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绿色封皮的笔记本从中间打开,平摊在桌面上。或许是错觉,本子开启的那一刻,我仿佛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草木香。
我伸出手,轻抚过塑胶封皮上的刮痕、封面上荡秋千的女孩,最后落在右上角“那年夏天”的花体字上,停顿了片刻。
那15岁的少年呵,在笨拙青涩的文字里,在蝉鸣聒噪的夏日里,在滔滔江水的另一岸,还是原先的样子吗?
我很早就认识他了。他长得好看,在年级里有些名气,而我整日东奔西跑,在他们班也算混了个脸熟。我们偶尔会在办公室里碰到,我不是自来熟的人,而他只低着头写字,未曾注意我正在偷偷瞄他。后来学校组织春游,我坐在他前头,扭过头去与他身侧的同学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美学,他在一旁提高声音发表意见,说莎士比亚很无聊。我被迫闭了嘴,心中却忿忿,朝他做了个鬼脸。
长得好看又如何呢?还不是个牡丹也嚼不出味的笨牛。
之后我也再没有同他说过话。再一次交谈,好像就是两年后了。
初三的第一次月考终于出了成绩,我在食堂里穿梭,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隔壁班的语文最高分有没有自己高,他正好经过,我便伸手拦住了他。
“嘿,”我努力显得轻快些,“你们班语文最高分多少?”
他停住脚步说:“107。”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他盯了我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
我瞪大眼睛:“你笑什么?”“没什么,”他重又收敛了神色,看上去十分诚恳,“真的没什么。”
后来语文老师告诉我他们班最高分是97。我气势汹汹地去抓他问罪,他又是一番大笑。
“对啊,我骗你的。”他说,靠在墙上,手搭着栏杆,袖子挽起,露出半截清瘦苍白的手腕。
讥讽的话在嘴边转了几转,还是没有出口,最终我叹了口气:“你无不无聊啊?”
我们似乎玩起了一个没有止境的游戏,他先用一个幼稚的谎言来哄骗我,再由我来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又是一次考完试出成绩,老师把他们班的分数从上到下排列整齐了,而如往常一样,我站在老师身后,也无声地伸长了脖子。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吓了一跳,险些站立不稳。
“老师,你可别让她看见我的成绩。”
看见是他,我不禁笑起来:“我已经看见了,你又把你的分数报高了几十分来骗我。”
旁边我同班的女生撇了撇嘴,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往外拉,边拉边说:“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我们班的。”
“我就是想看他的成绩,看看他这次有没有骗我。”
“呵,”她翻了个白眼,“他估计早就嫌你烦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使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天还应景地下了点小雨。我没有带伞,独自一个人拖着步子慢慢走着,路灯的白光,在水汽里模糊成一团。我突然觉得心里酸楚,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别的什么。
晚自习时,他大概率会出现在科学老师的办公室里。
我会在眼保健操时便做好准备,整理出一大堆疑问,并在晚自习开始后,抱着一叠厚厚的待订正的卷子,怀着丰沛的求知欲和一点小小的私心,伴着老师一声“啊,你怎么又来了”的慨叹,准时出现在科学老师桌前。
今天他是在晚自习上到一半时进来的,但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一侧奋笔疾书,我犹豫了一下,拿笔戳戳他。
“嗯?”他笔上的动作并不因此慢下来。
“那个……”我将卷子举起,“拿氯化钡溶液检验硫酸根离子可能会受碳酸根离子的干扰,是吗?”
“对,都会产生白色沉淀。”
下课铃响起,他拿着试卷走出办公室,我踌躇一会儿也跟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
“呃……有个有点冒昧的问题要问你。”我字斟句酌地说,“那个……你会觉得我……话很多吗?”
“不会啊!”他看上去有点惊讶。
我飞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的意思是……嫌我烦。”
“不会,”他笑起来,“我觉得你挺可爱的。”
我愣愣地“哦”了一声,在寝室楼下与他告别,转身跑进暗沉的夜色里,一边跑一边摸摸自己的耳朵,幸好灯光很暗,他看不见我耳朵红了。我控制不住地咧嘴笑起来。
我买了一个笔记本,绿皮金锁,封面上有一个荡秋千的女孩,旁边一个方框里写着四个花体字:那年夏天。我喜欢这个本子,它使我想起松柏木的香气,聒噪的蝉鸣和肆意疯长的野草。我想,如果不记下这段时光,以及这个人的话,一定会遗憾的。
我曾以为我应该去遥远的地方,过不寻常的生活。我瞧不起所谓的轰轰烈烈的爱恋,我以为我与众不同,却发现我一点儿也不缺少自作多情的能力。我要不是足够天真,足够固执,也不会时时在手心描摹他的名字,不会因为他没考好而流眼泪,不会变着法地试图偶遇他,不会在去办公室交作业时,刻意又幼稚地一定要把本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本子上,并因此感到无端的快乐。他成绩比我好,我曾暗下决心要向着他努力,我……很害怕失去他。
期中考前,他走到我的面前,提出要和我握手。“沾沾考运。”他如是说,“和你握手语文是不是可以考得好一点?”他将我的手拉过去,用力握了一下,转身跑进考场,而我仍杵在原地发呆。他的手,如我先前所想的一样,的确很凉,手骨比我的粗一些,可以将我的手牢牢握住,就像……不会再松开一样。
纯粹是意外,我见到了他的眼泪。
我和同学在外面闲逛,突然发现他坐在湖心亭里,脸被亭中明亮的灯光映照得苍白,像是个失意的落榜书生,默默流泪。我站在湖岸上遥遥地望,意欲上前又不敢。
“那个人……看上去好眼熟啊。”同学说。
“没有,你看错了。”我将她拉走了。
我告诉自己男孩都不喜欢自己脆弱的样子被人看到,我走过去也只是白白地为他增添烦恼。后来我又偷溜到靠湖的走廊上张望了两次,第二次去时他已不在。我在那站了很久,释然的同时又带了一丝失落。晚风迎面吹来,很凉爽,我闭上眼,想:其实我并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件普通同学该干的事——在撞见令人尴尬的事时,识趣地转身离开。
可我还是会在第二天碰上他时刻意回避,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时没有注意到我,我想这或许是在喻示着什么——我不会上前触碰,而他也不会为我停留,我们的生命轨迹短暂交汇后又迅速移开,渐行渐远。
吵吵闹闹,哭哭笑笑,我曾觉得乏累的初三生活永远也没有尽头,可最终还是站在了“硝烟”散尽的天空下,凝望他。
他正在食堂里吃饭,侧头与身边人讲话,袖子撸起,露出半截清瘦的手腕。阳光从他身后射入,他的头发闪烁着金棕色的光泽。
可我从来都不曾走近他,不曾了解他。一切都不过是我编造的一个梦,我不过找个人支撑自己在浪潮中不倒下。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没想起他,从那时起我便明白,我竭尽全力去奔赴的,向来是光辉未来,而不是他。
我最终还是暴露了那个现实、冷漠的自己,可这也没什么不对,我有我的路要走,他则有他的。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食堂外的阳光里。
中考成绩仿佛一个天大的玩笑,我超常发挥进入了理想高中,而他则发挥失常去了别处。我在微信上问他以后是否再也见不到了,他没回答。一切的年少欢喜都仿若冬夜里的那场烟花,点火、升空、盛放,短暂绚烂后,烟消云散。中考结束后我曾对他说希望和他上同一所高中,他明明点了头的,这个人啊,他又骗我。
毕业晚会上他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装作转头和同学说话,偷偷看他,他那天穿了正装,很好看。晚会上所有人都很开心,他们笑着,闹着,聊初中毕业后的打算。我也在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泪眼蒙眬中,我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转头看他,他没看到我,虽说有点遗憾,但也没什么不好。
关于他的影像在我眼前交织,我想起他在食堂里吃饭,袖子挽起,露出半截清瘦手腕;想起春游那天,在大客车上我转头看他,他的发尾微微打着卷;想起他在操场上奔跑,脸上带着没心没肺的笑;想起他拎着校服外套站在我们班门口,递给我笔邀我签名留作纪念……我欣喜而忧伤地发现自己还记得这么多,使我能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慢慢咀嚼品味,去思考这背后都有些什么。
有首歌叫《起风了》,我很喜欢:“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也曾指尖弹出盛夏/心之所动/且就随缘去吧……”无论有没有机会,我都想唱给他听,唱给这个15岁的盛夏。
(摘自《少年文艺》2024年第8期,八方留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