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1 00:00洪倍佳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4期

洪倍佳,广东普宁人,2003年生,2021级本科在读,此前未发表过任何作品。

只有到了终结的时候(一场爱情的终结,一个生命的终结,一个时代的终结),过去的时间才突然以一个整体的面目出现,而且形状清晰而完整。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1

一个周末,我从我爸手上收到了她送的书:《汉武帝传》。她是这样解释她送书的缘由的:她要搬家,觉得不方便带走于是留给了我。我不信她的说法。这本书的封面是硬质的,精装,扉页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清秀。我在白天抓紧写完作业,用三个晚修的工夫把它看完了。我喜欢这本书。

彩虹路两旁坐落着两排颜色单调的自建房,窗户外边的铁框亮闪闪明晃晃的,保护着里头体面或不体面的人家。楼宇间的间隔由一条条窄巷填充,除了上下班,这里只有猫会有动静。

在公鸡啼叫以前,挖掘机、打桩机就已迫不及待叫嚣,率先打破了寂静。没过一个小时,天还蒙蒙亮,身穿形制相似的工作服的男人女人们纷纷下了楼。

滴—咯吱—砰,相似的声音与画面在每一条巷子里上演:刷卡解开门禁,拉开门,门关上。

男人女人们像大课间的孩童一样,有的单人独行,有的三五成群,分布在道路各处。金黄色的阳光像橘子汁洒在他们背上、肩上、发上,让他们显得熠熠生辉。

再过一小时,小学生和幼儿园的孩童们会嘟着嘴、苦着脸出现—他们刚被妈妈从美梦中和被窝里拉起。在一个个异想天开的请假理由都被无情拒绝后,他们半眯着眼,无精打采,坐上妈妈的电动车后座,抱上妈妈的腰,再次进入梦乡。

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沾着或多或少的灰尘,这些灰尘掸不掉,洗不去。那是见过就再也不会忘记的场景,和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一样令人难忘。

我坐在店铺的门槛石上,心里想着这些,缓解等她时内心的激动与紧张。她是黄河的姐姐。黄河是我的玩伴,比我小三岁。她和我同龄。

我和她多久没见了?记不清了。

现在八点半,我坐在这里有三个小时了。约定的时间越近,我越是不安。她会来吗?会不会她忘了?会不会她出事了来不了?要去她家问问吗?不,还是算了,会打扰到她。

我穿着一双不会露出脚趾的运动鞋。一会该怎么和她打招呼呢?直呼其名?不,这样显得生疏。喊她昵称?不,这样显得太暧昧。我凝神沉思间,面前的环卫工人一不小心把地面的灰尘扫向了我,我一边连连呛声,一边摆着手示意没关系。

2

一天晚上,晚风宜人,夜色也迷人,我醉得晕乎乎的,趴在栏杆上,望着月亮。舍友们看我望得入神,望得忘我,不禁狐疑,把我围起来,质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灵机一动,道出了我不久前的一个臆想,编出了一个关于青梅竹马的故事,他们信以为真。

自那以后,为了让谎言更加真切—真假参半的谎言是最难辨别的—我接连抛出属于她的真实的细节:湖南人;选课是物生地;在全市重点高中;和我打小就认识,我们青梅竹马。除了最后一条,其他都是真的。他们的惊讶与恭维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为此沾沾自喜。

但偶尔,到夜里,众人都睡了,无人和我做伴,孤苦伶仃的我趴在栏杆上仰望,她成了月亮的模样。

久而久之,我感到自己真的喜欢上她了。

如果她真是我的青梅竹马就好了。我时常会这样想。每一次想起,我的脸上就泛起微笑。也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她会牵起我的手,说要和我一起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我始终没法克服站在她面前时内心的怯弱与恐惧。我没有和她打过招呼,自然也没在她面前唤过她的名字。这避免了我的窘态:一喊她的名字我就意乱神迷,激动得难以自已。

3

到底什么是爱情?

我好想知道。

如果爱情以我的退缩为象征,那么我的爱情来得也太频繁了;如果爱情以我的进取为象征,那么我的爱情连个苗头怕是也没有。不管它是什么,我的爱情啊,请你到来吧。

在我的身边,我的同学们,或真或假,他们常常说他们对爱情丧失了信心。我甘愿做浪漫主义的守墓人,即使其实我不明白什么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嘛,那肯定很浪漫了。

一群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却又不相信爱情的人,真是有趣极了。

“你相信爱情吗?”

“不相信。”

“那你又怎么能给它下一个论断呢?在你否定爱情之前,你需要相信爱情的存在。所有的否定都需要有存在做凭依。你得先让它存在。”

我有个富二代的朋友,他是个情场老手,也是个耳机发烧友。他说:“女朋友和耳机一样。”一方面他爱各式各样的耳机,并发自内心欣赏它们;另一方面当新意过去,他会无情地将之抛弃。但他抛弃的方式是把它们保存好,放在装饰得极为用心的展示柜里。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以十分骄傲的神态指着展示柜里千姿百态的耳机们。好像他是最富有的人。

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爱情。

爱情应当是微蓝色的。微蓝色是语言中最温柔的色彩。

4

我们家的房子有五层楼,我们家住在五楼最大的那间,她住在三楼靠楼梯的一间。

租户(包括我们自己)回家有两条路,一条路通过楼宇间的窄巷,那里有扇要刷卡才能进的智能门;另一条则穿过一道侧门,得从我们家在楼下的商铺经过,人来人往十分吵闹。一般而言,每个租户从侧门走过时我妈都要念叨一番:“为什么没带门卡?”面对惯犯,我妈语气会变得稍严厉些:“怎么又没带门卡!”但我妈那副和善的面容实在难以让人警醒。

我们正吃着饭,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进来了。地面光洁崭新,干净得即使是有洁癖的人也会满意。我妈刚拖过地,拖把被倒挂在厕所一角,正滴答滴答地沥出水。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

她试图穿过侧门。到门边望了望,单车和电动车扎堆停在那,她寸步难行。她只好折返去走正门。

“你考了多少分?”我听见我爸问她。

“什么?”

“中考分数,多少分?”

她念出一个高出我一大截的分数,这分数注定我们会去到两个差距悬殊的高中。我低头盯着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丑陋的脚趾。

全程我除了极快地看了她一眼,一直都低着头。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我穿了一双令我羞耻的拖鞋。

每当我自以为作出了一番成就,自卑感有所好转时,她总会悄然出现,告诉我:你算不了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仰望着她,像仰望月亮一样。当我感到自己丢失了在世界上的位置时,我就双手合十,口中反复喃喃自语。我记不清到底念的是她的名字还是月亮的名字。

而她竟然和我说话了。

“你认识×××吗?”她问,说了我一个初中同学的名字。

“认识。”

她“嗯”一声,走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但又很高兴我和她的联系又多了一点。像是受了敕令的大臣,怀着无以言表的荣誉与责任感,我彻底下定决心要把我的爱献给她。那天以后,她的形象开始遍布我的生活。

我无心上课,本来就没什么滋味的课程在我眼里愈加无趣。我向来没什么追求与目标,如今她来了,那么一切都可以为她让步。作业潦草解决,或者干脆不写。老师们对我怒其不争,却无可奈何。我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她和蔼可亲的圆脸因为我在课上频繁的神游而变得愠怒,她按捺住破口大骂让我在同学面前颜面扫地的冲动,耐下心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听我天真的爱恋与幻想。我抹着泪诉说我的困惑,她微笑,把纸巾递给我。她什么也没说,我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那晚我把她抽屉里的纸巾都用完了。

一放假,我就迫不及待回家,为了不错过她回家的时机。我坐在门槛石上,眼巴巴留意着任何她可能出现的地方。按我妈的说法:活生生像个乞丐。没错,我就是个乞丐,但我乞讨的是人世间最令人动容的东西—微蓝色的爱情。

她没带门卡,走的是侧门。当她出现时,我的心跳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她看不见我似的,背着书包径直上了楼,留给我一根随她的肩膀抖动而摆来摆去的马尾。我觉得懊悔:为什么刚刚没和她打个招呼?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怨言:为什么她不和我打招呼?

这小小的怨言像一把被拉开了保险的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我的心里开火。

我没有自己的房间,和我姐住一间。她睡上铺,我睡下铺。当我渴望自由时,我会登上天台。天台寂寥,空阔,有种在泥里的番茄和韭菜,在晾衣杆上随风飘摇的带着洗衣粉味道的衣服,远处的灯火,还有楼底下的众生和头顶的明月……我不觉得孤单,但会想她。

楼下,散出团团昏黄的路灯站在行道树旁,像是卫士;父亲破烂的面包车反射出的银光默默无言;防盗框冷冰冰地和我对视;野猫发出婴儿一样的哭喊与呢喃。

如此寂静。

下楼回家,父母和姐姐都睡了,只有客厅的灯还亮着。热过一遍的饭菜被小心盖好摆在餐桌上。我揭开盖子,饭菜还热气腾腾的。从厨房拿了筷子,我两手捧着饭碗,大颗大颗的泪不争气地落下。我擤了擤鼻子,用力抹掉眼泪,发誓不再爱她了,发誓要好好学习。既然我爱的人不爱我了,那我就不要让任何爱我的人失望。

我是个幸福的小孩。我爸和我妈,他们做到了在他们的认知中所能做到的一切。是的,在认知之外,他们常常会缺席、犯错,以致伤害我。但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做得够好了。生活如此。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

5

一切本该平常如水。水很好,我的姓就带了水,我喜欢我的姓。没有比这样更好的生活了。像这样平常如水,就好了。

但真正的生活往往不如人愿。

我看见我妈催她爸交房租。好几回。后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顺理成章,我高一时,她搬走了。

那个正午,比我大三岁的姐姐装模作样叹了一声气。

那一刻我有痛骂我姐的冲动,仿佛这就能让我对自己曾经的胆怯感到好受些。我终究没有骂。我只是沉默着,像平常无数次沉默一样。我瞥了她一眼就连忙收回视线。没来由的,我好想哭。

她背着行囊,拖着行李箱,在正午的金光下仿佛一个就此从故乡远走的游子。她要游到哪里去?我问我爸。他说她要随她爸搬到离这里100米不到的另一家人的自建房里。我去看了,那栋自建房比我们的稍矮一些,除此之外,没什么分别。租金便宜些。

我好想撂下碗筷冲向她,在她和她爸惊讶的目光下,给她一个拥抱。我想说我喜欢她,想问她能不能和我在一起,想问她能不能不走。

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我的双脚。

6

她搬离我们家没多久,准确说是收到她书后的第十六天,同时也是我的关于青梅竹马的臆想出现的第十天,我迫切希望我的幻想成为现实。我不再甘心只是毫无意义地空想与编织。我想和她成为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我要约她出来,哪怕只是聊一聊也好。

我姐有她的联系方式。在对我姐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财后,我姐替我转达了对她的邀约。

“我作业还没写完。”

我姐说她是这样回的。我不死心,拿过手机来看,上面果然是那句话。我趴在桌子上,撇着嘴,耷拉着脸。

“明天,周六,我们家楼下。如果那时有空,请你来一趟。”

我要我姐发给她。她说她发了,我没去核实,我的那股气已经泄了下来。

我无精打采待到晚上,直到母亲一再催促才机械地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浴室。我脱光了躺在亮堂的地上,花洒喷出的水打在我的身上,我的精神渐渐回归。

洗过澡,我萎靡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她拒绝的话语反复回荡着。我难以入睡。我睁着眼为自己悲惨的性格与命运而忧伤。

摩托车呼啸而过,跑车的引擎声震天响地,小车驶过减速带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不知哪家的野猫又像婴儿样哭喊……我和宇宙都睡了。

…………

她在道路的正中间,仰着头,在为天空拍写真照。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仿佛碰见的只是一个路人。再回头时,她已经走远。她的马尾辫在阳光下有节奏地左右晃动,宛如弹奏着我的身体。我的泪水迟迟没有落下,在眼眶停滞,我等着它和空气一起远走高飞而不是和混凝土搅在一起。

她不比天空好看?她就是比天空好看。

于是对着她的背影,我比了个拍照的手势,眯起左眼观察光影与色彩,反复调整角度,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摄影师。太阳为她打光,悬在眼眶的泪水为她打上滤镜,患了近视的右眼则为这幅摄影作品画龙点睛:极致的朦胧。

咔嚓,我说。

…………

我吃着午饭,她躲着雨回家。拿了一把很大的彩虹色直伞,我追了出去,理由是“吃饱了出去走走”。为了掩饰慌张与焦急,最初几步走得很慢,像一个真的“吃饱了去散步的人”,等到走到拐角,确信父母已经看不到我时,我望着那个在雨中小跑的女孩—她离我很远了—忙不迭加快了步伐。

…………

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滴—我解开门禁,拉开门踏进去,没走几步,预想中的关门声没有出现,我诧异地转头看去:她一只手撑着门,另一只手伸向我,面带笑意,两边的酒窝像海绵一样陷进去。

“好久不见。”

我任眼泪落下。

“好久不见。”

…………

叮咚叮咚,乒乒乓乓—这是什么声音?我醒过来,愣了几秒,才分辨出是有地方在施工。这里永远都在建造与修补,由那些穿着工作服的人。

之前的画面是一场场梦?还是真切发生过,在另一个世界?我无法确定。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会牵起我的手,说要和我一起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我的性格不会这样别扭,可以像个正常的少年,无畏,勇于尝试。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有一模一样的工厂、一模一样的工人,那里的工厂是彩色的,烟囱冒出的烟也是彩色的。

7

周六到了。是时候了。

昨晚(准确说是今早)我没有一刻睡着,满脑子都是她和我们的曾经(另一个世界的曾经)。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活像个浴着火迫切要将其扑灭的火人。五点没到,我终于放弃抛下她独自入眠的努力。我做不到。

认认真真洗了脸,刮了胡子,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激动的心慢慢平静。

窗外天还黑着,但隐约可见一点光亮了。我走下楼,一步一步,不紧不慢。楼道灯的按钮被安在楼梯口,我一一按亮楼道的灯,没多久,它们会再次熄灭,等候下一个点亮它的人。同样的路,我走过,她走过,还有许多人也走过。我下到门禁前。

我推开门,外面灰蒙蒙的。我闭着眼,凭借记忆,直走十步,左拐,到了“我家楼下”。途中踢到了一团软肉一样的东西,似乎还有体温。是只猫。三花猫。它叫了一声,溜走了。我也叫了一声。我和它没什么分别。

坐在门槛石上,把头伏在膝盖上,我累了。我不想见她了。

楼房遮蔽,我看不到日出,只能看到身边一点点变亮,变白,变透。

滴—门开了。砰—门关了。大人们走出狭窄的巷子,到大路上(仅容一辆轿车通过的大路),他们脸上不露声色,穿着工作服,去到同样的地方。

她来了。她喊我起身,要我跟上她。

天色阴沉,小雨淅淅,像玻璃一样在到处都是水坑和积水的地面上跳跃。路灯发出萤火一样的灯光,照亮了她柔顺的长发和长发间雪白的脖颈。我始终有意无意落后她一步。她察觉到了,嘴角微微扬起,没说什么。

雨停了。

我悲哀地望向她的背影,再也压抑不住积蓄已久的寂寞与渴望,我大声喊了她的名字。她仿佛没听出我的激动一样,回过头,神色轻松,等候我的下文。她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道彩虹,美轮美奂。我着了迷。

“快看彩虹。”我指向她背后的天空,视线却牢牢钉在她的眼睛上。她眼中的颜色不断变换,比彩虹还要好看。她的嘴一点点张大,最后吐成一个音:哇!

那道虚幻缥缈的彩虹,逐渐凝实,变成一条巨大的挂了灯带的拱桥。它的两端踩在道路两旁的自建房上,它的拱顶连接着天空。天空清澈如洗,一尘不染。林立的工厂冒出的银灰色的烟环抱着彩虹的闪亮的双脚。

天穹之下,一些早早下了班的工人在互相提醒下将目光从手机投向天穹,他们的灰头土面被镀上一层金辉,闪闪发亮。

这到底是什么?一座直通天国的桥梁?上帝宣示和平的信物?

“雨是没有理由的。”我低声说,以为她不会听到。

“彩虹也是没有理由的。”她头也不回说。应该是她说的。

我张开双臂,呈拥抱状。

我知道,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彩虹,彩虹也不可能只是被仰望着。我知道,这些下了班的人回到家中,关上门,脱下工作服,会露出劳累过后轻松的喜悦。我知道,这道彩虹不会带走任何人身上的灰尘。毕竟,没有灰尘,就没有彩虹。

我知道,这拱立在自建楼之上的彩虹将会以一种狂风的姿态席卷每个人的荒野,在带来清新的希望的同时,也把脆弱的阴暗一扫而空。我知道,我未做完的梦依然会继续做下去。

我的生活如那本她送的书,封面精致,扉页被他人刻下痕迹,余下的内容寡淡。

但生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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