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推出“青年作家专辑”,这一组小说作品风格各异且作者几乎都为90后。已有不少文章开始勾勒这一代写作者的整体图景,尤其是在与80后写作的纵向对照中,提炼代际区隔的文学特征。我个人感觉是为时尚早。不过在阅读这组小说的同时,我时不时想起近二十年前,正当80后在新世纪涉入文坛之际,有两部电视剧集《奋斗》《蜗居》引发万人空巷。当时网友总结出这样一条编演方程式——“50后导演+60后编剧+70后演员= 80后生活”。这让身为80后的我耿耿于怀,当然不是说80后的经验只能由80后来表达(文学经验原是可以在不同代际间渗透与传达),而是纳闷为什么一度有如此强大市场号召力的写作群体,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一个被命名、被描述、被代言的对象?抚今追昔,“反抗被描写”对于90后来说已经是一项早被揭过的课题吧,或者说,他/她们牢牢地将自我叙述的权利收归己身。
自我叙述并不等于叙述自我。人只有在关系中,在与他者的对话中才能更清晰、更丰富地辨别自身的经验。“关系”或许正是《休眠火山》的一种主题。在即将身为人父之时,周苏捷借故开溜到上海,他联系了此前有过交往的两个女子,似乎想要发生点什么,也确实即将就要发生了,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这是男主刻意为自己争来的一个喘息的间歇,仿佛日常生活的脱轨,又来到的是频繁上演奇迹的魔都,也将角色扮演和道德规范尽数解脱;然而这个间歇期仿佛黑洞一般,吞噬、取消了男主的蠢蠢欲动。多么神秘的“取消”,仿佛就是制约着火山不爆发而处于休眠状态的神秘力量。男主肯定疑惑是什么力量主宰了“取消”。当然,在旧情复炽的刹那,女子回归了角色规范(“她的女儿刚断奶!”),可是我还是想寻找一些介入、参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神秘因素。比如,周苏捷经常会认为妻子多愁善感(她坐火车时居然会敏感到“住在铁路边的人要承受多大的噪音”),可是小说一开篇,就别有意味地写周苏捷走进医院时的“分心”,他注目于窗外的悬铃木被修剪,“丧命于电锯下的树枝散发出类似于刚修剪后的草地的味道”,他依稀记得(正是多年前交往过又即将在上海重逢的女子告诉他的)这是“植物受伤后释放的化学物质,实际上是痛苦的味道”。自我关注、自我满足的同时、旁逸斜出的“分心”时刻,是《休眠火山》的精彩一笔。
《闯入者》是非常典型的一个故事两种版本的讲述。版本一:苏瑶和丈夫的生活因为后者妹妹的闯入而出现危机,苏瑶通过向心理医生倾诉——这一次是从养了六年的牧羊犬“贝拉”开始——而试图缓解情绪。版本二:苏瑶已出现幻觉与妄想症状,于是才将女儿误认为丈夫的妹妹,于是才幻想出从未存在过的“贝拉”。医生开具的药物治疗精神分裂与躁狂发作,甚至建议物理治疗。小说的主体部分,是用版本二来拆解版本一。但这一代的年轻作者,可能并不接受幻与真、表象与本质的二元对立。所以在小说结尾,医生会怀疑在与苏瑶丈夫的通话中,“从电话那边听见了几声狗叫”。这或许还谈不上反转,但至少在两个版本的对抗性关系中调整了些许局势。
生活危机向心灵内部的侵扰与转移,是我阅读这一组小说的突出感受。《白马》开篇第一句话:“那是八九十年代交界之际,又或者,比她想的还要再晚一些年……”暗示出罗珍妮在复原真相时的主观随意。该篇完全可以罗珍妮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来主导结构,但三三的处理是将罗珍妮下降为视角之一,在其之外又保留了一个叙述者。还必须注意类似这样的细节:刘梦兴致盎然地讲述水貂咬蛇之后,罗珍妮随即断言“又一个谎言,为了某种戏剧性”,可她否定的实则是水貂真实的习性。这些细节的累加,难免会为罗珍妮的自我叙述蒙上一层主观妄断的薄纱。读者一方面跟随罗珍妮沉湎往昔与当下,一方面不免推敲其叙述的可靠性。“白马的故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恨、嫉妒”,这是白马和梅慧芬?抑或罗珍妮镜像中的白马和梅慧芬?这一镜像本身是否有心造幻影的渗入?白马的意象近期在青年作家笔下反复出现,比如孙频《骑白马者》、林戈声《奔流到海》等。或许是庞然异物的闯入,暂时中断了日常生活的常规。在《飞烟》中,孟还潮—李全—周显声仿佛是无解的循环,然而解套的“闯入者”阙如,或许是个人成长外化出的客观对应物。在三三这里,白马喻示着“直视此刻的一切存在”,包括外界和他人身上的黑暗,也当包括直视自我心中的黑暗。
《绳索与海洋》叙写了四次未及发生的死亡事件。第一次是叙述者“我”的自缢。弃绝自我生命是“唯一的哲学问题”,是断裂性的事件。然而一声手机铃声就唤回了“我再次降临人间”,电话另一头的向清邀请“我”“陪她走走”。偶然的电话(小说未交代这次铃声如何制造对“我”而言巨大的骚扰效果)、并无“多深交集”的朋友(即便是对这样的一位朋友,“我”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中断了自杀事件。那么,这次自杀是深思熟虑的决定?为什么“我”对自杀都可以如此敷衍、漫不经心?淡然、冷漠,正成为这个时代青年群体中弥漫性的症候。值得注意的是,日常生活中经常有“午后梦魇一般的感觉”缠绕着“我”,“我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粒玻璃球,需要非常用力才能维持呼吸”,也就是说生活中的实际感受很可能是艰于呼吸的;然而,兴许出于应对风险的防御机制、或弱者的武器、或游戏性的策略、甚或戴着一张不乏表演性的面具,“我们这一代”呈现出的却是冷淡、无所动心,“就像我的触觉神经忽然断掉了一样”。第二次未及死亡的事件是“我”和向清目睹天桥上的男人跳楼,围观的人群“不愿继续站在太阳底下,又不舍得错过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这是鲁迅式启蒙视野中的经典结构,不同在于,鲁迅笔下的“我”在“看”与“被看”之外顽强地选择出了自我,启蒙的诉求必须从这个位置出发。然而向清和“我”早已泯然众人,他们也是看客中的一员,“向清淡漠地回答我,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退去了遥远的地方”。第三次未及死亡的事件是向清对“我”回忆童年,将露台想象成海上冒险。诡异的是,在这次想象性引发的事件中,也许是童年时代新鲜的感受力,也许是那个时候不需要携带面具,于是人的感官世界充分敞开,感应神经敏捷地、饱满地与外界互动,“海的味道如此真实”。《战争与和平》里的皮埃尔被法军俘虏,即将面临枪毙,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瘦削男孩,被蒙着眼睛,但是就在行刑前,“他整了整后脑勺的结,让它稍微舒服一点”。这个带电的细节击中了詹姆斯·伍德,他感兴趣于“托尔斯泰这位决定论者”对这个看似“诡秘无意义”的动作所设定的意图:男孩在临死前去拨弄眼罩,“是在行使自由的最甜蜜犒赏呢,还是在对那个不舒服的结做出无奈的反应?无论是哪一种方式,另一个人的绝对个人中心,必然给了自负的皮埃尔以启示。在这段经历之后,他对他人之间差异性的感知开始增强。那位男孩调整了他的蒙眼布然后死了;皮埃尔,形象地说,调整了蒙住自己眼睛的东西然后活了下去”(詹姆斯·伍德:《私货》)。夸张一点说,“我”和向清在这次对童年未及死亡事件的追忆之后,也如皮埃尔一般获得新生。接下去是第四次,因为“我”的出手相救,借助那条原本为“我”自缢准备的绳索,挽回了失足卡在窗户上的小偷。这样的解读也许夸大了“新生”,毕竟在小说结尾还有“瘫坐”“死寂”的字眼。但我愿意在那副“冷漠”的面具背后,寻找意义涌流的瞬间。它们其实就潜伏在小说字里行间,比如向清的质问:“人跟人的相处,难道就不能直截了当得像作自我介绍一样,简洁又全面地把自己展示给对方看吗?”这些潜藏的、又不可遏抑的对意义涌流的渴求,仿佛就是海洋的浪尖吧。
我愿意在“海洋的浪尖”上,定位《第一人称》这部作品。当读到“我”在北大所长主持的会议上遭受屈辱,从单位隔三差五顺回一些A4纸、拎一兜充电宝到单位充电等情节,不免想起刘震云在1990年代写下的“小林”系列,它们共同属于青年知识分子被权力与世俗生活所阉割的故事。当然更耐人寻味的是共性中的迁变与差异。从形式而言,刘震云在《一地鸡毛》中实验了自由间接引语,混淆人物话语和叙述者话语的界限,双重作用于读者,促成个体经验的泛化。自由间接引语更多是为了捕获强烈的认同感,而小林内心的分裂则被小心翼翼地压制着。到了《第一人称》,“我”和男人的分身则充分将内心的分裂和盘托出。而主题与形式交相配合。在刘震云的小说里,小林连半夜起来看场足球赛都无法实现,这哪里只是一场球赛,分明就是小林精神苏息空间的泯灭。小林不是没有过挣扎,但是“足球赛”在“蜂窝煤”面前溃不成军,日常生活中有限的间隙迅疾被剿灭。这一间隙与分裂中意义的重生,成为《第一人称》中“我”与男人辩驳的主题与结果。所以这场辩驳顺理成章地会牵涉进“二十世纪之尾声”的故事,那是小林们的亲身经历,当年刘震云把小林们从形而上的玄思中一把拽出来,扔进生活的“一地鸡毛”,也正是“一地鸡毛”围困中的溃不成军反证了先前精神资源的贫乏、虚幻与不可恃。然而对精神资源合理与否的考较,不等于对精神资源之有无的评估。《第一人称》中男人仿佛是一类“魔鬼辩护士”(诸如浮士德身边的梅菲斯特,伊万·卡拉马佐夫身边的魔鬼),他引领着“我”开启一段回向内心之旅,两人“决斗”所开启的“隐秘往事”,渐渐挣脱困惑当年小林的烟火琐事,而与爱、承担、责任、心灵隐疾相关。这趟旅途,“在心里往深渊的中心挺进”,一一指认、正视内心的不堪本就如同“我”的精神自救;恍若阴极阳复,凿穿黑暗隧道的尽头让光透进来,在虚无的深渊等待爱的重临。
写作这篇阅读短札之际,正逢五月四日,我读到关于王晓明老师名为《新的可能:当代文化与当代生活》讲演的报道。王老师表示:“当前社会并非1990年代的状态,在那个时期里形成的支配性/主流文化、‘情感结构’、心智的普遍‘小器化’,如今都已遭遇怀疑和冲击,难以顺畅、难以为继。而这正是给人带来希望的:中国社会理当拥有开阔、丰富的文化,社会生活迫切需要文化提供新的进步的可能,我们的文化状况应当发生良性的改变。”(澎湃新闻,2024年5月4日)想来,这样的改变必须从如《第一人称》中“我”这般一点一滴的真诚自省开始。人们心底对爱与理想的渴求是灰烬中不灭的余火,就仿佛《第一人称》梦中的回信,虽经隐匿但终究不会消散。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且让我们和小说中的“我”一起诵念并持守:“爱即建设,即重返,即最初的无尽幻想,也即最终的唯一的拯救。不必怀疑,一旦拥有,它便不可丧失。”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