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出版与文学变革:以《童话》丛书为考察中心

2024-09-03 00:00:00阮丹丹
出版科学 2024年3期

[摘 要] 孙毓修主编的《童话》,是商务印书馆在1908年开始出版的儿童丛书,开创了儿童读物出版的先河。他在编辑中竭力实现编译和改写的统一,整合中外文学素材,创作出适宜儿童阅读的作品,有效弥补了教科书和传统读物的不足,并以此探索新民、新文化的路径和方向。在儿童图书的编辑与出版背后,还承载着孙毓修对近代儿童文学的探索与实践,为近代儿童文学变革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范式与思路。

[关键词] 孙毓修 《童话》丛书 图书出版 文学变革 儿童文学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24) 03-0121-08

Book Publication and Literary Revolution: A Series of Fairy Tales as the Center of Investigation

Ruan Dand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

[Abstract] The Fairy Tales series edited by Sun Yuxiu is a children’ s series published by the Commercial Press in 1908, which pioneered the publication of children’ s books. In editing, he strives to achieve the unity of compilation and rewriting, integrates Chinese and foreign literary materials, creates works suitable for children’ s reading, effectively makes up for the lack of textbooks and traditional reading materials, and explores the path and direction of new people and new culture. Behind the editing of children’ s books, Sun Yuxiu’ s exploration and practice of modern children’ s literature is also carried, which provides possibilities and ideas for the reform of modern children’ s literature.

[Key words] Sun Yuxiu Fairy Tales series Book publication Literary revolution Children’ s literature

孙毓修(1871—1923)自1907年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先后担任《童话》丛书、《儿童教育画》、《少年》杂志的主编。其中,《童话》丛书出版周期较长、再版次数颇多,读者反响甚大,在近代儿童读物出版史中占有开创性地位。在此,以现有史料和研究成果为基础,厘清孙毓修编辑《童话》丛书的基本史实,并结合具体的编译和改写文本,探究孙毓修的编译思想和文学趣味,以及他对近代儿童文学变革的摸索与实践。

1 《童话》丛书的编辑宗旨与出版史实

1903年,张元济正式加入商务印书馆后,鉴于当时儿童课外读物十分匮乏,于1907年着手编写一套《学生丛书》,这便是后来改名为《童话》丛书的由来。这一出版计划,很快分派给刚进馆不久的孙毓修。孙毓修有着深厚的国学基础,且通晓英文,深得张元济赏识。对于如何落实好这一出版任务,孙毓修有着深刻的思考和周密的安排,这体现在他为此套丛书而撰写的序言中。在他看来,学堂所教以识字为主,不能满足儿童读书的需要,而儿童爱听故事,是天性而然:“乃推本其心理之所宜,而盛作儿童小说以迎之。说事虽多怪诞,而要轨于正,则使闻者不懈而几于道其感人之速,行世之远,反倍于教科书”。由此他提出,“乃刺取旧事,与欧美诸国之所流行者,成童话若干集,集分若干编,意欲假此以为群学之先导,后生之良友,不仅小道可观而已,书中所述,以寓言、述事、科学三类为多,假物托事,言近旨远,其辞则妇孺知之,其理则圣人有所不能尽”[1]。孙毓修的这篇序言,基于20世纪初中国儿童教育现状的分析,彰显出他对西学教育理念的了解与借鉴,以及编写此套丛书的取材和写作标准,是近代儿童文学史上初步具有理论意识形态的重要文献。

在孙毓修主编的另一刊物《少年》杂志第1期中,刊载了一则关于《童话》丛书的广告:“童子略识文字,无不喜看小说。惟无稽之说,既失之谬妄,而新旧小说,或文章高尚,理论精深,非幼年所能领会,故东西各国,特编小说为童子之用,欲以启发智识,含养德性,意至善也。是书以浅明之文字,叙奇诡之情节,并多附图画,以助兴趣。虽语多滑稽,然寓言所在,必轨于正。童子阅之,足以增长德智;妇女之识字者,亦可藉为谈助”[2]。这则材料包含了三个重要信息,其一是丛书对儿童读者年龄和心理特征的考虑,其二是编者意识到儿童读物之重要,其三是编写儿童读物的目标。为适龄儿童编写读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启发儿童的智识,并滋养他们的德性,这是一种德智并重的宗旨。

《童话》丛书共出版三集,孙毓修主编了第一集和第二集中的77编,后来茅盾以沈德鸿之名编写17编,第三集由茅盾推荐的郑振铎主编。第一集的目标读者为7—8岁儿童,每编字数约5000字。第二集以10—11岁儿童为读者对象,每编约万字。秦弓在总结儿童文学翻译史时,指出与此前已有的一些外国科学小说和寓言的翻译相比,“专为儿童编译、而且颇具规模的,当首推商务印书馆1908年11月开始发行的《童话》丛书”[3]。关于整套《童话》丛书的出版时间,现存多种说法。如《百年中国儿童》中“孙毓修及其主编的《童话》丛书”条目中标注的时间为1909—1919年[4];朱自强在论著中说明“《童话》丛书的出版自1908年至1923年9月,历时15年”[5];王泉根在《童话序》一文的“砚边小记”中提到:“《童话》丛书从1909年创编,到1916年共出102种”[6]。从可见的出版文献查阅到,第一集第一编的《无猫国》的版权页上,出版时间标注为:“戊申年十一月初版”,即1908年11月初版。第三集的四册书由郑振铎主编,均于1923年1月出版[7]。具体到孙毓修主笔的《童话》77编,是从1908年11月初版的《无猫国》(第一集第一编),到1918年7月初版的《庐中人》(第二集第八编)。

《童话》丛书出版不久,《教育杂志》上刊载了一则“绍介批评”:“孙氏此书,为我国校外读物之嚆矢矣,已出二编。第一编《无猫国》,第二编《三问答》。浅显易解,趣味盎然。然而《无猫国》尤佳,《三问答》以数笔凑成,稍嫌牵强……又此书仅出两册,不半日即可读毕,赓续之作,迟迟未出,记者拟代我少年同学要求孙氏,迅速从事,虽月出三五册,亦不嫌多也。”[8]这则材料刊载于《童话》第一集出版后的两个月左右,可见其读者反响之快。此外,赵景深、陈伯吹、张若谷、张天翼等人都曾提及童年时代对《童话》丛书的喜爱及对他们后来文学创作的影响。赵景深说:“孙毓修先生早已逝世,但他留给我们的礼物却很大,他那七十七册《童话》差不多有好几万小孩读过”[9]。陈伯吹回忆道:“孙毓修编的第一种童话《无猫国》出版后,在念小学的我因没买到,向同学叩了三个头,才借到一册阅读。就是这本《无猫国》开始影响我日后热衷于儿童文学创作的”[10]。

《童话》丛书每一编初版发行后都有多次再版。如1908年初版发行的《无猫国》,到1924年已经发行到第15版;《狮子报恩》在10年间,发行到第12版;《义狗传》12年间再版10次;《海公主》《睡王》在5年间都再版4次;《小铅兵》5年间再版5次等。这种再版频率,足见《童话》丛书的市场反应和畅销程度。

2 编译与改写合一的编辑策略

要想探究孙毓修编辑《童话》丛书的特殊性和历史意义,就需要回到《童话》丛书本身,以考辨孙毓修到底是如何编辑《童话》,及其背后的编辑理念和编辑策略。

《童话》丛书的版权页中对作者的标注,根据取材和编创方式的不同,分为三种类型:“编译者”“编纂者”“著作人”。分别对应三种创作体例:编译外国名著或童话故事、改写中国历史故事、整合加工外国寓言材料。因目前可见的只有《俄国寓言(上)》的版权页中标注为“著作人”,为方便分类研究,将孙毓修编辑《童话》丛书大体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编译外国作品,一类是改写中国历史或传说故事。其中“编译”者包括:《无猫国》《义狗传》《狮子报恩》《俄国寓言(下)》《能言鸟》《睡王》《海公主》《如意灯》《小铅兵》等48种,而改写中国历史故事者,有《夜光壁》《红线领》《河伯娶妻》《伯牙琴》《风雪英雄》等共计29种。

这种编排方式,既可见孙毓修对编写儿童读物的考量,也体现出他的编辑抱负。在西学盛行而儿童读物匮乏的1900年代初,为中国儿童编译外国儿童文学作品,是孙毓修顺应时代潮流与变革风气,并能敏锐发现中国市场需要的体现。但是,整体观之,便可发现孙毓修并非停留在引介和翻译的层面,而是有着更为深层的文化追求。这一点,可通过细读孙毓修编写的77册书目去印证。在此从编译和编纂部分各选取一个文本作细读分析。

首先,从编译部分入手。关于孙毓修编译外国作品的参考书目,谢菊曾在回忆文章中提及过重要线索:“他的案头有许多西文杂志,特别是伦敦出版的《少年百科全书》,这是分期发行的一种刊物,每月一册,赓续了二三年之久,等到全书出齐,改出《儿童杂志》,仍由原编辑人阿瑟米氏主编,照旧按月一期,一齐堆满孙老案头,我随手翻阅了一下,才明白孙老前后编写的许多作品,凡关于欧美的故事、史话、古典文学、科学常识等一类的东西,几乎完全取材于这些刊物”[11]。谢菊曾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事,也是《童话》丛书的撰稿者之一。茅盾的回忆中也暗藏相关信息,他说道:“我在涵芬楼图书馆的英美旧杂志中发现两种杂志,一种叫《我的杂志》(My Magazine),一种叫《儿童百科全书》(Children’ s Encyclopedia)(这也是每月出版,像杂志形式),两者都是供给中学生以历史、科学知识的通俗读物”[12]。依据这两则材料,笔者推测他们提到的《少年百科全书》和《儿童百科全书》或许只是译名有所不同,很有可能是同一杂志。

经查证,《儿童百科全书》是由阿瑟·米

(Arthur Mee)创办的百科全书杂志,于1908—

1964年间由伦敦教育图书公司(Educational Book Company)出版。最初在1908年3月至1910年2月间每两周出版一次,在最初的试运行结束后,以月刊《新儿童百科全书》(New Children’ s Encyclopedia)重新发行。之后杂志名称多次改变,有《儿童百科全书杂志》Childrenn’ s Encyclopedia Magazine)、《儿童杂志》(Childrenn’ s Magazine)、《我的杂志》(My Magazine)。对照发现,茅盾提到的两种杂志《儿童百科全书》和《我的杂志》,正是此杂志在不同时期的多种名称。孙毓修任《童话》丛书撰稿人的时间是从第一集第一编的《无猫国》(1908年11月初版)到第二卷第八编的《庐中人》(1918年7月初版)。所以编译部分参考《儿童百科全书》的时间段,也应该集中在1908—1918年之间或此前。笔者通过搜索哈提信托数字图书馆(HathiTrust Digital Library)电子数据库,找到了1910年出版的《儿童百科全书》八卷合集[13]。经考证八卷内容中的《儿童故事书》(The Child’ s Book of Stories )栏目,并对照《童话》丛书版权页的英文名,最终找到孙毓修编译《无猫国》和《狮子报恩》以及张继凯编译《巨人岛》参考的英文原文。

孙毓修编译的《无猫国》是《童话》丛书的第一集第一编,版权页上的英译名为《惠廷顿和他的猫》(Whittington and His Cat),正是编译自《儿童百科全书》第一卷中的《迪克·惠廷顿和他的猫》(Dick Whittington and His Cat)。且看孙毓修是如何翻译改写这个故事的。

原文故事是这样的,开头直接交代了一个名叫迪克·惠廷顿(Dick Whittington)的穷苦孤儿,带着他唯一的朋友一只猫,去伦敦碰运气,因为听说那里遍地黄金。到城市后,发财梦破碎,遇到各种困难。幸而在富商家得一安身之处,却又遭遇一个恶毒的主厨妇人。富商带走了迪克的猫,满载各种货物去远处贩卖。富商走后,迪克开始想念他的猫,再加上饱受妇人的打骂,以及老鼠的困扰,绝望至极,准备回到自己的家乡。富商来到黑人国,那里老鼠猖獗,迪克的猫被重金买下。得到全数赏金的迪克被富商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抚养成人,数年后与富商的女儿爱丽丝(Alice)结婚。他曾三次当选伦敦市长,还因参加战役被亨利五世封为爵士[13]。

再看孙毓修对这个故事的编译。孙毓修在讲无猫国的奇闻之前,先讲了一个鼠台的故事,作为引子。古寺外面曾住一个小气和尚,积米成山,却不愿在闹饥荒时施米救人,最终被老鼠围困高台之中活活饿死。讲完鼠台的故事,孙毓修才开始讲无猫国的奇闻。一个乡村穷小孩大男,听信京城到处是金砖的传闻,误打误撞进了京。在城中穷困不堪到乞讨的境地,蒙富人收留谋得一份差事。这个乡村孤儿出走城市的情节,在《无猫国》中大体得到了保留。大男平日受尽老妇的打骂,以及老鼠的侵扰。得钱后买了一只猫,后来这只猫被带到无猫国,卖给国王,得赏重金。这些情节也基本一致。而大男有钱之后,并不恃富而骄,仍待人和气,勤学苦读。

对比原文和孙毓修的编译本,他的改编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是故事的结构。孙毓修在《迪克·惠廷顿和他的猫》这则故事的前面加上了鼠台故事作引子,在结尾处又加上了自己的总结。第二,是具体细节的改写。在情节和人物塑造方面,主要依据中国社会现实去改写。首先是猫的由来,迪克的猫在故事开头就已出现,是迪克唯一的朋友。而《无猫国》中的猫是大男花钱买来捉老鼠的。猫被带走之后,迪克绝望返乡的情节在《无猫国》里被删减了。结尾处也有很大改动,没有将大男塑造成一个历史名人,而是一个安心读书的少年。第三,是故事寓意的传达。《迪克·惠廷顿和他的猫》给读者展示的是迪克从一个孤苦无依的乡村少年成长为伦敦市长的传奇故事,这属于西方故事中英雄传奇故事的典型。而《无猫国》则通过人物境遇的变化,去告诫少年要保持善良之心,要知恩图报,无论贫富都要安心读书。如作者故事结尾总结道:“你看他有钱之后,安心读书,要做个上等之人,这才算受得住富贵了”[14]。从这个故事的改编,可以看出孙毓修对外国故事的改写,更多是站在中国文化的立场上。他重点考虑的是如何将外国故事,改写成适宜儿童教育,且能吸引儿童阅读的作品,从而达到“启发智识,涵养德性”的效果。

这些编辑思想,在他对中国历史故事的编写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如第一集第七编的《红线领》,主要讲述北宋神宗年间,宰相王韶的五岁小儿南陔,在元宵夜被拐匪掳走时,急中生智,向官轿大喊捉贼,且在拐匪身上留下记号,很快捉到匪徒的故事。虽然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孙毓修的叙述非常生动,且将情节安排得十分合理,令人信服。无论是元宵夜的热闹场景描写,还是南陔被拐后的心理活动和求救细节,以及南陔入宫之后受神宗皇后宠爱的场面,语言表达无不鲜活有趣,情节发展有起有伏,叙事的视角也在不断变换。

孙毓修所述之事取材于历史,但不是简单地复述历史,而是更多站在读者的角度,去考虑是否符合儿童的阅读趣味,如何将故事讲得有趣生动,并且能够寓教于乐。他曾讲述自己编写童话的细节:“每成一编,辄质诸长乐高子,高子持归,召诸儿而语之,诸儿听之皆乐,则复使之自读之,其事之不为儿童所喜,或句调之晦涩者,则更改之”[15]。他将作品是否受到儿童喜爱,作为衡量创作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准。与此同时,他又始终坚持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传递自己对于儿童的德行教诲。如《红线领》文首的引语:“人固不可因少慧而自恃,也不可以晚成而自弃。或迟或早,是人生赋性的不同……这卷童话,却是说与儿童听的。如有小儿童,能够做事出奇,发语惊人,成了一件新鲜故事,异样新闻,岂不是大家爱听”[16]。类似的按语多出现在作品的开头或结尾处,大多是对读者的道德训诫,或对故事人物的评价。这是他的用心之处,也是他关心儿童教育,希望能用优秀的文学作品去滋养儿童的体现。

对比孙毓修编译外国作品和改写中国历史传说故事的笔法,两者几乎达到了整合统一的境地。两种不同的取材,有着共同的文化目标,即如何给中国儿童讲出好故事,继而达到革新教育、启迪思想的效果。他努力为儿童提供优质读物的同时,也在摸索着如何通过图书出版去助力于更高的新民、新文化目标。这一点在茅盾的回忆中亦有体现。孙毓修与茅盾商量来年的计划时,茅盾说也想编几本童话或少年丛书,孙毓修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要编一本开风气的书,中国寓言;此事须要对古书有研究的人,你正合适”[17]。这次谈话的具体时间尚不明确,但一定发生在孙毓修所说的“中国寓言”,即1917年10月初版的《中国寓言初编》之前。这时孙毓修主编的《童话》丛书仍在编写阶段,由此可见,他对引介外国作品和发掘中国本土资源是两头兼顾,而后者有更大的内驱动力。

3 儿童读物编辑背后的儿童文学探索

从《童话》丛书的编译和改写,还能看出孙毓修对近代儿童文学的探索与实践。其中既有他个人身上可贵的儿童文学潜意识,亦显现着近代儿童文学萌发期的生机与不足。在孙毓修编辑《童话》丛书的史实背后,连接着近代童书出版与近代儿童文学变革两大领域。

茅盾曾评价孙毓修是“中国有童话的开山祖师”,而孙毓修编写的《无猫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儿童文学”[18]。对于茅盾的评价,需要辩证看待。孙毓修在编写儿童读物、探索儿童文学方面的开山之功不可否认,但其“有童话”和“有儿童文学”的界定还有待商榷。

《童话》丛书之“童话”命名,与现代意义上的“童话”概念还有较大的区隔。这从《童话》的选材即可见出。取材于中国历史故事与通俗话本小说的部分,显然不符合现代童话的定义。但是,如果从编者的读者定位和儿童意识来说,它又确实是一种专为儿童的创作。在没有明确的儿童文学理念,没有中国独创的儿童文学作品可资参考的情况下,孙毓修能具备《童话序》中的理论意识,并编辑出77编“童话”故事,已经是开时代风气之创举。

在《童话序》中,孙毓修明确了丛书主要取材寓言、述事和科学三类,他还分别介绍了这三种体裁的不同效果和功用:“假物托事,言近旨远,其辞妇孺知之,其理则圣人有所不能尽,此寓言之用也。里巷琐事,或史策陈言,传信传疑,事皆可观,闻者足戒,此述事之用也。鸟兽草木之奇,风雨水火之用,亦假伊索之体,以为稗官之料,此科学之用也”[19]。科学一类,在丛书中占比并不明显,大体上还是以讲故事为主,区别仅在于,是取材外国文学还是中国历史故事。他所说的“述事”,近于中国传统的史传纪事的传统,而“寓言”兼及中国的民间传说和西方寓言童话。以这三种为主要体裁,已经部分接近了现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范畴。

至于孙毓修对“寓言”的理解,可联系他1913—1914年间在《小说月报》上接连发表的《欧美小说丛谈》中关于“寓言”的论说。“Fable者,捉鱼虫草木鸟兽天然之物,而强之入世,以代表人类喜怒哀乐,纷纭静默,忠佞邪正之概……自教育大兴,以此颇合于儿童之性,可使不懈而几于道,教科书遂采用之,高文典册,一变而为妇孺皆知之书矣。”[20]在对“寓言”的界定中,他认为理足喻显,言近旨远是寓言的正宗。他还指出写作寓言并非一件易事,不可小觑,还需具备精通哲学、明察世俗、富有道德、擅于写作等才能。结合近代教育革新的需要,他认为寓言这种文体非常适宜儿童的天性。若在教科书中加入寓言,可使其变得妇孺皆知。由此可知,孙毓修认为“寓言”的文体优势,正在于既合乎儿童心理,且能满足教育革新的需要。

在“寓言”之外,他还在文中论及“神怪小说”。他同时期关注的这些关涉儿童文学的文体,都影响到他编辑《童话》丛书的整体设计。他认为:“神怪小说,Fairy Tales者,其小说之祖乎……不知小说本于文学,而神怪小说又文学之原素也”[21]。他还指出,神怪小说不同于神话,神话是未有文学之前的历史,而神怪小说起于晚近,尽知其寓言八九而已。在文中,他具体介绍了《母鹅》《睡美人》《美人与野兽》《小红帽》《拇指儿》多篇神怪小说。同时介绍了多位著名的神怪小说作者,如安徒生,称他为“可以配飨英之莎士比”。早在四年前,他就在文章中介绍过安徒生,并给予很高的评价。

正是基于对欧美文学的大量阅读,以及对各种体裁的世界儿童文学的了解,孙毓修才能在儿童教育和儿童文学上有如此前卫的见解和理念。他深谙中国尚处于蒙昧中的儿童文学与优秀的世界儿童文学作品之间的差距,并以自己实际行动做出了有效的摸索与实践。《童话》丛书的编写,在充分考虑读者接受和作品趣味性方面,已经开始初步具备儿童文学的意识。另一方面,不管是取材西方名作的编译,还是对中国历史故事的重述,都开拓了儿童文学创作的路径与方法,为近代儿童文学变革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范式与思路。

在肯定孙毓修编辑《童话》丛书的创造性与文学史意义的同时,也要承认他在某些方面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其一,是对概念和理论的蒙昧。孙毓修对外国儿童文学理论和概念,还只是停留在了解和介绍的阶段。这是近现代儿童文学发生期阶段的明显特征,还需要经过一段积累与摸索的历程,才能实现从萌芽到形成的转变。其二,教育训诫意味有损原著的文学性。从19世纪后半叶开始,外国儿童文学翻译的成果就陆续出现。其中影响较大的有林纾的《伊索寓言》和《鲁滨孙漂流记》、周桂笙翻译的两卷本《新庵谐译》、鲁迅翻译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等。这些译作在为近代儿童开启丰富的文学世界的同时,也存在着一个共同的问题,即意译和改写的成分很大,有着极强的教育指向和现实功利色彩。受“群治”和“新民”等思想的影响,晚清译者在引介外国儿童名著时,偏重从道德伦理层面引导儿童,更多是以意译的手法重述故事,对原著的文学性有一定的破坏。1922年赵景深与周作人探讨童话问题时,便提及儿童文学存在太过于教育的弊端。赵景深还回忆道:“我幼时看孙毓修的《童话》,第一二页总是不看的,他那些圣经贤传的大道理不但看不懂,就是懂也不愿去看”[22]。

这两点不足并不是孙毓修一人的问题,也不是《童话》丛书独有的局限,而是近代儿童文学萌芽初期的时代特性所决定的。那时还未形成明确的儿童文学理念,对儿童主体性的认识也很蒙昧。在不具备成熟的本土创作之时,引介外国儿童文学名作,是打破和超越传统儿童文学读物的重要手段。翻译作为打开世界儿童文学宝库的宝贵钥匙,具有披荆斩棘的引入之功,可以帮助国人逐步了解外国儿童文学的创作样式和文体特征,也因而成为近代儿童文学转型的主要路径之一。译介之于近代儿童文学,是刺激,是活力,也是借鉴。而改写,既是创作的最初尝试,也成为译介的最终落脚点。尽管孙毓修的编译和编纂,都有着明显的不足,但他已经摸索出近代儿童文学努力的主要方向,并为后续的进一步发展奠定重要的基础。正如谢冕在总结近百年文学时所说:“在那个除旧布新的年代,人们注重的不是它已经创造了什么,而是它为未来的发展可能提供什么”[23]。《童话》出版后的几年时间里,中国文学界关于“童话”的理论研究和创作都逐渐出现。这背后离不开孙毓修编辑《童话》丛书的潜在影响,亦可见近代图书出版与文学变革之间的密切关系。

在西学东渐的晚清思潮之下,以孙毓修所代表的编辑学人,一方面能敏锐认识到本国社会革新的需求,另一方面又具有吸纳西学的眼光和才干,还能主动投身于提升儿童教育和出版事业的具体实践中。这便是他们既能干实事,亦能引领时代风骚的关键所在。

注 释

[1] [15][19]孙毓修.童话序[J].东方杂志,1908,5(12):178-179,179,179

[2]《童话》初集二集[J].少年,1911(1):卷前广告页

[3] 杨义主编;秦弓著.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五四时期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152

[4] 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百年中国儿童[M].广州:新世纪出版社,2000:339

[5] 朱自强.中外儿童文学比较论稿[M].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222

[6] 王泉根.民国儿童文学文论辑评[M].太原:希望出版社,2016:18

[7] 北京图书馆书目编辑组.中国现代著译书目[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454-455

[8] 绍介批评[J].教育杂志,1909,1(1):1

[9] 赵景深.孙毓修童话的来源[J].大江月刊,1928(11):1

[10] 朱少伟.风月无边:民国文人侧影[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17

[11] 谢菊曾.十里洋场的侧影[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26

[12] [17][18]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23-124,116,110-116

[13 ] Arthur Mee. The Chlidren’ s Encyclopedia(Vol. I)[M]. London:The Educational Book, Co. Ltd, 1910:306-307

[14] 孙毓修.无猫国[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8:23

[16] 孙毓修.红线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13:1

[20][21] 孙毓修.欧美小说丛谈续编[J].小说月报,1913,4(6):44,35

[22] 赵景深童话论集[M].上海:开明书店,1927:65

[23] 谢冕.1898:百年忧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

(收稿日期:2022-04-11;返修时间:2024-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