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托尼·本尼特对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再建构

2024-09-02 00:00:00杨扬欧阳骏
名家名作 2024年22期

[摘 要] 现代知识分子普遍处于认同缺失的身份困境中,深刻怀疑主体,自发疏远他者。英国文论家托尼·本尼特继承马克思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准确判定,提出了“实践型”知识分子观。他强调这一群体的实践属性,破除了知识分子与其他劳动者之间无必要存在的壁垒,逆向进行了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再建构。

[关 键 词] 托尼·本尼特;知识分子;身份认同

一、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困境

不同的社会在各自的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往往会陷入相似的现代性困境。这些整体性困境又自然流落到不同的社会群体中间,被其中作为成员的个体所吸收,使他们显现出焦虑和迷惘的情绪,极大地动摇了自我的身份认同。而知识分子,不管是整个群体还是单个个体,都处于这样的尴尬状态。他们有时既不能直接介入社会,又不能快速融入大众,这与知识分子在诞生之始所承担的需求背道而驰,从根本上削弱了其存在的意义。他们的身份不仅不完全被他者认同,连自我也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虽然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能够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个体或群体很早就已经出现,但实际上直至著名的德雷福斯案件(Dreyfus Affair)的发生,“Intellectual”这个身份概念才被确定下来,知识分子对社会和大众的特殊作用由此引起广泛关注。1894年,法国军官德雷福斯被指控犯有叛国罪。虽然证据并不充分,但仍被判处终身监禁。1898年,在已知德雷福斯与案件无关后,法国军方依然选择袒护真正的罪犯,宣布其无罪以掩饰自身的巨大失误。著名作家左拉即刻写了一封公开信《我控诉!》,对这种无视法律规范和道德正义的行为进行猛烈抨击。这封公开信发表后,产生了极强的影响,被赞誉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宣言”(Manifestedes intellectuels)。众多学者、作家、记者和新闻评论员等随之参与到这个事件中,自觉展开了各自的行动,他们或写作、或演说、或宣传,形成了浩大的声势。“Intellectual”的形象在公众视野里逐渐明晰,他们所承担的职责在社会分工中也被固定下来。依托于自身的专业学识,他们既可以是面向政府的批评家,也可以是教育大众的启蒙者。知识分子从而拥有了双重身份,这使得他们在社会体系的运作中扮演着独特的重要角色。学术界对知识分子反向的关注和研究也越来越多,并提出了各色学说,但基本上都没有脱离以观念活动介入社会和民众这一基础定义。

从对这一历史起点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得出双重身份是知识分子天然拥有的。然而,这一特质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却逐渐失去了本身的效力,知识分子从个体到整体都陷入同一困窘之中。知识分子并没有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及时转向,他们的两大功能都被否定,其社会地位正经历着残酷的衰退。在很大程度上,这一变化要归因于他们对身份认同的缺失。身份认同问题是现代性社会的一大症结。虽然当下社会交往的媒介增多、频次提高,但交往的深度却急速降低,凸显出异化和虚质化的特征。虽然这是一个普遍性问题,却在知识分子中体现得尤为彻底。这是因为知识分子往往过分强调批判性,也许是职能所趋,他们总怀揣着否定和怀疑的态度看待一切,包括他们自己。因此,他们很有可能不认同其他知识分子、不认同整个群体、不认同大众与社会,这致使相对主义、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无故滋生和蔓延,甚至从多重意义上都可以消解他们本身。

首先,知识分子内部并不集中,经常出现分歧,不同的专业研究侧重点不同,知识分子往往会互相争夺话语权,表现为理论场域的互相争斗,以期论证自己的专业性胜利。但这样的胜利是虚假且暂时的,在下一个公共事务或社会议题中,又会展开新一轮言语性的争夺。尤其是在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理论知识迅速更迭,对知识分子自身能力的考验越来越重。知识场中的一次胜利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在时间流速中,知识本身的有效性都已经引起质疑,产生了对人文社科领域的总体性认同危机。因此,他们施予社会的力量是绵软的、分散的,甚至有可能是相互冲突的,这样的力量很少能落实到实践活动中,社会和民众更获取不到实际利益。其次,知识分子因为具有批判和教育的功能,会和大众产生较强的距离感。部分知识分子以掌握丰富的专业知识为傲,把自我归类为少数派精英,对自己产生较高的期许并对未来产生过于理想化的愿景。因此,他们往往普遍缺乏投身于实践活动的基本意识和具体机会,远离现实生活和普通民众。最后,知识分子因为自己的批判功能对社会也采取审视态度,自己处于社会中却过分地想要将自己分离出来。他们缺乏社会真正所需要的公共精神,远离了具体事务的处理,只进行形而上的表达。人们常说言必行、行必果,但现代知识分子却无法真正做到知行合一。他们往往拥有许多关于“知”的涵养,但是在“行”上却非常模糊。知识分子推崇言语建构,对实践行为的动机很模糊;知识分子不太关注具体事务,对实践的途径很模糊;知识分子轻视实践的作用力,对实践行为的效果很模糊。知识就是力量,但在现代化社会中,更加看重的是它转换成功后产生的实际效益。现代化政府机关内部紧密协作、实践力强,合理地忽视一切感性的理论批评,知识分子不再拥有直接介入社会的巨大能量。这样的身份认同困境使得知识分子处于三重隔绝的状态:个体与个体、个体与大众、个体与社会均联系得十分不紧密。

这一问题复杂却亟须解决,而密钥则在于将批判性特征进行转化,培养实践型知识分子,而这也正是托尼·本尼特所倡导的文化策略的关键所在。

二、“实践型”知识分子观

英国学者托尼·本尼特是当代西方文化研究的关键人物之一,其提出的文化治理思想颇具新意,继承并发展了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于1978年提出的治理术(governmentality)。福柯的社会学理论在他的新历史观下形成,有别于传统的整体性史观,其更关注社会变化表征下的权力流动和话语霸权。在他的“考古”下,福柯更早地发现了知识分子的困窘,并展开了相关分析。福柯发现进行批评活动只是知识分子众多表达方式中的一种,但却被误认为是知识分子的唯一职能。甚至很多时候,知识分子本身也将自己局限于批评者这一功能性身份中,但实际上,专业性知识是其他所有理性话语的存在前提,是集中权力被妥善分配与安置的预设条件。归根结底,假若知识不存在于管理机制中,或者没有被知识分子特地进行有序的排列与组建,那么文化体系也将变得悬浮,政府中相关的专业机构(如文化局、博物馆和图书馆等)将失去政治意义,无法使权力进一步在大众之中扩散出去。因此,知识绝不只是各方论战、互相批评的理论武器,而应该是进行文化治理的实践工具。知识分子也应该认同自己的身份不只是一个批评家,还是能够高效介入社会运作和民众管理的实践者。托尼·本尼特十分认可这一点,他说:“我接受了福柯学说中关于政府和专业技术之间的关系的观点,用以认定文化管理人员履行职责的广大范围,文化管理人员的身份是以文化资源配置为目标的政府计划的参与者,而参与配置文化资源是文化管理人员以其身份服务社会的途径。”他在此基础上强力宣扬了知识及知识分子都具有但被忽略的实践性,他认为知识分子应该由叙述主体转为实践主体。

托尼·本尼特这一想法的诞生不仅受到了福柯的影响,更是源于他自己坚守的马克思主义立场。托尼·本尼特的研究经历主要分为两个阶段,在进行文化研究之前,他主攻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分析。在前期,他就已经深切意识到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困境。托尼·本尼特在对相关文学理论、文学流派和文学社团进行梳理后,发现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都陷入了一个共同的本质主义的陷阱中。他们很少进行具体的文学批评活动,对大众进行的文学实践探索也不屑一顾。不同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学者为了争取话语权,往往采用各种论证方法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而不考虑具体的实践效果,反而受到了很大的局限。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西奥多·阿多诺曾经说过:“绝对意义上的物化预先设定了知识水平的进步为其要素之一。它已经全力准备好要将思想意识整个吞食。批判的智力无力面对这样的挑战,只要它把自己局限于自我满足的沉思之中。”阿多诺意识到问题所在,但却将其主要归因于现代化发展的机制问题,忽略了知识分子本身对自己身份的错误认知,以及对知识的错误理解。托尼·本尼特则不同,他意识到这实际上还是由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的偏离。一方面,他们不再坚守客观唯物主义,远离实践,自我削减了真正介入社会的途径和能力;另一方面,他们故步自封,坚持批评者的身份定位,拉开了与民众之间的距离。

因此,托尼·本尼特提出了在文论领域的一个重要思想——反本质主义文学观。通过这一点,他强调了知识分子在文论界由于身份认同的错位而带来的消极影响。而托尼·本尼特在后期的文化研究阶段也将这一点继续发散,认为在文化治理领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并且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法。他认为应该重新建构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重新培养知识分子的文化归属。知识分子应转为“实践型”,而不再是萨义德等人的“为批评而批评”的类型。他将社会历史看作一个整体的文本,大众在进行阅读活动时往往受到众多“构型”因素的影响,而知识分子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种。在这样的视角下,知识分子变成了运动着的纽带,自上而下地在系统中发挥自己的作用,但又上通下达。知识分子可以在多种多样的“阅读活动”中实现自己的身份认同。当然,有实践就会有相对应的实践成果。托尼·本尼特主张将文化政策视为知识分子实践成果的具体体现,将文化政策施行效果的好坏视为实践能力的评判标准。他将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和专业能力摆在了一个更适中的位置上,也使得他们产出的想法和策略更具现实可操作性。知识分子的自我身份认同既不会高得偏离实际,也不会被化为虚无。托尼·本尼特也在进行文化政策上的思考,他是澳大利亚政府所聘用的专业学者,从这一点来说,他也是一位实至名归的“实践型”知识分子,他实践了自己的理论。在国内外学界,有部分学者批判他的知识分子观过于单薄,相关的文学理论和文化理论也不够完整,但在笔者看来,也许这正是他刻意回避理论的自证怪圈,投身真正实践活动的体现。

三、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再建构的现代性意义

每一个个体都永远脱离不开社会,而要在社会中生存,除了要“认识自己”,还要让别人认识你。认识行为的动作指向正是每个人的社会身份,而社会价值的高低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社会身份认同程度的高低。首先,个体应该拥有较彻底的自我身份认同,认可自己在社会系统中的位置和功能。其次,个体应该收获较高程度的群体身份认同,较好地融入一个社会小群体,彰显自己的专业性功能。最后,个体应该得到一定程度的社会普遍认同,作为其介入社会的总体性反馈。这三种基本的身份认同凝结在一起,构成了个体在社会生存的精神来源。

然而,在现代化进程中,身份认同感的来源和归所都不再稳定,哪怕是被普遍认同为社会价值较高的知识分子群体亦是如此。现代性要求社会各个行业、各个层面尽可能专业化、精细化,从而进行高效运转,这导致知识分子内部不断被分化。一方面,他们会由于自身专业知识的不契合而无法介入社会,降低了社会和自我的身份认同;另一方面,即使专业相符,他们也很难对一个问题产生一致的看法和见解,转而进行言语攻击与理论互搏,群体认同感大幅降低,因此知识分子很容易集体陷入“现代性迷失”之中,急需进行身份认同的再建构。而要解决身份认同难题不能只停留在对自我内心世界的探寻,还需要将自身重新投入各种社会实践中去。

在这一点上,托尼·本尼特的“实践型”知识分子观具有很强的现实性意义。他直接将身份认同感的来源确定为实践,将评判社会价值高低的标准转变为实践效果的好坏。他们不应再进行不间断的理论自证,而应该积极进行实践上的创新。只要思想能够发挥实际效用,相关个体就能够具有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知识分子的传统定义,和马克思赋予知识分子的身份相通,都把知识分子看作一群拥有理论能力、实践能力和革命能力的脑力劳动者,这无疑粉碎了知识分子与其他劳动群体之间的间隔。既然任何个体都有可能通过具体实践彰显自己的专业知识,介入社会与大众,自然也就不存在身份认同上的缺失,这无疑可以算是为现代性社会提供的一种灵活的人才机制。更进一步来说,知识分子群体会因为完整的身份认同而生成更加强烈的公共精神属性,摆脱个体孤独感和圈层断裂感,对社会体系产生积极的反作用力,建构更良好的社会秩序。在实践的过程中,知识分子将具体知识转化为切实的内在经验,既可以投射于社会,又可以实践自身理想,从内向外,再由外向内地实现高频次的自我超越。

参考文献:

[1]何怀宏.独立知识分子[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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