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诗经》中记录了不少民间或是官方仪式,其中的祭祀仪式多与国家权力挂钩。从国家权力和社会变迁的维度一窥《诗经》中的祭祀仪式,赋予其历史与社会的意义,并从祭祀仪式中探究国家权力的变迁与重构,这也是对仪式本身的政治化、文本化解读。
[关 键 词] 《诗经》;祭祀仪式;国家权力
《诗经》中的“颂”大量来自祭祀,是祭祀仪式的文本化表达。现有研究大多着眼于祭祀文化本身和先民的思想,较少从统治者的角度探究国家权力的参与。本文旨在从《诗经》的文本出发,在还原仪式的同时探究国家权力的变迁与重构,从而对仪式本身进行新解读,并诠释祭祀仪式与国家权力的双向互动关系。
一、国家权力对民间仪式的介入
虽说祭祀仪式表现的是劳动人民的朴素情感,但始终是官方主持的仪式,有统治力量的渗透,也是国家权力的表现形式。《诗经》中的仪式,尤其是祭祀仪式,不能忽略国家和统治者力量的参与。即使是民间的祭祀活动,也多多少少透露着国家意识,是统治者的政治权力在基层民间的渗透和外化。
(一)国家作为符号的参与
《诗经》中的祭祀仪式,大多是君王为巩固统治、天下归心而祭祀祖先——包括文王、武王。周王会歌功颂德,表达赞美与追悼,也借此勉励诸侯王效仿文王兢兢业业。在祭祀仪式中,国家是真实并且深刻参与的。
首先是祭祀对象——先祖、神灵、山川,都是国家的精神象征。文王、武王是国家的辉煌起源,值得后世膜拜。如《维天之命》:“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祭祀神灵、山川又是对自然的原始崇拜,同样是神圣国土和最高权力的象征,如《天作》中“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诗歌始终把高山、上天这种自然界中的伟大事物和天子、文王联系在一起,这是君权神授思想的体现,也能看出国家权力对自然崇拜的渗透。然后是祭祀过程,其中的歌舞雅乐也是按照国家体制表演文王、武王征战四方的样子,充分体现了大国气象,端正雅致。如《维清》中周王用歌舞祭祀文王:“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祯。”接着是祭祀地点,大多在高山或是宗庙建筑,象征着神圣和最高权力的地方,这些仪式无形之中都充满国家意识,都有国家隐形的参与。除了建筑的庄严肃穆,祭祀诗歌中的字字句句都有着对家国的歌颂及对天下归心的期许。
大量的祭祀仪式本就由周王举行,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的天子威仪赋予祭祀仪式之上。地方诸侯举行自己的祭祀时对天子的效仿,便能深刻体现国家威严。至于民间的仪式,更多体现在《国风》中,诗歌出自大规模的季节节庆场合,这些节庆包括约婚或结婚节庆。但也有少量民间祭祀的诗歌,比如《召南·采》就是一首叙述女子祭祖的诗,诗歌描写了当时的民间风俗:“于以采?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说明民间也有宗庙祭祀祖先的风俗和传统,也有祭品。《王风·采葛》中便有采蒿供祭祀,《豳风·伐柯》中的笾和豆都是古人宴会或祭祀用的餐具。这些民间的祭祀仪式,所使用的祭品、地点及祭祀过程,其实都渗透着国家意识和天子威仪,是国家权力在民间的仪式化体现。民间的祭祀看似是自发对祖先的怀念,其实早已成为统治者巩固权力的一部分外在体现。
通过符号化的参与,仪式深刻影响着大众情感,从而产生政治效力,进而实现统治者的目标。
(二)统治阶级与人民
祭祀仪式体现的是国家的绝对统治。跳出仪式化、结构化的外在表现去探究统治阶级的意志和人民的意志,不难发现祭祀仪式是对人民意志的引领与统帅,也是宣扬统治者意志的绝佳途径。
高丙中教授在《民间的仪式与国家的在场》一文中指出,国家是民间仪式兴衰存亡的决定性力量。国家可以发起运动,推行新的仪式,也可以运用暴力阻止和破坏民间不符合统治者利益的仪式,也可以通IZUUwpW0Y932Nh+KAkc8RQ==过文化的输出促使人民自动放弃某些仪式。显然,《王风·采葛》《豳风·七月》和《豳风·伐柯》中的民间祭祀仪式是受到国家祭祀仪式的影响,虽然在规模上远不及天子举行的祭祀,但祭品、宗庙、祭祀诗和祭祀过程都是对国家祭祀仪式的效仿,也是统治者的意志在人民生活中的体现。
周王组织了大量的祭祀仪式,有追悼文王武王、歌功颂德的,也有祭祀天神河川的,这些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引领,最典型的是农业祭祀。每年春天,周王带领群臣到籍田上去进行耕种,以表示对农业的重视,然后祭祀土地之神和谷物之神。《臣工》记载:“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於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其实这是统治者企图在民间巩固权力,通过农业祭祀来施加恩威的典范,体现出国家统治者力量的绝对统治。
在封邦建国的时代,天子、诸侯等统治阶级与人民是等级分明的,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层层向下,天子为达到对底层人民尤其是农业人口的统治,离不开祭祀仪式,通过这种精神性的引领与号召,利用这种文化现象独特的象征性和神秘性主导集体意识,确立自己的权威地位,统一人民的精神信仰,最终将四分五裂的地方精神体系纳入国家统一的精神空间,实现天下归心和国家的统一。
再者,三代的统治者举行的祭祀仪式与后世不同,它是具有开创性的。它确立了千百年来中国祭祀仪式的传统,是民间祭祀活动的滥觞,是千百年来祭祀的源头,民间的祭祀仪式历经变迁,但始终能追溯到三代之本。从那时起,仪式将统治者、国家政治与人民生活真正联系起来,仪式成为权力在民间的实践。
二、国家权力与仪式的变迁
郭于华教授将国家仪式定义为:由国家最高统治者发动的,民众或被迫或自觉参与的政治(或革命)运动。因此,统治者的意志要达到底层群众,离不开“仪式”等运动的加持。但随着周天子权力的衰微,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原有的国家权力已不足以统治民间的仪式生活,民间的祭祀仪式也脱离原有统治,逐渐本土化。《诗经》也在政治舞台上有着自己的新型仪式化道路。
(一)祭祀仪式与《诗经》的分离与发展
虽然周王朝逐渐走向灭亡,但祭祀仪式绵延至今,和《诗经》中原本的祭祀诗逐渐分离。祭祀仪式不断本土化发展,各具地方特色,也反映了时代变迁,《诗经》中的祭祀诗也在脱离仪式之后,以文学作品和教化经典的模式独立发展。
祭祀仪式因其强大的政治功能,始终是历代统治者的重要政治工具,活跃在官方的政治活动之中。《论语·八佾》中的“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说的就是春秋战国的礼崩乐坏,鲁卿季孙氏效仿天子与诸侯举行歌舞仪式,但规制早已有了变化,当时很多诸侯都按照自己的喜好调整祭祀仪式,不再遵循原有的传统。后来秦始皇封禅泰山,祭告天地。泰山是五岳之首,始皇帝在泰山举行祭祀仪式,其实可以对比周王在岐山的祭祀,通过山川的映衬向四海宣扬自己的权威和大一统的帝国,实现万民归顺,充分巩固了自己的政权。唐朝也有自己独特的祭祀仪式,唐代祭天的地点是皇宫内的太庙,又称天坛。皇帝亲自主祭,行礼、奠酒、焚香,祈祷国家风调雨顺、社稷安泰等。在明清,祭祀活动被视为非常庄重和重要的仪式,它们与社会秩序、宗教信仰和政治权威密切相关。明清皇帝会定期举行祭天仪式,以祈求国家的安宁和丰收。
仪式既有守旧的倾向,也有变革的潜力。中国千百年来祭祀仪式绵延不绝,脱胎于三代的原初仪式,历朝历代不断发展变迁,赋予其新的政治意义和文化内涵,但始终是统治者巩固政权的重要一环,是国家权力的外化形式。
(二)新型仪式的崛起——《诗经》的文化剧场
《诗经》中的诗歌脱离官方祭祀仪式之后并非直接走向独立,而是逐步沦为政治教化工具,通过统治者的力量传承下去。在儒学统治之下的中国,《诗经》被奉为经典千百年,在政治力量的助推下,《诗经》也广为流传了千百年。
这里可以联系格尔兹的“文化剧场”理论。格尔兹提出研究文化的真正要领在于将文化看成“剧场”,运用类比、剧作分析、表演行动和情感张力的方法来揭露文化的本质,认为任意地区都可以成为像巴厘一样的“剧场国家”,任意一种文化都可以成为一种剧场。如果说尼加拉是剧场表达上的一种极端,那中国的儒学政治只是一种温和的展演,通过《诗经》等文化经典,巩固自己的政治统治。因此,《诗经》脱离官方祭祀仪式之后逐渐成为政治展演的剧场,通过文学的形式展演统治者的价值观,推行仁义礼智信,进而教化万民。
《诗经》的剧场转化其实也是依托一种隐形的政治仪式,它并未完全脱离仪式以纯文学的形态出现在人们视野中,而是始终承载着政治经典赋予的教化功能,由此可见《诗经》虽然脱离了原始祭祀仪式,但与仪式的交织远没有结束,各种形态的仪式始终赋予《诗经》源源不断的生命力,生生不息,传承至今。
时至今日,我们对《诗经》的引用,其实也包含仪式化的内容,男女之间的表白、求婚、传情其实都是原初仪式的发展与演变。《诗经》总是以其独特的文化价值与仪式化的情境建立联系,最终造就其在中国文明中的独特地位。汉学家葛兰言将《诗经》与仪式结合是一种重要的突破和开创,也提供了从人类学研究《诗经》的创新视角。但《诗经》的力量远不止于此,其中的诗歌具有跨越时空的力量,仪式是它的载体,即使与原初仪式分离,也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代代相传,历久弥坚。
三、祭祀仪式与国家权力的重构
祭祀仪式不仅仅是作为政治工具被动地接受国家权力的渗透和主导,它作为《诗经》中祭祀诗的主体,也对统治者、国家权力的重构有着独特的反作用。不论是对国家权力的表达还是反向塑造,都体现了祭祀仪式的独特功能与主体性,是国家政治权力的重要一环。
祭祀仪式其实是国家权力的民间形式,统治者想将势力渗透到民间,需要通过对仪式的推广与利用。反过来,仪式不断发展变迁,也助推着国家权力的重构。这是由于仪式占据统治者与人民的中间地带,为官方与民间的互动提供精神空间。中国古代等级森严,位居高处的统治者要实现对底层的精神统治与主导,需要一个仪式空间来连接上下,将不同阶级的人纳入同一个精神文明体系,从而实现联通和控制,巩固自己的权威和地位。天子有天子的祭天祭祖仪式,诸侯也有诸侯的仪式,民间家族也有自己的祭祖仪式,地位往下,数量逐渐增多,但都是向上,向着最高统治者看齐,从而上下贯通,形成了稳定的金字塔结构,确立了周王朝的统治。
仪式作为一种文化表演也好,政治工具也罢,其实从来没有消失过,始终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民间或是官方政治舞台上,可以推导出仪式具有独特的生命力和韧性,在联通上下的同时缔造了自己独属的空间,依附在文化的场域彰显着独特的政治功能。
由此可以推出,祭祀仪式有自己的独特生存空间和命脉,民间的祭祀仪式甚至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因此,后来的统治者若是想利用这一现有“工具”,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迎合民间的仪式,通过手中的权力,利用本土的文化资源,将祭祀仪式化为己有,进而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国家权力和祭祀仪式之间有着复杂的双向互动关系,它们互相作用、相辅相成,形成了中国千百年上下联通的统治格局,也为国家权力对民间的渗透奠定了基础。
总而言之,《诗经》中的祭祀诗或是记录仪式,或是仪式的产物,但它们背后的仪式空间却跨越时间和地域,将统治者的权力延伸到民间,确立祭祀与国家权力相伴相生的重要关系,为后世的统治建立精神文化空间。我们透过文本,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深刻解读了国家权力与祭祀仪式的双向互动,它们既独自发展又互相依附,构成了稳定的政治格局。仪式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助于建立政治组织,构建政治合法性,在缺乏政治共识的情形中创造出政治一致性,形塑人们对政治世界的理解。统治者使用仪式争夺权力,缓解或加剧危机,服务于革命和革命政权。仪式的重要政治意义绵延至今,不过民间仪式的生态各异,国家权力如何实现主导和统治,还需要上层阶级的智慧,去充分利用民间文化生态,进而形成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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