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可论江南事(创作谈)

2024-08-29 00:00:00小引
诗歌月刊 2024年8期

1

这是武汉的初夏,端午节,万物复苏,就像此刻,窗外可以听见隐隐约约蟋蟀的叫声。它们不断在提醒我,秋风故人,歧路重逢,或许都是有可能的事情。晚餐后独自去楼顶平台抽烟,珞珈山依然沉静,老图书馆也没有亮灯,这和往年略有不同。也许是心境不一样了,也许是苍老瞬间来袭,只望见更远的地方,天光映照下东湖荡漾,大雁南飞,仿佛将散未散的纽扣,在摇晃,在盘旋。

作为背景,当然还有那些自然而然的噪声,我不确定它来自哪里,总之它一直存在。初夏微凉,正是写诗的季节。中国古典诗人的伤春悲秋,是传统,也是根植于传统中的某种情怀。仿佛许幻园和李叔同分别的那一瞬间,知交零落,世事无常,其实都可以理解。隔着双湖桥看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南医院的大招牌是红色的,在黑色的穹顶下熠熠生辉,我在那里出生,当年它还叫对湖医院,那是1969年的事情了。

想起肖邦说过的一句话:“古老的cembalo?譹?訛,在时间和环境中演奏出可怜的颤音,音板是完美的,但琴弦断了,一些钉子不见了。”后来听他的音乐,总觉得艺术的脆弱和无奈,我在诗中这么写:“冬日的悲剧让人纯粹/而美,使人倒退。”用作曲家赫克托·柏辽兹的话来说:“他的一生都在死去。”所以我一直觉得,一本诗集的出现,其实可以缩小成一首诗,一个句子,甚至一个具体的词语。每一首诗的出现,从创作者的角度而言,都是难以言表的,多少有点神秘主义的成分。既然写出来了,何必pQVsy57/ofaQiDX3MBprGpYkHKDh3qqaR3asUcK6XhU=去谈论它?更何况让诗人自己来谈论。

这有点类似年轻时去夜宵摊喝酒,大概二十多年前,总是在结账时跟老板娘说,再送我们两瓶啤酒吧!那时候不想回家,觉得世界辽阔,没有黑夜,那漫长的人生,那人世间的奔腾永不停息。

当年的写作也是这样。如今回忆起来,似乎可以称之为“写作的青春期”——热烈的,喷涌蓬勃的,工兵式的,特种部队般的激情,吉光片羽,都是金玉珠贝。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那样的场景:散场时,已经是清晨的洒水车路过街头。我们四散分开,无奈又勇敢。回头望见许剑和艾先,在黯淡的灯光下打车,他们一个要回昙华林,一个要回更远的古田四路,那满身的才华越走越远,像喝完的啤酒罐,在月光下叮当作响。

这中间似乎隐藏着另外一种关于写作的判断。每一个诗人,其实都有他的来龙去脉。有出处,自然就有归处。弘一法师有虎跑寺,佛门清净;肖邦也有马略卡岛,咳嗽与胸痛,“把我的心脏送回华沙吧!”他临终前这么说。我完全理解这人世的艰难,出世与入世,不过是硬币的两面,缓慢的巨变。这是每一个创作者必须坦然面对的现实——所谓才华,和时间一样,不过是一件衣裳,它是神赐,但不见得就一定要珍惜。

浪费完你的才华,才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这中间有许多艰难的转换,很难说清楚,也可能根本就说不清楚。我在上一本诗集的结尾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你已经写过诗了,为什么还在写诗?到今天,依然没有答案。

2

可以从头来谈论。

一九八七年,真的很遥远了。我想到这个年代时,愣了好几分钟。当时我在水果湖中学读书,一边准备高考,一边乐此不疲地跟东北、上海、安徽的几位朋友写信——当年叫“笔友”,这有点类似玩无线电的发烧友,通过各类青年杂志的读者来信栏目结交,双方并不认识,却坚持鸿雁传书,如今想来不可思议。当时来往的书信中,大抵是说说自己的学习和近况,往往会在信的结尾,附上一首小诗,类似汪国真的格言,或者席慕蓉的某个句子。

我的同桌,是语文课代表,女生,齐耳短发,容颜娟秀,也非常喜欢写信。有天放学了,我正准备骑车回家,她突然喊住我,从书包中掏出一本书低声说:“我送你一本诗集。”那一刻,夕阳照着她的脸,短发在耳边有一道弧线,美极了。

那是一本银色封面的《台湾现代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在那本书中认识了纪弦、痖弦、杨牧、洛夫、余光中、郑愁予……那些诗句就像站在山顶,“看夕阳从彼此的肩头落下”,灿烂又夺目——“我已老迈/在记忆的屋檐下/红玉米挂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

有点甜蜜,也有点羞涩,但毫不夸张地说,那本书对一个高中生不啻醍醐灌顶,造炬成阳。每一个写作者都有最初的那一刻——推开门,那边是另外一个全新的世界。关于语言,关于韵律,关于传统,关于如何用分行的文字表达情感……它的出现太有必要了,“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时代,对中国来说,同样也是。

那时候海子的诗风靡大江南北,当然不是现在房地产商都用滥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是更加深沉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还有那些长诗,那是写长诗的年代,是充满了未知的时代,是火车与隧洞的时代,是农村与城市转换融合的时代,还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争斗,萨特的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斯宾格勒又如何?反正总会有隐秘的渠道传来那些从未读过的文本,总会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新思想出现,海子姐姐的谷堆早就没有了,而“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诗人的洞察力忽然爆发了。谁能说不是呢?世界总是这样: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3

很多年后,就比如今夜,我回忆起那段岁月,依旧心潮澎湃。

一九八九年冬天,曾经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去兰州,目的是陪着其中一个朋友谈恋爱。我在好几篇文章中反复回忆过那次青涩、冲动、迷茫的旅行。暮春初夏的故事在冬天尚未平静,火车缓慢地行驶在中原大地上,一群又一群的飞鸟在空荡荡的树梢上飞。到了夜晚,不知疲倦的火车偶尔停靠在不知名的站台上,我们下去抽烟,跺脚,忧心忡忡。

是因为未知的命运,也是因为未卜的前程,站台上昏暗的灯光照着车头,而我们的来处,是一片又一片黑暗的天空。“只有火车是明亮的”,我当时偷偷在宿舍中写诗,没有一个人知道。

年三十的夜晚才赶到兰州。记忆中,大过年的深夜,整个城市没有一家餐厅开门。我们在红旗宾馆的台阶上喝酒,坐着聊天,看稀疏的几颗星星鬼魅般眨眼,互相打趣,嘲讽爱情。后来终于在一个小巷中寻到了一家——门面矮小,两张小桌,切了点卤肉,一瓶白酒喝翻了几个。酩酊之后回到宾馆,翻阅随身带的杨牧的诗集,读到一句:“蔷薇花踮起脚跟,偷看死者的墓志铭。”心中大惊,仿佛听见了窗外有哗哗的落雪声。

朋友的爱情最终以兰州月台上的一场痛哭画上了句号。火车开出兰州时,天空晴朗,兰州城外白雪沃野,能见度极好,似乎可以看见祁连山的影子在地平线上起伏不定。黄河清澈地流淌着,一车厢的陌生人都在看着车窗外的白雪发呆,整个中国静悄悄的。

十年后我在清江旅行时突然想起了兰州,在一个忘记了名字的旅店中写下了《西北偏北》。似乎和兰州的爱情没有关系,似乎又有点关系,我也说不清楚,“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西北偏北,把兰州喝醉……”

这就是一个诗人成长的源头,你也可以理解成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每个身处时代洪流中的人,想必都没有办法完全明白那混沌、迷茫的状态,但又总会有人在某个恰如其分的瞬间,触摸到核心——那东西是模糊的、散发的、随时在变幻,于我而言,这就是诗。

4

大多数时候我们很难分辨什么是诗。诗或许是一种类似宇宙一样的东西,它悬隔于我们的生活之外,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干涉着我们的生活。一个诗人的目的,就是找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隐秘通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黄昏回家的时候恍然大悟,原来每天经过那些开在窗台上的太阳花和墙角上的留言,就是诗啊!或者换句话说,诗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把诗写成什么样。这种对疏离感的追寻,可能是当代诗人的习惯性目标。我们不再用熟悉的明月和流水来表达复杂的情感,转而进入了一个陌生人的世界,谁能够为陌生人写一首诗呢?

5

后来在武昌丁字桥的诗人聚会上,我也说过这样的想法——如何清晰地表达模糊,是我们都会面临的问题。这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更多涉及一个诗人看待这世界的方法和态度。

那些年,参与聚会的有艾先、许剑、槐树、黄沙子、小箭,他们都是2000年左右和我一起在乐趣园创办“或者诗歌”论坛的朋友。当然,经常来参加的还有张执浩、邓兴、魏海燕,包括来来往往经过武汉的外地诗人。

写作本来是独处的一件事情,但写作在某些阶段,又是相互影响和比较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人善游历,喜交往,既是一种交流,也是一种较量。当年朋友们写了一首自以为优秀的作品,往往呼朋唤友,请客喝酒,出发前还要去打印社,认真排版打印出几份,昏黄的路灯下,一边指点江山,一边大杯饮酒,意气风发。

所以我坚持认为,一首诗是如何创作出来的,是个神秘的话题,或者说,是一个谈论神秘的话题。我倾向于它的出现,是偶发的,不经意的,就像一阵风吹过一棵树,并不是所有树叶都会摇晃。换句话说,诗人之所以指认这个和那个是诗,并努力想通过语言呈现出来的,取决于我们写作之前沉默的忍耐,取决于我们对人世间细微变化的洞见。

写诗在许多情况下既是在谈论别人,也是在谈论自己;既是在谈论局部,也是在谈论整体。但命运这东西捉摸不定,你是沉默还是抗争,结局如何,的确不好说。必须意识到,诗还是诗,但是诗已经转世了。

每一首诗都是重新开始,开始于一个闪念,结束在最后的茫然。写完之后提笔四顾,书房中一盏灯,黑夜辽阔无边,上面是宇宙,下面也是宇宙。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首诗是完美的。写诗是一件永远伴随失败的事,我们失败的水准越高,我们的诗越好。

遗憾的是,走过散场后凌乱的街头,丁字桥的聚会已成往事。

6

“此地甚好,暮晚新生,和我来时一样;此地菁华已尽,光芒万丈”。这是我最近一首诗中的句子。从时间的角度来看,所有的诗都是同一个人写的,也是两个小引写的。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我,一个在你前,一个在你后。这是写作的乐趣,也是折磨。每一次检点自己的诗,都是两个我在镜中相互对话,那些伴随着诗歌的山川与河流,人事与人世,一点点地浮现又消失,我不明白,这是幸福还是悲伤。

现在是武汉的深夜,白天刚下过雨,万籁俱寂。偶尔听见屋檐积水突然落下一滴,短暂又漫长,蟋蟀依旧在黑暗中叫苦,今天是不可能看见月亮了。

注:

拨弦古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