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把洗白的衣服
叠了又叠;
反复打扫她的木头床铺,梳理头发。
她一生信奉镜子,
衰老也不能使她停下——令她失望
的是我:衣衫不整,
头发上常常散发油渍味。
她说,齿有垢,不要开口跟人说话,
不洁净不要站到人面前。
她对我的教育止于此。
至于我应该有一颗怎么样的灵魂——我想
她说的已经接近。
声音
院子里小孩子们在说笑,
那声音深深吸引我。
听到这样的声音,
我就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
像个迷途的人,
被纯真的声音领回来。
我走了很远的路,
吃了很多苦,
才听见这样好听的声音:
像清脆的雨点落入家门。
晚年
我和妻子慢慢走着,
像我们自己的悼念者踽踽而行。
一样的白发、佝偻,被时光押着。
我们是自行车的两个轮子,
一前一后,不说话,
前面拐弯,后面跟着拐,
不需要叮嘱,分辨。
我们像两株因长久待在一起
而变得极其相似的植物。
大手,小手
在小树林里,
我看见一对母女手牵着手。
一只小手在一只大手中
始终不分开。
仿佛一松开就会
立刻失去似的。
那只小手就是我的手,
回到母亲的手中,
我曾拼命挣脱
显示自己已经长大,
不需要佑护的那只手。
一只苍老的手回到
另一只更苍老的手中,
没一点不好意思,没一点犹豫。
还是那只小手
躺在那只大手中,
一点儿也没长大。
父亲
我推着病床车
从病房到太平间,
上面躺着我刚离去的父亲。
在这之前,我亲吻了他
尚有余温的额头。
(他皮肤汗涔涔的)
再之前,我看见他哭了,
握着前来探望他的弟弟的手。
我推着他出电梯
来到住院大楼的门外:
阳光一下子照下来,
那么明亮、刺眼,
恍若隔世。
至于绕过一座高压变电房
并看见上面红色圆圈和X号,
穿过人行道,沿门诊楼对面的路
向太平间走,
全像在梦中——走过还是没走过
难以确定。
我仿佛就这样走着,
一直走到现在。
十字绣
年老的妈妈专注于
手上的十字绣。
但她忘了下一针该怎么绣,
也忘了下一个图案。
她喜欢绣:一条小船,一个“家”字,
然后绣上“家,是靠岸的船”。
她从没绣过别的,
她只会绣这个图案。
遗忘使她绣绣、停停,
绣布上只遗有一些类似“似水流年”的针脚。
茶事
一把壶、一只杯的简单,
放得下整个世界。
什么样的生生灭灭
都可以在舌尖上轻端、轻放?
韦伯说:信仰是意义的源泉。
一壶茶里的定力。
在一杯茶里展开我的志向,消磨它。
把甘喝成苦,喝成流水。
茶不在舌尖,茶在咽喉。
小虫
“刺啦”一声从脚下传来,
——我没收住脚,
踩死一只小虫子。
我不知它叫什么名字。
偶然相遇:它丢了性命,而我获罪。
我知道没有人会来清算我。
这个世界也不会被看出少了什么。
但我的心还是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这颤抖不会持续,
仅发生在一刹那。
罪,也只在我心里活一小会儿。
遗照
骨灰盒上父亲的遗照:
表情肃穆,阴沉,不高兴。
这是父亲在尘世
最后的定格,
仿佛对自己的一生不满意。
父亲走得急,这照张片
是我在悲痛慌乱之中
随意找的一张,
不料却成为永诀之照。
照片上的父亲一直在延伸——
他在火中看着我,
直到上坟的祭纸烧完,
他在迷离的灰烬中,终未完成。
春雨
早晨,
春雨在窗子上探头探脑。
我舍不得起床,
怕弄出杂音。
我只顾仔细听着、数着,
慢慢地,春雨落下的声音
就数不过来了。
我的心充满草木的喜悦,
不再担心它在半路被劫走。
在我干旱的家乡,
所有人的心里,
此时都是“沙沙”春雨
入地的私语声。
墓志铭
墓碑上写着我的名字,
我空举着,还要一直举下去。
(真是多此一举)
在死亡面前,我未能逃脱最后的矫情。
乡下
一院子白花花的阳光无人照料——
院门锁生锈,
墙头荒草凄,
在土地上的人越来越少。
无人照料的阳光却不会
发霉、变质。
它不是任何一种花,
它始终在人身上。
它始终在燃烧:
就如一个村名,一门姓氏,
一个人的生前、身后。
黄河
天上的云和地上的云混合在一起,
全部囤积在河面上。
天还没有下雨,
已经有腐殖的霉味
从大堤的尘土中传来。
我久久注视着河面,
不放过任何细节。
——荒凉的河岸,
飞鸟隐身在树林中。
石头忍着暗伤挺立着,
空旷河道持续散发严峻气息。
在云与河面交界处
短暂的光亮里,
我看见黄河的脸露出来——竟有着
我少小和老年混在一起的模样。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这是幻觉,
是因为我注视河面太久的缘故。
那是一架飞机。
坐在明亮的舷窗旁,
我又看见童年:仰着脸
看一颗星在群星中无声移动。
——“那是一架飞机”,我指给人看。
此刻,地面漆黑,灯火零星。
那张稚气的脸还在那里,
一直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