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般的成熟:内部传记与晚期风格

2024-09-05 00:00霍俊明
扬子江 2024年5期

夜色中的杜甫,身边一定全是鬼魂。

他用典就是与鬼魂说话,或者让鬼魂代自己说话。

——西川《我是谁》

面对着暮年的杜甫,我们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他是“失败诗人”或“悲剧诗人”吗?显然,杜甫晚期风格的成熟是以挫败、孤独、动荡和灾难为前提的,诗人也由此获得了校正与自我救赎的力量,个人性最终成为共时性和普遍性,诗歌的历史逻辑与人格魅力也由此不断走向完善。

作为耗散和流逝的生命个体,诗人总要面对残酷而又不容回避的时间法则,而其作品的命运也未尝不是如此:“时间腐蚀我们、摧毁我们,而时间更残酷地抹灭庸劣的小说、诗歌、戏剧、故事,不论这些作品道德上如何高洁。”(哈罗德·布鲁姆《史诗》)是的,附着于作品之上的道德优势和时代伦理必然会像粉末一样随风而逝,除了永恒之外一切都是速朽的,唯有伟大的诗人及其重要作品能够一次次挽留住时间,并一次次还魂、复活、生长。

面对杜甫及歌德、里尔克、叶芝、米沃什、特朗斯特罗姆、德里克·沃尔科特这样的伟大诗人,我们必然要谈论一个重要的诗学问题,即诗人的晚年作品、晚期风格及迟暮之年的身体危机(比如身体机能的衰退、疾病、死亡的阴影)、精神境遇、生命意识等问题。

暮年这一命运的回光返照时刻成就了一些诗人和艺术家,这是生命特殊境遇下携带了预言与寓言双重质地的精神档案。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处理“晚年”题材的诗作、诗人的写作年龄与所谓精神难度、写作难度意义上的“晚期风格”不是一回事儿。质言之,这不单是物理时间的问题,显然晚期风格意味着写作的变革和精神的转向:“与写作年龄对应,《白鹭》是一部老年之诗。病痛折磨,爱的丧失与死的临近,这几乎是所有老年人的现实,沃尔科特写得尤其惊心动魄。也许是因为在他的生活中,爱与死更具张力的缘故吧。”(程一身《诗歌超人的词语钻石》)

我们已然注意到生理或精神层面的“晚年”总会来到诗人这里,对于叶芝这样理性足够强大的诗人而言,这是“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一个人会随着年龄而变得更聪明,艺术家在其生涯的晚期阶段会获得因岁月而带来的独特感知质量和形式吗?在某些晚期作品里,我们会遇到某种公认的关于年龄和智慧的概念,那些晚期作品里反映了一种特殊的成熟,一种新的和解精神与平静。”(爱德华·W.萨义德《论晚期风格:格格不入的音乐与文学》)无论是风格意义上的“平静”还是“紧张”,这都是时间和命运制造的必然命题,诗人也必须对晚年作出应答:“他已几乎度过了一生。/他从冬日的北京起飞,穿过黎明灰烬的颜色,/而在灰烬之上,透出珍珠色的光。/在血液的喧嚣中,/现在,他降临到一个滨海城市,/就在乘车进城的盘山路上,大海出现,/飞机下降时的耳鸣突然止息。/他看到更美妙的山峰在远处隆起。/他恍如进入一面镜子中,/在那一瞬他听到/早年的音乐。”(王家新《晚年》)

我们今天读到的杜甫近1500首诗作中80%以上都是他于47岁之后所作。就杜甫的暮年及写作的晚期风格而言,这并不是一种对日常现实(共同现实)奇迹般的转换而表达出来的新的和解与平静。对于杜甫这样的诗人,这是对生命的晚期阶段和写作的晚期风格予以双重转化与深化的结果,是动荡的羁旅与放逐中对惯性的日常姿态与固化写作风格的调整、反拨、否定甚至超越。伴随这一过程的是无法完全被化解与和解的抗辩、孤寂、焦虑、阴郁、恐惧以及幻灭感,是难以调和的内在矛盾、深刻的命运冲突以及博弈中的语言焦虑:“它涉及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涉及一种蓄意的、非生产性的、相悖的生产力……”(爱德华·W.萨义德《论晚期风格:格格不入的音乐与文学》)杜甫的晚期风格也完全符合哈罗德·布鲁姆所认定的想象性文学要想伟大所要具备的三个标准,即审美光芒、认知力量以及智慧。

毫无疑问,晚年是诗人的另一个更为内在化的时间,按照阿多诺的说法这属于“断裂的景观”。在生命的回光返照中时间观和存在意识都由此发生着深刻的裂变,这最终在伟大诗人和艺术家那里形成了精神的难度与写作的难度,并与当时主流的同时代作品形成了巨大反差。以杜甫为代表的这些在晚年爆发出来的诗艺和思想最终赢得了写作的尊严和时间的敬重,在对自我与时间的双重辩难和最终超越中,写作的持续性、矛盾性、复杂性以及精神效力、思想活力也因此画上圆满的句号或惊叹号。

隔着岁月的迷阵,诗人们总是会想到老杜深刻而沉暗的面孔,而其晚期风格往往更加迷人而深沉。一个诗人或艺术家的晚期风格总会在同行那里受到极大的尊重。冯至坦言,相较于歌德早期的作品他更喜欢其晚期的作品:“我数月以来,专心Goethe。我读他的书,仿佛坐在黑暗里望光明一般。他老年的诗是那样地深沉,充满了智慧。”(冯至1932年11月17日致杨晦的信)众所周知,晚年的歌德写下了影响甚巨的自传《诗与真》。无论是杜甫还是歌德,他们的晚期作品无论是作为命运自传还是诗学注释都一并留给了未来的读者:“一个伟大的诗人离去了,/有人读他的诗,有人写文章悼念,/而我翻开他的画册——/在他的诗中多了一些‘我’,/也多了几分雄辩,而在他的画中,/他让我看到树木在热浪中的影子,/看到岩石的干渴……/他似乎只是用一双马眼来观看。/而突然间,画框变成了窗口,/整个荷马以来的大海/向我涌来……”(王家新《沃尔科特》)

与此同时,像杜甫、歌德这些具备伟大的“晚期风格”的诗人,他们实则对其他诗人和读者提出了更为苛刻的要求。限于体验方式、人生阅历、诗学趣味及历史感的不足,好多年轻人是不太喜欢或不能接受杜甫的,而往往是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和涉世渐深才愈加发现“晚期风格”杜甫的伟大之处和魅力所在:“中年后,经历渐多,阅历日深,才逐渐理解到历史上经过考验的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自有它的理由存在。我个人在年轻时曾经喜欢唐代晚期的诗歌、欧洲19世纪浪漫派和20世纪初期里尔克等人的作品。但是从抗日战争开始以后,在战争的岁月,首先是杜甫,随后是对歌德,我越来越感到和他们接近,从他们那里吸取了许多精神的营养。”(冯至《歌德与杜甫》)

晚期风格对具体的写作实践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被誉为加勒比海地区最伟大诗人的德里克·沃尔科特,他极其重要的《白鹭》是其1992年以长诗《奥麦罗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十八年之后的作品——于2010年结集出版。这部短诗集属于典型的晚年之作,也是这位诗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毫无争议的这部“具有冒险精神并且几乎无懈可击的作品”(安妮·史蒂文森语)是其“晚期风格”的代表作。沃尔科特在诗歌中直面自己的晚年境遇,他写到了糖尿病的侵扰,写到了无尽的孤独及死亡面前的战栗与惶恐……与此相应,词语和事物都泛着命运的微光,而死神的黑色身影已经越来越逼近——

在这个鼓声隆隆的世界里它让你疲惫的眼睛突然潮湿

在两个模糊的晶状体后面,日升,日落,

糖尿病在静静地肆虐。

接受这一切,用相称的句子,

用镶嵌每个诗节的雕塑般的结构;

学习明亮的草地如何不设防御

应对白鹭尖利的提问和夜的回答。

——《白鹭》

沃尔科特这个身患糖尿病的孤独、疲惫的老年形象让我们直接想到了更早时期的杜甫。确实,杜甫晚年的饥饿、疾病、流寓、死亡及相应的诗作更易引起更多人的共鸣:“那一晚,微山湖上,我在一个剧组里拍夜戏,天快亮的时候,大风突起,霜寒露重,我便躲进了一大丛芦苇之中,芦苇丛里竟然还有一条小船,我干脆在船里蜷缩下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船舷上飞来一只鹧鸪,低低的鸣叫,将我惊醒,当我惺忪着打量天上的月亮和湖上的微波,再清晰地闻见芦苇根部被湖水浸泡之后发出的清苦气息,不自禁地,我便想起了杜甫,还有他的死。”(李修文《枕杜记》)

暮年晚景是追思和回溯的时刻,此时一切物象、心象都染上了暮年的理性、静穆及死亡阴影中难以掩盖的落寞、孤寂和变形的紧张之感:“死亡有时确实在等着我们,人们有可能更深刻地意识到它在等着。时间的特质因此改变了,就像光线中的变化一样,因为当下竟如此彻底地被其他时节所遮蔽:复苏了的或正在远逝的过去,无可限量的新的未来,无法想象的超越时间的时间。伴随着这样的时刻,我们便抵达了对于晚期之特殊感受的各种境况。”(迈克尔·伍德《论晚期风格:格格不入的音乐与文学·导言》)

谈论杜甫的晚期风格就要先谈谈杜甫晚年的遭际,正如王安石所说,这是:“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杜甫画像》)

至德二载(757年)杜甫从长安往凤翔投奔唐肃宗,被任命为左拾遗,后因房琯事件而遭贬谪。众所周知,杜甫的晚期风格或诗歌中的晚年大体是从乾元二年(759年)秋天开始的:“乾元二年是一座大关,在这年以前,杜甫的诗还没有超过唐代其他的诗人;在这年以后,唐代的诗人便很少有超过杜甫的了。”(朱东润《杜甫叙论》)对此,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也深有同感,只是理解杜诗的角度有所差异而已:“在759年,杜甫放弃了华州的官职,往西北赴秦州,在那里待了不到两个月。不再在朝中求官后,杜甫似乎开始将全部精力用在诗歌上,虽然他如同大多数退向个人生活的诗人一样,从未完全放弃政治价值。在杜甫生活的最后十一年中,政治事件和‘外部传记’减少了重要性,诗人的‘内部传记’占了主导地位。杜甫最后十一年的诗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盛唐诗》)

对于晚期风格的杜甫而言,生存与写作都变得前所未有地艰难。

乾元二年七月,杜甫从华州辞官,开始走上没有退路和归路的人生逆旅,举家翻越陇山前往秦州(今甘肃天水)——“乾元元年,复为秦州。旧领县六,户五千七百二十四,口二万五千七十三。天宝领县五,户二万四千八百二十七,口十万九千七百。在京师西七百八十里,至东都一千六百五里。”(《旧唐书·地理志》)此际,身处异地的杜甫满目怅然,前途渺茫。“身危适他州”的杜甫一家苦于没有出路,又不得不在秦州待了三个月后前往同谷:“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发秦州》)同谷,即今天的甘肃成县,唐时为成州治所,成州所辖区域大体为今天甘肃的成县、西和县、礼县、徽县、两当县和康县部分地区。此时已经是寒冬,临行前杜甫与老朋友赞上人告别,生死别离之际凄切之情溢于言表:“百川日东流,客去亦不息。我生苦飘荡,何时有终极。赞公释门老,放逐来上国。还为世尘婴,颇带憔悴色。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异县逢旧友,初欣写胸臆。天长关塞寒,岁暮饥冻逼。野风吹征衣,欲别向曛黑。马嘶思故枥,归鸟尽敛翼。古来聚散地,宿昔长荆棘。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别赞上人》)一千多年之后,仍有诗人为杜甫的老年遭际鸣不平,“可是现实的雨已经抹掉那个同谷县令/忐忑的脚印。你被势利硌得生疼的传说/如今没有一只鸟的后裔,鸣不平//我在回不去的同谷路上,躬身捡拾秋风/你来时的大雾,却至今未散”(彭志强《雾未散》)。

此后,孤苦无援、饥寒交迫的杜甫又于寒冬辗转入蜀,从栗亭、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到栈道(栈阁、阁道)、飞仙阁、五盘岭、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关、鹿头山、成都府这一路上极其艰难的行旅难以想象。正如杜甫所言“艰险不易论”,一路上“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木皮岭》)。在苦寒窘困之际,杜甫一家终于抵蜀,暂住在成都府西浣花溪畔的寺庙之中,“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酬高使君相赠》)。关于杜甫寄住的这所寺庙,一般认为是草堂寺:“草堂寺在府西七里,寺极宏丽,僧复空居其中与杜员外居处逼近。”(卢求《成都记》)

由秦转陇入蜀,杜甫的诗歌气象、精神格局及对人生、自然、家国乃至整个世界的认知都已发生剧变:“在杜甫的一生,759年是他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的一部分诗,却达到最高的成就。”(冯至《杜甫传》)明代陆时雍对杜甫秦州之后的诗风之变评价甚为准确:“老杜《发秦川》诸诗,首首可诵。凡好高好奇,便与物情相远,人到历练既深,事理物情入手,知向高奇者一无所用。”正是在命运、思想及语言、诗艺的反复淬炼下,杜甫的陇右诗(110多首)与成都时期的诗歌迅速提升至另一重境界:“少陵入蜀诸篇,绝脂粉以坚其骨,贱丰神以实其髓,破绳格以活其肢,首首摛幽撷奥,出鬼入神,诗运之变,至此极盛矣。”(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说到杜甫在成都时期的写作和生活,我们不能不提到严武(726年—765年)这个人。

严武为严挺之(673年—742年)之子。严挺之,华州华阴(今陕西华阴县)人,进士出身,曾任义兴尉、右拾遗、给事中、濮州刺史、汴州刺史、尚书左丞。严武是杜甫流落蜀地期间最重要的朋友。严武性格直爽、英武,天生霸道之气。《新唐书》载:“武字季鹰,幼豪爽。母裴不为挺之所答,独厚其妾英。武始八岁,怪而问其母,母语之故。武奋然以铁锥就英寝,碎其首。左右惊白挺之曰:‘郎戏杀英。’武辞曰:‘安有大臣厚妾而薄妻者,儿故杀之,非戏也。’父奇之,曰:‘真严挺之子!’”严武在二十岁时任太原府参军事,后任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的奏充判官。安史之乱中严武随太子李亨(即唐肃宗)往灵武。至德二年(757年)严武任给事中,后任绵州刺史、东川节度使、成都府尹、剑南节度使、太子宾客、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检校吏部尚书等职,封郑国公。严武数次大败吐蕃,立下赫赫战功。宝应元年(762年)七月,严武被召还京,杜甫为其送别并赠诗:“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严武亦以诗深情回赠杜甫,“卧向巴山落月时,两乡千里梦相思。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江头赤叶枫愁客,篱外黄花菊对谁。跂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巴陵答杜二见忆》)严武到京后任太子宾客、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严武离开成都不久,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即发动兵变,杜甫不能回成都而只能羁留梓州并辗转阆州。吐蕃趁机攻占了成都西北部的松州、维州、保州。为了平定吐蕃之乱,严武被再次任命为成都府尹兼剑南节度使。764年秋,严武西征并迅速击败吐蕃,收复失地。在西征途中严武写下边塞诗《军城早秋》:“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严武在《全唐诗》中存诗六首——《军城早秋》《酬别杜二》《巴岭答杜二见忆》《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题巴州光福寺楠木》《班婕妤》,其中三首都是写给杜甫的,可见二人感情之笃,杜甫称赞严武的诗“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严武是把杜甫视为知己的,他像李白一样亲切地称杜甫为“杜二”。

杜甫的性格是坦率而敢于直言,但是往往嗜酒放诞。有一次,杜甫见严武时“不冠”,这在当时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甚至一次酒后,杜甫在严武家中闹事,二人还差点生出嫌隙来。当时,醉醺醺的杜甫竟然登上严武的床并厉声质问:“‘公是严挺之子否?’武色变。甫复曰:‘仆乃杜审言儿。’于是少解。”(王定保《唐摭言》)《旧唐书》据此认定杜甫的性格褊躁、狂逸,无器度,恃恩放恣。尽管严武生活奢侈且常常无度地赏赐手下财务,但是杜甫在蜀期间几乎是完全仰仗了严武。在杜甫落难之时正是严武及时给与救济,带着酒肉亲自到草堂登门拜访:“竹里行厨洗玉盘,花间立马簇金鞍。”

经严武反复劝说,杜甫入幕府,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并且赐绯衣、银鱼袋,故世称“杜工部”。唐代规定,三品官以上着紫服、佩金鱼袋,五品官以上着绯衣、佩银鱼袋。工部员外郎是六品,杜甫能够享受着绯衣、佩银鱼袋实属特例。在唐朝,五品是官员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门槛,因为五品以上官员是可以封妻荫及子孙的。

永泰元年(765年)二月,严武因暴病卒于成都,追赠尚书左仆射。杜甫悲恸莫名,以长诗悼怀:“郑公瑚琏器,华岳金天晶。昔在童子日,已闻老成名。嶷然大贤后,复见秀骨清。开口取将相,小心事友生。阅书百纸尽,落笔四座惊。历职匪父任,嫉邪常力争。汉仪尚整肃,胡骑忽纵横。飞传自河陇,逢人问公卿。不知万乘出,雪涕风悲鸣。受词剑阁道,谒帝萧关城。寂寞云台仗,飘飖沙塞旌。江山少使者,笳鼓凝皇情。壮士血相视,忠臣气不平。密论贞观体,挥发岐阳征。感激动四极,联翩收二京。西郊牛酒再,原庙丹青明。匡汲俄宠辱,卫霍竟哀荣。四登会府地,三掌华阳兵。京兆空柳色,尚书无履声。群乌自朝夕,白马休横行。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记室得何逊,韬钤延子荆。四郊失壁垒,虚馆开逢迎。堂上指图画,军中吹玉笙。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时观锦水钓,问俗终相并。意待犬戎灭,人藏红粟盈。以兹报主愿,庶或裨世程。炯炯一心在,沉沉二竖婴。颜回竟短折,贾谊徒忠贞。飞旐出江汉,孤舟轻荆衡。虚无马融笛,怅望龙骧茔。空余老宾客,身上愧簪缨。”(《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

失去了严武这样的挚友和重要依靠,杜甫不得不举家离蜀开始了人生最后几年的漂泊苦旅:“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去蜀》)在忠州(今四川忠县)时杜甫目睹好友严武的灵柩而痛哭不止:“素幔随流水,归舟返旧京。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风送蛟龙雨,天长骠骑营。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哭严仆射归梓》)

768年初,杜甫具舟,去夔出峡,转徙两湖,在此期间经过巫山、峡州、松滋城、江陵、公安、岳阳、长沙县、潭州、衡山县、衡州、耒阳,最终病逝于湘江的孤舟之上。尽管杜甫寓居夔州只有一年零十个月——766年春至768年正月,却惊人地创作出了430多首诗作,占据了他一生诗作的近三分之一。天宝元年(742年)废夔州为云安郡,后废云安郡复夔州。杜甫夔州时期的诗歌大体范围是起自《移居夔州作》,终至《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此外,杜甫在云安(今重庆云阳,唐代属夔州)写有32首诗。

“残生逗江汉,何处狎樵渔”道出了晚年杜甫无尽的流落、动荡之苦。夔州时期,杜甫创作出了震撼千古的组诗《秋兴八首》——这组诗第一次译介成英文是在1877年。诗歌在杜甫的晚年犹如火山熔浆一样喷发出来,诗艺也自此达到巅峰。换言之,夔州是杜甫晚期风格的巅峰期:“杜甫在夔州期间成果丰硕,处于创造的高峰。一种严肃冷静甚至忧郁沉重代替了成都诗中那嘲讽的、半幽默的自我形象。在夔州及其后的岁月中,杜甫在风格上作了最激进的试验,夔州诗的象征世界最神秘、最迷幻,达到了极端的复杂多样。”(宇文所安《盛唐诗》)在家国不幸及个人的暮年离乱中杜甫的诗歌发生了剧变,“国家不幸诗家幸”在杜甫这里得到了最具说服力的诠释。“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般的穷途末路使得杜诗最终达到“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和“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至高境地。

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年),杜甫离开夔州(奉节)出峡经江陵、公安往岳阳。浩荡无际的洞庭水在寒冬之际更是平添了孤苦无依的逆旅和歧路之悲,孤舟之中的病痛更是让人倍感晚景之悲凉。这该是如何令人心悸不已、抚胸难平的暮年时光——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

杜甫在暮年的登高望远,已全无英雄之气,徒有满脸的愁容和虚弱的叹息。登上岳阳楼的杜甫已经浑身老病,患肺病、风痹症已经多年,左臂偏枯已经不听使唤,右耳朵也聋了。真的是“百年多病独登台”。加之暮年漂泊异乡,满眼都是萧瑟之气、衰败之感。

大历五年(770年)春,杜甫流寓潭州时竟然与多年不见的好友李龟年重逢,由此写下《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感怀昔日开元盛景,悲叹今日之漂泊离乱。春光繁盛之际满卷满怀都是哀情,而更显其悲。“同是天涯沦落人”再加上社会动荡、感时伤怀,其悲恸之情可以想见。杜甫的这首诗可以与晚唐郑处诲《明皇杂录》里的记述比照阅读:“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善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僭奢之制,逾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今裴晋公移于定鼎门南,别墅号‘绿野堂’。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则杜甫尝赠诗。”

杜甫诗中提到的“江南”在此多说几句。唐代在贞观元年(627年)设江南道,包括润、常、苏、湖、杭、睦、歙、婺、越、台、括、宣、饶、抚、虔、洪、吉、袁、郴、江、鄂、岳、潭、衡、永、道、邵、朗、澧、辰、巫、施、思、南、黔、费、夷、溱、播、珍等州。江南道又分江南东道、江南西道、黔中道,所涉范围大体为长江以南、岭南以北,即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

大历五年(770年)是杜甫在人世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京畿大饥,斗米千钱。此时,卧病的杜甫远在江湖苦雨中。这年寒冬,一身老病的杜甫病逝于湘江羁旅的小舟上:“甫以其家避乱荆楚,扁舟下峡,未维舟而江陵乱,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子宗武,流落湖、湘而卒。元和中,宗武子嗣业,自耒阳迁甫之柩,归葬于偃师县西北首阳山之前。”(《旧唐书·杜甫传》)

杜甫的晚年流离增加了他的“诗史”分量:“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孟启《本事诗·高逸第三》)确实,陇右、两川及夔州、两湖的经历对应了杜甫的晚期风格:“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新唐书》),“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杜子美者。”(《旧唐书》)与此相应,杜甫的暮年心境、家国意识、世界观、佛教宗派信仰也在长年的丧乱、奔窜、蹭蹬、颠沛流离的生存状态中发生转折——“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铁堂峡》),这就如大唐从盛事不可避免地滑入乱世一样。在杜甫这里,回忆往昔的繁盛正是为了反衬当下乱世之悲慨,秋风般的“暮年”气息、满怀的沧桑和满纸的肃杀扑面而至:“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九日五首》(其一))

杜甫晚期诗作的题材、主题、境界进一步放开与深化,他将纪行、述怀、咏物、见识、经验、想象、自传、寓言、随笔、札记与诗歌的高超技艺、语言淬炼、诗体自觉(比如晚期的七律、五律、排律)融合在一起。杜甫以《登高》《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等为代表将诗格提升到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臻熟、圆融境界,从而冠绝古今、千载独步。尤其是《秋兴八首》被认为是“才大气厚,格高声宏,真足虎视词坛,独步一世”之作。当代诗人向以鲜认为《秋兴八首》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不朽的名篇:“它将七律这种最具汉语之美的诗歌形式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善与美的高度。没有《秋兴八首》的中国古典诗歌将会失去最富有表现力和华彩的一笔,如同四季失去了秋色。”(《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

杜甫的《秋兴八首》已经成为唐诗经典中的经典,也引得后世的诗人不断致敬甚至仿写。歌手周云蓬演唱过《杜甫三章》,在他反复吟唱的《赠卫八处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高》中我们仿佛重新耳闻了杜甫这位伟大诗人超越时空的低沉而苍凉的嗓音。

1998年秋到1999年秋,从厦门到天津,从异乡到故乡,辗转之中的青年诗人马骅(1972年—2004年)写下向杜甫“致敬”的《秋兴八首》。这多像是杜甫当年“丛菊两开他日泪”的重演。这组致敬之作,马骅特意在每一首之前都引用了杜甫的原诗。从南方到北方,两个秋天是有差异的,这也包括诗人的际遇、隐疾、情绪波动及对城市空间的逆反心理。这位二十世纪的年轻诗人还提前目睹和感受到了时代的氛围与杜甫暮年式的万古愁,也是在分离和悖转的语境中诗人试图重建精神时间和自我世界,“秋天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仿佛狂风中/突然苏醒的紫荆。西风在二更到来,又在/三更离去,满头的黑发在一夜之间/被一张纸染白”。马骅在变老之前就提前在诗歌世界遭遇了杜甫的“暮年”,令人痛惜的是澜沧江水在2004年6月20日这天最终吞噬了他,只留下一副眼镜和一顶毡帽。

而与大陆隔海相望的台湾诗人余光中(1928年—2017年),他对故乡和命运的回望一直都在化解不掉的孤独和愁苦之中,而杜甫则成了一条精神通道。2006年初秋,余光中终于来到成都并专程去草堂拜祭杜甫。他对着杜甫的铜像三鞠躬,献上白菊和百合,还在草堂认领了一棵历经七十多年风雨的黑壳楠树。这些还远远不够表达一个诗人对杜甫的致敬和崇敬,他还必须在诗中向“诗圣”致敬,必须向晚年的老杜致敬:“一道江峡你晚年独据/雉堞迤逦拥你在白帝/俯听涛声过峡如光阴/猿声,砧声,更角声/与乡心隐隐地呼应//夔州之后漂泊得更远/任孤舟载着老病/晚年我却拥一道海峡/诗先,人后,都有幸渡海/望乡而终于能回家//比你,我晚了一千多年/比你,却老了整整廿岁/请示我神谕吧,诗圣/在你无所不化的洪炉里/我怎能炼一丸新丹”。(《秋祭杜甫》)

2022年,庄晓明向杜甫致敬,写出《杜甫变奏:秋兴八首》:“不觉间/暮年就这样来临/到处是凋零的声音/天地寥廓/翻转出荒芜的背面//战栗的拐杖/指点着残山剩水/谁能阻止世界的分崩离析”。

2023年秋天,深居大理苍山脚下的赵野又写出了超大体量的《秋兴八首》。该组诗由八首小长诗构成,每首小长诗由八首小诗构成,这八首小长诗分别对应“死者第一”“时间第二”“我心第三”“诗人第四”“他生第五”“我在第六”“人类第七”“万物第八”。这也是目前为止,当代中国诗人致敬杜甫《秋兴八首》最为成功的范例——

生活与写作之间,我选择后者

努力守护祖传的使命

现实狂悖,我在黑暗中发怒

祈求好的天气和运气

巨大的荒凉降临白帝城头

他重新定义伟大的诗歌

秋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审视我的每一次驻足

赵野的这首致敬杜甫之作使我想到托马斯·曼谈到的“老年”“经典性高龄”与“成熟”“理想的优点”之间的复杂对应关系:“难道他不正是到了老年,到了耄耋之年才完全成为他自己吗?正如有生来就过早地长成但不成熟,更谈不上没有活过自己就变老的青年人一样,显然也有耄耋之年是唯一与之相称的年龄的人,这是经典性的高龄,可以说,这时他适于最完美地展现这个年龄段的理想的优点,诸如温厚、仁慈、正义感、幽默和诡谲的智慧。总之,那些孩提时代的无拘无束和天真无邪,即人性以最完美的方式在更高层面上的重现。”(《老年的冯塔纳》)

在四季轮回中,晚年和暮景属于冬季或由秋天向冬天过渡的时刻。

杜甫后期的诗歌,尤其是乾元二年(759年)之后,在四季轮转中他面向、抒写得最多的正是秋天和冬天。为什么暮年的杜甫更能引起后世读者和诗人的关注与共情?显然,杜甫属于“秋天”式的晚熟型的诗人、“冬季”般深彻的感悟者,而人生的暮年、晚景与诗歌的沉郁、思想的难度有机地交织、榫接在一起:“想起了杜甫,血就热了,心就凉了。李白是夏天,王维是春天,冬天的诗人是晶莹坚脆的李义山,而杜甫,他是秋日苍茫大地。”(李敬泽《老杜茅屋顶上一棵草所化乎?》)

对于杜甫而言,晚期风格意味着生存与写作之间的既协同又紧张的关系,意味着时代、生存和现实中的种种“不幸”最终无可奈何而又有效地转化为“诗家之幸”,意味着生命轨迹的身不由己与写作的自由意志、开放品格之间的彼此支撑:“‘晚期风格’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它是一种‘特殊的成熟性’,不同于古典风格的圆满、和谐。其实,阿多诺的‘晚期风格’是‘否定性’的,它始于矛盾、困境和对已‘完成’的不满意,始于贝多芬那样的‘批判性天才’。它意味着从危机中重新开始,重建与语言的紧张关系,甚至是自我颠覆,是一种如阿多诺所说的‘灾难般’的成熟……”(王家新《“只有真实的手写真实的诗”——与青年诗人谈诗》)这也再次呼应了“诗与真”“诗性正义”的命题及写作实践的难度。

由生命的暮年状态与诗歌的喷薄而发,再结合复杂的历史语境、时代情势、写作场域和未来的读者尤其是理想化的终极读者,发生在杜甫这里的“晚期风格”或“晚年写作”也与精神意义上的“遗嘱”“绝笔”及“身后事”发生难解而必然的呼应:“‘晚期’意味着一种‘遗嘱性’的写作。任何一种延迟发表都可能使得文本成为一种遗嘱性的存在,尤其当一个写作者意识到他的写作极有可能延迟到身后的某个‘时间’才能出版。”(耿占春《晚期风格及其他》)

天地辽阔,故乡缥缈,百年多病,万里作客,落叶萧萧,老病孤舟,江河无尽……这一切都让晚年的杜甫在寒秋、清秋、肃秋、冷雨与严冬之中寻找到了一个个精神化身,这也是一次次异常艰难的自我劝慰、自我化解的时刻。

在杜甫晚期的诗中我们已然注意到他是一个紧张的、焦虑的、反讽的及充满分裂感的诗人,双向撕扯的力量越来越深入地渗透进他晚期的写作当中:“他又不断对自己诗歌行为和姿态的无效性表示担忧,痛苦地怀疑自己所做的是否真的有意义,怀疑诗歌能否有所拯救。”(陈威《重建家园:杜甫和诗歌的成功》)杜甫在晚年把所见、所闻、所感、所叹、所想都事无巨细地写进了诸多的纪行诗中,尽管已经身处孤独、痛苦及幻灭的黑暗旋涡之中,但是他始终抱有关于诗道与人道的“诗性正义”:“从《发秦州》至《万丈潭》,从《发同谷》至《成都府》,入天穿云,万壑千崖,雨雾烟虹,朝朝暮暮,一切可怪可吁可娱可忆之状,触目惊心,直取其髓,而犁然次诸掌上。”(卢世㴶《杜诗胥钞》)家事、国事、世事和诗人的心事都等量齐观地来到杜甫的诗中:“对于杜甫来说,战争不是什么历史性事件。一次地震,一场流行病,或者一次旱灾,都可以称为历史性事件,但战争不是。它是腐烂性的元素,渗透到了大地和天空,渗透到岸边和草丛、溪流的水中。”(勒克莱齐奥《唐诗之路》)即使单单从杜甫的“山河意识”与观物方式以及抒写角度而言,他也已经是不可替代的伟大诗人:“赵野即是一位内心在不断滋长‘山河意识’的当代诗人,而杜甫即是赵野最热爱的具有‘山河意识’的古代先贤,杜甫一生创作了大量的山河诗篇。”(江雪《诗人的远古形象和他的古宋山河——赵野诗论》)

我们已经可以明确,对于杜甫这样的诗人,其晚期风格的成熟是以现实生活中的灾难为代价的,所以我们可以称之为“灾难般的成熟”。

对于杜甫的暮年状态和生存窘境来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乾元二年秋天到冬天,杜甫经历的是“一年四行役”,自是苦不堪言:“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苏轼《次韵张安道读杜诗》)自此,杜甫几乎时时处于夜行和夜宿的交替与动荡之中:“很难想象,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他的妻子儿女驾着一叶小舟,漂泊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从一个码头漂向另一个码头。”(比尔·波特《江南之旅》)正如杜甫所慨叹的那样,“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羌村三首·其一》),“我生苦漂荡,何时有终极”(《别赞上人》)。但是失败的羁旅生涯为杜甫的“诗歌成功”提供了必要的准备和支撑:“大多数诗人在发誓放弃仕宦、过简单的‘隐居’生活时,已拥有充足的资产庄园,可以优雅地享受隐居乐趣。杜甫显然没有这样的财产。他的放弃政治生涯和华州官职,奔赴无把握的秦州,是一个重大的、富于戏剧性的决定。这种严肃的生活决定,对于以‘诗言志’的诗歌观念为背景的作家,必然要产生影响,这样的作家所表现的是个人对历史世界的反应。”(宇文所安《盛唐诗》)

此时,我的耳边正回荡着已经逝去的张枣(1962年—2010年)那句极其深刻而痛苦的追问:“既然生活失败了,诗歌为什么要成功呢?”与此同时,我们又听到另一位诗人几乎相同的发声,“在伟大的诗歌中/有一种伟大的失败”(王家新《在伟大的诗歌中》)。显然,张枣和王家新都已经注意到了诗人与处境尤其是逆境如何有效地转化为汉语和融合为诗性的问题,而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奥秘所在。张枣还强调在中国诗人这里比较普遍的融合和转化是西方很多诗人在晚年时期才能出现的状态:“写的是处境的清苦和落寞,同时也写出了对这种逆境从容辽阔的心境,对糟糕的现实的圆润流转的看法,表达了个人精神面貌的独立和芬芳,这种合二为一的双层面,超越了对立和矛盾,这就是典型的汉语原初的美,诗意的美,这样一个伟大的作品从来没有讽刺过。这种融合,在西方最好的诗人晚年最好的作品中才有。中国诗歌有别于一切诗歌的真正奥秘就在于此。它写的是凄惨,或者说消极,但是它唤起了对待消极的心境之美。”(《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

老年的动荡、病苦及寄寓生涯却也正是杜甫诗歌的成熟期和高峰阶段。苍老的时刻、人生际遇和家国之难在一次次悲风和江河的裹挟与冲涌中转化为精神的万古愁,这既是杜甫个人的又抵达了所有人,他是所有时代的化身,他是所有生命的挂系,他是所有的哀愁和离思,他是所有时代深挚的歌者,他是所有精神渊薮的内视者。这也必然是命运、人格、情绪、意志、悲愁在愈发老道、臻熟的诗艺中一次次寻找寄身之所,是一个老迈病枯的身体一次次按捺住内心失衡的时刻,也是一次次把孤苦、病愁、乡思和家国之悲转化为深沉之思的时刻。在此过程中,作为与晚景对应的“老病”“老态”“老境”“老岁”“老人”不断复现和叠加:“这也是把历史的阵痛带往晚岁的写作,带往盛唐写作至高位置的晚岁写作!老杜之‘老’,也是他晚岁流浪于夔门之际而书写的自传:‘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他的‘老’乃是时间之老,乃是天地之老,乃是孤悲之老。这是多重时间的杜甫式叠加:个体的年岁,祖国长安历史盛衰的节点,自然枯荣的无尽循环,诗意感怀的语词节奏。老岁,怀古,古意,古韵,四重的旷古与荒古的意境,都将凝缩在一个‘老而不老’的时间感怀中,都凝缩在一个诗人‘杜甫’的名字之中,从历史深处的幽冥中被召唤出来,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夏可君《一群杜甫的安魂曲》)

晚期风格的杜甫影响了后世的诸多诗人。

陆游一生最为推崇的是杜甫,在成都、夔州任职时期,他不断去故地凭吊杜甫,反复向杜甫致敬,而他的诗歌风格也在此过程中发生重要变化:“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及乎晚年,则又造平淡,并从前求工见好之意亦尽消除,所谓‘诗到无人爱处工’者。”(赵翼《瓯北诗话》)除了陆游,还有黄庭坚这样的对杜甫晚期风格的极力崇拜者,“自予谪居黔州,欲属一奇士而有力者,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刻杜子美巴蜀诗序》),“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与王观复书》)。

当然,也有朱熹这样的对杜甫晚期风格持否定意见者:“杜子美晚年诗都不可晓。吕居仁尝言:‘诗字字要响。’其晚年诗都哑了。不知是如何以为好否?”(《朱子语类》)朱熹还说道:“杜甫夔州以前诗佳,夔州以后自出规模,不可学。”胡适对晚期风格的杜甫也不以为然,认为这一时期杜甫的很多律诗的尝试都是失败的,甚至对《秋兴八首》他也是全面否定的:“《秋兴八首》传诵后世,其实也都是一些难懂的诗谜,这种诗全无价值,只是一些失败的诗玩艺儿而已。”(《白话文学史》)冯沅君和陆侃如在《中国诗史》中甚至批评《秋兴八首》“直堕魔道”。尽管冯至对杜甫评价极高,但是对于杜甫夔州时期的《秋兴八首》却多批评意见——尽管后来他又调整了自己的看法:“这些诗不是没有接触到实际的问题,不是没有说到国家的灾难与人民的贫困,不是没有写出时代的变迁和自己热烈的想望,可是这些宝贵的内容被铿锵的音节与华丽的词藻给蒙住了。”(《杜甫传》)

也有一些研究者认为杜甫的《秋兴八首》陷入了技术主义和形式主义的泥淖,当然也有更多的学者对批评杜甫的意见表达了不满:“形式诚然华美,格律诚然考究,却不是另外打造出来的盒子所能恰切比拟,比作珠子本身的珠光宝气还差不多。如果再想到,这珠光宝气正见蚌胎含孕的辛劳,那就更像。”(舒芜《谈〈秋兴八首〉》)甚至在江弱水看来,杜甫的《秋兴八首》还可以从现代意识的角度来重新解读:“艾略特关于现代主义的‘冥想诗’概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前提,使我们得以重新打量《秋兴八首》,辨析其文本特质,了解其生产过程,衡量其诗学价值。”(《独语与冥想——〈秋兴八首〉的现代观》)

总而言之,“晚年杜甫”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这是一个人不可被替代的命运感。杜甫的“晚期风格”的形成离不开他个人的遭际,然而更重要的是他诗中的“真实”,这成就了他伟大的永远不可能被取代的一面:“当命运剥夺了杜甫飞黄腾达的富贵梦想,把他彻底逼成了一个穷病老丑的普通人、社会边缘人时,却又同时给了他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全部品质,不仅仅是真实的力量,还有因为这种真实而带来的更接近于平民的日常精神,这种接近于平民的日常精神,令杜甫的诗歌,获得了某种向下的,更彰显人性的,更真切的情感力量。这种气质的彻底形成,亦是在陇右期间。”(沈浩波《四十八岁那一年的杜甫》)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