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夏日(评论)

2024-09-05 00:00:00贺嘉钰
长江文艺 2024年7期

季节轮转的几日,风日天色格外分明。今年初夏比往常略迟,大雨的洗力还在起作用,空气延续着透明,走在马路上,稍留意,会看见静默而美的事物在微微闪动。

比如光,一团一团停泊草地,滴落叶片又摇晃在步道,浮动于河面一闪而逝。比如风,带着温柔的密度,为光的移行创造片段轨迹。比如云,停停走走,往它永远不会去到的地方投落一些明暗与形状。看见它们,会想着,是这些难以被具体描述、一次次变换着身形的新鲜所在,在将世界调亮一度。

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读到《长江文艺》“青年作家专辑”六篇小说。它们像六种不同植物伸出自己的枝蔓,来和这个世界握一握手。

第一次读到的作品会底色似的铺在一个作者身上,文本的“好”与“不够好”也会被比例失衡地放大。这好像有点不公平,在我,却是真实的阅读体验。这次,六位作者有四位及其作品都是初次照面,这趟陌生旅行,同谁,去哪儿,将看到什么,几乎全未知。好奇因而翻倍。

读过小说,我首先并一直想到的,是“理想”。这是一个和“青年”挨得很近,近乎庞然又略显笨拙的词。可是这一次,“理想”不是单向度的明亮,它将从不同向度伸展着丰饶与匮乏,一个夏日般的词语将被敷以色泽质地不同的光。并不是一定要找到公约数,但六篇小说的许多走笔,确将我引向一种人,那个想脱开并不理想的自己,但不知道路在哪儿的人。这六篇作品里,一多半写到刚刚组建的“小家庭”,写到严酷生活的“闯入者”与“承受者”,再具体一点,是写作者看见个体的“失神”与“失序”,看见了“理想”与“天真”的溶解,然后在叙事里排演着,一个人如何感受并建设内心文明的小秩序。或许可以说,这组分别而独立的文本,提示着“理想主义”的六种打开方式。

《休眠火山》:男人出走之后

丈夫离家出走的故事,霍桑已经在《威克菲尔德》里极尽一个奇异而荒凉的版本。水笑莹的《休眠火山》也是一个关于丈夫离家的短篇,她写了一个给自己争取假期的男人。

辅助生殖的终于奏效让妻子杜彤沉浸在巨大的期待和安慰中,但丈夫周苏捷并未同频于这“幸福”。他开始敏感于日常里微不足道的细节,从中想起往事,这些细节有的和妻子有关,更多的无关。比如,陪伴检查时他会留意到窗外的树,它们的形状与气味,会闻到地铁通道里吹进来的风,“裹着大理石被切割开新鲜的味道”。在领悟这些生活细节时他还会闪过一个想法:“他打赌杜彤不会注意到这些。”与此同时,他又选择性地钝感于更具体的生活,在许多步骤中扮演一个机器人。像是忽然就厌倦了,他选择在一个周五,离开他们生活的城市巢湖,去上海。他有明显的迫不及待。他要给自己轨道上的生活创造一个晃神儿。

他曾在上海短暂生活工作,相比于杜彤,是一个“见过世界”的人。而杜彤呢,她几乎一直安守(并困于)确定的日常,对另外的生活没有兴趣也没有想象,她也在现实生活里,但几乎在“温室”内,并没有进入过“外面的生活”。小说就写着这个结婚三年、妻子怀孕、感到自己受伤的男人想要自我修复,他的办法,是在一个周五下午出发,逃离这个家。本着“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的念头来到上海,两天里,他漫无目的,走一走曾经熟悉的街道,约见了两个曾有感情微澜的女性朋友,并一再提醒自己,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几乎没有目的,也没有目的地。对了,他还因为没有收到妻子的联络而微感不快,像是在两百年后还接收着伦敦男人威克菲尔德发出的某种讯息。终于,他跃跃欲试、脱轨又略显狼狈地抵达了周日下午。小说在这里停住,但我们猜得到,大概率一张车票会将他带回周五之前的生活。

小说里有这样微微荒唐又酸楚的一幕:“他在宾馆内盯着天花板,沮丧的感觉突然袭来,他以为妻子会给他打电话,他甚至在地铁上就想好了理由,他一定要拒接几次电话,然后才躲在卫生间里小声说,跟客户在吃饭。晚饭他在一家连锁日餐店吃的,他要了三杯啤酒,特意要服务员一起端上来,他拍下了啤酒和天妇罗的照片。如果妻子要问,他就准备搭配着这些照片,撒一些无关紧要的谎,他知道这是无害的,因为他不打算做任何出格的事。”

妻子的电话没有打来。这大约是一个专门的留白。

小说里略去了一位女性,从细敏有觉察力的女孩到为人妻母之间走过的路,也没有提起这个女人如果想逃离、想失序,她可能的办法。当男人推开家门,一个微信或许就能搭乘上另外的生活,而家里一个日渐隆起肚子的女人该怎么办呢?他可以随时取消关于各种母婴信息的订阅,而一个新鲜的母亲正在幸福的海洋里冲浪。而他们,越来越像蹲守在自己世界里的“火山”,生活里的意外与风暴都只暂时“休眠”。

或许无意并置日常中的对立,但这篇小说还是作出一种提示,人会在许多生命时刻觉察到“理想的自我”,想靠近“另外的生活”,但人生更大的真相是,“你不总能得到你想要的”。在一个短小故事里,周苏捷的“弱”“犹疑”甚至道德上可能的污点对应着世间那些偶有的不定、摇摆、小小的不甘又几无挣脱的境况,这几乎是现代人共享的宿命。理想的生活在别处,但别处一定还有无数个“周苏捷”,想着去他们的远方。

所以这个故事里我偏心杜彤,不是同为女性,不是感到她无辜又被损害。是因为她身上有种不自知的勇武如此隐微明亮。她在不自觉中创造着一种生活的方法论:不必想清认清后才甘心去生活,去做那个在具体生活里孕育未知,领受并创造的那一个。

《第一人称》:我与我的对峙

不是自言自语,而是“我”遭遇“我”,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与时刻,“我”向“我”发问,“我”对“我”回答。

陈萨日娜的《第一人称》是一个初读让人颇觉怪异的文本。甚至在故事开始不久,我想联系编辑老师,提醒文本里可能存在的人称误用。不过,几个回合的“错乱”之后,当第三人称叙事忽然九十度转弯到第一人称,第一人称又隔行移位于第三人称,“华虚舟”这个故事主人公始终没变,而叙事在“他”和“我”之间反复横跳,我才意识到,作者在用一种冒险甚至极端的方式邀请我们进入故事。一旦进入,往深处走,会发现作者调度的是一种不寻常的叙述模型,她将“华虚舟”“他”和“我”“随机拆开”“随意叠合”,小小地冒犯读者,我们还会发现,小说在接近叙事之核的内部,用一种激烈而迷人的方式掩映着对记忆、自我与理想的置辩。

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华虚舟”不开心。评职称要为他人让道,参加电视台节目要被同事暗地耻笑,哺乳期的妻子也使他感到隔膜,与工作生活的格格不入无孔不入,只有从学校开车回家的那一小会儿,“他”会稍感远离窒息的一切,而这一天,顺道搭车的人,是“我”。

小说起笔配合着一些“条件反射”般的动作与表述,人物及关系设定好像没有太多拐弯,语言也偏干燥,说实话,小说行至近一半时还在考验我的耐心。甚至,在识别到搭车的这位奇怪陌生人一定是“我”的“影子”或“分身”时,作为读者,我也只是感到故事在往一个更狭窄的地方冲去,会有些好奇作者将如何布局,但没有料想到,这个小说后来会叫我体会到阅读的愉悦。

是的,愉悦。在隔绝着窗外大雨的行路中,“我”和“男子”开始“角力”甚至“决斗”,规则是“轮流来讲述那些隐秘的往事,谁说不出口,谁就会死掉”。我们开始了一场以词语为起点的冒险,“迫使”对方捞起记忆深处最“关乎我”、“造成我”、“决定我”的生命经验,小说从这里开始,开始了流溢华丽的叙事舞步。“蚂蚁”“生蚝”“怪兽”“纸杯”“羊”“北海道”“习惯”“信”与“信”,这组彼此无关、颇具开合度的词语将一个少年成长为人的轨迹连贯手势般串在一起,并且,在大雨停下、行至无边车流中时,终于抵达了“外面没有人,除了我们自己”的认知。

理想的自我也不在“外面”,那个比“我”更懂“我”的人,永远存在于“我”的内部,是“我”与“我”在对峙、抗衡、决斗中,长出的那个新的“我”。

《飞烟》:灰飞烟灭之前

杨知寒的小说里叙事者直给的判断不多,在一句赶着一句的密度里,参差舒展的,是人物的心情、言说和行动。

《飞烟》讲了一个和“烟的治理”有关的昨日故事。故事里有一对被理想主义鼓舞的年轻夫妻,丈夫孟还潮是报社记者,与妻子吴迅是大学同学,妻子总是怀着浓度更高的热情参与他的工作,她甚至“做好一切准备,像个革命党人的家属,愿意随时步入茫茫大雪,走向西伯利亚”。他们相信媒体是社会公器,为这个小家庭能做与所做的,感到正义和骄傲。

小说第一幕就逼近着主人公的结局,也将整个故事的挽歌气质早早弥散。孟还潮终究还是死了,光天化日,被来路不明者当街行刺,像推理小说,往后故事里的一切细节都有可能指向这场命案。于是,小说里合宜地闪现着许多“正好”与“奇巧”,金表、项链、电话、说了一半的话……善因流转为恶果,生活无理,命运无常,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呢?

这曲挽歌也是一则奇谭。故事的奇巧将复杂生活提纯为可以去细细识别和还原的样本,作者以细节的勾连将人的命运安置在一个闭环里。但这个闭环故事或许只是次要存在,读小说时,我一直想着又不能释然的,是笼罩在故事之上那被施加的理想主义。

小说里有一句关于孟还潮的念头,“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个忙碌的灯神,什么人给他擦拭一下,就得去满足什么人的愿望”。他确有勇敢和理想,为民众为弱势为这个社会向更好处位移,但他也疲惫也软弱甚至恐惧,他像小陀螺一样在自己的轨道上高速旋转,他停不下来。让他停不下的最温柔而沉重的擦拭,或许正是妻子的期许。一双红舞鞋。

在故事里,我好像看到一种形变的理想主义,它与宏观的正义有关,却在具体生命身上施加着负累。这让“理想”被夹缠了纯粹之外的东西,不是作为祝福或自然的发生,而是目光和时时的提醒。

在一切灰飞烟灭之前,他们相信,那种理想与英雄主义信念和生活方式会带他们这个小家庭,以及更大的社会更多的弱者去更好的地方。但为什么呢,真正的生活仍未开始,他们已经被“善”的外力甩脱在系统之外。

一种生活状态首先在孟还潮身上退潮。在他离去,并且他的离去被证实得如此悲凉与虚无时,吴迅才恍然从她模拟出的理想生活里退身。小说里出现了许多次的烟,它们依次弥漫、飞升、消散,最后好像都回到了吴迅的手中,“填完表她晃到窗台,喊人要烟,点起了烟”。

杨知寒的小说已有她分明的气息和滋味,但这个小说里,和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相比,她看见并展开理想主义的另一种方式,让我想到更多。

《闯入者》:从内部重新看见

我时常觉得小说的美丽在于它提供一种内部视角。它只是讲着虚构的、别人的事,却可以让我们从自己的日常里撤退,又更深地进入生活里被掩映的角落,重新看见一些什么。

岳舒頔的《闯入者》便是一个从内部讲述的故事,好像一开始,我们就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镜头的视角就是我们的视角,我们的眼睛叠合着苏瑶的眼睛。

苏瑶是谁,她怎么了,我们为何要看向她也目睹她被看?这些都将被解开,但在一切被解开之前,甚至在敏锐读者提早预判了故事的可能性之前,我们能不能放下对结果的探究,而耐心轻声地,随她的目光和脚迹,看一看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忽然就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世界,一个在无数细节上安排着意义和其他意图的世界,也是一个又陌生又熟悉、恍恍惚惚燥热冰凉的世界。是的,苏瑶生病了。这是一个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但苏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的世界。

她运行在一个自己也知道是失控的轨道,可她拿自己也没办法。她知道自己的世界和生活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更改了,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小孩吗?也不光是这个小孩,记忆碎片和生活里的细小物事向她涌来、膨胀、形变,弥漫并且覆盖她,幻觉成为确凿的真实,真实像是生活的谎话。她曾经熟悉和信任的,都在退后,远离她。

为什么我们会看见苏瑶这一个被判定为失序、错乱、生病了的世界呢?因为文学的眼睛,在带着我们从她身体内部,重新看世界。

小说不长,但用了相当的篇幅让苏瑶去回忆那只不存在的边牧。它存在得确凿极了,如何聪明可爱,尾部“只有末梢很少的一部分是白色”,在第一次相见时让苏瑶想起一盒她小时候吃过的饼干,如此种种。但这只叫做贝拉的小狗被丈夫送走了,因为来到家里的小姑娘(苏瑶认为她确为丈夫的妹妹)对狗毛过敏。生活在不断提高着音量告诉苏瑶,她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人”。她想回到轨道里,离开压抑空间,和男人(她的交谈对象,也就是她的医生)提起想找一份工作,但她所有的“往前一步”都会受到透明而温和的阻拦。

从始至终没有人正面告诉她她的错乱是因为生病了,他们用爱惜、关照、保护,造给她一个“楚门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缔结之前,我们可以想象,她突然遇到了什么。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可能被随时抛向“崖边”,当“孩子”(或一切世俗意义上被寓意为希望的所在)不是“降临”而是“闯入”,当并非强人的我们被生活中锐利、灼热的事物弄伤,我们将容易看到世界颠倒无序,但是不是也能从内部,看到自己、抱抱自己呢?岳舒頔用细微的精神与生理应激变化写一个女性在“成为母亲”之后突然遭遇的迷失,亦是用一种近乎极端的方式将“理想生活”的侧面与背面摆在我们面前。很多时候,理想生活会被突然取消,重要又必要的,是与眼下相持,给失序者以温柔托举。

《绳索与海洋》:一场理想的漫步

这是我第一次读李星锐的小说。前半程像盛夏正午站在毫无遮掩的水泥广场上,燥热又晕眩,大约是在向清开始讲述童年时,小说里长出了爬山虎般的绿荫,这份墨绿色的凉意一直延伸到故事结尾。

“我”的自杀计划被友人向清的忽然来电截断,陪她出去走走成为眼下的事,在漫无目的的行走聊天里,我们目睹了另一场“自杀”,意外又自然地步入记忆的深水区,并且在返回寓所后,那条先前计划着结束自己生命的绳索宿命般救下失足悬挂在窗外的小偷。如此简述,似乎加深着这个小说的荒诞质地,但确实是如此轻易密集地处理着与生死有关的活动,让这个小说在同比例于现实的书写中,显出了恍惚与失焦。

小说里,作者频繁地调度着极端行为,“自杀”“行为艺术”般此起彼伏地上演,但幸好没有一次被实现。在某种恹恹而慵懒的叙事笔调里,那个被裹住又不时亮出的,是一次次看向“生死”“救赎”“希望”的目光。

后来我想到,读《绳索与海洋》的前半程有点像第一次看贾木许的电影《神秘列车》,年轻男女走在孟菲斯衰败的街道上,他们有关于音乐的目的,但更像是无所事事。李星锐安排他的人物也在烈日的马路上走,他们“寻门而不得”,他听她随机地聊起生活和感情的难处,他们对奇奇怪怪的事显出超拔耐心,对自己的生死,又好像表现着某种淡漠。直到“我”忽然意识到向清在这个午后的出现仿佛一条绳索,“我放弃了去往天国的入场券,只是为了来听这样的故事吗,还是说她其实是故意为之,因为她早已洞悉了我尚未察觉的道理——能助人爬出地狱之谷的绳索,就是由这样和那样的平庸之事所编织的”。

也是行至此处,忽然清风吹过。前此一切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生出了某种光泽,庸常世俗在以一种新的面目出示意义。

但不止是向清向“我”施以援手,这次漫游后来被证明为相互搭救。这一场从悬崖边撤回一步而开始的散步,漫无目的、酷热、焦躁、一开始像是行走在龟裂大地上,可也正是在某种漫无目的中,诚恳1c817adc26fe1e1fe0707848262f1b0ac11f6f199011fb7f4b5aceac100c5dee与信任开始流动,一种“理想的漫步”显出了形状。

是的,我愿将这个由赤红转向墨绿的小说看作一次理想的漫步,它也放大镜般模拟着我们日常的艰难时刻。在“球”触地、退无可退时,不妨等一等,生活或许正在往另一个方向运动起来。

《白马》:曲折地接近她的梦

六位作者中三三的文本是我相对熟悉的,因而读来也更苛刻。她需要翻出新动作,讲出新故事,抵达新认知,好像才能叫读者的期待不滑落。三三的《白马》依然在她熟稔的叙事美学系统中优雅移行,这一次,她将目光定格在一个女性的梦、女性的情谊与这情谊所托举、所拖拽的具体生活。

小说开篇,一座国营百货商场立了起来,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苔城”,当罗珍妮经过这即将开业的小城第一家百货商场,目之所及光彩流溢与之昭示的另一种生活可能,开始在她心中浮动。那么普通卑微,但她一直做着自己的梦。“它和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发生着关联,巴黎、纽约、伦敦、罗马、东京、上海,恢弘的现代奏鸣曲正从这些最振奋人心的地方流向这里。而她,罗珍妮,位于一处通往未来的甬道入口。她将变得明亮、耀眼,从局促的环境中获得假释。”

商场这架巨大装置似乎正在将她与外面世界连接,她如愿成为售货员,并与同事梅慧芬、刘梦走得近起来。在此之前,罗珍妮是餐馆小工,她的青春围困在油污、擦洗和服务中,现在她依然做着服务,身处已换做明亮和清香。一些微妙并置排布于小说细节,并且指挥这些细节往更深的意义里去是三三叙事上的擅长。当日渐理想的工作将罗珍妮带上一个光滑轨道,和人的相处开始填塞具体生活。她们需要交换彼此的“秘密”来稳固“友谊”。

《白马》我读了两遍,在谜底清晰之后重新回看,那些女性之间对话和心思的流转,包裹在柔蜜之内的战争和敌意,命运无常与人性的暗面让整部小说笼罩在一种悲哀里。罗珍妮的一个理想是到上海去,为此,她几乎搭上所有青春、受人指摘、将自己细小的命运悬挂在他人的生死上。在这过程中,梅慧芬知心大姐般劝慰开导,是她贫瘠生活的温暖所在。二十年后,当命运的小船早已行至那个曾在幻想中给她安慰的港口,面对故人,她终于识别流言的始作俑者。花朵般的人性在飞驰记忆中迅速枯萎凋谢,连同罗珍妮曾倚望理想生活时的那股纯真,一并消散。

一个曾怀抱着梦的女孩在现实洗炼里曲折地接近着她的梦。她总是善良又懦弱,片面地接收解读着外界消息。这些消息,支撑她,瓦解她,动摇她,托举她。她令人感到熟悉,多像我们的姐妹,甚至我们自己。当然,这只是读《白马》的一条线,如果站在梅慧芬的角度,世界还有全然另外的版本。

读完这六个小说,我又一次看见,写作者们乐此不疲地将此起彼伏的命运轨迹伸展在我们面前。手指划过这些线段,穿过别人生命的四季,我们遇到的不只是感受、情绪、认知,我们或将遭遇一个被体认、共情、深思丰富过的正在生长的自己。

年纪仿佛的写作者们并列一起,像一支被即刻召集的小小队伍。不过他们各有奔赴,在装备、步伐、方向上也尽不相同,可是这一瞬阵列里,他们给出了各自凝视的心灵样本,亦在六种当代生活切片中交换着认知。他们共同拼出一片“此刻风景”。当然,“理想”只是我的剪切,他们的文本包含并不限于这一种解释。作为读者,每人都可以自己的感觉与认知,心灵和词语去靠近这一件虚虚实实的造物。文学的迷人也正因她是这样的敞阔。

写作者们虚构遥远、往日与他者,他们或许也正照实写着切近、此刻和自我。此间联结,正是我们去往迷人未知的路。

我偏爱初夏的马路和马路上一切闪着微光的事物。它们欢迎着风、烈日以及大雨。他们将自己的可能性握在手中。明媚正在启程,向着未知,向着许多可能。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