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象（组章）

生命的无常，生命的领悟，尽在其中。

——题记

白大褂

不要去反驳那些伤口，疤痕，堵塞的血管，失灵的肾脏，失调的神经官能症。

走进来的人，都带着同一种表情找到你。他们渴求一个真相，甚至只是需要一种安慰。

也有一些不是走进来的，他们躺着、坐着，在担架床上或在轮椅中。

你所目睹的疼痛也不仅止于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痛苦的还有他们的内脏、血管、肌肉、神经，或许还有灵魂。

听诊器、体温计、血压计，它们有沙哑或清晰的声响，还有浮动的数字，而你的手洁净、冰凉，带有消毒液的味道。

白大褂是你的保护神，把你体表的肌肤保护起来，同时保护你的心脏。

让你时刻冷静、清醒、睿智，不被病人的呻吟打断专业的医学判断，也不被目睹的人间悲苦扰乱心神。

你生出的同情、怜悯、慈悲都克制地安放在白大褂中。

然后，你奔跑，在血泊中，判断伤口大小，出血量，危急程度。

手术刀、止血板、心脏自动体外电击器、氧气机、肾上腺素，在你的指挥下各就其位。

你成了与时间争夺生命、和死神宣战、谈判的人。

在急诊室节奏是变幻的

不要去庆幸某一个时刻的安静，你需要的是赶紧上厕所、喝水、补充足够的能量，时刻都是不能松懈的，尤其不能在心里庆幸，暗地里也不能。

我们都知道，庆幸急诊室某一刻的安静，其实就是一个诅咒。医生、护士、医护助理，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不能生出这样的想法。

我们学会说反话，忙啊，忙透了！去代替心里所想的某一个安静的时刻。这绝不是迷信的说法，而是急诊室的法则。

一旦说出庆幸某一个时刻的安静，在某一条中央大街可能就会鸣起警笛，急救中心的电话铃也会在同一时刻响起，或在某一幢民居里会有一个人晕倒、昏迷，或许因为血压突高，或许某一根血管突爆。

然后，你可以想象，那种为生命而战的急、忙、乱。还有悲剧发生时亲属们的哀嚎、哭泣、悲伤。

我们宁愿有无数种祈祷，祈祷急诊室静悄悄，祈祷人间没有突如其来的灾祸，祈祷没有任何人的肉体、精神、生命需要经过急诊室。

我们谨慎地记住了这一法则，从来不去庆幸急诊室某一时刻的安静。

急诊室的一天不是在清晨开始

晨鸟在黑夜中醒来，抖动被露水湿润的翅膀，朝阳缓缓于海岸线升起，这样的时刻，是一天的开始。而急诊室的一天，不是在清晨开始的。

时钟中的某一分某一秒都是它的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旋转的、不歇止的。

没有任何人能预设自己生病、遭遇肤体疼痛、意外伤残的时间，那些让人苦痛的事物总是悄然而临，总在人没有任何预见的情况下发生。

深夜呼啸街头的救护车，会载来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或她、幼小的孩童、健硕的青年、耄耋老人？可能都不是，可谁说又都不是呢？

这是急诊室一天的开始吗？是的，也不是的，每一秒都是急诊室一天的开始，并且从来不完结。

这里是生命的急救现场，也是人间悲欢交集之地。

急诊室也会有欢喜的意外

是的，是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响起来了。

一切都手忙脚乱的，一个来不及到妇产科的孕妇，在急诊室诞下她健康的孩子。

嘹亮的哭声响起来，在深夜的急诊室，急诊室的急救床上，没有完备的生产设施，医护在紧急中随机应变，协助产妇诞下她的孩子。

红润的小脸，挥舞的小手脚，张开的小嘴巴，发出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可是，多么美妙啊！哭声不是沙哑的、悲怆的，而是清明嘹亮的，小小的婴儿，用他的哭声宣告来到人世的消息。

这是急诊室唯一的喜悦的哭声。

我们会沉醉在这新生的、完全新鲜的哭声里，大声的祝福刚刚经历疼痛、流血、撕裂伤的母亲。成为母亲的女子此刻虚弱地躺在急救床上，可她眼里晶亮，发出柔和的母爱之光，追随着她的孩子。

到母亲的怀里去吧，孩子就在母亲怀里了，他止住了哭声，止住初到人世的不安全感，在他母亲的怀抱中，安然恬静地闭上了眼，本能地用喇叭状的小嘴寻找母亲的乳房。

那么小的孩子，刚刚初到人世的孩子，你看，他天生的就知道那是母亲，知道母亲身上有他需要的粮食。

我们原来从一出生，就具备生存的天然本能，而完全不需要后天的训练。

喜悦的啊，我们都笑着鼓励一个新的母亲，给她的孩子哺乳，作为欢迎他来到人世的第一份见面礼。

这样的画面，在急诊室，呈现出人间美好的样子。

有时候，也热泪盈眶

一场特大火灾，烧伤的不仅是市民，还有救火的消防员。

医院紧急启动特大灾难应急措施，从不同的科室调派人手，唤回休班的医护。

血肉之躯的医护，在救治血肉之躯的受伤市民、消防员。

一场艰难的无硝烟的仗，在争分夺秒地，战斗。

面对为挽救市民财产、生命而伤重的消防员，再冷静、克制的医者之心，也止不住在眼眶中盈满热泪。

此刻，克制是没用的。人性光芒的火焰，会让泪水夺眶而出。

善良、英勇、奋不顾身、英雄，这样的词语在心中涌动。

让我们在救治中流下泪水的，还有因公而伤的警察、路见不平的小市民，还有所有善良的、无畏的，在灾难、困苦、欺压中站出来的人。平凡的、不平凡的人。

他们总会让我们热泪盈眶，并且生出无限的敬意。

请允许，这样的泪，流下吧。

急诊室，也是人间烟火地

怀抱中的小孩，退烧了，开了药，交代了医嘱，他们很快可以回家。

孩子的爸爸妈妈不停地对医护说着感谢的话。

他们感谢的还有，孩子只是普通的感冒，没有性命担忧，不用住院，更不用焦虑地对病情有诸多的猜测。那么清楚明白，普通感冒。

他们欢天喜地地抱着孩子回家了。

很快，那个感冒发烧的孩子会完全康复。他很快又会变回调皮、活跃，在游乐场跑得满身大汗的孩子，一个充满活力的孩子。

他会回归到日常的生活里，吃饭、睡觉、玩游戏，在父母怀里撒娇，也会无理由地哭闹。

不生病的孩子，在人间，带着烟火气，一天天地长高。

吴燕青，“80后”，香港人。做过医生，现从事教育工作。有作品发表于《大公报》《香港文学》《草堂》《诗刊》等。著有诗集《吴燕青短诗选》《闪闪发光的事物学会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