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一滴热水正中眉心,滚动着,流经四肢百骸,将长眠后的滞钝一寸寸解冻。我睁开眼,面向一片空白的天花板。
房间是按我熟悉的风格布置的。朴实的白墙,木质纹理的家具,甚至那张不知多久以前拍的家庭合照,都一如往昔地静静悬挂着。平凡的装潢,平凡的人生,平凡的一次自然醒——都是不存在的。一层透明的冬眠舱舱壁将我与之彻底隔绝。
没有早晨——美丽而寂寥的星空永恒。没有普通的房间——一切都是用那种千年都不坏的“纳米材料”造的。没有自然醒,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人生。除非你是指五十年醒一次的这种。
说不清的负面情绪闷在心里,堵得发慌,我哽咽着说不出话。不过无所谓,这里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
我呢?我还是人吗?
假定我是吧。那么,该自我介绍了。
由于人类自作孽,加上一系列的天灾,臭氧层千疮百孔,彻底漏了。紫外线,还有别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宇宙射线,毫无遮挡地在“乐土”——我们这么叫曾经的地球——上肆虐。看到那边挂着的全家福了吗?那上面除了傻笑的我,所有人都在五百多年前死于皮肤癌。政府那时宣称已将市民们全部撤入了地下城。可有什么用呢?他们照样一个个倒下。我的家,最后只剩下亲人们青紫的嘴唇、苍白的面容和痛苦的道别声,而我五百年来孑然一身。
我也不能长生不老。被迫活这么久,多亏这套冬眠舱冷冻着我。它可以让我的新陈代谢速度减缓到原来的几十分之一。但我的家人却没能多活哪怕一天。就因为我是个什么“基因迁移计划督行者”。呸!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毫无重要性的小人物,宇宙里最孤独的小人物。
这个破计划是这么回事:原先“乐土”的领导人让人从小行星带拖来一颗能源丰富、体积较大的荒凉的小行星,给它装上了助推器、一套自动汲取和利用能源的系统、一套包括基因数据和细胞库在内的“重塑设备”、一座小屋,以及其余杂七杂八的机器。他们在月球给这颗小行星点上火,让它冲出太阳系,在太空中流浪两千年,最后泊入一颗名字很长的宜居行星的卫星轨道。接下来是最重要的,“重塑设备”会在“新生地”,也就是那颗宜居星球表面着陆,开始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把人和花啊草啊鸡啊牛啊“垒”起来,构建新的生态系统,延续伟大的人类文明。
至于我,不知道怎么就被以“与冬眠系统适配度高,身体状况良好”之类的理由选中了。工作是躺着睡觉,每五十年起来一次,检查这颗荒凉星球上的各种设备运行是否稳定。
我套上本该沉得要命的宇航服,控制着自己不要飘起来——听上去很荒谬,不是吗——然后以并非发自内心的轻快跳跃行进,坐上一辆乌黑的作业车,在这颗星球上的荒漠中行驶。广袤的砾岩反射着无垠的星光,相较“ 乐土”,这里小了太多,也凄寂了太多。
沿途经过的各地的推进发动机都运行正常,能源消耗也没有超出规划——每次都是这样。虽然这使我觉得自己更没有存在的价值,可无论如何,真正在工作时,感觉总是会变好一点儿。
一路颠簸。
转入地下,是更浓郁的黑暗。直到那一点幽绿的光映入眼帘。由我护送的大约五米高的“重塑设备”和其底部的发射台静静矗立着,一切如常。我不禁屏住呼吸。与我不同,这是地球文明未来真正的希望。生命会在“ 新生地”扎根破土,而我……
威严而疲惫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我忘记那是哪位大人物对我说过的话了:“工期为五百年,进行十次例行检查,接着,‘基因迁移计划’会进入稳定期。你的职责完成后,冬眠系统自动停止运作,以减少相应的能源消耗。”
幽绿的光仍然闪烁着,并且还会在宇宙中闪烁一千五百年,不断创造新生,而我的生命很快就会结束。真的是因为所谓的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的“稳定期”而不再需要我,还是单纯地想节省能源?
我默默看了黑暗中的绿光一会儿后,乘着作业车离开。路上不规则的震动将我的思绪敲得七零八落。我孤独地失去家人,孤独地留守了五百年,也即将孤独地迎来死亡。我思念起家乡,哪怕在那里,幸存者们在地下苟延残喘,呼吸着混浊的空气,争夺着稀缺的食物。我甚至不知道,这样偷生了五百年后,人们是否还在拼命活着。
如今宇宙中最孤独的莎士比亚说道:“苦难还是孤独,这是个问题。”
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回到了我的小屋。一颗宇宙中的小小星球上,有一座小小的屋子,里面生活着更加渺小的我。我将如一粒微尘,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死去。
新的文明诞生时,会有人停下来阅读我的工作日志吗?
我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