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河流

2024-09-05 00:00:00李达伟
长江文艺 2024年7期

1

金盏河,苍山西坡的一条河流。金盏河流经金盏村的三厂局,再流经金盏村委会后,汇入暂时浑浊的漾濞江。金盏河的清澈与漾濞江的浑浊,对比强烈。这个冬天在苍山中见到的河流,都清澈见底,河流清洗过的石头上的图案清晰可见,蓝色堕入河流中一般。当我从铁匠铺的窗子往河流望时,见到的是漾濞江。雨季,我也曾多次出现在漾濞江边。河流滚滚向前,它的浑浊和我此刻见到的很相似。有那么一刻,我竟有种错觉,我面对的不是一条季节性的河流,是一条以浑浊为真实的河流。当我们离开铁匠铺离开漾濞江沿着金盏河往上时,河流又有了季节性,我们又看到了一条清澈而瘦小的河流。

我们是临时决定先去那个铁匠铺的。我想看看一个古老职业的现状。同行的几个人中还有记者,他们想用影像记录下一个行将远去的职业。还有摄影者,想拍摄下一些被时间迷惑与篡改的照片。还有一个作家,他想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下什么。我们各有所求。我们本来打算从三厂局回来,再来铁匠铺,半路友人接到电话,铁匠打铁只打到十一点多,下午他要去往离家不远的镇上守店。一些废弃的钢条随意堆放在院子里。目光从那个近乎慌乱的现场,转移到另外一个现场,一个正在工作的现场。铁匠本欲停下手中的活计,友人跟他说不用停,也不用表现得那么不自然。他们需要的是一个铁匠工作的现场。在那个镇子里,他就是唯一的铁匠,已经有三代了,到他就结束了。里面夹杂着感伤的东西,又不仅仅是感伤。他曾收了一些徒弟,到半途都接连放弃。他的儿子,也不想学。

鼓风机嘶嘶地吹着,火炭燃烧着,火炭中有几块烧得赤红的铁。他用铁钳把其中一块夹出来,拿起锤子不断击打,等温度下来,等赤红暗下来,又放回火炭中继续烧着,换一块锤打。锤打之时,火光四溅,一些铁屑脱落下来,许多的铁屑落满地上。要借助一些模具,模具上面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曾想象过,鸡鸣刚叫一两遍,铁匠就在漆黑中把火点燃,把一些铁块放入火中。要制作的东西,往往都是人们定制的。我们定制了两把菜刀,他拿出来两把刀,我们选择了其中的一把作为样品。就要那样两把,我们都以为铁匠打出了很多还没有卖完的刀。已经没有剩下来的,手中的样品已有主人,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不堪。如果铁匠不是因为年老体弱停止打铁,而是已经没有人需要而放弃铁匠活的话,里面夹杂的人生与命运就会有不堪的意味。他是需要那些模具的,无论是要制作犁铧、刀,还是要制作其他的东西,模具很重要。模具,只是大致的轮廓,基本成型之后,就开始考验铁匠的经验、眼力和感觉了。这也考验一个铁匠的高明与否。

当剩下唯一的铁匠时,已经没人跟他比较了。我们却能从那些打造出来的成品上,知道这就是一个优秀的铁匠。正烧得赤红的火炭旁,是一个窗子,窗子里摆放着一些东西,其中有一些药,像三七粉,像银翘解毒颗粒,像阿莫西林,还有一些胃药,那是铁匠铺里存着的药,一个也经常要借助药物来缓解一些疼痛的匠人。他大部分的时间在铁匠铺度过,还有一些时间是在镇上的喧闹中度过。连着铁匠铺的家,被整饬得干净整洁,种植着许多的草木,二楼还种着许多盆兰花。近乎两个极端,在他身上达成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柔软的植物与坚硬的铁块,植物需要的是轻触的质地,那些铁块需要的是力量的锤打,打铁发出的声音在铁匠铺里响彻着。我们听到了淬火的声音,铁匠把淬火过的东西放到了地上。我们看到了一些基本成型的东西,那是用来做犁铧的部分,需要把好几个部分焊接在一起,犁铧才真正成型。

铁匠的女儿与儿子,已经汇入打工的洪流,他们去的是深圳。过年回来了几天后,又去深圳的那个电子厂上班了。我们只见到铁匠一人在家。我们村也有人去往深圳,无论男女都在工地上班,一个小时15块,一些人不分昼夜在为生活而努力。他们是怎么看一个作为铁匠的父亲的?这个问题,被我们提出后,还是感觉有点唐突。他笑了笑,说他们并无丝毫贬低歧视之意,只是坚定了他们不会成为铁匠的决心。我们能预见到铁匠最终的命运,铁匠早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这只是我们的猜想。我还想到了那些窗子里摆放着的各种药,希望它们上面覆满的灰尘已经在暗示着铁匠身体已无大碍。就好像要与铁匠这个职业达成某种平衡,铁匠家旁就是一个废弃的桥墩。离那个桥墩往上不远,又是一个废弃的桥墩,毁损严重的桥墩上长满杂草,那些丛生的杂草已经干枯。冬日的草木和桥墩,它们是现实之物,也成了关于一种职业在眼前这个世界里的预言。

我从铁匠铺的窗子往河流望时,河流是静止的。那是错觉。我想拨开铁匠正在打铁的声音,听听河流的声音,听不到。铁匠会在雨水季节听到河流在哗哗流淌。铁匠是否也曾端起酒杯,看着涨起或是落下的河流陷入沉思。当他想到再没有人愿意接替自己时,是否会对着河流陷入恍惚?他是否也会因为自己的儿女去往深圳打工,偶尔担忧和焦虑?我们在铁匠铺时,他跟我们不只是说起铁匠铺的种种,还说到了他们几兄弟里就只有他感兴趣,并成了铁匠,说到了自己的子女,说到了镇上自己的店铺,店铺里售卖一些自己打的物件,还售卖其他一些不是纯手工的东西。我印象深刻,有一个雨水季节,友人就在那个铁匠铺给我打电话,我能在电话里捕捉到铁匠在铁砧上锤打铁片的声音,还听到鼓风机发出的哧哧声,还听到了河流哗哗的声音。当听到哗哗声时,我还问了一声,那是下雨了吗。友人说不是,那是河流的声音。

当把河流与那些民间艺人和匠人联系在一起后,河流充满了隐喻。铁匠接受了现实,没有多少叹息,铁匠说当人们不再需要他打的东西时,再挣扎也没有多少意义了。有些消亡充满了必然性。友人小江几次三番出现在铁匠铺,记录着一个铁匠(也是过往众多铁匠)的生活日常,同时也记录着铁匠的技艺。只是有些东西是无法记录和展示的,那些已经镌刻于铁匠经验与记忆中的东西。在一些细微处,铁匠借助的是感觉。对于民间工匠,感觉很重要。感觉是一种上天赋予自己的东西,也是在长时间不断练习下形成的。

我们羡慕铁匠能拥有那种让细微处变得更精致,能用感觉就可以矫正细微处的能力。我们的感觉都钝化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对世界最敏锐的感受力。当离开铁匠铺,来到不是很大的河流边,我们离那些废弃的桥墩很近,一切是残破的,一些砖石坍塌在地,桥墩的现状也具有了隐喻性。有一块石碑,记录的是过往的战事,已然消失的桥是何时建起的,都已成谜。眼前这条河流上还有着一些古老的桥和成为废墟的桥墩,它们以自己的方式在记录着一些东西。一些赤楠在离桥墩不远的地里生长着,低矮却繁茂,与桥墩旁的植物和桥墩上的草木生长的姿态完全不同。冬日里,充斥着各种对比。

2

我们告别铁匠,离开了那个叫脉地的地方。一开始,我以为是麦地,想象中种植着大片大片麦子的地方。当“麦”字变成“脉”之时,我们想到的是“脉搏”的脉,大地的脉搏,这也让这个地名指向了另外的维度。我们要沿着河流继续往上,三厂局是我们今天的终点。 三厂局,苍山中的一个傈僳族村子,命名会让人产生一些遐想,这个地名里夹杂着现代人类文明的气息,据说那里曾有过一个纸厂。此刻,另外的现代气息融入这个世界,原来的纸厂已经消失不见。一直未消失的是,三厂局有一些织火草布的人。

我们沿着金盏河往上。河谷中,许多沙石裸露出来,冬日的河流瘦小。路正在修,尘土飞扬。才沿着金盏河往上不远,路便断了,与那些或坐于路边,或站在路边的村人闲聊,知道路一时半会儿不会通。同行的友人中,有人似有畏难退缩之心,他知道到三厂局还要走很远的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曾多次出现在想象中的世界。时间往回退,空间也往回退,那是两年前,在雪山河边,我们说着一定要去金盏村的三厂局去看看。在一些特殊的节日里,那里还举行上刀山下火海的表演。又是一个在我们看来无比依靠感觉的世界与角落。

近处是还未收割的玉米秆,枯黄,残败。对面是老鹰岩,陡峭的悬崖上长着一些植物,我们能一眼看出的是修长的竹子,悬崖下面有一片笔直的白桦。当我们在那里找车时,一些农人拿着镰刀去往玉米地,还有一些人割着人工养殖的草准备喂牛。这里的海拔,应该比我的老家低。在我老家,我们也需要眼前的这种饲料草,与甘蔗相近,只是老家的气候和土壤不适合种植这种饲料草。我们在牧场种植了另外一种饲料草,长得有点低矮,像极了苍山顶的箭竹,为了与刮过山岗的风对抗,都长得低矮。

冬日里,山上最醒目的就是繁密的白桦,叶子落尽,灰白笔直的躯干成了最美的风景。我暂时不去理解老鹰岩的命名,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白桦树上。近处,还有众多的核桃树,只有唯一的一棵核桃树上已经抽出新芽与叶片,季节和气温正慢慢发生变化,漫长的冬季正临近结束。老鹰岩的命名,可能源自那个悬崖的造型与老鹰很像,暂时没能分辨出老鹰的样子,老鹰在内心早已没有了实体般的存在,当没有一个真实的参照物时,想象便失去了飞升与抵达的力。从悬崖反过来想象老鹰,这又是一种方式,这样的方式最终也宣告失败。当提到老鹰岩时,我想到曾经去过的打鹰山。打鹰山的命名似乎就要更为具体,那里曾是人们打鹰的地方,有着众多的悬崖绝壁,适合老鹰的生存。眼前的世界,同样适合老鹰的存在,是有了一只鹰,在金盏河上空逡巡翱翔,我们想象着它的巢穴应该就在老鹰岩,这也让“老鹰岩”这样的命名指向了实处。与三厂局不同,许多人都觉得那里应该有过三个厂子。那里适合建造什么厂子?人们说起了在不远处,曾有过造纸厂。三厂局适合有个造纸厂,它已经身处苍山的半山腰,有着许多茂密的山林。三厂局如果曾存在一个厂的话,我们都觉得应该是一个织布厂。当我们把这样的想法跟三厂局的人说起之时,他们都觉得织布厂是不可信的,毕竟在流传中并无这样的说法。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更相信说法。也是对说法坚信不疑之后,才有先生(祭师)会在人出生、结婚和葬礼上,从盘古开天辟地处开始自己的吟诵,众多的说法从祭师口中如眼前的金盏河般流淌,祖先的诞生,祖先的搬迁史(从另外一个世界搬迁到了这里),织火草布的历史,死后要借助火草布去往苍山深处。说法,时而虚幻,时而真实,时而遥不可及,时而伸手可及,时而抽象,时而具体。杨记者在好几个葬礼上,听着祭师吟诵着这些说法,有着一种独特的方式和旋律,与人们日常说话不同。

我有种冲动,即便路不通,走路也要去。我们把车子停下,走过那段车子无法通过的路段。杨记者在那个村落里借了一张微型车。破旧的微型车,车门时而可以打开,时而又无法打开。路上的灰尘往车子里涌,我们的身上都沾满灰尘,鼻子因干燥刺鼻的灰尘很难受。草木的气息,都被呛鼻的灰尘淹没。只有当灰尘浓烈的气息变淡,或者彻底消退,冬日的草木被阳光照晒后释放出来的淡淡气息,才会被我们捕捉到。车子的破旧与颠簸,并没有把内心对三厂局的向往之意冲淡。我们暂时离河流远了。随着很陡的下坡路行将结束,河流的声音开始清晰可见。我们再次离河流近了。

我们真正进入了三厂局。深山中这个村落名,引发了我们的各种猜想,有三个纸厂,或者是除了纸厂外还有其他厂。在三厂局,问村人,命名何意?答:不清楚。许多命名在时间的河流面前,已经失去了清晰的一面,许多的真相被时间的尘埃与铁屑覆盖。我们看到了一些石头垒砌起来的墙体,主体部分已经损毁。在我们看来,那便是抵达和揣摩这个地名的一些墙砖。一片损毁的墙体,那里曾建着很大的一个建筑,可能与那个地名有关。

我们只能看到一个可能的世界,一个依然还需要先生的世界。先生,并不是老师,是傈僳族的祭师。三厂局有着自己的祭师,我们可能与他相遇,也可能不会与他相遇。我们最终没能遇见他。在金盏河边停留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有两个人带着用火草和麻织出来的布骑着摩托车,正匆匆赶往某处。当我们对三厂局的傈僳族有了一些了解后,我们知道他们是去参加一个葬礼,先生早已去往那里,我们注定将与先生错开。

亲历的杨记者转述道,当有人去世,亲戚朋友在去往死者家中时,要带上一块长长的火草布,还要牵来牛羊。人们把布挂在棺材上面,为了给死者铺路。铺好路,死者的灵魂在被抬往苍山中安葬时,有着路的指引,才不会被路上的孤魂野鬼阻挠。那块布的作用,与以前在苍山中遇见的吹奏过山调过水调的意义相近。人们穿着火草衣围着棺材转圈,人们拿着竹子敲打地面,击打出来的声音很响,为了让死者知道有那么多人在送自己。葬礼上,最孤独的往往是狗。狗是这个民族的图腾。这曾经是一个靠狩猎和放牧为生的民族。在这里,没有人会吃狗肉。任何一个死者都有着与自己感情很好的狗。杨记者说自己每次拍摄葬礼时,总会遇到一些悲伤落寞的狗,它们靠着棺材蹲坐在地,眼睛与身体里充满了感伤。他曾见到有条狗在主人去世被抬往苍山安葬后的那一晚,低鸣哀泣。葬礼上出现了祭师,祭师用傈僳族语讲述着。世界的起源被讲述,从开天辟地开始讲起,漫长的铺垫后,讲述开始变得无比真实和具体,具体到了死者,从出生、成长、衰老到死亡。祭师在以这样的方式,既完成了对一个人一生的追忆,同时也在以这样的方式,给那些跪着的生者一些濡染、启示和警醒。为了一生可以在祭师口中被完整地讲述,人们在那个隐秘的河谷中,努力活着。

葬礼已经结束。杨记者拍摄完成后就下山了。另外一场葬礼又将在三厂局的某处开始举办。葬礼总会时不时就举行。与葬礼不同的是,这个村落里已经有两三年没有举行过婚礼了。他特别希望能见到一场婚礼,婚礼上将会有一些特殊的仪式要举行。

在苍山中,有时我们依靠着想象,有时我们不只是凭依想象。我们深知如此,才会不断实地进入苍山中。在东面,苍山十九峰的连绵一眼就能够看得清楚。与苍山的东面不同,在苍山的西面,苍山开始变得绵延不绝,让我们无法一眼就能把那些山峰和溪谷分辨清楚。苍山的西面,有着众多村落,金盏村的三厂局就是其中之一。在苍山的东面,村落都聚集在苍山脚下一个宽长的坝子里。在苍山的西面,世界变得不再那么规则齐整。

杨记者在县融媒体中心上班,他已经多次进入眼前的这个村落,他与这个村落的人很熟。在很多人看来,即便我们就在三厂局住上一晚,依然只是对世界的表象有着直观的感受而已,许多细节将如那些从眼前的苍山顶倏然而逝的云朵,不会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一些深刻的印象还是留了下来。很多时候,我们都在感叹世界正变得越来越相似,真实的情形是在苍山深处,世界还有着它的迥异与复杂。杨记者与我们不同,他时不时就会抽时间出现在那里,在那里与他们同吃同住,还与他们多次一起喝酒。那个村落里,无论男女都喜欢喝酒。我看到了摆放在织布机旁的土罐,里面装着自己酿制的酒。金盏河的水清冽,大麦的麦穗低靠着那些斜坡。还有许多生活的场景里,有着酒的影子。与他们喝酒,他们才会和你交心。大师傅(爬刀杆省级非遗传承人),堵住了金盏河边唯一可以通往外界的公路。那是另外一个友人,已经多次进入这个村寨,与大师傅的年纪相仿,他们成为至交。他们最终怎么走出那个村落的,大家都感到好奇。友人顿了顿说把那个大师傅喝醉了瘫倒在床后,他们才顺利出了这个村落。

杨记者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不断来到这个村寨里,他拍下了很多的照片,也录制了许多他们生活的场景。这些被记录下来的东西,在时间的变化面前,变得越发珍贵。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把一些可能会消失的东西,记录下来,以记录的方式,让人们重视它们。他不无感伤地跟我们说着,至少希望能减缓它们消失的速度,就多少感到心安了。谈及两年多时间的跟踪,他很激动,他说在三厂局,他在那些人眼中看到了盈满眼眶的纯朴与善良。那是被苍山中的河流清洗过的眼睛与心灵。

3

我们出现在了熊玉兰家。熊玉兰会织火草布,还是火草织布的非遗传承人。杨记者与熊玉兰很熟悉。她暂时还没回到家,杨记者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打开房门,拿了一些米,淘米煮饭,添柴火。熊玉兰回来,边给我们做饭边给我们讲述,那是我们最希望和习惯的方式。你们听我说吧。她并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开始讲述,反而变得无比羞涩,那是与六十岁的她产生割裂的羞涩。我立马反驳自己,羞涩能与年龄有关吗?这本就是一种悖论。

熊玉兰跟我们说,葬礼和婚礼上才会把这个世界与其他地方不同的东西展现出来。熊玉兰在这里卖了个关子。讲话的艺术,让我不禁发出了笑声。我们也希望这个村落里,会有那么几对新人。一场婚礼对于这个村落的意义很大。一场婚礼背后可能就是一个孩子的出生。一场婚礼还将可能出现那些民间艺术的传承人。火草织布,上刀山下火海,都需要人。一些人已经老去;一些人已经去世;一些人还在继续努力生活着。凌晨四点,熊玉兰就和自己的朋友出发,翻越苍山,到苍山东面。

她们出发了。她们已经在讲述中顺利回来。讲述中还出现了苍山以外的山。她们不只是在苍山中采撷火草。苍山中有一些火草,但那些火草的量还远远不够。那是一群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人。那是六七月份,杨记者跟着她们,他记录下了时间,是凌晨四点,她们只能那么早,翻越苍山的难度,想想就很难。他要拍下整个过程(当我们出现在这个村落时,他已经拍摄得差不多,只差最后一个关于婚礼与火草布联系的内容了)。

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她们亲自体验采撷的过程。她们要去采撷火草的叶子。在这之前,我们的想象里,要去采撷的是整棵火草。现实在靠近想象。当出现在这个村落时,想象才与现实相遇,并被现实矫正。从一棵火草到火草叶的转变,这让火草布的缝织更显艰难。那种艰难背后,是我们的一些隐忧。杨记者感觉到了里面暗含着的隐忧,他觉得有用影像把它们记录下来的必要,他希望更多人能知道火草布。我竟觉得暂时还没有什么隐忧,火草布依然有着存在的理由,那个村落的人在自己成长的重要时间段,都需要一件火草衣。出生时,需要被火草布做的襁褓包着,婚礼上要穿火草衣,葬礼上更需要火草布。火草布成了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符号。

要翻越苍山。她们先是走过木桥,金盏河的声音在凌晨还未散开的曙色中,清晰入耳,从河谷中飘荡着的风,会让人不由一颤。河流在凌晨清洗着耳朵。她们曾经面对的河流,与此刻我面对着的河流不同。去年她们翻越苍山采撷火草时,泥石流还未发生,我能想象还未遭受泥石流时候的河流,同样会有一些粗粝的沙石裸露出来,雨季一来,河流一涨,那些干燥的白色又被河流淹没,成为柔软潮湿的色调。遭遇泥石流的河谷,惨不忍睹,在冬天更是这样。一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依然横在那个河谷中。人们经常过来捡拾那些木头,三厂局的人一年四季都在烧柴,这里的冬天尤为严寒冰冷。我们坐在他们的火塘边,我们在火塘里加入了一些栎木柴。我们都觉得要翻越眼前的苍山很艰难,熊玉兰笑了,说什么时候带你们爬山,就爬对面的这座山,你们爬的话至少三个多小时,我爬的话两个多小时。她们已经习惯了,适应了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去往牧场放牧。

熊玉兰,朝对面的山指了指,散落的几家人,自己的女儿是对面那家,自己的儿媳妇又是另外那家,还有自己的小女儿家安在了县城,是个教师,生了对龙凤胎。她跟我们开玩笑说,当年只能嫁给本民族的人,不然她一定会离开这个村落。从那条曲折陡峭的路往上,穿过那些茂密的森林,翻到苍山背面的半山腰,火草喜欢长在那些松林之中。她们在山顶看到了冷杉与箭竹,都长得低矮,海拔已经很高,空气已经稀薄,空气依然冰冷,冷风卷裹着她们,还有未化的雪。六七月还是有未融化的雪,只是斑驳稀少,它们就像是灰色的羊身上的斑点。她们已经习惯了。有些路是重叠的,她们不只是去采撷火草时才走,她们去山上看一直放在高山草甸上的牛羊时,也走那些路。

她们把采撷回来的火草叶,先放入水中浸泡,晾干。然后,她们开始不断揉搓,把火草叶背面的绒搓成绒丝。绒丝,我轻轻一扯就断。当绒丝与麻丝织在一起成布后,布变得很牢。我们眼前就放着一件火草衣,已经穿了很多年,依然如刚缝制出来一般。那件火草衣,本应用火烧给死者。那是一件在现在已经无法缝制出来的火草衣。熊玉兰烧了自己新做的一件火草衣,把这件火草衣留了下来。火草绒丝的含量很高,里面较之显得粗粝和柔软的就是火草绒丝,还有就是麻丝。印象中,我曾见过一些麻田,人们把麻连秆砍下来放入河流中浸泡。熊玉兰她们,要把麻秆放入金盏河中浸泡几天,然后就在河流边把那些丝剥出来,慢慢揉搓成麻线。采撷火草花费的代价越来越大。麻早已被禁止。熊玉兰想打听一下,是否可以种植上几棵。印象中,似乎也限制着不让人种植。无论代价多大,她们依然要去采撷火草叶,没有火草的绒丝,那就不是火草衣。熊玉兰把杯子和装着土酒的罐子拿了出来。我们知道,只有跟她喝上一杯,她才会真正把我们当成朋友。杨记者多次出现在这个村落,已经和她们尽情畅饮过。我们相互对视了一下,只能决定待下次再跟她喝酒。杨记者的在场,也注定了我们的交谈并没有因为没喝酒而尴尬。

今年,她们包了一辆车,去到另外一座山里采撷火草叶。她们说的那个地方,已经不属于苍山的范围。老人剪下了火草布的一块,给了出生的婴儿,要给婴儿制作一顶帽子,或者制作其他婴儿用的东西。我们眼前才制作出来的火草衣是完整的。那些过往留下的火草衣,它们已经不是完整的。如果看到一件经受着时间侵蚀后,依然完好无损的火草衣时,我们就会猜测那件火草衣的主人的人生有可能是不完整的。我们依然只能是猜测的不完整。我们暂时离开了三厂局。破旧的微型车,有扇门又无法打开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心情。只是感觉内心很复杂。这是我这段时间面对着河流与民间艺术时常有的心情。

4

在这个遥远的村落里,还有着刀杆节。刀杆节那天,会有一些人表演上刀山下火海。那些会爬刀杆和下火海的人,他们变得无比神秘。我们要在刀杆节这天,再次来到这个村落,在金盏河哗哗的流淌中,感受着已经沉寂了三年的节日再次举行时呈现给我们的喧闹,那时的喧闹将把金盏河流淌的声音覆盖。这都只能是猜测。只有出现在现场,我们才不用借助诸多不可信的臆测来理解世界。那天我们去的那些人,都想在节日这天重新回到这里。拍摄火草布的友人,也肯定会在这天回到这里,他很激动,他要在节日里寻觅火草布的影子。

我们再一次来到了三厂局。与之前来时不同,世界开始变得喧闹起来。原来来这个村子时,世界很安静,只有金盏河的水发出哗哗的声音。这次,我依然在金盏河边花了一些时间,沿着河流走。河流清澈冰凉。金盏河的声音被其他声音盖了过去。他是大师傅,和自己的几个徒弟,要表演上刀杆和下火海。面对着众多的观众,他们是在表演;面对着金盏村和村里的人,他们不是在表演。他手里拿着摇铃,嘴里用傈僳族的语言念着祭词,有人敲着羊皮鼓,还有一些人抬着祭祀用品,他们走向刀杆,广场上铺着一些松针,广场边围着众多的人。人们先是围着竖起的刀杆,跳着舞蹈,跳完真正开始爬刀杆了。

众人因世界再次热闹而激动兴奋不已,人们脸上洋溢着快乐与兴奋。五个人,这是数量。他们跪在刀杆下面。每个人在开始爬刀杆前,大师傅会教爬刀杆的人喝一口水,然后又吐出来,这种动作重复数次后,开始爬刀杆。我们都看到了爬刀杆之人,除了大师傅外,给人的感觉都有点紧张不安。爬刀杆,大家都觉得需要很巧的东西,大家也觉得还有其他。那些无法言说的部分,让世界变得越发神秘。他们每次爬刀杆在火草编织的口袋放的东西都不同,一些经常病的人把自己的帽子和衣物等东西拿给他们,他们帮着爬刀杆,当爬到有两把刀交叉的地方时,他们开始喊着一些东西;当爬刀杆成功了,也即意味着一些关卡行将过去,里面的寓意丰富。第二个爬刀杆的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和他认识。那次,我们有好几个人去往他们家吃饭,去拜访他的母亲熊玉兰,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母亲身上,他的母亲给我们讲解着自己织火草布的种种。我们忽略了她的儿子,今天广场上见到了他,才知道他跟着自己的师傅学习爬刀杆不久,他斜挎着放得鼓鼓的口袋。当爬上刀杆的最顶端时,他开始给大家一一抛下东西,先是钱,我抢到了一角钱,其他抛下来的还有馒头、饵块、糖果等。众人疯抢,众人欢乐,众人震惊。等到大师傅把火塘里烧得通红的犁铧拿出来,在上面喷了一些水,发出哧哧的声音。大师傅像其他人一样,把草鞋脱下来后,开始表演。没有人帮他摇铃,他要用嘴咬着赤红的犁铧抬上刀杆顶端。我们看到了他咬着犁铧,再借助手和那些锋利的刀,不断把犁铧往上抬。犁铧已经跟着他上去了一半。我听到了有两个人(后面才知道,那是他的两个女儿)大声朝大师傅喊着什么,语气里暗含的急迫和担忧,作为外人,依然能感觉得到。犁铧被他从第二个关卡(两把刀交叉的地方)丢了下来。他是失败的。他又不是失败的。爬刀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我没去注重他的神色,或是失落,或是坦然(毕竟大家都知道里面的危险)。观众并没有感到失落。那些村子里的人,皆如此。当结束后,与他再次相遇时,我们从他口中知道了为何没能咬着爬上顶端,犁铧烧得不够赤红,越是赤红的犁铧,口里咬着时感觉到的重量越轻。当他们接连踩着这两天才磨得锋利的刀,爬到顶端,那个过程让人看着惊心动魄,亲眼看见和别人讲述完全不同。现场,让感觉变得更加丰富和真实。

当大师傅在给我们讲解着刀杆节的一些东西时,我突然想起了曾见过他。那是几年前,在雪山河边的小城里,他穿着火草衣(除了服饰而外,看着他,丝毫感觉不到他与常人有些什么区别),当友人开始介绍他会爬刀杆,他开始变得完全不同,也让我对他生活的世界充满了想象。他的那些刀,都是才重铸不久的刀。当大家提到重铸之时,我们都想到了漾濞江旁边打铁的人,一问果然如此,那些刀都是他打的。他们之间有了联系。上次,我们先是去了打铁铺一会儿,见了那个铁匠,才来到三厂局。这次在大师傅的言语中,我又再次想到了铁匠。我也再次感慨巧合的魅力。那次,我们进入铁匠铺后,才进山,遇见了火草布,又才见到了大师傅。铁匠铸造了一些还未开锋的刀,三十六把,有着寓意的刀,预示着各种各样难关的刀。一个祭祀仪式,一个多少有了一点点表演性质的仪式,里面暗含着众多的东西。与他提起雪山河,他也想起了那次的见面。在雪山河,在被寥寥数语触及的人生和世界都充满了神秘感。我既是为那些未知的神秘感而来,也是为了另外一种明晰而来。火草布在这个节日里,变得更加普遍,火草布随处可见,火草布以众多的量在暗示着它们在特殊日子里的重要。随着最后一个爬到顶端的人,把被他带到顶端的公鸡朝众人抛下来,公鸡被人抱走后,爬刀杆的仪式结束。众人又开始围到烧得赤红的火塘,这次只有两个人从通红的火炭上踩过,别的几个徒弟跃跃欲试却又从中踩过去。

直到我们行将离开三厂局时,广场上还聚集着很多人,无论男女都在喝酒都在唱歌。这样的情形,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我们沿着金盏河往上走了一段时间,坐车离开了三厂局。这应该只是暂时的告别。当我们再次出现在金盏河和漾濞江汇合处,原来在那个坡地上的养蜂人,已经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倒伏的草已经重新立了起来。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