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儒林外史》中,“戚谐”手法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独具匠心,展现了深刻的美学内涵。通过幽默诙谐的笔触,吴敬梓将儒林中人的喜剧性与悲剧性交织呈现,揭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多面性。这种“戚谐”手法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生动,还深化了作品对封建社会和人性的批判。“戚谐”独特的美学内涵,使《儒林外史》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瑰宝。
[关 键 词] 《儒林外史》;“戚谐”;人物形象;美学内涵
浴血生在《小说丛话》中指出:“社会小说,愈含蓄愈有味。读《儒林外史》者,盖无不叹其用笔之妙,如神禹铸鼎,魑魅魍魉,莫遁其形。”
《儒林外史》这部作品,其用笔之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独特的“戚谐”手法。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儒林外史》作为讽刺小说的开山之作与艺术典范,其行文的魅力不仅在于“能谐”,读之令人发笑,更重要的是“谐”常常与“戚”交融在一起。所谓“戚谐”,即作品中既包含了深沉的悲戚,又穿插了幽默诙谐的笔触,喜剧性因素往往加深了悲剧性。
在小说中,吴敬梓运用“戚谐”手法,或讽刺,或滑稽,或幽默,或荒诞,对人物形象或赞扬,或鞭挞,或既肯定又否定,生动地描绘了儒生的生活百态,将士人的乱象丑态暴露无遗,展现了封建社会的种种黑暗现实,表达出作者对社会的深刻思考和批判。
本文将从以下三个角度以“戚谐”品味《儒林外史》在人物形象刻画上的美学内涵。
一、笑中带泪
在《儒林外史》的犀利讽刺中,那些儒生的命运显得既滑稽又凄凉。他们在追求功名的道路上充满了欢笑与泪水,看似轻松,实则暗藏痛楚。笑中带泪,正是他们命运的写照,也是作者对封建科举制度无情批判的生动展现。
作者笔下周进看贡院撞号板和范进中举喜发疯的场面颇具戏剧性,是全书中最具代表性的情节描写。
周进一进贡院便一头撞在号板上,不省人事,中了恶,灌了开水,吐出一口稠涎,才被众人扶着立起来;又见号板,又是一头撞去,放声大哭;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停不下来,直至口吐鲜血。
无独有偶,被周进提拔的范进,得知自己中举后,竟欢喜疯了。他把捷报念了一遍又一遍,便欢喜跌倒,不省人事,也被灌了几口开水,爬将起来,飞跑出门外。他披头散发,满脸污泥,鞋子也跑丢了,一路跑到集市上,眼神呆滞,嘴里却不忘念叨 “中了,中了”。最后,竟然是平日对他辱骂的老丈人——胡屠户用一个颤抖的巴掌把他的“疯病”“治”好了。
作者极尽夸张的手法,将那些疯魔且又合乎情理的遭遇描绘得可笑又荒谬,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喜剧效果。然而,这种喜剧性并非简单的娱乐,而是作者精心策划的讽刺和揭露社会现实的锐利武器。在这背后,隐藏着深深的悲剧性,让人在笑声中感受到无尽的沉重。
这些文士深受科举制度的荼毒,饱受身心的摧残。科举制度本应是他们追求知识、实现抱负的重要途径,却成为无形的枷锁,钳制了他们的思想,扭曲了他们的心态,让他们陷入深深的精神崩溃中。加之明清时期文士治生的环境日趋恶化,儒生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都无法实现。他们穷首皓经,执着于科举这座独木桥,希冀能够借此改变命运。
然而,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获得了功名,依然无法摆脱内心的空虚和痛苦。他们发现,功名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和满足,反而让他们陷入更深的迷茫和困惑。他们失去了自我,成为社会的牺牲品,被无尽的欲望和虚荣所吞噬。作者通过这种喜剧性的描写,巧妙地讽刺和揭露了社会现实,让人们在笑声中感受到深深的悲哀。
周进中了进士,钦点广东学道,为朝廷选拔人才,范进和魏好古都是周进优选的“真才”。魏好古为范进母亲写了荐亡疏竟别了三个字,范进连大文豪苏轼都不知道,作者对这些儒者的“真才实学”又进行了一番无情的嘲弄。
范进中举后,虽接受了当地乡绅和乡亲的贺贽,但因母亲丧事花费殆尽,连参加会试的费用都没有了,后在张静斋的劝说下,不顾孝服在身,要去高要县打秋风,最后未果,却因民变而仓皇归逃,实属可笑又可恨。
二、悲喜交织
在《儒林外史》中,许多儒生的性格都带有悲喜交织的特点。他们既有追求功名、渴望成功的热情,又有面对现实感到无力的悲哀。
其中,马二先生这一形象以其独特的性格特征,深刻体现了“戚谐”美学的人物性格。他的性格中既有悲剧性的沉重,又有喜剧性的轻松,让读者爱恨交加。
马二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儒生形象,他痴心于科举功名,把做官看作人生的唯一出路,把举业看作人生的唯一目标。
马二先生游西湖,不为美景所动,对美食却着实羡慕了一番,囫囵吃了一路,只觉得肚饱而已。其看见女客,非礼勿视;看见仁宗皇帝的御书,如见真人一般,郑重其事地拜了五拜;看见几个人围坐,料想一定是他们请神仙判断功名大事,断无他意。其走马观花式的游览,让人哭笑不得,足见马二先生的内心世界空虚无趣。
马二先生逢人便教诲“举业文章”之大事,孜孜不倦。其相与遽公孙,告诫他“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相与匡超人,也给他传授经验“总以做举业为主”“总以做文章为主”;就连害病的父亲,听他念文章,“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举业做文章还有治病之功效,实属可笑。
笑声的背后是对功名的过度追求,他的一生都在为科举考试而努力,补廪二十四年,考过六七个案首,仍是一个老秀才,只得以选政为业。
然而,这样一个作为时文选家、为他人指点迷津的“专家”,竟然还相信神仙的存在。在洪憨仙的带领下,他在一座楼宇内看见一首七言绝句,仅从“南渡”和落款“天台洪憨仙题”只字片语,就推断眼前的仙人已经三百多岁了。看到当时扶台、藩台及诸位当事人亲笔抄写的试卷以及新鲜的印章,更让这位大学问人、读书人深信无疑。看似平铺直叙,实则让马二先生的无知迂腐随作者的行文而尺幅毕现。殊不知这些竟然都是骗局,孰料被哄骗的马二先生竟还出资下葬了洪憨仙,这又是其善良可爱之处。
马二先生为人处世不离“举业”二字,思想僵化,学识浅陋,一生致力于科举考试,将自己禁锢其中。他为了科场,到处奔波,科场失利后,生活艰难,以致于最后还要去靠“求神仙”解决生计问题。
前文中提到的周进虽得中进士,但是未中之前的生活亦是窘迫,比马二先生还不如。周进常年以处馆为生,后被辞退,只能跟着姊丈去记账,勉强维持生计。秀才倪老爹,科场数次失利,家贫如洗,只得卖子。这又使得他们的性格中充满了悲剧色彩,他们的这种悲哀和无奈正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映。
明清时期,文士未博得功名,无力改变现状,只能采取各种方法谋生,生活时常捉襟见肘,这已然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一部分士子在这样恶劣的生态环境下,尚能保持一丝文士的气节和品格。如马二先生虽然迂腐浅薄,但是心地善良,遽公孙遇难时,他慷慨解囊;匡超人无盘缠回家照料生病的父亲时,他给予资费。
还有一些人,如牛浦郎之流,看似做文人之事,却行偷盗之事,毫无文人品行,自甘堕落,为人所不齿。他因路过学堂,听见读书声好听,便偷钱买书;因甘露寺老和尚说有两本诗,便等不及,趁老和尚下乡念经之时偷了去,诗集上写着“牛布衣诗稿”,看完诗集,想只要会做两句诗就能和老爷们相与,索性把“牛布衣”三个字也一并偷来,做自己的号。次日,他又在店里偷钱,去郭铁笔的刻字店里刻了两方图章,一方是阴文“牛浦之印”,一方是阳文“布衣之印”。后因老和尚要去京城做方丈,将寺院托付给牛浦郎照看,他干脆取了一张白纸,写上“牛布衣寓内”,堂而皇之地冒充牛布衣。一窃财物,再窃诗集,三窃声名,当真是书中第一等下流人物。牛浦郎虽喜文事,却丢失了文人应有的品格。
作者对这些没有真才实学的所谓“儒者”进行了无情的嘲弄,对科举制度给广大文士所带来的痛苦感到无奈。
三、寓庄于谐
沙沤曾说:“《儒林外史》一书,寓怒骂于嬉笑,雕镌物情,如禹鼎温犀,莫匿毫发。”吴敬梓寓庄于谐,将庄重的主题寓于幽默、诙谐的叙述中,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
作者笔下的严贡生算一个为数不多的“彻头彻尾的坏人”。严贡生全名严大位,字致中,贡生是他的身份。
清朝有恩、拔、副、岁、优贡五种贡生,这些是所谓的正途贡生。“前任周学台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从中得知他是被学政 “提了优行贡入太学肄业”的。
他本是从各地秀才中挑选出来的成绩优异者,有进入国子监读书的机会,甚至有可能为官,造福一方百姓。然而,他的言行却与这一身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了一个反面典型。
当范进和张静斋来高要县打秋风在关帝庙候见汤知县时,他闻风而来,献上一桌酒席,凭空杜撰与汤父母的相与故事,吹嘘自己“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却被突如其来的小厮走来告急“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一本正经”的吹嘘和突如其来的告急形成了鲜明对比,无遮无拦的描写,直入事物本相,让人在不经意间便领略了严贡生的无赖卑劣行径。
弟弟严监生去世,过了“头七”,又过了三四日,他看见赵氏送来的“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和“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地才去探望,“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了事。他在至亲的丧仪上,如此敷衍了事,视同儿戏;后又在纲常上做功夫,图谋私吞赵氏的家产,言行如同毒蛇猛兽一般,全然不见一丝伤心,这又置伦理纲常于何地?他依附在封建社会和科举制度的藤蔓上,浑身渗透着毒汁毒液,贪婪虚伪,不念亲情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最喜欢的二儿子结婚,八分银子还请不动的一班吹手,他硬要仆人二钱四分银子请来,“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直到日头平西,不见一个吹手来”,吉时已到,吹手还未到。末了,好歹来了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庄重的场合,玩闹似的举止,将严贡生的吝刻鄙薄刻画得入木三分。
严家二公子的婚礼酸气逼人,遽公孙和鲁小姐的婚礼则是铺锦列绣,单是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吉期饮宴之时,梁上老鼠、小使钉鞋、山人衣袖轮番登场,“乒乓”声,“叮当”声,响作一团,好不热闹。婚仪上诙谐的闹剧与鲁编修的严肃拘礼对比鲜明,正是对鲁编修沉溺科举功名的无声讽刺。
作者除了批判讽刺醉心科举、依附科举作恶多端之人,对那些假名士也进行了辛辣嘲讽。
《儒林外史》中的真名士凤毛麟角,假名士遍地横行,如娄三公子、娄四公子、赵雪斋、季苇萧、景兰江、杜慎卿等,在此以娄三公子、娄四公子为例,反观假名士的滑稽可笑和名不副实。
娄家三公子、四公子因科名蹭蹬,满肚子牢骚,硬要仿古,遍访贤士。
求访的第一位“贤士”便是“老阿呆”杨执中。杨执中是看坟的邹吉甫举荐,只因一句“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与娄家公子“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如出一辙,娄家公子便死乞白赖地求访这位臭味相投的“贤士”。素未谋面,娄家公子就花费了七百多银两将吃喝嫖赌、不守本分、让东家亏空七百多银两的杨执中救出,还幻想着他自来相谢,月余也不见踪影,对其更是敬仰。他们效仿古人,三顾茅庐,偏偏居家的老妪又痴又聋,误传消息,拜访未果。实际却是杨执中怕差人来要钱,故意躲避。娄家公子如此矫揉造作,频频寻访,与其说是求贤,不如说是求名。
而被他们奉为贤士的杨执中,也是一个欺世盗名、品行低劣的假清高。房里的纸联抄袭仿写明朝大名士徐渭,在船舱里发现的诗句是抄写前人的,学问如此不精,更遑论道德品行。壁上悬的画是《治家格言》,可极不善于教育子女,自己的儿子好吃懒做。由是观之,娄家公子浮华浅薄,一心只为博得一个好名声。
后来,娄家公子又在府中设“潜亭”,礼遇有“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的“当世第一人”权勿用,实际上是一个坐吃山空、以骗为生的“混账人家”,最后被一条锁链锁了去。他们兴致勃勃地设宴等待张铁臂表演“顷刻化水,毛发不存”的大把戏,最后以一只臭气冲天的豕首收尾。
娄家两位公子不分是非,轻信滥交,亦庄亦谐,丑态毕现。所谓名士,本是有才学、德尊望重之人,到明清时期,实乃“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作者“尤嫉名士”,正是发醒世之言。
四、结束语
综上所述,《儒林外史》独特的“戚谐”手法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赋予了作品丰富的美学内涵。
通过“戚谐”的笔触,吴敬梓将儒林中各色人物的喜剧性和悲剧性巧妙地融为一体。这种融合并非简单的堆砌,而是于笑中带泪、悲喜交织,寓庄于谐中彰显了人物性格的丰富饱满、立体生动,提高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深度。读者能在欢笑中感受到人物的滑稽与可笑,同时能在泪水中体会到他们的无奈与悲哀。这种情感上的共鸣,使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作品的主题和内涵。
总的来说,“戚谐”在《儒林外史》人物形象刻画上的美学内涵,使得《儒林外史》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一部不朽的杰作,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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