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与海洋

2024-09-05 00:00:00李星锐
长江文艺 2024年7期

我正在享受这份安宁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脖颈下的绳索正从我的身体里抽出氧气,脑中的血液被紧紧锁住,极速地回旋,在这斗室中找寻着一个出口。我像一块被烤干的红薯,正渐渐地萎缩下去,变得坚硬,轻盈。就差一步了,那该死的铃声却响了起来。起先我还以为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幻觉,譬如人死之前会听到天使的奏乐。只是这乐声未免有点过于单调和敷衍了。我追寻声音的源头,它从我身子右侧的一个白色的洞中传来。就是那里了。我瞟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我的手机。

是忘取的快递吗,还是谁打来的推销电话?不管怎样,幸好那不是指引我去天国的音乐。我踩住凳子,再次降临人间,重新背负起身体,有如背起一块巨石,却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在地上,还尿湿了裤子。接起电话,是向清。她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走走,她现在就在我的小区里。我说当然可以,大概十分钟之后到。

影子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缠绕在打翻的椅子、乱糟糟的沙发和横卧在地面的灯架上,原本挂灯的地方吊着一根打结的麻绳。我想花上点时间把房间打扫干净,但我得先去浴室,冲洗下身的污秽,换一身清爽的衣服下楼,这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为了让她知晓我还是我,我故意少说了十分钟,给她留出一些等待我的时间。不管去见谁我都会故意迟到一会儿,对每个人的解释也相当不同。对向清我属于比较真诚的那一类,我说她总是太忙太累了,只是想从她表格一样划分的时间里偷出一点让它闲置着。

我赤着身子走到窗边,想拉开窗帘试试温度,拉环卡住了,我只好整个人钻到里面。实际上我根本没必要这么做。洗澡前我关掉了空调,才十几分钟,没有擦干的水和新渗出的汗一起凝结在我身上,整个房间热得像一块融化的黄油。我照了照镜子,颈下有一道血红的印子,看起来像是有谁刚刚把头缝合到这具身体上。我想围上点什么东西,但只翻出了冬天的羊毛围巾,只好作罢。我提醒自己,一会儿见到向清,记得不要抬头看云。

小区里除我以外没有别的行人,绿色的火焰在房屋周围熊熊燃烧,蝉鸣惨叫似的回荡在其中,阳光像一团浓烈的黄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向清站在树的影子里,用手给自己扇风,黄色的纱衣像一双收拢的翅膀,披在她的背上。她笑着朝我招手,同时厌烦地用手驱赶蚊虫。或者是笑着驱赶蚊虫,厌烦地朝我招手,我不确定。

“你家对面的小区是什么禁地吗?”她说。我陡然一惊,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我本以为她这么急匆匆地找到我,是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譬如她其实身陷某个非法组织很久了,今天终于下定决心脱身,因此特意来向我道别,或者她已经怀上了谁的孩子,孩子的父亲不方便出面,只好叫我陪她去打胎。尽管半个月前才刚刚见过她,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可能发生。我的下巴开始发痒。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情况就擅自出门,这大概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她见我神情紧张,手不停地擦着额上的汗,不知是不是猜到我心中所想,她说:“带你去看。”

“呐,这也太夸张了吧。”她指向我们面前的这片栅栏。竖立的黑色铁杆内,额外焊上了一层横向的栏杆,缝隙小得连一只幼猫都无法通行。栏杆的上方被塑成星星的形状,倒刺朝上生长,如果扎进腰里,恐怕只有扯出一颗肾来才能逃脱。倒刺上方,还缠绕着一圈螺纹形状的铁丝网。我们隔着铁网朝里张望,看不见人影,网中的树木过于丰茂,风吹过的时候,叶间偶尔会露出淡蓝色的花。

虽然平时我总是走另一条街道,但怎么也应该路过过几次这里,可我对这儿毫无印象。这也许是一个高档小区,有钱人当然需要危险的围栏,来隔绝墙外的人,但这程度之夸张,让我怀疑这街道上是不是有什么未知的危险。我打了个寒战,回头环顾了一圈。网外,我们此刻的站立之所,几乎没有人的身影。人行道上的配电箱嗡嗡作响,马路边的树苗萎缩得像一串核桃,叶子几乎落光,可怜巴巴地站在一米见方的空格里,黄色的共享单车倒在一旁,像裸露在沙漠中的骨架。于是,我的嘴里也如嚼起了沙子般发干发苦。

铁栏里的景观使外面的一切变得更加难以忍受,长时间站立在没有遮挡的烈日下,我的体内生出一种近乎饥饿般的眩晕,使我忍不住想要蹲下身子,蜷缩起来。我忍住了这种冲动,只因为不想在向清面前丢脸。于是我直直地挺着背,冒着虚汗。向清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她节奏缓慢地朝自己脸上扇风,身体几乎要贴到铁栏上,透过正方形的网格往里张望,就像饭馆里的人们把身子贴在空调上那样。

“要不我们找个门进去逛逛?”我说。

“好哇,”向清说,“里面看起来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我们绕着铁栏踱步,转弯之后,路边的树木开始繁茂起来,枝桠间生着白花,像浪尖的白沫,树梢上吊着绿色的虫子,随风摆荡。再走过一个拐角,铁栏被一分为二,中间卡着一扇小小的栅栏门,门上拴着一根锈得发绿的链锁,仿佛从来没有被打开过,恐怕找来钥匙也无济于事。附近的蝉叫得厉害,树木更加浓密,从路边斜插向铁栏的里侧,完全包裹着我们,像一个清凉的子宫。我想贪会儿凉,走慢一点,向清识破了我,“搞快些,肯定还有别的门。”我们又转过一个拐角,没有门,倒是街边的树开始发黄,看起来像一团晚霞。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还在正上方。我突然意识到不妙,赶紧低头假装打了个喷嚏,余光瞥见向清还面朝着铁栏,没有注意我的下巴。同样她也没有去看这排橙黄色的树,我也就不好意思大惊小怪了。我们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找不到入口。向清开始烦躁起来,不断催促我快点走,我只好紧紧跟上她。

没有可以进去的地方,铁栏像一排列队整齐的卫兵,把尖刺指向我们。我们在其中一个拐角停下,那是小区里的植被最稀疏的地方。我把脸贴在栏杆上,等待着风把树木摇开一个缺口。风来了,在缝隙之间,我看到一块玻璃把周围的阳光扫成一堆,晃得我眯起了眼。我看到一堵砖红色的墙,大概是楼房的一隅,光的正下方,砌着一个两米高的水泥台,有一群小孩在那里玩耍。我奶奶家的后院里有一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水泥台。小时候我和朋友们会在附近踢足球,玩斗牛游戏。我们总是密谋着想要爬上台子,然后跳下来。对我们那时的身高来说,水泥台是危险的。我虽然个子矮小,却是一个运动健将,有一天,趁着朋友们都在,我决定出一次风头。助跑几步,全力一跳,十指咬住水泥台的边缘。我的胳膊撞到墙上,失了重心,差一点掉下来。我右脚踩着墙,一点点蹭了上去,手臂刮过粗糙的水泥,火辣辣的。爬上去后,我站在台子的边缘,双手叉腰,看着朋友们在底下围成一圈,像一个站在宝座上的国王,正看向茫茫的深渊。尽管当我正准备跳时,被路过的大人喝止,给抱了下来,但那仍是我这辈子最夺目的时刻。

强光转瞬即逝,风一离开,树木便再次合上。向清问我看到什么了吗,我摇摇头。向清哦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显然对这儿已经丧失了兴趣。

我们沿着马路的边缘,朝树木稀少的商业区走去。道路逐渐跃出地面,悬至空中,成为一座高架桥,我们走在它所投下的巨大阴影里。

车轮碾开热浪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催眠效果,我走在向清身边,像一只消瘦的骆驼,低垂着头,眼皮化开了似的交融在一起,柏油路被暑气一蒸,黏稠得快要冒出泡泡。城市里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虚幻起来,仿佛水洼中的倒影,看起来十分清凉。向清好像在对我说些什么,她涂着白色防晒霜的脸,像一块奶油蛋糕一样朝我扔过来。“喂,你说我到底应不应该去啊?”

我猛然惊醒,地面再次变得坚硬,她贴我的耳朵如此地近,像是在呼唤一个垂危的病人,我能闻到她的呼吸,和我过去在嘈杂的人群中闻到的那种臭哄哄的气息截然不同。

“去哪儿啊?”我说。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男朋友啊。”她说。我这才想起来,她两个月前跟我说了她的新恋情,一段长篇大论。但说到底,这关我什么事呢。

“这不应该由你自己决定吗?要是想陪他一起,就去呗。”我说。

为了一个尚未确定关系的男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我完全不了解向清在爱情里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事实上,对于向清,哪怕是不在爱情中的她,我又了解多少呢。绝不会比那个横空冒出来的男人了解得更少,但也不会比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更多。从我认识她以来,她就像一块碎冰,沉在一杯清水里,无法观察,只有水杯晃荡起来的时候,才能听见与杯壁碰撞的清脆声音。一个稍有洞察力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捞出这样的碎冰,我想,那个让向清发愁的男人,恐怕也是基于和我同样的理由而靠近她的。如果不是,那真是他的遗憾。

“你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吗?”我问她。

她把竖挎在左肩的包包换到右肩,锁链状的挎绳撞击在一起,发出弹珠一样的声音,她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来问问你嘛。”

我的心底涌出一股焦躁感,我想要停下脚步,盯着向清,把她内心真实的想法狠狠地拉拽出来,放到下午三点的艳阳下炙烤一番,让她和盘托出有关于她的一切秘密。如果这样还不够,那就再来一顿逼问和拷打,以满足我对她的所有好奇心。

最终,我叹了口气,用几乎哀怨的语气,请求她讲讲她和那个男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很平常的办公室恋情而已。”她说。然后,她开始讲述起来。

向清的话语像一串细密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滴落到地面上,就被蒸发殆尽。他们的故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无趣,由于缺乏细节,我甚至难以相信这种UPAXP4Pw7LMQ2Eo1mmFZUpw0/M7WdW0obWRH4K1MTxs=符号一样的都市爱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世界上又多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我放弃了去往天国的入场券,只是为了来听这样的故事吗,还是说她其实是故意为之,因为她早已洞悉了我尚未察觉的道理——能助人爬出地狱之谷的绳索,就是由这样和那样的平庸之事所编织的。

我没有什么把握,决定先抓住她抛出的绳索再说。

“所以工作日之外,他就对你有点爱搭不理?”我说。

“是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问题,明明也有很认真地去找话题。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很想跟他聊天,就是出于一种惯性而已。平时在办公室互相问候,下班以后,我也就习惯性地继续问候了。但他给我的感觉,就不像是一个连贯的人。”向清的语速越来越快,像一阵突然卷起的热风,又突然收住。停顿片刻后,风继续卷起,“有时候我真想当着他的面直接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猜来猜去的,没意思得很。人跟人的相处,难道就不能直截了当得像作自我介绍一样,简洁又全面地把自己展示给对方看吗?”

“是啊。”我附和着她,注意力却已经转移到她脚前方的另一个物体那儿了。是一个红色的易拉罐,横卧在亮晶晶的地面上,好像水中的浮标,我快走了两步,把它捡起来。几乎是空的,轻得像一张纸,它的温度过了一会儿才传递到我的指尖,我一时分不清它是冰凉还是烫手的,就像我的触觉神经忽然断掉了一样。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把它扔了出去。易拉罐撞到地面上,发出尖锐而空洞的声音。我又把它捡起来,摇晃了两下,还剩一点液体,但不多。

向清说:“怎么一路上都没看到一个垃圾桶?”

我说:“可能都晒化了吧。”

那个男人的故事代替易拉罐留在了原地,被话语凿开的热空气再一次笼罩住我们的耳蜗,那种午后梦魇一般的感觉又来了,我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粒玻璃球,需要非常用力才能维持呼吸。我的T恤因吸饱了汗,开始变得沉重,领口被烘干的盐染得苍白。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向清,她的袖口是轻盈的,衣角随着步子轻轻转动,好像一条鳗鱼。高架桥早已潜入了远处的洞穴之中,我们又走到了居民区,不远处有人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里弯弯曲曲的,与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叠成了一张画满图形的草纸。

“啊……你看。”向清的手指向马路对面。那儿的过街天桥周围,人声盖过蝉声,人影盖过树影,在下午四点的艳阳下,这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天桥在一个十字路口旁,绿灯亮起来,几个人穿过马路,并不去抬头看一眼,更多的人挤在道路的边缘,拿起手机对着天桥拍摄。途经此地的汽车有的也靠边停下,摇开车窗,伸出头观看。有人为了抢占一个好位置,从凉爽的车里走出来,靠在滚烫车门上。我们站在人群的末端朝那边看,光线刺眼极了,我的太阳穴像一面鼓一样跳动,我把手臂贴在眼皮上遮挡光线,手臂上的汗滴进眼睛,像一根根扎人的刺。“怎么也没人来管一下。”人群里有人说,没人回应,句子像被扔进泥浆里的一粒石子,即刻就被吞没了。

一个男人站在天桥的正中间,身子翻到护栏外面,他穿着松垮垮的、汗湿的长裤,双手捏着护栏,做出将要跳出去的姿态。天桥的两端,几个人默默地站着,有一个人蹲在地上,对着男人拍摄,表情严肃,像是在捕捉最佳机位的导演,另外几人缓慢地朝那个男人挪过去,看上去想要拉他一把。男人大喊着“别过来”,一边挥舞手臂,仿佛驱赶蚊虫一般。挪动还在继续,距那个男人最近的人停在离他一米左右的位置。男人还在呼喊,他的声音像软趴趴的泥一样溅射出来,被飞速旋转的车轮卷至远处。

场面僵持了好几分钟,没有进展,我能感觉到围观的人开始不耐烦了,他们不愿继续站在太阳底下,又不舍得错过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天台上离得最近的人仿佛也感受到了四周的氛围,他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那个男人。男人一巴掌打开那条手臂,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责怪那人妨碍到了自己。他蹲下身子,肩膀撞到了栏杆上,双脚从平台上滑了出来。但他没有掉下来。他双手抓着铁栏的最下端,身体悬挂在空中,左手臂似乎也磕到了,不得不迅速松开左手,整个人歪斜过来,但又立刻抓了上去。那个朝他伸手的人显然被吓到,立刻退到拥上来的人群后面去了。

这样的姿势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可能是手臂的酸疼让他心生恐惧,也可能是他本能地回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那个男人后悔了。他从手上匀出一丝力气到胸腔,用脖子上爆凸的血管挤出一个音节:“救……”

但是铁栏里的人已经够不着他了。等到力气被彻底蒸干,他松手掉了下来,没有声响,他那双被磨损得泛白的黑色工装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柏油马路里。一切都是熟悉的,小时候我看过类似的场景,爸爸工地上的坠落物也是如此,水泥桶掉落下来会发出巨大的声响,人掉落下来就不会,人是无声的,像一片落叶。

等我回过神来,围观的人群已经离散,那个男人也被架走了,似乎是崴伤了脚,全身脱力,牙里挤出很微弱的呻吟。街道重新回归成一座寂静的岛屿,除了我和向清还站在空旷的阳光里,其他人都重新躲回不知何处的阴影中去了。但阳光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凶猛势头。我晃了一下手中的易拉罐,水声比刚才小了不少。

“要不要去天桥上走走?”我说。

“好啊。”向清淡漠地回答我,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退去了遥远的地方。

等我们走上天桥,太阳已经垂到了道路的远端,像一粒涨红的乳头。我们手撑着铁栏,晃着膀子,车轮滚动的声音,如同潺潺的流水,左侧通往市区的道路已经干涸,右边的路上则十分热闹,所有的车都加快速度,赶往远离太阳的方向。我们把下巴搁在栏杆上,墨绿色的铁管贴着我脖子上的皮肤,火辣辣的。

“最后一句,”向清说,“还有一点让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膈应。就是有时候那个完抱在一起,他会叫我妈妈。挺变态的。”

“确实。”我说。那个完?是我理解的那个吗?我想象一个被厚重的窗帘包裹起来的昏暗房间,在那里向清小小的脸颊只能显现出一道模糊的轮廓,她和另一道更加模糊的轮廓相互交叠,连成一片,像一簇月光下的树影。待他们拉扯而开,再次成为两道轮廓,那个男人大概感受到一种回归母体的安心,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一点点撑开他身体的年岁,出于本能地吐出那两个音节。

“妈妈。”我不由地也跟着轻轻说出了声。

“什么?”向清说。

“没什么。”我说。

她叹了口气,把包换到左手,锁链噼里啪啦地滑过铁管,摆荡在铁栏之外。太阳还在继续下沉,远处的天际线上,耸立着一排塔吊,像某种古代文明的遗迹,散布在城市的角落里。一些渣土车从桥底经过,四四方方,蒙着黑色的布,看上去柔软得像一块海绵,让我有一种想要一跃而上的冲动。

“每次在天桥上看到这样的车驶过去,我就有种想要跳上去的冲动。随便哪辆都行,然后闭上眼睛,只管呼呼大睡,任它带我到一个我以前从没去过,也从没想过要去的地方。”向清的语气像是已经劳累不堪。

“我刚刚也是这么想的。”我说。

“是吗?”她的表情里写满了不相信。

她继续说:“我小时候住在一栋别墅里,就在西边的郊区,晚上周围一盏灯都没有,而且特别安静,只有小虫子噼啪撞在窗户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柴火在燃烧,还有树的声音,像涛声。我没有什么小伙伴,爸妈也老不在家,能陪我玩的,只有保姆家的女儿,一个小我两岁的小女孩。我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带着她到处玩,踩虫子啊,捉迷藏啊,过家家啊,钓小鱼啊,什么都玩。我家旁边有几棵桑树,叶子毛茸茸的,我们就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蚕。那时候很流行养。然后去摘桑叶给它吃,顺便也扯几颗桑果,特别酸,吃得满手都是紫色,回家总是被我姥姥骂。”

向清默默地笑了一会儿,像是还想回忆起更多属于过去的细节。虽然大学的某个夜晚,我们在学校超市撞见对方,然后一起去操场上坐着吃冰棍的时候,她已经给我讲过了这个故事。她大概是忘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想讲,几次我都愿意听,毕竟在我自己的经历中,值得像这样讲述两次的场景,好像一个都没有。

“然后呢?”我说。

“噢……白天我们在房子周围到处冒险,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晚上。一到晚上,屋子外面明明已经很熟悉的场景,一下子就变了。我总是拉着妹妹从阁楼的窗户爬出来,坐在那个小小的露台上,吊着腿,在我们正下方,姥姥一定会亮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是她年轻时候的嫁妆。她不是在哒哒哒地踩缝纫机,就是在听收音机。有时候两件事同时干。我就牵着妹妹,闭着眼睛,听着哗啦啦的涛声,想象我们坐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船长在我们身后的驾驶室里敲电报,收听可以辐射到海上的广播。

“有一天晚上,风特别大,黑暗里的涛声也就更大,我拉着妹妹在露台上蹦,假装是船被风浪拍得颠簸起来,让我们站不稳。我对着下面大声喊,报告船长!暴风雨要来了,船要沉了!我知道不会有人回答,我姥姥耳背。我拉着妹妹说,怎么办,船长吓得晕过去了,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妹妹也很兴奋,笑得直不起腰,她说怎么办,怎么办。我说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只有跳船了。她说只有跳船了。我兴奋极了,一边更大幅度地摇晃,一边勾着头朝外面看。我非常确信我就在一艘船上,四周是剧烈翻滚的、深不见底的海,我甚至闻到了一股陌生的咸腥味道,就夹在潮湿的风里。房屋、姥姥、妹妹、明天要交的作业、总是不回家的爸妈,我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你要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海,但我已经被眼前的这片黑暗中的大海给擒住了。总之,我嘴里大声地喊着,跳!快跳!我听到妹妹在叫我,但是我没有在意,我太激动了,已经把半个脚掌伸进了黑暗里,身子也朝前探着。妹妹特别大声地叫了我一声,清姐!然后猛拉了我一把。我看向她,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眼睛里只有恐慌。

“我说,怎么了,快跳啊,我们得跳进海里。她说,别傻了,下面是停车场。我愣住了。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下面怎么会是停车场呢?海的味道如此真实,虽然我此前从来没闻过,但我确信那就是海。就在那时,风也停下来了,有一辆车从不远处经过,大概是附近的邻居,车里有个男人在大声地笑,像是在嘲笑我。后来,过了好多年,我第一次去海边,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那种咸腥的气味,跟我在那晚闻到的一模一样。”

向清停了下来。我很少见她那么激动。她用力呼吸着,好像一个差点溺水的人。我也跟着呼吸急促起来,事实上,我只听她说过故事的前半段,那晚的事情她从前没讲。也许讲了,我给忘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我可以进入的故事。我可以是向清,可以是妹妹,可以是在孤灯下戴着老花镜的姥姥,也可以是一只路过的瓢虫。我好像穿透了她的躯体,在某一瞬间与她融为一体。这可能是今天会发生的最棒的事情,毕竟,我和她的童年相去甚远。

“要是那个男人也给你讲一个他自己的类似的故事,你也许就能判断出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那个城市了。”我说。

“也许吧,”向清说,然后摇了摇头,“要不你说一个?”

“我就算了吧。”我说,“我没什么故事。”

“其实我只是想说,”她说,“之后的某些时候,我总是会想,要是那天我真的跳下去就好了。就像现在,要是真的能跳到某辆车上。”她伸出右腿,做出跨越的动作。我在她的腿上打了一巴掌,虽然我知道,她只是在闹着玩。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绿色的火焰行将熄灭,整座城市被潮水托举着,快要淹没过太阳的顶端了。

我跟着向清走下天桥,我的心里飘着一团乌云,乌云里是一团郁结的话语。我望着向清的背影,她小小的一个,如果给她换上校服,单从后面看,恐怕会被错认成小姑娘吧。然而,她也快三十了,她的着装打扮越来越趋近我青少年时想象中的都市女性,但我还是得刻意提醒自己,才不至于把她错认成大学时候的向清。我认识她已经近十年了,对她的了解却好像还没有这几个小时来得多。几个小时前,我差一点离开人世,如果不是她发来的那条微信,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了解她了。不,不是恐怕,是绝对没有。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绝对的。不过话说回来,她到底发的是微信还是短信?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活过来了,甚至产生了一些还想继续生活下去的念头。我应该感谢她。但是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我没有把脖子放进那圈打了结的绳索里,向清也许就不会打来那通电话。这也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我和她又有多深的交集呢?这大概就是美妙的偶然吧。我真想叫住她,把一切都讲给她听,就像她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一样。我想告诉她,如果你当时跳下去了,今天的我就不会得救。对,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吧,就这么办。

城市之外的潮水已经淹没了太阳,水平面以下映出的光越来越朦胧,四周还是明亮如正午,只是稍稍变红了一些,仿佛还有一个尚未被我发现的光源。在超出我体温的酷夏里,我打了个冷战,手臂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环抱双手,才发现,易拉罐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走快点撒。”向清回头喊我,然后继续朝前走。我快跑了两步,跟着她的步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沿着来路,回到了我的栖身之所。

房间里的灯似乎坏了,我按了好几下都没反应。关上房门,整个空间被深不见底的黑色填满,一圈幽暗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游进来,仿佛形状怪异的深海鱼。向清踢掉凉鞋,把挎包扔到地上,赤着脚走进我的房间,在黑暗中摸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盘腿坐上沙发。她像是比我还要熟悉这间屋子。

我坐到她身边,全身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奇妙的一天将要结束,并且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今天。我感到疲惫、困倦、四肢发麻,想要就此酣睡过去。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完成。我们靠得越来越近,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彼此的小臂,就像在沙滩上晒日光浴的人们漫不经心地抚弄脚边的细沙那样。我感受到她的汗毛,她皮肤散发的温度,像一个熟睡的小孩鼻腔里呼出的气息。我有一点走神,有什么潜伏在黑暗里的东西,正从向清的身上拉走我的注意力,我怀疑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我忍不住吞咽口水,在洞穴似的房间里,那声响如踩断了一根木头般刺耳。手臂上的探险者停下了脚步,我向着她的轮廓望过去,什么也看不清。

重新出发的探险者即将抵达她脸蛋的时候,又有东西打断了我,是叽叽喳喳的人声,一下子把我们从梦境似的洞穴里拉回现实。别的声音同时也涌了进来。隔壁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仿佛手机振动的声音,谁家的孩子正在练钢琴,来来回回重复着单调乏味的音节。

我们掀开窗帘,月亮悬在空中,好像一个白色的洞,城市的边界处,自下而上的日光还迟迟未散。人声是从下方传来的。我们探出头张望,楼下的窗台上爬着一个人。有人在围观,他们说,是个小偷,走到一半失了足,挂在那一层的阳台上好一会儿了,但是那层的住户好像不在家。那个人大声叫着,“撑不住了,你们就只会看着吗?”

“你等等。”我喊道。我回头搭起板凳,从灯架上取下绳索,拉到窗边放下去,放啊放啊,绳索放之不竭。小偷双手抓住索套,随着我放绳的动作慢慢往下滑,一边双脚撑着墙壁,想找个能踩实的地方。他太沉了,我和向清一起拉绳,粗糙的麻绳在我们的掌心留下红色的勒痕。

这场景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半夜进过一次贼。不知为何,虽然并没有证据,但爸爸坚决地认定,一楼的那家人就是小偷。为此,他还去一楼和那家人大吵了一架。

想到爸爸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好笑。于是,我打了个喷嚏,绳子朝前滑了一截,吓得小偷两腿一蹬,甩下去一只鞋,掉进漆黑的草丛里。他抓稳之后,抬头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小心一点行不行。”等到他完全落地,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

我和向清放声大笑起来。小偷喊着:“笑个屁,你小子,再笑下次专偷你家!”一边还在扒开草丛寻找那只鞋。我把绳子绕在铁栏上,绕成一个圈,打了个结,朝下面喊“好哇好哇,随时欢迎”,然后任绳子就那么垂着,像是从我的窗口吐出的一条长长的舌头。

我们回到沙发,还在笑得直抽搐,一遍遍地模仿那个小偷的表情和动作,好像他是一个绝佳的喜剧演员。后来向清去喝水的时候,被水呛得直咳嗽,我们又笑了一次。等到痉挛一样的笑彻底离去,我终于恢复平静,就这么瘫坐在沙发的正中间,在一片死寂里,就这么一直坐着。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