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潮,浙江杭州富阳人。经营文具店为生。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江南》《绿洲》《四川文学》《安徽文学》《青海湖》《西湖》《野草》《海燕》《文学港》等刊。出版小说集《帽子不见了》。
一
群因何而建无人知晓,但肯定是因一次文学活动。有人退群,有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聊,渐渐地这六七个人就固定下来。几人都喜欢写点文字,称不上正规军,后来就不定时聚一聚。这些人里也白称得上真诗人,他有许多群,诗群、小说群、散文群,聊得最多的却是这个叫无聊的群。对,群真正的名字叫无聊文学群。
有文学两字,却不能多聊文学,一聊就有人退。这时候都是朋友,退了,就拉进来,说以后再不聊诗歌小说散文,谁聊谁请客,还放鞭炮、发红包欢迎。
其他群,不是太正式,就是太随意,或者太酸、太甜、太涩、太奸,一句话,太不像人的群。这是也白原话。所以遇事,生活的、专业的都愿意到群里说一说,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也不要紧,纯粹是为了放松,或者保留嘴巴的自由功能。
这天,也白发了四五张照片到群里,让大家选一张用在新诗集扉页上。闹了半天定下的还是在多个场合用过的这张:黑白,一手托着下巴,一脸懵逼状。大家才晓得照片是他曾经的诗友、画家,现在开了一家个人肖像馆的专业摄影师拍的。
海青说,我想请他来拍一组。
也白说,这个朋友有个规矩,一不外出服务,二给多少钱也不给心灵庸俗的人服务。
海青说,我庸俗?
也白说,我朋友喜欢言出必行。
海青说,小女子一诺千金。
隔天,也白贴出一份邀请函:
诚邀海青女士择日亲往光阴故事UFG肖像美学馆,由影像诗人、画家、知名人像摄影家季节亲拍肖像照两组。务请提前一周告知。
不必费神谋划,无需花枝招展,但请配合严谨的工作程序。携四套以上服装及相关物件和好心情若干。
地址:宇宙别墅区52幢(门卫处可说长胡子季节)。 入小区先直行,在“秘密花园”标识牌前驻足。拨以下11位数字:XXXXXXXXXXX。季节躬身欢迎。
海青吓了一跳,这么正规。她晓得也白秉性,最忌言而无信。她说去也不是玩笑,是真想去,可目前还不能前往。也白却上了心。也白在报社编副刊,总编让他编得灵活些,他一根筋,把副刊当杂志编,杂志早与时俱进,他还坚守着。他有编制,总编对他无可奈何。副刊得不到重视,但只要有版面,就坚持理想;总编让他发个人情稿,他说,一定要发,我写一个,署他的名。
同事都对他敬而远之。
隔天,也白问海青几时动身。海青说正忙着。又问,还是这句话。也白觉得自己要成为不守信用的人。
海青是真遇到了难处。
海青在商场做文具生意,女儿去澳大利亚读书,读了一年,疫情来了,网课上得很不习惯,只好花大价钱接回来。生意只够维持生计。幸好早些年赚过一些钱,又懂理财,培养个孩子还不在话下。偏偏遇到爆雷,原来计划得好好的事儿都黄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装修了一大半的城郊别墅面临停工,她决定卖掉商场边的房子。这事儿瞒着大伙,心里正不痛快,看到群里议论照片,就来了句,我要拍一组。当时群友阿秒正在店里聊天,她泡了杯阿秒喜欢的菊花茶。阿秒说,不如我帮你拍一组,我的单反也蛮不错。海青说,开个玩笑。
海青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阿秒聊着女儿的事,内心里那颗不安分的种子又骚动起来。她喜欢也白那张照片,那是另一个也白。平常的也白眼睛里不经意间会漏出些忧郁的气息,照片里的也白眼神里有了愤怒的味道,是的,味道,愤怒的,她能闻到。海青说,摄影师会把我拍成什么样子?或者能拍出我的内心,像深海暗流潜涌。
阿秒说,也白的朋友总是奇奇怪怪的。
海青笑,又说起女儿的事。说不上网课了,竟去奶茶店打工,劝过,骂过,没用,随她啦。
还得去读书,否则将来咋办?阿秒说。
她现在可开心了,读了大学也不见得能找个好工作。
阿秒摇摇头不响。
早些年海青生意很赚钱,常在群里发红包,不时请大家撮一顿。餐桌上她很少说话,只在拍照时,会摆出一股特别的神态,有点刻意的羞、张爱玲的傲。也白对此写过两句诗,大意是太阳也有白的时候,月亮也需要红颜色。不过很难想象海青换成另一种神态,比如娇羞如茉莉,傲如张爱玲的样子。似乎都不适合。
女儿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海青成为隐身人。有一天,群友都收到了一份海青女儿亲手做的奶茶。阿秒说,吃了这么好的奶茶,理应祝贺,但我还是要泼冷水,开店,不是时候啊。
海青发了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二
商场里空荡荡,营业员比顾客多。一点光景,海青把长发拢起,随意打个结,看见笔架上满满的笔,随手拿了支中性笔插到发髻上。似乎不经意,又似乎顺理成章。她照一照镜子,顿觉清凉起来。
听说今年最高气温要到四十五度,是有史以来最热的,也将是未来最冷的。海青不解,老公说,就是一年比一年更热,一年比一年更难过呗。
老公大老粗,有时候说话却像哲学家。生意淡,海青急,老公说,心态放正些,你看人家马云,也有失蹄时;天下哪有永远顺心的事。海青的心就宽广了些。
海青走到大通道去,摊主都懒洋洋的,有些刷着手机,有些强睁着眼盯着大门,盼着进来一个两个顾客。无人关注她。
她回来,精心挑了支小楷,插到发髻上。小楷长二十公分,细竹杆,一头是三四厘米长的羊毛,一头是红色的线环。
老公说,过分了,笔啊—不过你觉得好,天也塌不下来。
她走到大通道去,依然没人注意。她走出商场,从春秋南路走到桂花路,路上行人不多。她索性踱进联华超市,东看看西逛逛。在化妆品柜前,她停下来。
真别致。有人盯着她的头看。
您的皮肤真好。看看这款,对皮肤一点伤害都没有。
她有点紧张。她很少买化妆品。
又过来几个营业员,指点着她头上的毛笔。她不自在起来,干硬地笑笑,快步离开。回到店里,静下心,说不上失落还是喜悦。本质上海青是个保守的人,但在沉闷到极点的时候,也会发泄一下,发泄的途径,只能就地取材,比如拿一支笔当头簪。
海青打开电脑记下即时的感想:人越来越麻木了,但总还有人对新鲜的事怀有好感。海青初中毕业后在村学校代了两年课,有了随记的习惯,后来进城打工,也不是自己要的生活,直到遇到摆摊的丈夫,竟发现了乐趣,累却自由,苦却可以自己做主。摆了几年摊,有了点积蓄就进商场,二十多年一直坚守着,再无外心。论坛热的时候,她把随记发到文学版块,引起也白注意。后来她尝试着把早期的经历写成小说,竟在几个小杂志上发出来了,在小城也算博得些名声。但很快热情消退,再不见她的小说,但也白的版面上还不时有她的千字文。
无人晓得她不写小说的理由,有人问,她只笑笑,问急了,回答一句:写小说不是我的兴趣,不过是我独处的方式。其实她一直在写,不示人罢了。商场里没有人知道她的爱好,晓得了,恐怕会用另一双眼睛看她。她甚至瞒着老公,老公曾说,你写这么多字干吗,又不好换钱。
下午,海青走进南门口的小姐妹开的服装店。小姐妹常拍一些可笑的抖音,拿扫把跳舞,把黄瓜当话筒,视频里总是出现她的“精品服饰”。
小姐妹病恹恹瘫在躺椅上,营业额两天白板了,看来今天又是个鸭蛋。
看看我有什么不同,海青说。
老了,皮肤燥了。
海青把背留给她。
小姐妹笑起来,说,配这件衣服。
海青有舞蹈功底,练过瑜伽,为了减肥,两个月不吃晚饭,每到五点就与几个人对着屏幕跳。先健身,后跳快舞,不晓得流了几斤汗。
小姐妹的抖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点击量。小姐妹在拍的时候,重点瞄准海青的笔簪,海青的舞蹈有了些笔墨气象。
第二天来了个女顾客,指定要买一支海青头上一样的毛笔。
无心之举做成一笔生意,海青高兴。海青一米六五高,脖子长长的。她专门去做了个头,穿了件无领衫,越发衬得脖子颀长,她戴着笔簪,走来走去,再不管别人的眼睛。
老公很少来店里,空下来喜欢去钓钓鱼,玩玩小游戏。进入商场后,老公再没有上进心,摆摊时的那种精神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的他凌晨四点去菜场抢位置,雪天里坚守在四面漏风的摊位,大热天能在三十公分高的摊位底下午睡。他们争吵、冷战,海青很快意识到,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她不再干涉丈夫的生活,丈夫也不再过问她的精神追求。他们有时像陌生人,有时又是相亲相爱的好夫妻。
三
也白把看到的抖音转发到群里,说想不到海青跳得这么有诗意。说要为海青写一首诗,诗的题目叫《笔簪》。
海青说,等你的诗太久了。
阿秒说,我也要。
也白说,诗要灵感。
阿秒不悦,说要退群。海青暗笑,这是不是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
实际上也白曾为海青写过一首诗。那是庆祝也白出第一本诗集的聚会上,几个女人围着精瘦的也白,每人手里拿着酒杯,笑靥如花。
有人说,花丛里一丝瓜。
也白自嘲,绿叶中一老柴梗。
海青说,可惜诗行里我们的时光。
就是那一刻,也白生出一个念头,要为她们写一首诗。几天后,海青看到诗人的憔悴,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某种变故。
晚上,诗人睡不着,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夫人打开窗,骂他,你想与月亮偷情么?诗人灵感突现,马上吟出一首诗。写给海青色的蓝。
第二天,他战战兢兢地把诗发到群里,大家都喊好。就像红烧肉,油而不腻。也白放心,那隐藏于平常词语里的暧昧、真切的爱意需要绕几道弯才能到达,这些人没有耐心去跋涉、揣摩。海青懂,应该懂,肯定懂。
可海青说这不是写给她的,还拿出证据,说那是一个有着一副冷峻面孔的妙龄少妇。也白确实认识一个叫海青的外省女诗人,一面之交而已。诗里写了海青的眼睛,意象更像外省的海青。但也白写的确实是群里的海青。
也白评论过诗人海青的诗,说,真一般,不过身材曼妙倒是一首诗。
也许海青记住了这句话。
阿秒对也白说,海青有点作。又说,我更作。
也白说,海青什么都好,就是不讲信用。
这话传到海青耳里,伤心了一晚上,觉得也白真是个生活的矮子,除了诗,什么都不懂。
海青打电话给也白,一开口就打雷,我不去了,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也白也火,说,你倒有理了,你晓得我朋友为了你准备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心血。
海青说,为我,准备?
也白竟有点语无伦次。他说这个朋友的脾气是有点怪,可他认真。拍照,对他来说,绝不是对牢镜头按几下按钮这么简单。他说这个朋友有许多才华,原来可以赚很多钱,可他为自己立了太多规矩。说着说着也白动了感情,说摄影室很久没有开张了,他担心朋友会关掉工作室又去流浪。现在,他还能去哪儿流浪?你说。
海青的气消了,但依然气哄哄地说,你这里啊,流浪到你这里,就不用我跑了。
早些年,也白常接待一些朋友,那是一些在海青眼里荒唐的人。她和他们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这些人说一些奇怪的话,衣服也不讲究,也白让他们住在他婚前买的房子里,供他们吃喝,还为他们找工作,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住上一段时间后就不见了。
海青能理解,但不认同他们对待生活的方式。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看看朋友,看看风景,赚够去另一个地方的车费就毫不犹豫地出发,根本不考虑前方有什么。其实,在这个世界,到处都一样。
好多年了,海青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朋友。也白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海青说,不晓得这个摄影师会怎么看我。
也白说,你只要戴着那支笔。
但迫于形势,海青一直无法动身。
四
有一段时间,也白在群里晒出一些照片。推土机推倒一蓬蓬茶树。一块平整的黄泥地。堆得老高的沙子、石头、水泥。这是他的好朋友肖像摄影师的杰作,建一幢山顶上的摄影室。
也白去过摄影师的老家,离城二百多公里到山顶。摄影师在城里有好工作,有漂亮的老婆听话的儿子。但他早早辞了职。去年,按也白的说法,他处理完难以言说的家务事,卖掉城里属于他的房子,开始实施理想。很快,房子的轮廓出现了,四方四正,并不像常见的乡村别墅。又过了几个月,一幢纯白色的建筑跃入也白眼帘。
取个什么名?也白征询大家意见。
大家才晓得摄影师准备把房子装修成书店。摄影室只占了一个偏屋。
阿秒说,谁来买书?
海青说,书店一定要卖书?
那不如叫书屋。
也白说,如今书屋泛滥成灾,乡村书屋、城市书屋、咖啡书屋……都成笑话了,我朋友不喜欢热闹。但也白还是叫了些诗人去山上走了走,很快有了一组书店的诗,抖音微博上也有了书店的身影。群里开始讨论组团去书店。
阿秒说,微博上有人评论,花这么多钱建一座注定没有顾客的书店,意义何在?
海青说,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人的真相。
其实海青想的是,也白发出的公号里,一直没有出现肖像摄影师的面孔,其中有一张只有一个背影,显然这些热闹并不是摄影师喜欢的,但他显然又不能排斥朋友们的热情。公众号里晒出了一些非常有特色的黑白照,包括也白的那张,算是变相为摄影师打了广告。
书店前后还堆着些建筑材料,似乎是陷入了资金问题。那天,也白走进海青的店78b3c2ce1007257e67b8d5c2028c215887539b645a695a590ce77dbb02aa2f24里,要与海青商量一件事,他需要一个人给他下决心,这样的事海青可以决断。
海青的店原是他们常聚的地方,海青在寸土寸金的店里辟出一个空间,货架上陈列着各种漂亮的本子,有一格却摆满小说、诗集。偏中间放一长方形茶几,几张方凳。早些年,群里人一到晚上走着走着就来到店里,海青就泡一壶酽茶,或碧螺春或铁观音或小红袍。他们随意地聊,有生意来了,海青就站起来,他们聊他们的,往往聊到打烊还意犹未尽。如果谈兴实在浓烈,就帮着关好店门,一起走到海青家里,海青的家就在商场附近。他们到了,海青的老公就到卧室里看电视,再不出来。
也白即兴写过一首诗:
我们坐到十一点
还想坐到十二点
或者坐到第二天黎明
海青不会露出烦恼
海青端坐着,不见疲态
她拿起诗集,说我读一首诗
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也白不承认这是诗,他对诗有一种神经质般的洁癖。但海青欢喜。海青请也白写下来,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藏到她放首饰的小匣子里。她比也白小几岁,却把也白当弟弟看,也白啥事都求助于她。群刚建时,也白几天不来海青店里,店里就空落落。近三年,茶几荒芜了,荒芜的还有海青的心。她在群里喊,茶泡好了,很少有人回应。
也白说书店可以进书了,书店需要更多的资金,摄影师无力筹集到资金,他想帮他。海青说这么做有意义么?说出就后悔了。海青卖掉商场附近的房子,摄影师卖掉城里黄金地段的房子,现在又轮到也白卖房了,这世界怎么了?
海青说,你的新诗集几时出来?你看第一本的纸张都黄了。也白说,量是够了,质也达到,但能印到纸上的可能一半不到。
海青说,那就不印。
也白说,不印。
也白说,店里怎么这么冷清?海青说,静点也好,大家都以为我喜欢热闹,其实我要的是一个湖。
也白说,站在书店屋顶往下看,下面就是一个湖,我朋友叫它静湖。
海青说,真想早点去看看。
也白问,怎么你头上不插笔了?
海青说,终究是玩玩的。
也白走后,海青又把那支笔插到发髻上。文具店早入不敷出,她坚守着。理由呢?店不开了,群友们到哪儿去聚?这样一想,就无声无息地笑了。
五
海青在群里贴出张照片,说给你们看看我十七岁的模样。四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一个把梨咬在嘴里,一个把吃了一半的梨托在下巴处,一个捧着梨,盯着人大笑,唯有她刻意地微笑,羞涩地望着镜头。
也白说,少女时就懂得矜持,没有没心没肺的青春。
阿秒私下微他,不能这样说海青。
也白说,海青神经大着呢。
阿秒说,有些玩笑不好开的,海青的心小着呢。
海青的祖辈很有钱,据说老街的一半商号是他先祖创立的。但海青是生在乡下的,家里穷,父母却极严,比如要求她笑不露齿之类。在一群人中海青笃定是别一个。她的坐姿永远端正,她不说话,就有一种神秘感。熟悉了,群里几个男的开她玩笑,她附和,还有点刻意迎合的意思,偏偏他们点到为止。再继续,觉得玷污了她。
一天海青又贴出一张照片,黑白,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服装,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木讷的神情。有人说丑,也白说不错,如果让季节拍会更好。
海青说,下个月吧。
也白说,为什么不是明天?
海青说,真想回到从前。
从前有什么好?有人说。
不好,海青说,但也不坏。
没有人晓得海青说的从前是哪个从前,阿秒不晓得,也白也不晓得?海青的心便灰了些。
群里人私聊私聚都不多,聊天聚会总是一大堆人一起。但在杂乱无章的群聊中,海青总能感知到也白对她的用心。比如一个言不由衷的玩笑,一个弯了几道弯的幽默,甚至一个平常的图案。有时候在海青的店里,隔着几个人,海青也能感知也白的眼神,是爱恋,又带点忧伤。海青晓得也白不善表达,这一点与她很像。惺惺相惜吧。有一次,海青把群名换成“左右”,有人说看不懂。有人说,要左右逢源了。也白说,有两个海青,两个海青如此不同,如同一对从不相互依恋的双胞胎。
也白的许多话总能落到海青的心上。如果说结婚后,海青的心泛起过涟漪,那是为也白泛滥。也白懂,也白敏感着,矜持着。
六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顾客,四十多岁,汗衫短裤,看起来倒斯文,挎着只白色帆布包,帆布包上印着可乐美术。他问,有油画颜料么?海青说,对不起,只有中国画、水粉画、丙烯画的颜料。男人露出失望的神情。海青说,你要多少?不急用的话,我帮你进。男人说,好啊,几时能到?又说,你一家文具店怎么能没油画颜料?海青说,小城里专业的人少。
男人说,那先来几瓶广告颜料。海青转身拿颜料的时候,男人叫了起来,你怎么把毛笔插到头上了?
海青说,不好看么?
男人说,好看,就是不美。
海青不悦,说,画画的,就这点眼光?
男人说,艺术,艺术。
海青说,我这样不艺术?
男人呆了呆,说,冲你这句话,我要买下这支笔。
男人隔三差五地来,今天买支毛笔,明天买瓶一得阁墨汁,后来要了二十张六尺宣。买好就闲聊,说小城是宜住之地,可也浮躁了。你看每个胡同里都有两三家书法美术培训班,他们培训个头啊。海青就笑,哪里有这样说自家职业的。男人在附近一家培训学校做美术老师,显然对这份工作不满意,空下来就画自己喜欢的作品。有一天,他送了一幅画给海青,是一幅向日葵,叶子画得长长的,弯弯曲曲似乎无数的蛇吐着信子。画得太丑了,特别是中间的蕊,像轮胎。海青说,为什么画成这模样?男人说,笔在我手里,我想画成怎样就怎样。
海青自言自语,这样的画永远卖不出去。
老公说,也不能这么说,像店里的笔,我不喜欢的反而有人喜欢。
老公又说,你头上的笔要换一种了,你一插,就有生意。
一天,画家又来店里,要买些最便宜的毛笔。这些笔是卖给礼佛的香客,它们在寺庙受了菩萨的祝福,身价就两样。这些笔被放进孩子们的书房里,寓意着孩子们会成为文曲星。海青问他买去干什么用,他说保密。
海青说,那我不卖。
男人说,非买不可呢?
海青说,难不成你要抢?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
男人说,我的力气大着呢。说着把手臂曲起来,做了一个很滑稽的动作。海青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这实在与他的形象不符。
过了几天,画家又来了,他带来了几天前买去的毛笔,但已经不是原来的笔,笔身脱胎换骨,小小的笔杆上绘上了各色各样的图案。海青惊得下巴都要脱落。
海青拿起一支。他说,等一下,这是你的笔簪。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支毛笔,竟有四十公分长,苦竹杆,本色,那暗绿的颜色土里巴索的。笔毛却是黑色的,那么长,那种黑,特别是那质地,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海青怀疑是头发制成的。画家说,这是他家乡的竹子,好着呢。他一边说一边就走进柜台,转到海青的背部。海青呆着,让他抚着发髻慢慢地把笔钻过头发,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海青的心停了几秒钟才又跳起来,她极力掩饰着,拿起镜子照了照。长长的笔簪,似乎要拎着她凌空飞翔起来。男人不响,只静静地看着她。
海青再看那些图案,看了半天才看出是人物头像,而且都是外国人。
男人说,这是一些诗人的肖像,你头上的那个叫佩索阿。
男人说他的主业是摄影,自从手机的功能越来越多,没有人找他拍照了。他们开足美颜,以为那就是艺术,他们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瘦,脸都往丝瓜条靠。
这世界让人看不懂了。他说。
海青说,漂亮不好么?
男人说,我说的是美。
海青说,你的意思是你能把一个人拍得比美颜还美?
男人说,我拍的是个性化的艺术照,是作品,是把你的内心所想拍出来。
海青说,内心怎么拍得出来?
男人摇了摇头,从此再不见他来。
七
也白在群里晒出一张照片,在书店的厨房里,半身;穿羽绒服,头微微向镜头扑,紧张的神情。背景是两扇窗,窗后的光线很烈,几株桂花树沐浴在阳光下,形成光斑,一些树叶变得特别亮丽。依然是黑白照。亮丽是海青说的。有人说,会形容么,你说那些树叶亮丽?海青说,我感觉到的,怎么了?
书店最终被命名为悬崖书店。是海青取的,其意不光是书店所处的环境,海青总觉得也白的人生就像行走在悬崖边,湍流旁,他似乎总是在害怕着什么,生活于他来说充满了许多不确定性。
也白说书店名得到了摄影师的认可,摄影师欢迎她的光临。
但海青开始咳嗽,发冷发热。去书店的通知发出后,得到了群里所有人的回应,这是少有的事。海青说,爬也要爬去。她瘦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巴死气沉沉。她准备了四套衣服,也许摄影师会把她拍出病态的美,管它呢。
三辆车,行驶了两个小时。他们先去看了个书院,书院偏僻,建在半山腰,还保持着宋时的面貌。海青说,在这里孤老终生,我也愿意。
阿秒说,我一天也待不住。
海青说,我享受默默无闻的独处,宁静是我的本性。
也白说,我也喜欢宁静,有时候身不由己。
书院里塑着朱熹的像,朱熹曾在此授过课。
他们端坐在课堂里,一本正经地拍了上课照。海青走几步就歇一歇,但她对一株钻进木栅栏的藤蔓爱不释手,这是她允许阿秒为她拍的唯一照片。老旧的木头,几缕温暖的阳光,柔弱的枝条。她苍白的脸有了暖色。
海青说她得把精神气留给摄影师。
阿秒说,等下见到摄影师,不晓得像我这样庸俗的人能不能借你的光,拍个一张两张。
他们上山,果然盘旋了十八道弯,到山顶,又在一条只容一辆车通行的路上开了十来分钟,才看到了书店。四面群峰逶迤,书店门口是大片的茶树,茶树尽头是突然下陷的悬崖。方正白色的建筑前有一圈围墙,围墙不高,齐胸的样子,出口处由两块漆成墨绿色的木栅栏拦着。也白啊哟一声,呆在那儿。
阿秒说,真好看,像一张脸上描了眉。
也白说,它与我当初赋予的形象背离了。
海青说,还要更拙朴?
也白说,荒野里的书店,应该向群山敞开,向蓝天白云发出邀请。
海青说,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要围墙,只用矮的栅栏。
也白说,是啊,脆弱的心灵又要被折磨一阵子了。
海青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任何阻挡物都违背了你朋友的意愿。但你又不想完全敞开。
也白说,是啊。
阿秒说,你们到底谁在做主。
也白说,当然是他了,不过他比我更烦具体的琐事。
阿秒说,走,去会会他。
也白说,可他已经走了。
海青说,走了,什么时候?
我们刚刚上山的时候。也白说。海青的心便沉了沉,慢慢地走向栅栏。
阿秒早顾自前行,一边说,那就拆除重建呗,又花不了多少钱。
也白说,这样的话,村里人又要说笑了。
两排栅栏之间只用一个插销连接,他们进去,满屋都是书,难得的空隙处挂着一幅人物像,二三十公分高,黑白。似曾相识。突然,海青大声地喊出来:佩索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