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斗记(组章)

2024-08-29 00:00:00张诗青
诗歌月刊 2024年8期

刨子记

父亲用刨子,刨一段木料。从上面刨下来的木花,一朵朵卷起来,撒落在地上。

不一会,便堆积如小山。将刨花,捧放在手心里,那么柔软,洁净。

坐在板凳上,听那刨子与木料在父亲往复的刮擦中,所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舒适的节奏。

刨刃是金属锻制而成,刨床是木制的。

锋利的钢质刀刃,像牙齿斜向插入带方形孔的台座之中,上用压铁压紧。台座长条形,左右有手柄,像一对牛耳朵,便于手执。

不同的刨子有不同功能,父亲的刨子,有的又大又长,有的又短有小,还有的又窄又扁。

刨削、刨料、净料、净光,脾气易躁的父亲,在做木匠活的时候,那么静心,认真,专注。

累了,他就卷一支旱烟,叼在嘴里,猛吸上几口。仍不忘瞅一眼,那堆未完的木料。

父亲很少讲自己的过去。其实年轻时,父亲曾有去师范学校的机会,也曾有接班当工人的机会。

但这一切的一切,终究成了不愿提起的憾事。他早就认命了。

即便父亲将木料刨得平整光滑,却又如何刨去满腔的难平意?

墨斗记

父亲年轻时,曾做过木匠。

他有个木工箱,放在储藏杂物的木板上,里面存放着,看起来乱糟糟的工具。

只是这些年,存放的工具越来越少。有一些,已变成了轻盈的光,划过脑海,转瞬之间又消失不见了。

而那个墨斗就是其中之一。

父亲的墨斗,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那是他做家具,锯木板时,常用的工具。

记忆中,那个显得陈旧的墨斗,质地坚硬,外表被抚摸得光滑油亮。

墨斗是用来弹线的工具,以一斗形盒子贮墨,线绳由一端穿过墨穴染色,已染色绳线末端有一个小木钩。

小时候,父亲裁一根木头,让我帮忙按住那个小木钩。他拿起墨斗,走向另一头。当绕线的木轮,连同手柄,慢慢转动起来。一根线沾满了墨汁,缓缓从中吐了出来。

父亲在那头定好,伸出粗糙的手指,捏起那根紧绷的墨线,突然松开,就在木头上弹出来一条印痕。

那道同样粗糙,然而异常笔直的墨痕,散发着怪怪的臭味,那是墨的味道。

一根细长的墨线,牵引着沧桑变迁。

锯子记

拉大锯,扯大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父亲锯木头的锯子,大概有大中小三种。大的锯厚木板和粗木头,中等的锯稍薄点的木板和稍细点的木头,小的直接握在手中锯些琐碎的木头。

兄长结婚时,一家人还在山上住,盖红瓦房的梁木和部分门窗,是父亲亲手制作的。

只因父亲曾是个木匠。

锯大木头,年迈的父亲,已渐渐感到吃力。这时候,我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和父亲拉大锯,一拉一扯,彼此之间的默契,不需要言语交流,不需要眼神对视。

而是建立在父子关系中的纲常。父亲拉,我就推,父亲推,我就拉。

一根再粗再硬再难锯的木头,也经不起父子齐心坚韧持久的考验,随着锯片一寸一寸深入木髓,一根木头最终被命运拦腰截断。

锯齿用久了,容易走形,父亲就用锉刀,再将它锉得锋利。

锉锯齿就像刷牙,而这牙膏,却是岁月催人老。

大锛记

在我心中,木匠更像武侠人物,他有十八般武艺,七十二种兵器。

大锛就是一种最凶悍的秘密武器。

一棵大树被扒完皮,只剩下大腹便便的圆木头,这时武侠人物,带着他的大锛出场了。

父亲穿着一件旧汗衫,一字步站在木头上,两臂高高抡起大锛,一下下落在脚下木头上。

让人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刨到父亲的脚上。好在父亲显得那么从容淡定,他神情那么认真专注。

由前向后,一点点地刨过去,木屑飞溅,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炙热的阳光洒在父亲背上,汗水流过黝黑的皮肤,暴露的筋骨松弛有度,一曲一弯的劳动姿势都让人觉得那么有力、那么的温暖。

一人、一木、一锛仿佛从远古走来,那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有时,他是在木头上刨木头的父亲。

有时,他是在庄稼地刨庄稼的父亲。

两个父亲,都是我最真实的父亲。

凿子记

拉开父亲的木工箱,抽屉里放满了凿子,看得儿时的我,眼花缭乱,分不清这些凿子的区别。

凿子比较厚,木把上有铁箍。

凿子用于凿眼、挖空、剔槽、铲削的制作方面,一般与锤子配合使用。

每次见父亲使用凿子打眼时,左手握住凿把,右手持锤,在打眼时凿子要两边晃动。

原来,目的是为了不夹住凿身,另外也需把木屑及时从凿孔中剔出来。

父亲用凿子凿的榫眼,多数呈长方形,凿出的尺寸,要大小一致。这样做的门框,才牢固不易变形。

半榫眼在正面开凿,而透眼需从构件背面凿一半左右,反过来再凿正面,直至凿透。

手握凿子的父亲,像个石匠,只不过,一个是软功夫,一个是硬功夫。

一锤一凿,背后是镂空的岁月。

张诗青,1987年生,山东蒙阴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文学院第4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第六届雨花写作营学员。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草堂》等。曾获第十届万松浦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