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找到生命根部支撑你存在的土壤

2024-08-29 00:00:00刘义杨隐
诗歌月刊 2024年8期

1.缘何写诗?

刘义:最早写下第一首“诗”的时间是2000年,但从文本的角度来说,直到2017年我才写出一首勉强及格的诗。如果再苛刻一点,从独创的角度,方法、用词以及整体结构来说,我迄今还没有写出一首完整的诗,我只是“发明了”一些独特的意象,即我的写作还没有开始。最近两年我一直在写一首长诗《秀江》,一有空闲就沿着故乡的这条河流(秀江)骑行,试图与这条河流中的历代诗哲与禅宗祖师对话,因为他们是另一条语言或反语言的河流。有时候,跋涉数百公里也没有获得一个独特的表达(创新不仅仅需要努力,更需要一种类似于天启的运气,这才是诗歌之难,因为诗始终是一种未知),我希望这首数易其稿还在反复推敲的长诗《秀江》,是我写作的开始。写诗到了中途,应该是一种本能,写诗的意义是找到生命根部支撑你存在的土壤。

杨隐:我的诗歌写作大约起步于大学一年级,高考志愿填报的失误,让我鬼使神差进入汉语言文学专业。在此之前,于现代诗,我几乎是零基础的。我记得最早被现代诗震惊到,是源于当时大学室友笔记本上的一首诗。一度以为是他写的,后来才知道,是海子的作品。我最早写下的那批诗歌,现在还在我的一本笔记本上待着,回头去看,充满了黑暗和呓语。写诗,类似于一种自我疗愈的排毒行为。

2.你的诗观是什么?

刘义:诗是对生、死、爱几个本质问题的终极追问。

杨隐:我喜欢戴望舒的一个说法:诗歌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但是比起表现自己,我更愿意隐藏自己。所谓重剑无锋,我想让一首诗尽可能慢下来,甚至读起来带有一些阻滞,而非顺畅,就像电流穿过大电阻的导体。漂亮的诗歌语言当然也很好,但我更在意一首诗作为一个整体的建构,以及那些没有说出的,隐藏在背后的东西。

3.故乡和童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义:童年类似于恍惚的梦。童年时代的野湖,成为小区里被固定的水,我经常在这种被固定的水边踯躅。除了有几年在沿海一座小城停留,我一直待在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但我真正的故乡,应该是晚唐与宋代的宜春,我希望那种来自汉语根部的故乡,能成为我诗的背景。

杨隐:最近一次回故乡,我看到04eb155d6d9efc0a1f22f2a5d0d493075635485ef20ef88d735847fc94d5b731老屋前面邻居家的房子都被拆掉了,一条建设中的高速公路从眼前穿村而过。童年长存记忆,而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但对于我来说,两者永远是一种源头性的存在,是写作的根据地。就像我在一首诗中写到的:“要背叛,但永远不要背叛你的源头。”(《旱溪》)

4.诗歌和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与对应关系?

刘义:我觉得诗人有责任通过诗记录这个时代,替代那些没有声音的无数个体发声,那些没有声音的无数个体,才是这个时代的诗。我们不仅仅要站在语言的现场,还应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这个时代比待在舒适的区域(书斋)更重要,我们不仅仅要站在语言的现场,还应该站在时代的现场。即米沃什反复提及的“诗的见证”。

杨隐:诗歌与时代的关系,私以为有点类似于“盲人”与“大象”的关系。每首诗充其量都仅仅是“摸”到了冰山一角。我不信任所有指涉整体性的概念。我从来没想过要写出一首代表这个时代的诗歌,我只是尽可能地写出我所看到的。一首诗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一滴水珠,它能折射的极为有限。诗人首先要做的,是诚实地表达自己。

5.对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刘义:首先是母语修养不好(创造语言的能力匮乏),其次是触及本质的能力匮乏,最后是没有发明出属于自己的技艺。诗没有那么容易创作的,你要不断地问你自己,你创造了什么?一个句子?一个意象?一个词?诗是最古老的困惑,我们在困惑中掘进,用毕生的心血,灌注成一首绝对之诗。

杨隐:近几年,我的写作很慢,几乎到了靠天吃饭的地步。越来越慎于下笔。就像罗伯特·瓦尔泽说的:“一直以来,我只能写好那些从我内心静静生长出来的东西,以某种方式被我体验到的东西。”希望未来能进一步打开写作的边界。

6.经验和想象,哪一个更重要?

刘义:我觉得这两者是一个整体,诗应该是建立在个体生命的精神经历(经验)之上的神秘跳跃(想象),这种跳跃与前者是无法分离的。

杨隐:玛丽安·摩尔有一句诗:“想象的花园里有真实的蟾蜍。”(《诗(1924)》)经验和想象很难说哪个更重要。对于一个创造性的诗人来讲,强大的想象力确实至关重要,能够使其拥有对经验世界进行有效转化和重构的能力。但是有效的想象力必须具备精确的特质,就像卡夫卡的写作,“变形”必然是基于对现实经验的深刻洞察。

7.诗歌不能承受之轻,还是诗歌不能承受之重?

刘义:用诗之轻承载生命之重,还是用诗之重赋予生命之轻?轻其实也包含了艰难的负重,重也是葆有某种轻盈,诗是生命之“重”与语言之“轻”的双重锤炼,但我觉得真正的诗是轻与重的最佳比例——语言与生命的最佳比例。

杨隐:一开始写诗的时候,我注重追求轻逸和灵动,一首诗像飞鸟一样轻轻一跃就能直上云霄。但随着阅历日深,诗歌自然而然地趋向于沉重,犹如飞鸟的脚踝系上了铅块。总体而言,我希望我的诗能有一种力量感,一种钝器击打的力度,即便是轻盈,也是举重若轻。

8.你心中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刘义:我个人觉得检验一首长诗(重要的诗)的标准,就是看这首诗有没有以下五个维度:历史维度,现实维度,心灵维度,语言维度,未来维度。

杨隐:好的诗歌应该类似于一块水晶,当外在的光投射进来后,能够在内部产生丰富的折射。我喜欢一首诗的复调之美,言在此而意在彼,能够容纳多维度的解读空间。我心目中的好诗首先应该是真诚的,然后还应是智性和情感性的合一,既有深度的思辨性,又有巨大的心灵冲击力。

9.从哪里可以找到崭新的汉语?

刘义:从未被语言或书籍固定的地方,去获得一种新的可能,用自己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他们,用自己的耳朵,第一次听到他们,找到自己的心灵所对应的语言,第一个使用他们。

杨隐:不假外求,在乎内。崭新的汉语就在诗人的笔尖。它是需要经受长久痛苦的搏斗后才能习得的。

10.诗歌的功效是什么?

刘义:诗的确与当下的成功学不同,它是“失败”的艺术,也是“无用”的艺术,但正是因“无用”,故凸显其绝对的纯粹。也许对我这种没有归属感的语言研习者来说,它有一种镇定心灵的功效。

杨隐:诗歌能起的功用极为有限。一首诗首先是诗人自己的,是自我存在的证词,是心灵归于安宁的镇静剂。然后才是这个世界的,像一封信独自出发寻找它的收信人。它是一种慰藉,让另一个人或一群人心头一怔。

11.你认为当下哪一类诗歌需要警惕或反对?

刘义:我欣赏不了那些只有概念(知识),从概念(技艺、句法都是因袭)到概念(没有个体生命的独特发现)的诗,也欣赏不了那些只有日常的情绪,从简单(没有语言要求)到简单(没有精神含量)的诗。

杨隐:应该呼唤一种有难度的写作。诗歌需要警惕沦为段子或相声包袱,需要警惕沉溺于故纸堆而缺乏现实的感受力,需要警惕无病呻吟、无所指归,需要警惕浮于表面、不事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