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木(组诗)

2024-08-29 00:00:00刘义
诗歌月刊 2024年8期

野瀑

瀑布只能是野生的

被人驯化的,是人造水流

像那些软绵绵的诗,都喜欢用生活来伪装

瀑布发现青年时代写的诗,已经报废

所谓的捷径原来都是幻觉

瀑布停下来想,它已不太年轻

应该脚踏实地提升自己的海拔

这同样源于不可知的天然力量

经过漫长的准备、积累以及自我的激励

瀑布获得了一次开端,岩石上

出现了一条语言的路……

但瀑布又陷入中年的虚无

任由自己在惯性中流动

(而这种流动其实已经死亡)

在固化的枯竭中,又持续了多年

当瀑布回过神,已进入诗的晚年

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段最丰沛的时间

它创造的意义与翻译的声音构成了双重的听觉训练……

这条枯萎的瀑布睡着了,干涸的悬崖上

还有半本它未完成的回忆录

接骨木

——赠周簌

幼年之诗沁入接骨木的红色之中

野瀑环绕“龙门”左侧

你启动光的塔吊

悬停的材料纷纷消寂

诸空间闪烁

曾是同诗组的成员

但未能面谈诗艺

彼此的孤傲与上升的团雾相等

时间趴在疲倦的岩石上

经历过很多个时刻的倒塌

脱去青年时代的肉身

可否接近那个不可触及的本质——

停止写作时,你都在诊断病人

最难医治的还是自己的心灵

你能用接骨木的果子为晚年的穆旦医好他的断骨吗?

霜珠

早晨的霜珠,凹谷之上奔跑

在唐人石壁前,她被白蓼的海包裹

品尝一顿声音的早餐,茶汤在元盏里旋转

岩石波浪那样柔软,她捕捉小颗粒的光

祖师馈赠的拐枣经敲打后,苦涩转为微甜

语言不能甜,折叠桌上的吉州柚子

果实的清透——推开通俗的甜

从四言五言到他们的无言,背景是空无的岩

吸满时间的石壁随气候焦距而模糊

她是第一个进入镜像的人

河流改道的线条与伸长的阴影雕刻石壁

雨靴停泊于泥淖之岸的桂树下,被沉降的金黄环绕

迅疾的弯折中,他们遇见很多同行

攀岩者、徒步者、划船的人,都是同行

以岩石、大地、波浪分行,而他们用语言

木芙蓉插入正午状的花器,他们圈点的波浪

很快复现在石桥上,涌入诗的石室

将潦草的晚秋与枯叶林抛掷于身后

携器形歧义的水口及微喘的长坡徒步

台阶的级数呼应死亡的级位

杂草编就为隐晦小径,禾雀顺着枯藤的天空延伸

枯萎再度移植于石头,古典的笔法勾勒严密裂纹

高速音韵的推动中,他们以滑行之姿

拜谒那位属于未来的同行,枯萎切换为

眼前实诚的颜色,卷须上两朵远游的南瓜花

而加速的流逝中,暝色霜珠重现于山阴的寒气中

又被木齿稀疏的辉光击碎——复数凝结的霜珠

像只有他们还在使用的濒危语种

袁山雅集

——致木朵、吕布布

细密的雨点也跟随他们从“宜春老味道”出来

移至黑荷花叠折的湖心亭——

一条意外来访的瀑布,一束光的悬停

乌石桥

它们是一行压缩时间与生命的诗

被弃置于杂草与荆条遮蔽的荒野

被雷管轰炸依然以坚实的声音屹立

被无数人践踏,又被新的水泥桥湮没

默默的桥洞像乌贼的眼睛

最独特的还是你,被无数人践踏后成为房子的地基

你葆有原来的形状,用声音托起自己

而它们与你一样都是缺损的

刻有图案的部分早被人挖走

成为冷摊的古玩,雪藏的艺术品

当那个有点驼背的老者缓缓走向你的时候

很多个世纪过去了,你没有见过一颗完整的心灵

雪犀牛

——过鸿轩先生旧宅兼赠退庵兄

秀江流经此处——电瓶车那样急刹车

用油漆涂抹长句,你令彬彬的

审美之树升腾起语词的峡谷

要想描述一个被死亡所提炼的人是困难的

左边系独游的雪犀牛

右边系散步的铁蜉蝣

栀子花转折的阴影镶嵌墙壁

装货箱的侧袋灌满神曲

不识字的老人

读书人,我不识字

只能告诉你,那水中悬浮的石岛叫定古石

你想确定是哪两个字

一时无法回答,我是听老一辈传下来的

他们只能看见事实

不认识抽象的东西

“长在诗中”?譹?訛的人

——怀巫猛前辈(1949—2023)

暮春,曾从书架上取出你的书

薄薄的、明黄色的寂静

真挚、抒情,那个时代独有的光

一首写给旧友的诗,触动了我

穿过老邮电局旁侧长长的巷子

敲开门,你接过潦草如台阶的手稿……

从樟树回程,我们同车,在车厢摇晃的过道中

你缄默,如历经巨变后停笔的但丁

最末一次是鼓楼附近的聚餐,你独自离去

背景不断变化的小城,不断变化的你

还是那个长在诗中的你

注:

?譹?訛引自顾城致巫猛的信。

定古石

蜥蜴奔跑着穿过夏日

引领你再次闯进这片阒寂之地

人的痕迹被渐渐消抹

你夹一册但丁,迷误于

语病丛生的野径,语言如折叠的路

那个年长的词在年轻的树下休憩

——人的裂隙才是诗的本质

翻开《地狱篇》,你用手

触摸光与死之间的裂隙

而这条蜥蜴拖着奔跑的夏日

为你敞开深林之窗:

恒久的意志,让石岛悬浮

晚光瀑布

我们携带废墟的光

顺着枯林的台阶蹀躞

一张诗的桌子

在折叠的晶莹中塑形

时代铺陈在上面,如晚光瀑布

激动而明丽的旋转空间

像你诗中上升的音韵形象

最终以那片野筠下降的节奏

阻挡了时间碾压过来的精密

雷潭

从语病丛生的小径回返

框中人已被移除

一个类似于岩石的声音说:

你要用严密的句法制造一层阒寂

上面还要有雷雨临近时的卷须

谢灵运墓前

鸟鸣奇异地从你后面的深林转身

时代像一块洗去灰尘的旧碑

恐惧在上面绘制新的韵律

稻田奔跑着扭转溪水的流向

现代的道路边侧卧着你的诗

但我的语言太轻了,怎么也扶不起

我们相距十几个世纪

——十几片死亡桐花的间隙

一阵阵换木叶的萧瑟里

你诗中追求的真实是什么?

除了这阵歧义的鸟鸣,还有

一只造型独特的鞋子摩擦时间的声音

犀牛

——给吴根绍先生

用手扯开荆条与薜荔,然后用瓶装水淋湿

一只犀牛赫然在拱石上显现,以宋代常见的舞步

你觉得它有点歧义,接近某种飞禽的造型

于是继续寻访附近的老者以解开这种疑惑

这是我们走在本地最年长的桥上所感受到的:

古典的水混浊,两只水鸭在码头上鹄立,似护桥使者

巷子拉着你往前,你遇到一位老者,关于犀牛的问题

你们激烈地辩论着,恍惚间你们就是两只

用独角辩论的犀牛,而桥上那只犀牛

还在很轻的光中完成它晦涩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