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感悟都在诗歌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在古典诗歌中,河流山川一直是重要命题。李白,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伟大诗人,仗剑行走80多座山,60多条江河,为众多名山大川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篇。李白的诗歌,就是最充分的体现和证明。我们仅从李白代表作的标题就可窥一斑而见全豹:《望庐山瀑布》《早发白帝城》《梦游天姥吟留别》《望天门山》《蜀道难》《登金陵凤凰台》《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可以说,雄奇壮丽的锦绣河山成就了伟大诗篇。而在他的作品中,也有许多与安徽相关,其中以《独坐敬亭山》和《赠汪伦》最为著名。由此仅三百多米高的敬亭山,成了诗歌的珠穆朗玛峰,有一千多首古诗吟咏了这座山。而桃花潭更是家喻户晓,本来寂寂无闻的汪伦因李白名动天下。可以说,咏叹山川景致人文景观是中华文化的伟大传统,谢灵运、王维、陶渊明等都是山水诗集大成者。
不仅山河成就了诗歌,诗歌同样彰显了心象中的另一重山河。海德格尔在他的诗学论著中强调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存在关系,提出了“存在与时间”“存在与空间”等重要概念。这样的诗学观念同样可以阐释上述中国古诗,诗人通过描绘山川河流,实际上在表达着对自然的体验和思考。诗中所描绘的山水景致并非仅是客观存在,而是与诗人自我密切相关。通过诗歌,诗人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与自然景观实现了一种深层次的交融与对话。
海德格尔关注的“栖居”(dwelling)概念也与这一诗歌传统息息相关。诗人在山水之间的徜徉,不仅是对自然景观的欣赏,更是对人与自然之间共同存在的体验。在诗歌中,诗人感受到自己与自然之间的共生关系,实现了一种“栖居”的存在状态,这种存在状态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局限,使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
此外,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诗人通过精练的语言表达,将对自然的感悟传达给读者。诗歌作为一种语言形式,不仅是对自然景观的再现,更是对自然存在的一种诠释和解释。通过诗歌,诗人呈现出对自然的独特理解,引导读者对自然的思考和发现。于是,在读者那里,很可能形成第三重自然。也就是客观的自然,融入诗人主观感悟的自然,读者参与创造的自然。这种共生关系实现了与自然的交融,展现出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在中国文化中,这种诗歌传统,体现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共生关系和对自然存在的尊重与感悟。
中国古代文人大多为士人出仕,家国情怀深厚。“温柔敦厚,诗教也。”恬淡、中和、温情在他们的字里行间流动。这种文人情怀源于儒家文化的熏陶,诗人奉行“中庸之道”,强调仁爱和温和的品质。古代中国文人笔下的自然风光、山河景致常常被赞美得淋漓尽致。这样的赞誉不仅深受当地读者和民众的认可,也能触动其他游人的心弦。当人们阅读古代诗文时,往往会被其中蕴含的深情所感染,会在心灵深处产生共鸣。即便是后世的游人,当来到这些诗化的山河之间时,也会因为文人的赞美而更加敏感地去感受自然的美好,去体验那种与自然相融、与生命共鸣的愉悦与宁静。
因此,古代中国笔下的自然,不仅是一种文学表达,更是一种精神追求和人文情怀的体现。它激发人们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热情,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电影《长安三万里》和2004年春晚西安分会场千人同诵李白《将进酒》,见证了这一精神传承的当代意义。
在论及李永立《诗话皖美》之前,言说中国文学的这一伟大传统,是想说明这样的写作意图本来就是好诗的一脉赓续。然而,在当下的写作环境中存在一种误区,即认为“采风”必然不会产生好作品。然而,事实上,像李白等诗人的精华,很多时候就是源于他们的行走、感悟和体验,他们所创作的诗篇就是他们的行走的见证,是他们与自然、与生活亲密接触的产物。“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有在场感和鲜活感。回顾诗歌史,我们会发现不少千古名篇其实都是“命题写作”,比如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这些作品都是在特定“邀约”下诞生的。古代中国行走的诗歌是有场景的,每一个诗句都仿佛是一个小小的画面,展现着作者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比如“唯见长江天际流”,“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等等,这些诗句都凝聚着作者当时的情感和生命的即刻感受。
《诗话皖美》作为一部以安徽16个市的行踪为主体的诗集,分为江南卷、皖北卷、江淮卷三大板块。从省内风景名胜、风土人情、名山大川、城乡建设等方面入手,涉及了全省大部分区县的诗歌专著,具有其独特的特色和标识性;不仅是对安徽这片土地的赞美和记录,更是对生活、自然、情感的深度感悟和表达。在这样的诗集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家乡的热爱与眷恋,同时也可以领略到作者对生活的独特见解和呈现,这使得《诗话皖美》成为一部安徽不可或缺之作。至少之前可能没有过这样的诗集,就我孤闻陋见,只有卢文丽为西湖专门撰写的诗集《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这本集子曾被评为杭州城市礼品。
李永立《诗话皖美》中的每一卷,又分为若干章,我理解每一章写一个地级市的自然景观和风土人情。序言难以把有关16个市每一个区县众多景致和人文的诗篇一一分析讨论,只能抽样解剖,窥一隅见全境。试读《江南卷》第一章《寄情黄山》中的一首《鬲山:佛国仙城》:
屯溪的怀抱中
藏着一座佛国仙城
我去鬲山看它
只看到山崖下的一片开阔地
哪里去啦?曾经的鬲山寺
我所见的只是蓝天上的白云
在我怀里云卷云舒
我所见的只是几尊损坏的佛像
让人在岁月中洄游
鬲山有大象
山南丘陵起伏
山北田畈平川
这里有大美
山水环绕,粉墙黛瓦
这里有大智
清代状元毕沅的故里
清代学者戴震的墓葬
刚刚休息的时候,鬲山访我
赠我一场大梦
我在半山中建造一座禅院
木料是从唐朝运来的
砖头是从明清借来的
石头出自本地的灵山宝石
我是谙熟建筑手艺的工匠
鬲山的子民
我们怎能制造佛国仙城的坍塌呢
诗人造访鬲山的历史遗迹,以想象构建了丰富的意象。鬲山被描绘为藏有佛国仙城的地方,这里山水环绕、粉墙黛瓦,暗示了诗人对曾经的理想之地的向往。鬲山寺则隐喻着历史的沉淀和人类宗教文明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了山崖下的开阔地、几尊损坏的佛像,现实的落差反衬出鬲山大美与大智。诗人以叙事的方式描述了自己在鬲山休息时被赠予一场大梦的情节,通过梦境中建造禅院的想象,展现了诗人对于彼岸之地的构想和向往。修辞方面如“山南丘陵起伏,山北田畈平川”,通过反复的“山”字和对偶结构,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和音韵美。
在中国古代山水诗中,诗人常常表现出对自然的崇拜与敬畏。他们将自然景色描绘得生动、宏大,强调自然的神秘和壮丽。诗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通常是积极的,表达了对自然界的亲近之情。而李永立写的毕竟是现代意识的诗,华盛顿·欧文创作的《断头谷传奇》,伊卡博德·克兰上尉身负重伤失去意识。当他再度醒来,发现周遭早已翻天覆地,此时他正处在250年后的现代化美国社会。李永立则相反,“我是谙熟建筑手艺的工匠”,他从当代中国穿越回到唐朝与明清,在今天遗址上重新在半山中建造一座禅院,也就是精神的家园。
再读《皖北卷》第一章《五彩淮南》中的《凤台》:
即使我跑步过来,也充其量是个后现代主义的词
如果倒回跑,很可能跑进古典主义
古词这么小、偏狭,叫你秦楼、凤楼
而你卜居文学作品中,不似现在的地大物博
初到此地,不见凤凰台,但看见有人在筑
新楼,园中修竹数株
在制造竹影之美
阳光下跑来几只鹅黄的鸡爪子
吹箫人何时不再吹箫
玩石的人何时自伤
笨重的土地也生翅膀
却早没有了要飞的欲望
萧史们早已乘鸾凤之鸟仙去
谁人并不羡慕
留下后人安身立命于土壤
耕耘、收割,或下井当一名矿工
当麦浪滚滚,夏风凉凉
从家乡起飞的人儿
也在回乡的途中
在大地的转折处,一滴汗珠
被煤矿工人打成,一颗向上升起的太阳
归来吧,骚动的灵魂
不必得道成仙
家乡有芳土一畦,富矿数座
亦有八公山游,和焦岗玩水
供你生息和成长……
这首诗展现了作者的观察和对人文与历史的思考,借此反思了现代与传统、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关系。如果是中国古诗,会强调凤台的美丽和神秘,将景观视为启发源泉。而这诗的意味更接近美国自然文学的写作。它更加关注当代人在自然面前的角色与责任,以及自然与文明之间的张力。诗歌的结构呈现了一种动态的发展,从对凤台的现代审视开始,逐渐引领读者进入对历史、传统、现实的反思。通过层层推进的描写,在结构上呈现出一种渐进的递进,构建了一种情感和思想的层次。
诗中的凤台被描绘成一个现代化的建筑工地,与传统的古典凤台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对比暗示了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化的消失和文化认同的变迁。同时,诗中鹅黄的鸡爪子、吹箫的人、玩石的人等意象,也反映了对现实生活中琐碎细节的关注,以及对传统文化的怀念。总之,诗的时代精神跃然纸上,通过对现实生活和文化景观的描写,引发了读者对于现代化进程、传统文化的价值以及个体在其中的位置和使命的思考。诗中呼唤归来的灵魂,暗示了对传统文化和家乡情感的回归与珍视。借此引发了读者对于文化认同、个体处境以及社会发展的思考。
这也体现了这本诗集的特点,诗人写的不仅仅局限于安徽自然与文物景观的旧貌,还书写了当下自然人文的生长新貌。
又如《江淮卷》第一章《合肥雕塑》里的《合肥十章》中的第一首《巢湖》
谁会拒绝你的美好
向一座城市里凫水
让一座大城有了自己的内湖
巢湖——你的美名能让人发疯
在时光中行走
当年的硝烟散尽,化作浪波
涌动着护爱你的激情,而蓝
化为静止
赴大城之约
依次与霓虹、高楼、声乐相见
倾倒心底的暗涌
你爱蓝色的火焰煮熟鱼水之欢
你看——合肥沉重的头颅枕在
你的怀中
那里蕴含着文字的珠玑
它的珠宝在波光中闪烁
你把白天和黑夜洗荡得
如此彻底
广玉兰和桂花的香气护卫着你
你静谧——波澜不惊
为城市披上清水芙蓉的语言的外衣
你想,你想把城市装进肺里
使城市成为湿润的一部分
成为跳动的一部分,一定
是柔软的
风在吹,风大起来了
如果风再大一点
我就能看见波浪
在我的房间里,越升越高
中国古诗中关于湖泊的描写确实非常丰富,其中不乏经典之作。诗人通过对湖水、湖边景物的描绘,展现了湖泊的宁静、清澈、广阔,以及其蕴含的神秘和变幻。湖水波光粼粼,湖畔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等生物都成为诗人表达对大自然赞美和倾诉情感的载体。往往湖水宁静的表面常常与诗人内心的平静相呼应,而湖水波涛的起伏则与诗人心境的波动相呼应。湖水的清澈透明也被视为诗人心灵纯净透明的象征。许多湖泊都与历史人物、文化传说、名胜古迹等联系在一起,蕴含着丰富的文化意蕴。
而这首诗《巢湖》与传统古诗描写湖泊的方式有所不同,它更加注重巢湖与省城合肥之间的联系、互动和呼应,展现了鲜明的现代文明气息。诗中的湖泊景色和城市景观都带有浓厚的情感色彩,表现了诗人对水与城的喜爱之情。运用了丰富的象征与隐喻,如“合肥沉重的头颅枕在/你的怀中”,暗示了城市与自然的密切联系,表达了对自然环境的依赖和尊重。同时,巢湖被赋予了人的特征,如“你的美名能让人发疯”,增加了诗歌的生动性和趣味性。“涌动着护爱你的激情,而蓝/化为静止”等,形象地描绘了湖水的起伏和城市的繁荣景象,使读者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诗中所描绘的场景。诗歌中融入了对历史文化的回溯与思考,如“当年的硝烟散尽,化作浪波”,暗示了历史的变迁和城市的发展。同时,诗中还涉及了当代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依次与霓虹、高楼、声乐相见”,展现了现代城市的繁华与活力。
尽管是现代诗,诗人秉持的是中国传统诗歌的基调,通常是一种亲近自然的态度。没有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在《瓦尔登湖》中,以个体视角生发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也没有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中直接和具体的以白鲸象征的复仇和命运。我在谈论这本诗集时引入了中国古代山水诗和美国自然文学在表达方式、象征意义和冲突处理上存在的一些不同,通过比较这两个文学传统,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不同文化中对自然的理解和表达方式,以及这些观念对文学和文化的影响。
李永立的《诗话皖美》不仅仅探讨了地域诗的现代化表达,还在中国传统山水诗的辽阔视野中,试图描绘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画卷。他的笔触不拘泥于安徽的山水,而是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灵感的源泉,每一行文字都仿佛勾勒出大自然的壮美与深邃,让人不禁为之倾倒。这样的创作不仅为安徽的旅游文化事业做出了贡献,更是在诗学意义上为人们探讨当代山水诗写作提供了启迪和思考。在《诗话皖美》中,我们不仅读到了一部关于安徽地域诗的专著,更感受到了作者对于诗歌的热爱与追求,以及对于大自然的敬畏与赞美。这本书,既是对过去山水诗的继承与发展,也是对当代诗歌创作的探索,其意义绝不仅限于一地一域,而是蕴含着更深远的文化内涵和人文精神。
杨克,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诗歌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