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转学到北京之后,我融入不了环境,交不到朋友,便经常逃课去看电影。
遇见吴吞的那天,放映的是诺兰的《信条》,男主角为了救一个女人顺便拯救世界,大搞特搞时间旅行。电影放完,灯亮起,我见旁边坐了个怪老头,低着头像是睡熟了,在公共场合还戴着氧气面罩。
他一下像是惊醒了,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错,就是那个时间回溯的方式没太看懂。”
“多看几次就懂了。”他说着,我俩一起向门外走去。“时间回溯。”他说,“一般科幻片里的时间旅行是你瞬间跳跃到时间线上另外一个点,一旦跳跃完,之后的事情就和往常一样。这部电影不同,是‘时间逆转’,逆时而上。大概诺兰拍电影时试过胶片倒放,演员的每个动作都是倒行,事件先后顺序也颠倒,他可能受了这个启发。”
我问他:“您明天还来吗?《信条》明天上午还有一场。”
“你第一次见我?”他问。隔着透明防护面罩,他脸上有一瞬相当悲伤。我寻思这老头也不是什么名人吧,就伸出手介绍自己:“是的,初次见面,我叫吴天昊。”他脸上的悲伤消失了,神情又归于麻木:“行,明天见。”
之后的一周,我和老头连看了三遍《信条》,算在北京交到了第一个朋友。他姓吴名吞,年轻时是个电影导演。我上网搜过,查无此人。“您拍过什么电影?”我问他。
“《旮旯》。这部电影最能代表我的水平。”
“什么怪名字,搜都搜不到……”
“很正常,因为还没拍,你要等个二十多年。”他淡淡地说。
我抬头看看这个每天离不开氧气面罩的干瘦老头,“您今年多大?”“87。”我总不能对他说“不可能,您活不到那时候”吧,只好撇撇嘴。
那天之后,吴吞好久没来。我很担心他去世了,我觉得是我咒的,后悔极了。所幸两周后,他又出现在电影院。“吓死我了,我以为您……”散场后我忙拉住他。
“以为我死了?唉,我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那我就烧香拜佛,让时间过得慢一点!”
他叹口气:“时间只是人记忆里的骗局,如果用心感受,时间其实是不存在的。”
那之后,吴吞的身体倒是一天天好起来,或许他真的在为二十年后拍电影努力吧。我也不甘落后,努力适应着新环境,逃课看电影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往后升入高中功课忙起来,他便逐渐在我的生活中淡去。
我的时间持续向前。大学毕业后,我考上研究生,学的是粒子物理。
在所有研究对象中,反物质大概是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将构成自己的基本物质的数量增加一倍,对每种亚原子粒子来说,都存在一种与其质量、寿命、自旋、同位旋相同,特性相反的“反粒子”。第一次听到这个概念,我心中一动——对反粒子来说,时间的方向也会是反的吗?
读博期间,我的研究课题是“反物质探测与制备”。日子流水般过去,博士毕业、留校任教、结婚生子……只有反物质研究在我的生活中岿然不动。
我的儿子吴曼14 岁那年,一个晚上,我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从隔壁车厢走来个全身包裹严实的黑衣人,一屁股坐我旁边。这人跟我身高、体格差不多,忽然压低嗓音对我说:“不要弄丢也不要直接触碰,先看说明,再开包裹。”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到站下车。我低头,发现手里多了个黑色包裹。包裹中有一块储存说明文件的U 盘,阐述了一种创造逆时物质的方式;还有一块被层层保护的神秘物质,系里的设备轮番上阵也无法弄清其性质。
“逆时物质?”系主任皱眉道,“陌生人递来一个包裹你就信了,怎么不猜它是炸弹呢?”
“因为……这篇说明把所有我正在研究的设想都往前推了一步,甚至给出了具体的实施方案——建造旋转U 形门,将特殊放射源‘物质126’放在U 形门顶部,人或物体通过这扇门,将成为逆时物质,逆时间而上。”我看看那块被包裹的物质,应该就是物质126。只是,那个黑衣人怎么会拥有它,又为何要将它交与我?
尽管系主任不看好,我还是没日没夜做起了研究。可惜的是,在我震惊科学界之前,先收到了妻子的一纸离婚协议。“不着家,不管娃,抱着你的反物质一起过吧!”她说。
办完离婚手续,吴曼竟然表示要跟着我,我不明白他的选择——难道因为留恋我那间影音室?我早不看电影了,但仍留着不少珍藏拷贝和全套放映设备。吴曼常泡在影音室里,有一次他问我:“你竟然有《信条》的导演剪辑版? 2025年发售时,全球不到一千套。”
“小时候我也算诺兰的粉丝。”我盯着电脑屏幕。
“你也喜欢电影,可你从没陪我看过一场电影。”
“嗯,工作太忙……”我抬头,只见儿子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落寞,让我想起刚转学到北京时的自己。“你想看哪部?”我终于开口,“我陪你去看电影。”
他睁大眼,绽放出笑容:“《旮旯》,一个新锐导演的处女作。下周五,就是6 月14 日,晚八点。”
“《旮旯》?什么怪名字。”我觉得耳熟,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好,那天我们直接在风华电影院见。”
“说定了,到时你可别不出现!”
我果然没有出现。
那晚,系主任约我进行了一次长谈。“你不担心吗?逆向的人,带着身上的逆物质向历史的原点走去……”他说。
我看着墙上的时钟,七点半、八点……已经过了和吴曼约定的时间,索性不着急了。“逆物质只要再次进入U 形门,就会恢复成正物质,时间再次正向流动。”我试图打消他的顾虑。
“上级准备叫停这个项目,风险太大了。”
“我反对! U形门都快做好了……”
“这不是在与你讨论。”他粗暴地结束了谈话。
等我赶到影院时,《旮旯》已经快放完了。儿子坐在台阶上,手中攥着两张票。“你为什么没准时来?”他瞪着我,“为什么你从不肯抽时间陪我?”
“不是我不抽时间……”我脱口而出,“我就是研究时间的,时间只是人记忆里的骗局,是不存在的。换个角度而言,只要我爱你,每时每刻我们都在一起。”
儿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第二天,他搬去了前妻家。
为了在项目叫停前赶出成果,我干脆住进了实验室。也是在这段时间,实验室开始“闹鬼”。一些逆向物质的资料被莫名清空,保存物质126的房门被砸坏,甚至某天子夜,我看到一个人影在走廊上徘徊。我当然不信鬼神,什么也阻止不了我。终于,U 形门在3 月10 日建成,我和几个研究生一起,将物质126 放在了U 形门顶端。
首先被逆转的是一些氢原子,操作顺畅后,我们逆转了大量空气、水、种子和土壤,再后来就是用于空气、水循环净化的仪器……
“吴天昊,快停下!”系主任匆忙赶来,对我吼道,“一切逆时物质的科研工作马上停止!”
我当然没听他的。我将物质126带回自己家,重新搭建了一个缩小版U 形门。然后,在一个春日,我穿上防护服,走了进去——从U 形隧道出来,我感觉到了世界颠倒的模样。一切都像电影中倒放的画面,行人摆着手臂向后退;枯叶从地上升起,缓缓飞上枝头;太阳从西走向东……
我用先前转化的逆时物质搭建了一个小小天地,有农田和循环水源,也有观测仪器和基础生活用品。直到那天,我想回到正常时序,打开房门才发现,U 形门装置已消失不见了。想来也是,我正逆时向上,如今已回到小U 形门被造出之前。
还有学校那个大U 形门。但糟糕的是,我发现今天正是3 月10 日!我穿着隔离服,不顾一切地跑向实验室。一路上,正物质的世界向我扑面而来,一切物体的运动方向都是颠倒的,正如在普通路人的眼中,我正以倒退的形态从实验室狂奔回家。
我冲进校园大门,远远看到正向的我带着一队研究生从实验室倒行走出——那是曾经的我带着学生们完成U 形门组装的最后一步!
一切都晚了——我回到了U 形门被制造出来之前!没了回归正向的工具,我被困在逆时间流中,走向无人问津的过去。
我尝试过很多自救办法,想阻止U 形门完工——比如,试图深夜潜入实验室拆毁建造中的U 形门——但均以失败告终。我也曾全副武装,拦住正向的自己,在被保安赶走前大声警告:“不要研发U 形门!”但正向的我显然没听懂。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发出的音节在常人听来也是颠倒的,类似磁带倒放。
这或许就是外祖父悖论的诅咒,我在正向时间流中未经历的,也不可能被我在逆向时间中凭空创造。当初没有收到警告,意味着如今成为逆物质的我不可能警告曾经的自己。那个曾出现在实验室的“鬼影”,就是一次次干预过去失败的自己。
想清这一点后,绝望向我袭来。
唯一的好消息是,生活所需的逆时物质储备充足。我通过看电视(正向播放的电视,在逆时的我听来就是倒放的)学会了逆向语,只要避免说话时抑扬顿挫,就能勉强和人交流。倒行走路学起来要容易得多,只是出门还是要穿戴呼吸罩和防护服……
我观察着逐渐变厚的日历,直到那个日期出现:2047 年6 月14 日——和吴曼约定看电影的日子。晚上十点半,我远远看着吴曼正与过去的自己争吵,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
不需要逆转翻译,是我最熟悉的正序语言!
我猛然转头,身后站着一个五六十岁、头戴面罩的老人。他也是个逆向的人!
“爸爸。”他说。
“爸爸?”
“也许你觉得只有两年没见我,可对我来说,距离2047年6月14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整整46年。”
“吴曼?你是吴曼!”
“你消失后我一直在找你,但没人知道你去了哪儿。在你消失23 年后,我回到曾经的家,偶然发现了一份《旮旯》的拷贝,包装上有你的笔迹:‘下次有时间,一定陪儿子看。’”
我说:“咱俩闹掰后,我很后悔,就买了这张碟做纪念。可惜……”“我独自把它看完了。《旮旯》讲的是一个逆时营救的故事。让我惊奇的是,里面有个不起眼的配角,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片尾字幕用回文隐藏了信息,那些信息提示我找到了U 形门和大量数据资料。我终于知道你去哪儿了。然后,我就带着它来找你了。”他扬了扬手里的黑色包裹,那是物质126,回到正向时间线的关键!
我感到一阵揪心。如果说吴曼是在23 年后进入U 型门的,那就意味着,他得沿着时间线回溯整整23年,才能找到困在逆流中的我!“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
“就和你这大半年差不多吧。我还做了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儿子漫不经心道,“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导演,但成绩平平。进入U 形门后,我继续拍片,时间逆转的经历为我打开了看世界的新视角,拍了一些相当不错的电影。”
“比如?”
“比如,即将要拍的这部——《旮旯》。”
我们站在傍晚的风华电影院旁,今晚,这里即将播放《旮旯》加映场,这也意味着往前倒推的半年里,这部电影按逆序将经历剪辑、拍摄、写剧本。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第三次制作出U 形门,只不过这次我不再是个工作狂。儿子泡在片场拍摄《旮旯》,因为他要在字幕里留下二十多年后给自己的线索。我一直相伴左右,甚至在故事里客串了一个小角色。事情就是这么奇妙,虽然我从未陪儿子看这部电影,却陪他把它拍了出来。
大半年后的一天,我从儿子手中接过物质126,放到U 形门之上。“现在,该回去了。”我向U 形门里走去。吴曼在我身后说道:“‘时间只是人记忆里的骗局,是不存在的。换个角度而言,只要我爱你,每时每刻我们都在一起。’当年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四十多年过去我终于明白了。能回来找你,我感到很幸福。”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入U 形门,我踉跄了几步,等到站稳,回头却见吴曼在门的那侧一把拆下物质126,将它连同一个纸团一起抛给我。那是我见吴曼的最后一面。
我的世界回归正向,而吴曼却独自走向更久远的过去。那张纸团,揭示了吴曼多年逆时旅程的思考——
如果我和他同时回到正向,意味着物质126会被遗留在逆向时间里,它会顺着时间的河水回到远古,这是极危险的。U 形门可能在历史上一次次被造出来,无数人将经历我和吴曼的悲剧,甚至会从源头锁死文明,让世界成为一个闭环。
解决办法就是,由我把物质126带回正向时间线,并交到2046 年正在研发U 形门的自己手上,让它在我们父子手中传递,困在这46年的时间循环中。而代价则是,其中一个人会永远困在逆向时间流里。
这封信的最后,吴曼告诉我,他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叫“吴吞”。因为这个名字与“旮旯”一样,上下部首都是回文。就像时间流逝,无论从前往后或从后往前,人与人之间的有些东西,始终如一。
吴吞,我初中认识的老头,就是老年的儿子。我曾以为他年龄太大了才戴呼吸面罩,其实是因为不能呼吸正向空气。年迈的吴吞曾对年轻的我说:“如果用心感受,时间是不存在的。”
只要心中挂念对方,可以做到无视时间,我和他或许一直都在一起。我这么想着,将手中的物质126牢牢攥好,准备出门找到那班深夜的地铁,去交给2046 年的自己。
(摘自《科幻世界》2024年第13期,本刊有删节,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