解他,但扪心自问,父亲这一辈子都在想些什么,追求什么,子女未必真的知道。能够看见的都是表象,藏在内心深处的,父亲也不会随便示人,更何况父亲是个木讷、不善于表达的人。我不止一次萌生过以父亲为原型来创作小说的想法,这对我来说是个大难题,每次都望而却步。如何去探究父亲的内心,其中的复杂、幽微可想而知,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当我构思这个小说时,我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作为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父亲,他的内心显然不同于寻常时刻,我根据他的只字片言来推断,根据他的动作和表情来猜想,得出来的结论非常模糊,难以确认。我所做的这一切无疑盲人摸象。父亲有时会默默地盯着我,他的目光仿佛一支利箭,足以贯穿我的身体,直指我的灵魂。

父亲引发了我创作这个小说,但并非以父亲为原型。我同朋友们聊天时了解到,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人不在少数,这个小说是写给那些遭此不幸的父亲母亲的。在护理父亲的过程中,我深知对待他们要有足够的耐心,父亲有时会像个倔强的孩子似的,抗拒我照顾他。我也理解了母亲同父亲说的那些废话,并非多余,而是有着非凡的意义。那些听起来百无一用的废话,恰恰是对他们最为妥帖的安抚,是治愈心灵的良药。

我撷取了三个片断来架构小说,三个片断构成三组人物关系,小说中的那个父亲李德厚贯穿始终。这样轻巧的结构和短小的篇幅,只能是对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一次浅表触摸,一种并不高明的隐喻。近些年的创作,我试图一步步朝自己的内心逼近,这种冒险的尝试带给自己的更多是紧张和敏感,越接近内心越怯弱。创作《昨日如初》的伊始,我想过放弃,但后来还是说服自己,把它完成了。内心的力量在生长,我鼓励自己。我多么希望是这样,蓬勃的力量有如波涛,一浪一浪起伏不断,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