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野花静静地伫立在小区入口处花坛的土壤中,矮小又鲜亮,像一群目击者。他经过时看它们一眼,在花坛边缘的瓷砖上坐了下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星期五的夜晚,人们结束一周的工作,进入短暂休憩。而他,不论此刻在谁看来,都像个正在遭难的人。从这里一抬头,可以看到对面楼上他的住处。客厅窗户里亮着灯,那是他的女人独自在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坐下。他感到他仿佛已不是一具肉体,而仅仅是一个意识。他凭借这点微弱的意识存在。如果没有它,他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立马就要散架了。
他尝试多次,手里的钥匙怎么也对不准门把手下面的锁孔。金属碰擦的声音让女人听到,她从里面把门打开。她把他煞白的脸色和打不开自家房门的行为理解为他喝醉了。她是一个长着一双温柔眼睛的妻子,即使口中冒出一些责怪,脸上也没有丝毫愠怒。她把他扶到沙发上,他拉着她一起坐下。“我没有喝酒,真的。要是喝酒反倒好了。”他盯着她茫然的眼睛,连说了几个“我”字。“我对不起你。”说完这句,眼泪就滚落。她听后下意识地想把胳膊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但他死死地拽着。一个男人对不起一个女人的方式,还能有什么呢。但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放开她的胳膊,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说法来代替“我杀人了”这四个字。
三小时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乘客坐上他的副驾,目的地是郊区一处花卉市场。快要出城时,他忽然质问他为什么要绕路。他指着导航说他没有。接下来的路上他们争执不断,年轻人大发脾气,一口咬定他故意绕路。车到郊区,他的手指甚至戳到他的脸上。等他们到了目的地,他嘴里又冲他骂出一个下流的词语。他没有再忍耐,趁他解安全带的时候,从座椅旁边的扶手盒里拿出一把水果刀,用一声怒骂回敬他的同时反手捅了他一下,又捅一下,接着又捅第三下。
“就是这样,我杀人了。”他说。她没有追问他任何细节。他的脸色,他说话的嗓音,和他发抖的手,已足够说明一切。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让这个噩耗静置良久。“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仿佛是为了消除这句听起来像是指责的话施加给他的额外压力,她搂着他,用手掌摩挲他的肩膀。她看得出,这一微小的安慰使他无限感激,也让他有了说下去的勇气。“我害怕,”他小声说,“我把他藏起来了。”“你把他藏哪了?”“河边。”那时附近没有人。他看到他经过一阵剧烈抽搐,靠在副驾台上一动不动,便打消了送他去医院的念头。他把车开到河边。血液濡湿了整个座位。他在车内把他温热的身体从座椅中间费力地拖到后备厢。后备厢放着一个大收纳箱,他腾出里面的工具,把那副不再蛮横的瘦弱身躯硬塞进去。由于空间狭小,那颗脑袋斜挤在箱子角落,像是另外放上去的。环顾四周,不远处的路面下方有个桥洞。他没有多想,抱着收纳箱费力地来到桥洞位置,翻越护栏,连人带箱从路的一侧滑了下去。桥洞里黑黢黢的,遍布垃圾与杂草,他把收纳箱藏于其间,转身离开。他没有忘记拿出对方的手机,关机后丢进河水。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浑身发抖,生怕再开下去会出车祸,于是把车停在附近的一个地下车库,并用车布遮盖严实,以免路人发现座位上的血迹。
头顶的白灯照着沙发上的两个人。他起身拉上客厅的窗帘,返回来继续挨着她坐。他们吞下这件似乎大过他们自身的异物,正等着它艰难地被消化。他哭一阵,它消化一点,她再哭一阵,它又消化一点。他们就这样逐渐接受他杀人的事实。她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家里的许多事情都是由她定夺,她把生活的一切安排得有序、得体。而这个夜晚每当他问她“怎么办”,她都只是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直到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已过十二点,她才说:“还能怎么办,自己去,和被他们找到,你想想哪个更严重。”听到这话,他仿佛一个原本还抱有逃脱希望的人听到最后的审判,失声痛哭起来。
“明天再去,好不好?”他抱着她说。他感觉到她点了点头。可她接着说:“去得越晚,越有可能被抓到。”她用了“抓到”这个词,这使他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身份。他破罐破摔地摇头说:“没有关系,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宁愿被抓住,也要在自己家再睡一晚。”她又点了点头。他抬起头看着他和她努力工作买下的房子,他将不再拥有它了。既然要再睡一晚,那就应该早点上床。他和她一起去洗澡。从沙发上起身时,他已经像个老人,颤颤巍巍,站立不稳。
入睡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床上搂抱着彼此,不停地抽取纸巾擦眼泪和鼻涕。门外稍有动静,他就绷着身子,紧张地聆听。她在他耳边细语:“快想想,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或者想吃的。”她紧紧地抱着他,隔着睡衣用自己的身体蹭着他的身体。而他此时既没有食欲也没有性欲。他同样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我想去海边。”她在黑暗中亲了亲他湿漉漉的脸颊。他像是意识到这个愿望不合时宜,又提了一个更容易的:“我想把灯打开,我想多看看你。”她伸手拉了一下床头灯的灯绳,于是两双悲哀的眼睛在橘黄的光中近距离对视。
“我也想去海边,”她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居然连海边都没去过。”“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他闭上眼睛笑了笑,随即又睁开眼睛,怕被第三个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说,“我们明天就去,怎么样?”“别开玩笑了,这是逃逸。”“不是逃逸,只是去看看大海,我就回来自首。”他说。“说不定那个人的家属已经在找他了。”她嘴上这样说,眼睛里的动摇却已出卖了她。“就算找他,也不一定会马上报警,”他分析道,“何况我看那个人吊儿郎当,不像是身边的人会特别关心他、在意他的。说不定他经常一消失就是几天。我们还有时间,明天去海边,满足最后的愿望。就算刚看见大海就被抓住,那又怎么样呢。你说呢?”于是,他们在夜晚做出前往大连的决定,当即购买了第二天中午的机票。对这趟旅途的计划短暂地将他们的注意力从他犯罪的事实中抽离出来。事已至此,海边似乎成了救赎,成了他的命运落地之际微小的回弹。唯有到过那里,他才能够在接受接下来的审判与惩罚时获得些许平静。这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夜渐渐深了。他终于还是开始入睡,睡着后他表情无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轻轻地将床头灯关闭。没多久,他猛然醒过来,听到她呼吸深沉,于是继续入睡。后来她又醒,缓慢地抽出被他颈部压着的手臂。他们就这样身处在睡与醒的反复折磨中。终于他们同时醒来。她在黑暗中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悄声说:“我好爱你啊。”他转身将她裹住,用力地亲吻着她的嘴。她回应着他。他们的舌头像两条奋力求生的鱼钻入对方的口腔。她的手试探着伸向他的下身。他们默契地延长这场前戏,谁也不急着做最后的交融。他们抚摸,亲吻,舔舐,咬啮。他们用尽浑身力气抱着彼此,让每一寸肌肤贴合,努力地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他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只避孕套,单手拆开戴上,在继续亲吻和抚摸的同时进入她的体内。他的速度逐渐加快,她的叫声也越来越肆意。被他撞击的那个地方,汁液像河水一样泛滥。除了爱和欲,他们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过往也没有将来。没有监狱也没有大海。完事后,他们拥抱着躺在凌乱的床单上,等候心跳渐渐平息。唯有刚开始相爱的和即将经历漫长离别的恋人,才会像他们此时这样拥抱。
天亮以后,他们开始做出行的准备。心灵的煎熬和半夜酣战让两人身体状况有些不佳。他有时会愣在原地,说出一些幼稚的话,比如“要是时间能倒退就好了”。他一遍遍回想着自己从扶手盒里拿出刀子的那个瞬间。他只需要忍耐片刻,这个周末就会是个平凡、轻松、愉快的周末。他的确是个易冲动的男人。他冲动起来会骂他的妻子,会在市区把车开到一百码,会摔东西。可他从未想过他会将利器插入另一个人的心脏。一个念头跑进他的脑袋,他想,拿刀的欲望和半夜做爱的欲望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了一个短暂的快感,他要么通向极致的愉悦,要么通向灭亡。
临近中午,他们打车前往机场。司机在座位上打开后备厢时,他根本不敢去碰车身。是她把后备厢盖板掀开,费力地拎起行李箱塞进去。车内的环境也让他不适。他们坐在后排,他屡屡感到前后都危机四伏。下车时他脸色蜡黄,蹲在绿化带旁边呕吐。路上的交警和机场的安保人员都让他紧张。他用太阳镜遮住眼睛,用皮肤衣的帽子遮住脑袋。她也同样如此。
这次旅途他们不再像往常那样节省。他们坐的是头等舱,预订的是从未住过的昂贵酒店。他们尽可能铺张浪费,在餐厅点下吃不完的海鲜,只为了让他多尝试几样。但实际上他和她都没有任何胃口。他们并排坐在酒店房间的床边,顺势平躺下去休息。“我会被判死刑吧,”他说,“至少也是无期?”接着两人都沉默。“现在不要想这些。”她思索很久才想出这样一句话。他忽然抬起上半身冲她大声说:“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不想?”她静静地躺着,依然用大拇指来回抚摸他的指节。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是他把灾难带给她的。于是又连忙道歉。
傍晚时分,他们乘车前往星海广场。在某些笔直路段,透过车前玻璃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太阳。汽车内部和窗外街道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它直射而来的金光下。“就好像太阳也生活在这个城市。”他眯着眼睛对她说。下车时,他们穿越广场,直奔海边。他留意着周遭的人群,真的担心他刚看到大海就被逮捕。此时的海水呈现一种泛着银色波点的蓝。不远处一座大桥横跨海面。乳白的围栏把成群的游客阻隔在堤岸上。海鸥密集地从他们上空飞过。人们把手里撕成小块的面包或香肠抛向空中,它们中的一只必会精准地叼住。“你想喂它们吗?”她问。近处有便利店,可以买到面包。他摇了摇头。这固然与他想象中的海边有所不同,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到了。对他而言,愿望的达成意味着伏罪的开始。不管成群的游客多么让他不自在,不管那座海湾大桥如何碍眼,那些白色围栏如何阻碍了他与大海的近距离接触,不管漫天的海鸥争抢食物的姿态看久了多么让他腻烦,他都实实在在地到过海边了。
两人沿着堤岸向东缓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边走一边扭头看着大海。离广场渐远,人也越来越稀少。“我们合个影吧。”往常外出旅游,合影都是由她提出的,这次则是他主动说。他搂着她的肩膀,以海面和擦着海平线的落日为背景,持手机自拍。大概是看到屏幕上他们面容憔悴,他迟迟没有按下拍照键。“我觉得距离远一点,拍全身照可能更好。”他说。于是他们在原地等了两分钟。一位老人手拿一把小折凳迎面走来,她上前请他帮忙,他欣然答应。她回到堤岸边,像刚才那样和他并肩站着。老人拍了一张,继续盯着屏幕。“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他问。他们回答说是。隔了许久,他才又拍了一张。
“这附近有沙滩吗?”她问老人。“继续往那边走,会有一个小沙滩。不过你们得先走一段公路。”老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在原地与他们攀谈,主动向他们介绍这座城市。“我刚刚沿着马栏河走过来,遇见一只海鸥在高楼中间横冲直撞。”考虑到他们不知道马栏河,他又朝他来的方向指了指,“马栏河就在前面,流经市区。你们很快会路过它。海鸥有时候把河水当成海水,顺着飞到城市里去,结果就在城市里迷失了。”“迷失”这个词从老人嘴里说出,让他心头一震。他问:“那怎么办呢?”老人说:“没办法。运气好的话飞回海边,运气不好,在玻璃上撞晕,或者被人拿扫帚打下来。”三人不自觉地把目光从海面移向城市。太阳已经消失不见,城市笼罩在一种逐渐黯淡的幽蓝当中。
按照老人的指示,他们穿过马栏河,继续沿海岸步行,最终由于道路中断,不得已走上公路。“活着也就那么回事,对吧?”他说。他们正手挽着手从一盏街灯走向另一盏。对于他这些突如其来的问句,她已经变得迟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应该虚伪地告诉他,活着确实“就那么回事”,因此他可以坦然且没有遗憾地前往那个即将夺去他的生命或自由的地方吗?还是应该实话对他说,活着并非“就那么回事”,活着是很美好的,而他自己作践掉了活着的权利?“你倒是说话呀。”他停下脚步,用一副质疑的表情看着她。“你让我说什么?”她的声音高过了他。“你告诉我活着就那么回事,有那么难吗?”他的声音高过了她。她的脑袋被一片嗡嗡声占领。她甩开他的胳膊,独自快步而去。她一边哭,一边自说自话地用一些恶毒的言语骂他。她大口喘气,在走完一个上坡后听到了海水的呼啸。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许警察正在追踪他,她想,也许她和他的任何一面都是他失去自由之前他们的最后一面。想到这里她猛然回头。他正默默地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她停下,他也停下。她像个姐姐那样上前把他抱住。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条偏僻公路,前后没有行人,只有为数不多的车辆偶尔从路面飞驰而过。路灯也像是出于简省,间隔很长的距离才设一盏。公路的走向与海岸平行,却高于海岸十余米。“那老头是不是骗我们的,这里根本没有下去的路啊。”他倒不是真的担心他们到不了海滩,这样说只是为了缓和刚才的气氛。然而随着越走越远,他们的确没有看到下去的路。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虽与大海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走不到那里。正当他们决定等一辆出租车时,路边茂密的植物丛中埋伏着的一段窄小石阶在他们身旁一闪而过。他们原已经走过了,又凭着印象返回来找它。台阶像是多年无人涉足,两侧的灌木比人还高,野草在石头和水泥表面肆意蔓延。当他决定要下去时,她犹豫着问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管它呢,有危险大不了再回来。”他拉着她,顺台阶而下。她为他的这句话感到害怕,他总是这样冒失,对于想做的事情,做了再说。而在昨晚之前,她从未考虑过这种性格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隐患。
潮湿甚至腐烂植物的气息刺激着他们的鼻子。那是一种让人上瘾的味道,像是被吸入肺部后在大脑中发生作用的迷幻剂。乍然来到这片被海风和绿植环绕着的幽暗之境,两人转瞬间都觉得脱离了现实。台阶不规则地向下延伸,狭窄又陡峭,再加上花草错综,他们不得不谨慎慢行。一些疯长的灌木甚至在台阶上面形成几个穹顶,弯腰钻过去时,薄脆叶片的尖端扫在赤裸的脸颊和脖子上,那是一种如梦初醒之感。探险一般穿过这片魔幻的区域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但当他们跳下最后一级台阶,来到被海水拍打着的沙岸时,头顶公路上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远如隔世。
不远处有几座临海而建的房屋,看上去像个小型度假村,此时虽有灯光,却不见人迹。而他们站立的地方恰好在灯光的辖区之外。广袤的海面被黑夜霸占,除了脚下的沙石和眼前的海水,远处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蹲在两块凸出的石头上,让双手浸入水中。海浪夹杂泡沫,有序地冲刷着沙岸,一次一次地在他们脚下流过。远远地来了一波大浪。她说:“跑不跑?”他说:“跑。”于是两人从石头上跳下来,后退了一段距离。果然,浪花把两块石头整个淹没。他们手拉着手,为这次胜利露出了笑容。这笑像是一种提醒,把他们从刚才奢侈的愉悦中拽了出来,以他们的处境,笑是不可思议的。
他们面朝夜晚的大海,相互依偎着坐在地上。海风让她的发梢不断地在他脸上拍打。她觉得有些口渴,要去看看房屋那边有没有饮料卖。他没有陪她去,而是坐在原地等候。逃跑的念头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他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感到独处在这黑茫茫的海滩让他心慌。警察,手铐,监狱,法庭,判决,那个年轻人死前的模样……她一走,他的生命就只剩下这些了。这些东西,单是想想就让他发抖。他想寻一条生路,哪怕铤而走险。她回来时手里拎着几罐啤酒。他迎上去一把将她抱住,哭诉说他一分钟也不能和她分开。她摸着他的后脑,那里被汗水浸湿了。他们重新坐回地上,开了两罐啤酒。“真好喝。可惜以后恐怕喝不到了。”有她在,他逐渐恢复冷静。她举起手里的酒,和他碰了一下。
“我们逃跑吧。”他摸着她的脸说,语气像是在哀求。她转头凝视着他,良久才问:“你是认真的吗?”他回避着她的目光,像个企图说服母亲以实现自己无理愿望的孩子。“世界那么大,有好多地方可以去啊。可以去偏远山区,我老家就有,躲在那种地方,谁能找得到呢?或者想办法去国外,穿过这片大海不就是了吗?总有办法的。趁着现在还没有被找上。否则就来不及了。”她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她的回答。难道她要向他分析逃跑成功几率的渺茫,对他细说躲躲藏藏的逃亡生活的艰苦,或者要告诉他假如她跟他一起逃跑那么她也是在犯罪?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等待他这股冲动的念头慢慢冷却。
开启第二罐啤酒时,她想起他们黄昏时分的合影还没有仔细看,于是拿出手机。照片上的两人,穿着与他们脸色毫不相称的适合海边度假的宽松衣服;他们有着被大众审美认为是最合适的身高差;他们动作亲昵,透着一种共同生活多年的恋人之间才有的肢体上的默契;他们同时凝视着镜头,徒劳地想做出一副自然的表情,却因此让脸上的肌肉更加僵硬。“十三年,”手机息屏后她说,“我们几乎刚认识就开始谈恋爱了吧?”他点了点头。除去没有记忆的婴孩时期,他们当前人生的一半时间都有对方参与。“还好前年结婚的时候你不想要孩子。”他说着勉强挤出一个笑,仿佛这是他们不幸命运中最大的幸事。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含在嘴里感受着它的滋味,无光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远处看不见的海面。他那把插入对方心脏的刀子,并不是夺去一个或两个年轻生命那么简单。距离事情发生已过了一天一夜,他和她还没有把它告诉任何人。他的父母,他的弟弟和弟媳,她的父母,他们共同的和各自的好友,同事和上司,数不清的亲戚,还有桥洞底下收纳箱里年轻男子的同样数不清的社会关系。他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去承受那致命的一刀造成的这些巨大变化。似乎唯一得以幸免的,是他们尚未孕育的女儿或儿子。
“你看看我的头发白了没有。”他忽然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他解释:“小时候我有个叔叔,骑摩托车撞死了一个小女孩。他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头发全白了。我从前总以为一夜白头只是夸张的说法,那次才知道人真的可以一夜白头。我没有吗?”她摸着他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徒劳地想帮他理顺。“我有时候不明白我怎么还好端端地活着,”他继续讲,像是说着呓语,“做了那样的事,精神都崩溃那么多次了,这肉体怎么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他一口把手里的啤酒喝干,又开了第三罐。她买这么多啤酒,大概就是想借酒精缓和一下他们的极端情绪。事实证明酒精确实有用,她去旁边更黑的沙岸上厕所时,脑袋已经变得晕晕乎乎。
“明天该回去正面面对了。”若不是借着几分醉意,她恐怕也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他竖起右手的食指,说:“明天再待一天。就一天。”“昨天说好的今天看海,明天回。你别忘了那个人还在箱子里。”她倒并不是觉得他们不能再停留一天,她只是怕他们无休止地拖延下去。“可是,”他找借口说,“我们白天看到的不是我喜欢的海。我喜欢现在这片海,但现在天黑了,我看不到它。”她想了想说:“那明天早上再来这里一趟,就回去。”“我要傍晚时候来。看海一定要在傍晚时候。”他固执地说。
打车回酒店之前,他们沿着沙岸继续走了一段距离。靠近房屋的岸边停着几只橡皮艇,她好奇地抚摸着它们。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个白色身影,他们走近后发现是一尊雕塑。夜晚的缘故,看不清具体模样。它立在海面的形象洁白伟岸,大概是某个神明。她忽然面向雕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开始许愿。他没有像她那样做。有希望的人才那样做。他只是静静地盯着那尊白色身影。等她结束,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不告诉他。绕过那些房屋,有一条较为陡峭的大路连接着公路和海滩,他们在这里叫了一辆车,等待司机来接。
回到酒店时夜已经深了。他们像昨晚一样开着昏暗的床头灯相拥而眠。“想再来一次吗?”她柔声问。他摇摇头,把她抱得更紧。也许他此生都不可能再和女人做爱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但是他不想。好比行刑前的人即使面对丰盛的晚餐,也没有胃口再吃了。而昨天半夜因告白引发的激情实属例外,他们都感到那像是在梦里做的。正如回想起杀人的过程,他同样觉得犹在梦中。经历了二十多个小时,他和她都已经接受这一变故。尽管就目前来看他的境况更加糟糕,因此在来海边的路上一直是她迁就和照顾他,但不论如何他的命运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他要做的只是接受,而她接下来要独自面对的那些未知岁月才更加漫长。想到这里,他也轻声问她:“你呢,你想再来一次吗?”她同样摇了摇头。
与昨夜相同的是,他们的身体沉沉睡去,意识却整夜游离在睡与醒的边际。而与昨夜不同的是他的梦,被他杀掉的那个人在梦里找上了他。他不清楚为什么那个人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个夜晚无动于衷,却在第二个夜晚纠缠着他不放。总之,床单被他的汗水浸湿了,他屡屡像梦到从高处坠落那样惊醒。身旁的妻子发现后拿毛巾给他擦拭身体,又喂他水喝。“太可怕了,我把他弄成了那个样子。”他说。他不敢再入睡,静静地躺着直到天亮。也许是时间的推移,也许是这些梦的缘故,第二天他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她看来他像是比昨天更平和了,他默默地躺着或坐着,不再有激烈的情绪变动,也不再提那些奇怪的问题。哪怕这时候有警察踹开房门冲进来,他似乎也能够平静地向他们手里的手铐伸出双手。她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是好是坏。也许这只是一种短暂的宁静,他很快又会陷入昨日一样的崩溃。也许他只是太过疲倦。
她去酒店餐厅取了一些早餐回来。他拿起其中一块甜点又放下。“我们回去吧。”他说。她不确定这只是他随口的一个提议,还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不容更改的决定。“不再去一次海边了吗?”她也放下手里的早餐。他默不作声,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不愿意告诉她他的内心又多了另一重煎熬,不是来自即将降临的刑罚,而是来自他的杀人行为本身。他杀人了,意味着他夺去了那个人的生命,他使那个人的心脏停跳,使血液流出,使意识离开身体,使四肢僵硬发臭,使躯体进入棺木走向腐烂。作为补偿,他理应受到相同的待遇。惟其如此,他与他之间才能达到平衡。一切恐惧、悔恨、逃避,一切难以成眠的夜晚,一切诸如去海边的愿望,在这种巨大的平衡面前都渺小如跳蚤。他昨晚来梦里找他,不正是向他索要平衡吗。他不仅昨晚来,今晚也来,明晚也来。反正他已经死了,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唯有永不罢休地来找他。往后的无数个漫漫长夜他都来,直到他彻底偿还清楚。
“你吃吧,别因为我不吃,你也不吃。”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女人,他知晓他应该尽快离开她。他要去偿还一个被他杀掉的陌生人,却无法偿还他的爱人。他只要看着她,与她的那些过往就不断地涌上脑际。“我要向你道歉,”他无力地说,“为我以前那些对你凶巴巴的时候,对你不耐烦的时候,还有欺骗你的时候。”说完这些他又后悔,何必在这最后的时刻还给她柔情,惹她哭泣呢。“我想听你的,”后来他说,“你说回去我们就回去。你说去海边,我们就再去一次海边,只要警察不在我们去之前找上来。”“不会那么快找上来的。”她摇头说。他问:“你怎么知道?”“因为我昨晚向海里面那个神像许过愿了。”
整个白天他们都无意再去任何地方,只是躺在床上等待黄昏。他们聊着天,不停地拥抱、抚摸、亲吻,沉重的心情竟至于有了丝丝愉悦。他们心知肚明这是他们离别前最后的机会,因此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们谈论着他们的过去,甚至试探地谈论着将来。他想象另一个将会与她相爱并共度余生的男人的样子。他克制着自己的妒意。她看出来了。她在他耳边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还来得及要一个孩子。”“你在瞎想什么?”他表情严厉、声音温柔地说。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止住。
下午,他们点了一小份外卖。为了让她高兴,他才勉强吃了几口。随后他们乘车前往昨夜的海滩。白天的缘故,重新穿过那些窄小的石阶时,已不再有先前的新鲜和刺激之感。海面平静。太阳与海平线还有一段距离。一对比他们年轻的情侣坐在他们昨晚所在的地方,他们只好移步到近旁另一处沙岸。“他们看上去年纪好小,大概还是学生吧?”她猜测说。那对情侣也注意到了他们,偶尔向他们投来好奇的一瞥。那是一对多话的恋人,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是欢声笑语不断地顺着海风飘过来。
云肉眼可见地聚拢又散开。太阳不再那么刺眼,他们可以直视它。不过,他们的眼睛与它一样萎靡,经海风一吹,越是酸涩得难以睁开。有时眼泪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处境而流,单单是因为睁眼的时间太久。就在他们给对方的眼睛做按摩,用双手摩擦出的手心的热量温暖它们,用嘴唇亲吻它们的时候,那些云彩和远处的海面逐渐被落日染成橘色。预示着别离的壮丽颜色。他们长久地睁着眼睛,看太阳位置的变化。那颗浑圆的制造这些颜色的天体,此刻已与海面齐平。颜色越来越浓烈,近处的海面也开始泛起金波。最后连他们的衣服和皮肤也被镀上一层橘红。
旁边那对恋人欢笑声的止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看到男孩拿着一个坚硬的东西,在凸起的大石头上刻写着什么,女孩则蹲在一旁认真观看。“你说他们在写什么?”她说。“不知道,大概是某某与某某天长地久之类的话吧。”太阳消匿于海平面,天空只剩下即将开始退散的晚霞。有那么几个片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个杀人者,也忘了他和她即将分手。他以为他们和旁边的情侣没什么区别。后来小情侣走了,沿着海岸渐行渐远。她想看看他们在石头上刻写的内容,他也更喜欢那块有凸出的石块的地方,于是他们起身走了过去。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橘子海。这是那对情侣给这片傍晚时分的海湾所起的浪漫名字。
夜幕不可阻挡地降临了。远处的海面又渐渐隐于黑暗。他长久地凝望着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接着长吁一口气。他的吁气像是某种做决定的信号,引得她微微侧头看了看他。他喊了她的名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去过的一家商场,你那条从来没穿出去过的粉色的裙子就是在那里买的。”他说。她点头说她记得。“我把车停在那家商场的地下车库了,具体的车位我记不清,当时太慌了。还有,那个人的位置,大概在城南一家花卉市场附近的河段,一个很小的桥洞里,不难找。”他继续说,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明天,明天事情就要暴露出来了。往后的很多麻烦事,都要拜托你了。跟我认识一场,你也够倒霉的。别否认,你听我说。我爸妈,还得你去通知他们。我本应该自己去,顺便和他们告别的。但是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告别。而且我没有脸去见他们。往后的其他事情,你就做主好了。”他张着嘴,还想继续说什么,一时又陷入沉默。
他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搂着她的肩膀,转过头看着她,像是艰难地想着什么措辞似的停顿良久,终于说:“橘子海。你觉不觉得,这里是一个,适合分开的好地方?”她凝视着他在暗中闪着光的眼睛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回避了一下她的眼光,又重新和她对视说:“没什么,我只是想,我们就在这里分手,比在公安局或者法院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分手都好。你不觉得吗?”说到这里,他们的眼泪像约好似的同时滑落。“一起出来的,一起回去,”她坚定地说,“我会陪你走到最后那一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里多美啊。结局已经够坏了,就让最后相见的记忆停在这里,不好吗?”“不是最后相见……”她还想说下去,他止住了她。“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最后相见。你想过吗,如果明天我去自首,你陪着我去,那我们两个人的最后相见就会是在公安局门外。你希望是那里吗?”“在我们自己家也行啊,大不了我不陪你去。”“都不如这里好。都不如橘子海。”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看着她,用满含眼泪的眼睛询问,从她的眼睛里却得不到任何答案。于是他的眼睛由询问变成央求。他的央求让她心软,他看到了她的动摇。“明天怎么样?”她说,“明天一早我们还来这里,来这里分手。”他疲倦地摇了摇头。“早晨是开始,夜晚才是结束。最后一次了,就听我的吧。等时间差不多了,你就回酒店。我会另外找一个住处。你买你的机票,我的我自己买。明天一早,我们各自回去。”她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就是默认。
他用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她,把嘴唇印在她的嘴唇上。她热烈地回应着他。他们吻得太紧,泪水到了嘴边都要绕道。良久,他们的嘴唇分开,两个额头贴在一起,鼻子轻轻地擦碰。“我现在知道什么是自由了。”他轻声说。随后他无声地开始抽噎。他的抽噎传染了她。他们拥着彼此,身体痉挛似的抽动着。她让他哭出声,他摇头。“我太残忍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知道他所指的残忍是对她还是对那个收纳箱里的人。他们渐渐平静下来。他拉着她站起身,两人都有些晕眩。他们又以站姿拥吻许久。“好好爱自己。”最后他嘱咐说,“好好生活,不要节省。下次不要再找我这种冒失鬼了。”他们不断地亲吻对方,不断搜寻着没说完的话,不断流着眼泪。最后他横下心来,长长地吁气。“不早了,明天还要赶飞机。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你先走吧。等你走了我再走。听我的。走了以后,也不要再联络。”他们又拼命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和头发。她对他说她爱他。他也对她说他爱她。她决定听他的,独自回酒店。“笑一下吧,”他捧着她的脸蛋说,“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我们都会感谢这件事情。”她露出一个两天以来从未有过的笑,他也一样。他点了点头。“走吧,顺沙滩那边的大路回去。我会目送你。不准你回头看。”他们道了别,她转身沿着海岸离开了。她的步履小心翼翼,像是随时都要摔倒。他久久地凝视她的背影,看她在黑暗中渐渐缩小乃至消失。随后他花了更长的时间盯着她背影消失的那个黑黢黢的地方。
一阵较大的海浪打到他脚边,他才回过神来。他的双腿微微挪动,让身体朝向大海。他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低声自语:“是时候了。”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感到身体有些发抖。“发抖是正常的。马上就好了。”他对自己说。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也不去想其他任何人。他朝大海多走了几步,海浪再来时就灌入了他的鞋子。袜子里的双脚感受到了海水的冰凉。还要再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吗?他默默地问自己。既然没有他人在场,其实也不必了,一切从简。何况现在说的,现在做的,转瞬间就要消失无影。不需要仪式,不需要废话。想得太多,也许只会影响他的决心。他不想携带任何东西,于是掏出兜里的手机、身份证,解下腕间的手表,把它们放在刻有“橘子海”三个字的石头上,接着又面向大海。他抖得更厉害了,继续往前走时,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狼狈地跌倒在海浪里。像是为了尽快结束这种狼狈,他手脚并用地爬向更深处的海水。大海用它的方式托住了他,他的身体漂浮起来。起初他并不受它欢迎,海浪频繁地将他送向岸边,使他的双脚隐隐触到水底的沙地。而他屏着呼吸,生怕呛水的难受令他改变主意。他用双手在水中划动,徒劳地想投入它更深的怀抱。良久,它才决定接纳他。一股迅猛的离岸流把他整个地卷起来,快速带离海岸。他感到天旋地转,一种目的达成的喜悦短暂地在脑中闪过。于是他张开嘴巴,尝到了大海的咸涩。
走完那段海滩似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再次路过那尊白色神像,她甚至不愿扭头看它一眼。除了遵从丈夫的吩咐打车回酒店,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床上散落着丈夫的几件衣物,是他临行前换下来的。她把它们塞进行李箱。箱子里装着两人的物品,而她明天早晨必须一个人拎着它回家了。手机在包里振铃,是闺蜜打来的。大概是由于这两天她没有回她的消息,她打电话过来询问。正准备接通,响铃却已结束。在犹豫要不要回拨的空当,她用手指自屏幕顶端轻轻下划,查看手机的通知栏,那里挤满了各种消息、未接来电、以及许多软件的推送内容。这两天,她既无心思,也没空闲浏览这些信息,直至此刻才用无神的眼睛注视着它们,判断哪些消息是必须要回复的。
在继续用手指划动信息栏的过程中,她的注意力被屏幕上几个一闪而过的关键词吸引。那是一个新闻软件推送的文章,标题中包含“收纳箱”“受害者”字样。她为之一震,继续点击查看详情。新闻的推送时间是今天下午五点。内文显示,经过数十小时的抢救和观察,河边收纳箱里发现的受害者已脱离生命危险,但目前还不能接受警方的调查。这些文字使她心跳加速。她怀疑这只是她在绝望心境之下出现的幻觉,于是定了定神,双手颤抖地继续搜索与之相关的新闻。对于此事的报道早在昨日就开始了。昨天上午,一个中年男人前往河边遛狗,那条狗在桥洞附近察觉到腥味,迟迟不肯离去,于是他和它一起下到桥洞,看到了那个表面还残留着血迹的收纳箱。接到报警的警察到场后,发现箱子里的年轻人还有生命体征。
她把文章转发给丈夫,哭着拨打他的号码。新闻自一天前就开始推送到他们的手机,可他们谁也没有查看。这几十个小时难熬的时光,此刻看来像是命运对他们二人的捉弄。这场捉弄并未就此结束。丈夫既不接她的电话,也不回复她的消息。蓦然,她回想起告别时他的语气和神情,除了悔恨与不舍,还有着毅然决然。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拨打他电话的同时跑出了酒店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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