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文之枢纽”辨析

2024-09-02 00:00:00袁新凤
名家名作 2024年22期

[摘 要] 《文心雕龙》提出“文之枢纽”: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首先对将“酌乎纬”纳入“文之枢纽”提出疑问,并论证了“变乎骚”属于“文之枢纽”的合理性;然后就核心观点“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围绕“道”以及“文道关系”展开论述。通过以上分析,阐明《文心雕龙》的重要意义。

[关 键 词] 《文心雕龙》;文之枢纽;道

一、《文心雕龙》全书结构

《文心雕龙》全书的结构可以根据《序志》分为四大区块。一是总论,包括《原道》至《辨骚》共五篇。二是文学体裁论(或文体论),由《明诗》至《谐隐》十篇属于有韵之文;由《史传》至《书记》十篇属于无韵之文。三是文学创作论,由《神思》至《总术》。四是文学批评论,包括《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五篇。

这四部分在创作和批评上都互有关联,作为创作规范的理论,同时具有批评标准的意义,但整个理论的中心思想主要落在“文之枢纽论”上,这是贯彻全书的根本论点,也需要重点进行辨析。

二、《正纬》属于“文之枢纽”之存疑

在前五篇之中,《原道》《征圣》《宗经》是至关重要的,它们解决了“道”“圣”“经”三者的关系。刘勰首先肯定,文原于道。然而“天道难闻”,必赖圣人“原道心以敷章”,但圣人的寿命有限,所以只能依赖圣人之文以明道。这个“文”也就是“经”,即有“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经”既是至道,又是圣教。“道”“圣”“经”的关系可以总结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这里两个“文”字,都是“经”。“经”把“道”与“圣”串联起来,使之成为三位一体。

由此可看出,“文之枢纽”通过《原道》《征圣》《宗经》便可基本确立,而且梳理以往研究可发现,大多数论文也只引用前三篇来阐述“文之枢纽”。基于以上论述,则需要探讨刘勰将《正纬》《辨骚》纳入“文之枢纽”的依据。

《序志》篇有云:“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详其本源,莫非经典。”刘勰认为,“经也者,恒久之至道”(《宗经》),以经典为文之本源,与文原于道是互相补充而不是相互矛盾的。无论怎样探本溯源,断乎没有把谶纬也“作为指导文学创作的本原”的道理。从文学体系的角度来考虑,刘勰既以“道”“圣”“经”的互动作为文学思想体系,就不可能把“无益经典”(《正纬》)的谶纬作为“文之枢纽”。由此看来,把“酌乎纬”纳入“文之枢纽”是不恰当的。刘勰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为 “彰乎大易之数”①。刘勰尊圣宗经,已清楚地标示儒家立场,但儒家之道包含《宗经》所谓的“三极彝训”,亦即天地人三极之道。五经之中究竟有哪一经的道足以解释天地万物,乃至延伸及于文学原理?从《文心雕龙》全书来看,解释《易经》的《易传》无疑乃其根据,尤其是《易·系辞》。在三玄之学盛兴的六朝,《易经》的形而上学乃会通老、庄的主要依据,而《易·系辞》则是解释《易经》之形而上学最重要的一篇文章。《易·系辞》以形上之道解释一切形下器物之生成与变化,故作为形下之器的文学亦可从形上之道而重新给予根源性的解释。许多学者都指出刘勰袭用了《易传》理论,这是无可否认的。

刘勰在《文心雕龙》全书总篇数的安排上,亦显露出《易传》框架的痕迹,将全书依《易·系辞》所谓的“大衍之数”规划为五十篇,扣除作为全书总序的《序志》一篇,用来构筑其理论系统的文章一共有四十九篇。前五篇统统作为“文之枢纽”,也可能与《易·系辞》中的“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有关。尽管这里 “参伍以变”,不是严格的三数与五数的交相变换。

三、《辨骚》纳入“文之枢纽”的合理性

刘勰最认可的文学作品是“经”,这对后续理论的产生有决定性影响,那么就需要探讨“经典如何视之为文学作品”的问题。经典原是圣人穷究天地人三才之道的归结,故经典能为中国文化指明终极真理的方向,但经典一向不被视为文学作品,其艺术性又如何建立呢?《原道》开章,首先即探讨了艺术性文采存在的问题,为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发言,进一步则切入经典的语言艺术面,把经典划归为文学作品。探讨文学本源的艺术性文采,刘勰相当特殊地站在道之基础上给予阐明。他以人文与天文、地文模拟,认为艺术性文采原本就存在于宇宙之间,是道的创化自然的显现。人文的文采通过“心生—言立—文(艺术性文采)明”的自然创生过程,出现在符号(卦象属之)或语言文字的组织之间,故《原道》云:“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又云:“言之文也,其天地之心(即自然之道)哉!”刘勰在这里显然吸收了魏晋玄学的自然义,取“自然之道”为艺术性的生成,建立其根源性的《辨骚》也隐含有“以经驭骚”“以正驭奇”“以实驭华”之意。《定势》云:“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运用的是“以正驭奇”这组术语。王运熙据此云:“五经文风的特征是正,楚辞则是奇。他认为应当以正为根本,驾驭驱遣奇辞异采,做到(定势)篇所说的执正驭奇;不应当片面追求诡怪,逐奇失正。这是他提出的指导写作的总原则。”①

刘勰认为“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的经典既具有丰富的文采,又具有深刻的道之探索,故从文采的艺术角度切入,经典自可划归为文学作品。《原道》之后,《征圣》《宗经》不厌其烦地说明经典表现道之探索的各种文术,其用意可知。《征圣》扼要地将五经的表现方式分为下列四种:“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这四种表现方式把道之探索的深刻内容(旨、情、理、义)艺术化,让经典取得了文学的面目。《宗经》则分别说明五经采用不同文术所形成的不同风格,以见五经不仅“洞性灵之奥区”,而且“辞亦匠于文理”。透过这些艺术性的考察,经典跃而为道与文的完美结合,作为文化经典的五经遂变身为文学经典,成为中国文学的最高典范,圣人乃使用艺术性的语言阐明三才之道,而使道发挥经纶天下的大用。由此而言,经典遂具有无限崇高的文学价值,可以给予后代无穷的启示。以道建立文学的底基之后,经典不仅成为文学作品的完美典范,亦成为观察文学优劣走向的指标。

但经典的出现既已建立中国文学的高峰,以后的作品是否只要模仿经典的语言即可?在这个问题上,刘勰又取道的通变之义,说明新时代重铸文学典范的可能。他以屈原作品为例,强调屈原作品是继经典之后新创的文学典范。创造新时代的文学典范,必须了解通变的精神,若只是盲目地因循传统,则文学亦无开展的可能。相比于诗,楚辞别见气象,属于典型的体变,但又是在宗经基础上的新创。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上承《诗经》,下启辞赋,《辨骚》通过其“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的评断已经清楚地概括。依刘勰之见,屈原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一方面从传统获得启示,转化运用经典表现情志的方式;另一方面又能灵活地采用新时代独创的奇辞异采,扩大艺术表现的可能,故其创造力十足,所以才能再创另一个时代的文学高峰。

四、“文之枢纽”核心中的“道”及“文道关系”

(一)“道”的内涵辨析

至此,在论述“文之枢纽”的五篇文章《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中,前文已经讨论了《正纬》纳入“文之枢纽”的合理性,肯定了《辨骚》的合理性。现在的讨论则是聚焦《原道》《征圣》《宗经》。而这三篇的核心问题就是“道”。

对于“道”前人有不同理解,如范文澜、詹锳二先生的“道为儒道”说;马宏山先生的“道为佛道、以佛统儒”说;周振甫先生的“道为道家之道”说;张文勋、杜东枝、张国庆三先生的“道为宇宙本体”说;“道为自然之道”说,持此说者众多,如黄侃、陆侃如、牟世金等先生;认为自然之道即自然原则、客观规律说,但此说只是对“自然”“道”的内在规定稍有差异。②

综上可以看出,对于“道”的理解,不能将其简单地归于某个学派,而是应认识到“道”的丰富性,从本源去把握“道”的内涵。对于道的理解,先秦各家既各有体会,后代亦有其演变,那么刘勰是采取哪一家的看法呢?这个问题,依刘勰弘扬儒道的企图来说,明显是站在儒家之道的立场,但刘勰处在儒道佛汇通的六朝,其儒家之道的理解又不是封闭的,所以随时吸收其他各家对于道的解释。吸收从道家到魏晋的思想,用以解释天地万物的道性。偏重于物立言的,注重其宇宙规律一义;偏重于人立言的,则注重其价值根基一义。

刘勰在《序志》曾提及:“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故立志于弘扬儒学,但注经已有马郑建立标杆,实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慨。故而想另辟蹊径,建立一套以儒家思想为指导原则的文学理论。《原道》论天文、地文与人文皆源于“道”,其后更以《易传》解释宇宙万物生成的模式是自然而然,其观点与道家“自然之道”契合。由上可知,刘勰的“道”是由儒家出发,构筑成文学之内容,但在形式艺术上融合了道家的“自然之道”。 “自然之道”是老、庄思想的核心,此“自然”并非指日月星辰、山川大泽、草木虫鱼的大自然,而是“本然、天然、自然而然”的意涵。《老子》第二十五章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即认为道是宇宙万物之母,是无功利驱使的本原,在第五十一章更言:“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指出道化生万物是自然而然的,这是道家所谓“自然之道”的基本含义。

(二)道是文的起源

而《原道》首论文之本原,指出人文与天地并生,皆本于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这里的“德”应以老子的“道德”之“德”解,老子的“道”是万物生成的内在根源,而“德”是万物表现出各异的具体性质。道家的“自然之道”认为万物是自然天生,不假人为。刘勰运用此观点解释文的特质,强调“文”具自然天成的特质,故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具体论及万物之文,都强调它们的自然天成之美:“傍及万品,动植皆文。……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无论龙凤、虎豹、云霞、草木之美,皆是形立而章成,不假人工刻意雕琢;而林籁之响、泉水之韵,亦是声发而文生,自然天成。这与道家“自然之美”的观点相同,老、庄皆认为美之为美是因为“素”“朴”“自然”,刻意为之反而为丑。

《原道》由万物论及人文,亦秉自然之原则:“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用《易传》的太极、两仪、三才之说来阐明人之文与天之文、地之文,皆本于自然之道,是人心之自然。人观天地万象而有感于心,自然抒发情志于文,如此之文才具有可感之艺术性,故“心生—言立—文明”的过程亦是情志发抒的自然过程,因此刘勰认为“为情造文”才是自然,反对无病呻吟的“为文造情”,故以“自然之道”作为文之所以为文的根本,是他创作论的基本观点。

(三)文是道的体现

人是环境的产物,人的创作也会受到环境的影响。人身处于自然之中,便会对自然进行模仿,自然之道便会蕴含于人的创作中。在发展过程中,由本源性的自然之道,各家各派加入自己的观点,便有了多种多样的“人道”。《征圣》《宗经》中的圣人多指孔子,经典多为儒家经典,可见其偏向于儒家。这是因为儒家是自然之道与人事的结合,通过“圣”连接了人与天。圣人与常人有明显的区别,圣人有更强的感受能力与领悟力,由圣人所做的便是“经”。

在《文心雕龙》中,“文”既指自然的纹理,也指文字。人文之“文”又有两重含义:一是对世间万物进行描述的文字,即“情文”;二是从自然获得感悟并体现于辞藻音律的文采。圣人所做的“经”便是文的规范与经典。

至此,“道”由圣人来领悟并记录于“经”,“经”指导“文”的创作。“经”是对“道”的直接承载,除了“经”之外的“文”也遵循着“道”的规律,体现着“道”。“文”是“道”“德”“圣”的语言文字的具体呈现,是具有情感与文采双层本质的文章,于是“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之为德也”就在于“文”不仅仅来自“圣”与“经”,还是“德”和“道”的产物。

五、《文心雕龙》的重要意义

先秦儒道所创立的“以道为中心”的哲学范型,是“以道论文”的先声。孔子论《诗》,义归无邪,仍有道德教化之意,并未针对文学的特性立论。两汉承之,文学批评以经义为依归。这种把道引入文学批评的方式,虽未针对文学特性立论,但却形成文学思考的主流,其中亦蕴含着以道作为文学理论底基的可能。

《文心雕龙》重新引道入文,首先便顾及文学的特性,全书开宗明义便以道之自然一义解释文学的本源,为文学特性寻找形而上的基础,由文学特性切入,论述经典的文学价值。经典不仅是圣人究明三才之道的结晶,更是道与文完美融合的文学作品,故可奉为文学的最高典范,以此照明文学走向的道路。《文心雕龙》体现了文学独立于经、史的自觉性,也为后世进行理论研究与文学批评提供了典范。

参考文献:

[1]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