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头脑昏沉,是灵魂被困还是幻象被身体回收?如果已坦然承受别人那样的苦难,此刻的欢欣有何不可?那么,苦难诗写的内在悖论或可消解。
2
写诗时对待语言的态度应是:不要妄图猜测一个五岁孩子的心思,你的迎合让你和他都消失在人群。像我这样保持温暖的距离吧,他也会发明他自己。
3
我种的三角梅要写诗
她看天看我看人间的剧本
谁也控制不了她的风云写法
即便秋天准时来临
有谁也只想从黑暗里看我
燃烧良知在所不惜
我愿意从远方回来
庭院荒凉已久,荒凉已久
有些陌生的熟悉,像每一回的泪水
我愿意流尽汗水重新打理
然后毅然决然弃之而去
4
如果你是浪漫的,在寸草不生的冰碛里看见莲花;如果你是浪漫的,必看不厌日头边的云花;如果你是浪漫的,云遮雾绕冷气逼人的山头会有一朵不老的诺言花。可惜不是,没人是从世界偷来花的遗骸,映照出符号中走动的骷髅。
5
别急,牵牛花,秋天一来你就退缩。我拿汉字给你拍照,我要拍出第一次的那种遥远。就一个春夏的熟悉,连我都想退场,可惜我不是独身,在我能走的时候走不了;走不了的时候又绝非徒然的向往。谁的高处不是顶天?我的目光能轻易地高于你,但无法高于你的境界,这一世爬三尺高远又何妨。作诗亦无不于当下见境界。
6
月光下搬动与我比高的仙人掌,三根刺狠狠地扎进膝盖。月光下搬动高于我的葡萄架,一颗百香果轻轻打在肩膀。月光下,山的轮廓,不动声色了亿万年,懒得理我。诗意便从最不起眼处悄悄抚慰了我。
7
抬头望天,我代你看,抑或你代我看?还是一轮明月,一样浩渺的星光,我想起长眠的祖母,也想起与我有点亲近的千年前那人。抬头望天,一层薄薄的雾霾,除此你我无所隔,长空微红,高楼林立,是繁荣、荒凉还是清静?
你代我看亘古流云,我代你看蝼蚁生变。这是诗里“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媒介交换,找到介质才有可能通达飞扬的诗思。
8
地上的火山和纸上的火山,以死火相通。文字是冷焰也是灰烬,我的安全感减去人类的年岁,喷发就隐隐在眼前。
我不相信每一个能被搬动的事物,欣喜于那潜在的危险。我站在每一个语词的对立面观看,说不知道、不认识,却穷尽一生寻找理由。
9
深夜了,我已被腌制成功了吧,内外透明,各种蛐蛐的叫声,原封不动地钻进体内。我发现无法启动一点意念,对回应外界的声响无能为力,只好自嘲原是心里能装进整个世界了。
10
当我写下一行字,如同躺进一个软化了的语言模具中,张开翅膀待飞,却已是作古了的栩栩如生。
11
一日与大家谈及语言,玻璃发声了:挖空了,空是我的语言;熔化了,透明是我的语言
碎裂了,棱角是我的语言;没有什么能束缚我,除了听者的愚顽。
12
网络时代的一种诗写状况:我们是一页屏幕上的生物,全然无知于屏外生活,一旦黑屏,将彻底消失或沉默。这屏幕的技术含量越来越高,我们也越来越生动,虽知是囚禁,但到边缘的兴趣已渐渐绝迹。
13
读桃洲兄译的新西兰诗人巴克斯特述说有感:
你为什么写诗?用另一个声音填充孤独,在你自己和作为诗人的你之间?以后,这个声音真的演变成了另一个,但不是你,而是从语言里走来的与你神似的人。她比你年长?她是女性,只因你是男的。她不解释世界,更不改造世界,但她都做到了。不是行动,也不是思想,是她在语言里举重若轻地呈现世界的时候。
多么魔幻的巴克斯特,他说,也许血进入诗篇是有用的,说的好像是诗人喂养了语言。不,恰恰相反,他没有自我,只是一个角色,为了诗,他可以从有神论者变成任何别的。可一个演员,一生无论演多少角色,我们都会不约而同指认:“都是他,都是他。”渴望伤口,一如渴望黑暗,事情就是这样,戒了酒,他就写不好诗。
14
诗人不能对前生后世无感,不能只是一座昨日之人的坟墓。
诗人应该取个笔名,从某个念头闪过的名字,此后果真被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认领一生。一个会说“我”的人果真成了我,我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对称。如同阿婆的消失也让我重现,一个大活人就此不见,以往熟稔的那个词喑哑了十余年。十余年里每当想起,依旧是突然不见的惊讶。诗人应该不时把那个词叫出声给自己听一下,昨日的我就都回来了,她还是杳无音讯,但也许哪一天再听孩子的叫唤,还能依稀辨出另一世。
15
花草躲藏久了,齐刷刷挤到窄窄的视线里,你手足无措,想起那位诗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把你逼到绝境的,恰恰是语言,恰恰是人堕落时的慌不择路。当你回头弯腰,说出泽漆、附地菜、笔管草……山坡的绿焰就矮了半尺。
16
改诗反馈之一:这正是我想写的,只是我没有办法明确地写出来,如此对比,我其实还是没有看清概念的遮挡,我试图用对“女性主义者”的反叛来达成一个反叛,有一种劝诫式的宣言倾向,并用概念反概念,忘了词不是对的分析性的暗示。
其实还是那句话,思到悖论就会有诗来接手,只要有概念遮挡,诗就出不来。穿过自我意识,走到物的直接意识。
17
改诗原则之一:改诗的注意力不在场景那里,不在触发的记忆那里,不是重现,而是语言,是即时在场的语言感受,把语言视为物,给出你的反应,这时没有概念,没有阐释,也没有象征。
在这些诗里看到了一个差别,诗里写下的每个词是直觉,但不是鲁莽写下的直觉,它的直觉的力度也不是可删减的简略,是词的简单直白,这些词在这里很自在,这种自在就很有意味。
18
改诗对话之一:找不到语言。还有一种潜意识的压迫,去想升华或思想的问题,越提醒自己不想,越摆脱不了。我没有那种自动冒出来的语言了,除非做梦。
没有凝视,没有沉默,便无诗。好好琢磨克制住那一刻的冲动,把它撒到语言里发酵。
19
人若想真实,是需要勇气的。“诗”不是诗,不就是让一个人的世界变得更真实、对“现实”更有穿透力一些吗?
20
为什么很多诗有洁癖?这是面向现实生活的无能,是在假象里写诗。若不能什么都可入诗,写的必是假诗。写诗也是画鬼容易画人难。诗,要穿透眼前之物。
21
对生存细节的敏感,是通常诗人都有的,对语言的敏感才可能最终成就一个好诗人。
22
除了小孩那样无厘头地玩语言,谁能抵制已有语言表意的诱惑,从中分离出作为纯粹外壳的语法和逻辑,自由填入语词并生成有意味的句子?这种情形既不同于自动写作,也不同于沉默中的语言在说。它只是一种诗歌技术,颠覆现实语言秩序之法,它的令人感到意外、惊奇的地方似乎与巫术般的想象力有关,它的碎片化意味的集成有时也有一个模糊或比较清晰的轮廓,似乎显示出这种写作的意义。此中语言与人的关系仍然是旧的,既无沉默,也无聆听,此中词语没有独立性,没有价值,可以随意被替换或复制,拆散与重组可以在水平方向上不断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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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写作中的被动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因为表达就是主动性,是所有写作的起手式。主动性是主体和控制的姿态,即便有创造,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语言可能性。被动性才带来语言在说的语言,被动性在于聆听,在于对写下的语词做出反应,在于守护生命之间的平等。克服表达的顽固性,并不意味着完全消除主动性,剩余的主动性仅仅是为了完成以上必要的动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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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理性语言越来越强大,世界越来越人化,越来越祛魅,而人在人工智能时代越来越物化,诗歌追慕世界存在之前的魅影,保留世界隐退之后的残留。诗歌所写之物,不在世界之外,也不在世界之中,它就是于悖论中挣扎出玄妙意味的语言肉身。在工具理性语言主宰的世界里,保留一份语言本身的神秘性,使世界还有一点盼头,毕竟脱离主、客二分之后,我们还能承认语言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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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存在剥离语言及各种象征秩序之后的真实?鲍德里亚《恶之透明:极端现象论集(The Transparency of Evil: Essays on Extreme Phenomena)》里讲,物的去象征化同时意味着人的物化遭遇,“失去理念的物,就像失去影子的人,要么疯狂控制,要么毁灭”。人是不可能承受这种真实的,语言是保护隔离层,同时又有可能严重扭曲被隔离的两方。好的哲学、诗歌与艺术在扭曲与还原之间,里头有我们所能抵达的真实,但与拉康讲的真实界的距离,就像手术台上的开刀与杀人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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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想象力在语言而非经验,经验背后是概念性逻辑和意识形态叙述,如果写作起于经验,它必须被语言粉碎,成为原料。现实世界有两种“逻辑”,一个是语言逻辑,以关联词语与语法为显著特征,一个是经验逻辑,包括话语逻辑、象征及习俗秩序、意识形态等,前者可使用为纯粹形式的逻辑,后者绝无此可能,粉碎后的经验将重新在语言逻辑中成为新的经验逻辑。如此循环不已,诗在其中充当磨盘。
接下来一个语用学的问题:是谁在说?语言的天真游戏者真的不是一个有统一意识的主体?语言隐藏自身,这个游戏者也在隐藏自身。
李心释,本名李子荣,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非有非无》《诗目所及:李心释十年诗选》,随笔集《黑语言》,诗学专著《当代诗歌语言问题探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