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真正讨厌的爸爸

2024-08-29 00:00:00Misato
青年文摘 2024年16期

中国式家庭关系里,女儿总渴望和母亲之间能有更深刻的情感联结,但好像没多少人会特别渴望和爸爸能更亲密点。我身边的大部分同龄朋友,都习惯了长大后和爸爸之间不尴不尬的疏离感,并把这种疏离称为一种和解。可我常常忍不住想,对我和我爸来说,到底什么才叫和解?

我和我爸并不是那种表面上剑拔弩张的父女。我从不怀疑他爱我,但他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是细碎微小又难以启齿。

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怨念,是从小到大,我爸从没有夸过我漂亮。说来有点可笑,25岁,恋爱都谈了许多,在生活中没少被夸是漂亮姑娘,依旧在纠结“我爸觉得我丑”这件事。我总觉得,在我爸眼里,他是真心认为我难看。小时候和他一起在客厅看电视,他会看着电视,扭头过来看一眼我,嘴巴一撇,说:“你怎么长成这样,既没有遗传我,也不遗传你妈?”

上初高中,男同学给我递情书,我爸不可置信:“不可能,怎么会有男生喜欢你,戴个眼镜,戴个牙套,瘦得像猴。”再往后,他不得不承认女儿受欢迎的事实,但依旧要补一句:“现在的审美是长得越怪越受欢迎。”

要我回想我爸夸过我什么,我只能想出两句,一句是,“她智商还是高的,这点遗传我,但她就是不努力”,另一句是“这孩子挺省心的,从小到大没给我们找过啥麻烦”。就连夸奖也是喜忧参半。

前一句话,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努力羞耻症”。我毕业就到北京工作,进的都是好公司,但别人问起来,从不敢说这是因为我“很努力”,都说是“运气好”。直到有一天,我跟男友讲自己刚工作的事,我说,那时候写不出稿子,我就去厕所哭,不幸中的万幸,公司厕所最后一格的马桶配备了垫纸和加热坐垫,我是坐在豪华厕所隔间里哭的!他听完一下眼圈红了,说:“你一个人在北京,把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多努力,多不容易啊。”我听完,突然大哭起来,他不晓得这句“你辛苦了,你很努力”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家里从没人跟我讲。

还有一次,男友要教我打羽毛球,我拒绝,说我一定学不会,小时候我爸就没给我教会。他不信,一定要教,结果不到两小时就教会了。我反复跟他确认:“你觉得教我很难吗?”他说一点儿也不。可我想起小时候,我爸教我打羽毛球,每次都拉着脸,像是在完成什么地狱级难度任务。

要是因此就能讨厌我爸,或许我还能过得比较轻松。但我爸干了十件让我伤心的事,我又总能想起两三个他对我好的细节,心里又忍不住软一下。

比如,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次和我爸吵架,吵得天崩地裂,晚上我爸走进我的房间,我蒙在被子里装睡,听见他绕着我的小床走了一圈,叹了口气,然后给我点了一盘蚊香。很多个决定“我要开始讨厌我爸”的瞬间,我都想起这盘蚊香。

高三那年,我妈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只剩下我和我爸。那是我们父女感情最亲密的一段时间,每天下晚自习,他都骑车来地铁口接我。我跳上车后座,耳机里放着巴赫,一言不发。我爸勒令我搂住他的腰,这样的亲密已经有点令我尴尬,于是我只拽着他的衣角。那两相沉默的十分钟路途WJ3cQtk22wZTpKIwnW7ILA==,现在想来,却是十分温柔的。

这些年,我为了和我爸缓和关系,也做了些努力。比如,我有个惯用伎俩,就是在和他无话可说的时候,去问他一道菜的做法。而第一次想要和我爸和解,也是因为自己开始独居做饭。烟熏火燎、汗流浃背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我爸数十年如一日从厨房端出四菜一汤的不易。我开始找各种借口给他打电话:“笋子炖牛肉,用干笋还是鲜笋哇?麻婆豆腐,勾芡要勾几次?油泼辣子吃完了,你再寄点来。”做饭的话题,逐渐成了我们父女之间的安全区,把那些刻薄的讥讽都隔开了。

去年父亲节,正好是我爸的生日。我翻到一张小时候在杭州拍的照片,那是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暑假,人生中唯一一次没有我妈,我单独和我爸出去的旅行。同行的还有我的一个干爹,也带着他的小女儿。那张照片上,我刚跟干爹的女儿打了一架,哭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我爸盯着我,在一旁促狭地笑。

我看得很恍惚,因为照片上,我和我爸之间的空气是温情的、流动的,可我已经不记得那种气氛是什么样了,我也再没有在他面前坦然地大哭过。童年的照片变成了一种再也无法复刻的亲密,我几乎不忍去细想,我爸会不会也在为此失落?

工作这些年,第一次感到我在我爸面前变成了大人,是前两年的一个春节。

那个春节,我爸对我格外和蔼,因为我和当时的男友分手了,我爸欢欣鼓舞地迎接了我的失恋,激动得在饭桌上多喝了两杯白酒,也允许我多喝了很多酒。对于我的恋爱,他像很多中国式父亲一样,总是持一种尖酸刻薄的反对态度。有一年他喝醉了酒,抱着我大哭,说:“不管你嫁给谁,我都不满意。”

酒喝得太醉也有问题,醉到我和我爸勾肩搭背走出饭店,他在门口掏出烟来抽,我说:“你给我也来一根儿。”

我爸愣住了,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信不信我给你两哈(揍你一顿)。”

但意外的是,他还是给了我一支烟,甚至他给我把烟点上了。长这么大,我都从没给我爸点过烟,一种荒诞的快感席卷心头。然而狂喜之后,又被一种莫名的酸楚给攫住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刻对我爸来说,一定也是反常识的,以至于他抖着手,搓了好几下,都没有把打火机点燃。

那个银色的、满是划痕的打火机,是我高三那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25年来第一次,我和我爸并肩站在冷风里,以两个成年人的姿态,一起抽完了一根烟。

我从没指望过和我爸能是一个同盟,但就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在我和我爸一起抽烟的这五分钟里,有一些东西似乎在烟雾中被消泯和软化了。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到,“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爸”。这种认知不完全来自血缘,还有一种后天的选择——我选择不再怨恨你,不怨恨你从不夸奖我美丽和聪明,不怨恨你没教会我打羽毛球。

好吧,或许还是有点怨气的,但做出这种“选择”,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我发现我爸老了。以前他在我心里是个高大的胖子,但有一年我看到我爸,突然感觉他缩水了——变成了一个矮小的、皱巴巴的胖子。那年开始,我拒绝让他帮我把行李箱扛上六楼。发现父母正在越变越老,你却越来越强大的时候,你就很难再跟他们较劲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稍微理解了我爸。他在贫苦的单亲家庭长大,又是被我爷爷揍到大的,人该怎么用自己从没拥有过的爱去爱别人呢?至少在教养我的过程中,他已经尽力让自己受过的苦不再重现了。

我爸从没有打过我。我上小学的时候,偷过我妈的钱,而且胆大包天,不满足于偷点零钱,一下偷走了四张百元大钞。我妈批评我,揍人的衣架已经拿在手上,我吓得抵死不认。那天,我爸把我抱在他的大腿上,用我听过最严肃的语气,跟我妈说:“这么多钱,不可能是她拿的,我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跟你担保。”我羞愧得抬不起头,再也没有偷过钱。后来,我总是猜想——我爸其实早就知道钱是我拿的,对吧?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