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好的苹果

2024-08-27 00:00老骥
北京文学 2024年8期

黄小倩认为,在她所有亲戚里,姨父长得最帅。姨父一米八大高个,修长的身材并不因人到中年而发福走样。姨父笑起来,眉眼弯弯,好像那笑是从眸子里漾出来的。姨父说话声音也很好听,标准的男中音,略带些沙哑,而那沙哑又显得特别磁性。姨父甚至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口整齐的白牙。姨父在跟前走过,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那是一种成熟自信从容安全的气味,这气味让她心迷目眩,以至于忘了接姨递过来的削好的苹果。

“喂,你在想什么?”

姨看她迟疑,所以发问。黄小倩觉醒过来,暗恨自己胡思乱想,赶紧把苹果拿过来咬一口,说没想什么。为了掩饰,故意把苹果嚼得咔咔响。

黄小倩是姨看着长大的。她父母忙,她出生刚半年就被送到姥姥家。姨比她大十五岁,带着她走遍了姥姥家的山山水水,在后坡上挖笋,在溪塘里摸鱼,在稻田里扑蝴蝶、抓各种草虫儿。后来姨去上大学,黄小倩回父母身边上幼儿园。只要听说姨放假回来,她必是还要去姥姥家和姨一起玩。

姨大学期间谈了个男朋友,毕业后两个人分分合合,最后总算修成正果,在黄小倩八岁那年结了婚。这中间好几年的爱情拉锯,黄小倩是重要的见证人。那时候黄小倩不觉得姨父有什么好——实际上她对姨父颇有些抵触,觉得这个笑起来一嘴白牙的家伙,可能要从她手里把姨抢走。确实,只要这个家伙来,姨就会冷落她。有一天下午他又来了,姨说:“小倩,你去田里找姥姥。”黄小倩说:“我不去,我知道我走了你就和他玩。他有什么好,你跟他玩,不跟我玩?”姨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姨父得了姨的指点,每次来,都在村口的代销点上买些糖果给黄小倩。黄小倩警告自己不要吃,但架不住嘴馋,每次都是故作矜持地接受了。吃了人家的糖,就不好再跟人家争风吃醋。所以姨再说你去田里找姥姥,她也就乖乖地出去,留姨和姨父两个人在家里。以后她就特别盼着姨父来。

姨和姨父结婚后,就去北京工作了。黄小倩为此偷偷哭过好多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哭再不能和姨经常见面,还是哭再不能吃到姨父的糖果,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想来想去不明白。只是想哭。

转眼十年过去,黄小倩来北京上大学,姨父到火车站接。本来姨也要来,单位临时有事,走不开。姨父说:“几年不见,小倩这么高了,真是成大姑娘了。”黄小倩觉得有些害羞,脸上红晕滚滚。她原本伶牙俐齿,一时间竟不晓得说什么好。姨父帮她拿行李,一手提着一个大箱子,一手提着一个小箱子,威风帅气地在前面走;黄小倩背着双肩包,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出了火车站,直奔停车场。那时候私家车还很少,但是姨父是公司的一个什么总监,家里有一辆捷达。黄小倩没怎么坐过汽车,闻不惯汽油味,路上吐了。她想真丢人,把姨父的车弄脏了。姨父听见她吐,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开车门请她下来在路旁站着休息。她疲乏地站不住,姨父要扶,她摆摆手拒绝了,自己蹲在地上缓了良久。回头看时,姨父正拿着一方白毛巾,仔细地擦她吐出的秽物。再上车,姨父让她坐副驾驶,双眼看着前方。姨父开得很慢很慢,一边走,一边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果然她就没再晕车。

黄小倩大学四年,谈过四次恋爱,第一次轰轰烈烈,以后三次皆平平淡淡,最后,无疾而终。姨问黄小倩为什么看不上那些小伙子?黄小倩说,“他们太幼稚。”大四以后,课程少了,她住宿舍的时间,还不如住姨家的时间多。跟姨和姨父朝夕相处,渐渐发现姨和姨父并不和睦,有时候忽然就闹别扭。一开始她本能地偏向姨,觉得姨父不好;后来她又觉得姨太强势,遇事爱较真,说话情绪化,远不如姨父大度。她想自己家里也是如此,每次爸爸妈妈吵架,都是妈妈占上风,凌厉而密不透风的言语一泻千里,让爸爸招架不住。爸爸还好,是个大老粗,急了敢打人;姨父则不同,有文化有身份,被骂的时候,只会默默地承受,最多弱弱地说一句:“何必呢。”或者苍白无力地辩解说:“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很为姨父抱不平。以后姨和姨父再吵,她就会对姨说:“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还没完没了啦?”或者干脆拉着姨出门:“得了得了,咱出去逛街,散散心。”背地里她劝过好几回,要姨对姨父温柔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可是并没有什么效果。

其实家庭矛盾,本来没有谁对谁错之分;但在外人看来,总有一个人责任大些。有一次姨出差,家里只有姨父和黄小倩两个人,闲着聊天,不知怎么就把话头扯到这里。黄小倩嘴欠,说姨父似乎不该总是迁就姨,迁就来迁就去,助长了姨的气焰,长此以往,反而危险。她说这话的时候,俨然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婚恋专家。姨父只是笑笑,后来长叹一声,说:

“你姨,她也不容易。”

黄小倩以为姨父会说姨为什么不容易,可是姨父不说,一阵沉默。夕阳隔着窗照进来,均匀地铺在他脸上,淡黄中平添了几许暮色。那张好看的脸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只见眉宇之间,尽显疲惫,甚至有一丝颓唐。黄小倩觉得姨父好可怜。她想她将来一定要对自己的男人好,不能像姨这样,让姨父如此为难。

姨和姨父离婚的时候,黄小倩已经在北京工作了好几年。离婚后,姨辞职回老家,姨父还在北京工作和生活。他俩离婚,黄小倩并不是很关心;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面临一个大难题。现在,位于知春里3号院那所熟悉的房子,已不再是姨家而变成了姨父家;而且姨父也不再是姨父,他变成了李少军,一个和黄小倩没有任何关系的中年男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黄小倩不知道该不该再去那个家,她还拿着那家里的钥匙呢。去吧,有点不合适。不去吧,又有点不舍得。她想咨询一下妈妈,或者至少咨询一下姨。她踌躇了几天,最后决定谁都不咨询。她给姨父打电话,问姨父周末在不在?如在,她去还钥匙。姨父好一阵子没回话,最后说:

“何必呢,小倩。”

黄小倩虽然看不见姨父的表情,但听得出姨父话里透出来的伤心。还钥匙,代表着和姨父一刀两断,这叫姨父难过了。姨和姨父没孩子,姨父在北京也没亲人,大概姨父早就把黄小倩当成了亲人。五个字,胜过千言万语。想到这里,黄小倩觉得一身轻松。从血缘上讲,那个家和她已没有任何关系。但正是这个没有关系,才让她觉得一身轻松。

当然,从血缘上讲,爸爸和姨父也不再是亲戚,可这丝毫不影响两个人还是好朋友。黄小倩的爸爸是业务员,走南闯北推销钢件,不时来北京,必要到家里和姨父一起喝酒。两个人出身背景、教育水平、文化修养大不相同,但在喝酒这个问题上,颇有共同语言,两个人,都是海量。以前他俩喝酒,姨在厨房忙活,黄小倩切葱剥蒜打下手;姨和姨父离婚后,厨房忙活的就只有黄小倩一个人了。这样有过几次,爸爸就觉得有些不对头。有一回他又跟姨父喝酒,喝完回宾馆躺下睡觉,刚要睡着,忽然心里钻出来一个念头,越想越烦,越想越怕,忍不住打电话给黄小倩的妈妈。妈妈听了,也觉得烦,也觉得怕,但嘴上不愿承认:“你是神经过敏吧?你肯定是神经过敏了。”爸爸说:“不是我过敏,小倩提醒我和她姨父不要多喝酒——当然这个没什么——关键是她特别嘱咐她姨父,说你胃不好,不要再喝了。那个眼神,那个语气,我还听不出来?再说她什么时候嘱咐过我?我的胃也不好。”说到这里,他竟然为自己感到委屈,又说:“看你养的好女儿,三十岁不谈对象,临了临了,要整出这个事来,丢不丢人!”妈妈听了这话,也叫起屈来:“这怎么说话呢?她可是你的乖女,都是你惯的!在你乖女跟前,你连个屁都不敢大声放!”两个人电话上吵了大半夜,可是谁都不敢给黄小倩打电话求证。

一夜不眠。第二天天刚亮,妈妈忍不住去问姨。姨听了如雷轰顶,复又恍然大悟,连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但心里却想,有可能,非常有可能。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也太了解黄小倩。她想,是自己大意了。黄小倩的妈妈情急之下,怪姨管不住男人。姨本来就蒙,听到这话立刻火了,反问道:“是我管不住男人,还是你们管不住女儿?三十岁的老姑娘不结婚,放在家里成什么!”盛怒之下,又说,“你们不用管,我这就去把他杀了,遂你们的意了吧!”倒把妈妈唬了一跳,劝她不要冲动;又说可不能听黄小倩爸爸瞎说:“他这人一向大惊小怪、听风就是雨,也许没有事——肯定不会有事,怎么会有事呢?她姨父可不是坏人,怎会做出这个事来?都是实在亲戚。等小倩过年回家,我们好好问问。”

惶惶然等到过年,黄小倩回来,一见面,就把妈妈气了个倒仰——黄小倩怀孕了。妈妈厉声问这孩子是谁的?黄小倩说:“妈你就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妈妈口快,说:“是不是……你姨父的?”黄小倩一愣,脸色大变,说:“是姨说的?”妈妈气急败坏,指着鼻子骂:“还真是啊?你还——你还要不要脸啊!”哭了半天,看黄小倩不为所动,又苦口婆心地劝:“你姨父人是不错,但是,他是你姨父啊!”黄小倩说:“早就不是了,他现在是李少军。”妈妈说:“曾经是啊!你姨刚离婚这才一年多,你们俩怎么见你姨?怎么见别的亲戚?”黄小倩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过几天我就去找我姨,说开了,大家都明白。”

妈妈呼天抢地,看爸爸一言不发,在一旁一根接一根抽烟,矛头一转,厉声喝道:“你就是个死人吗?不会讲一句话吗?”爸爸愁眉苦脸地说:“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再见到她姨父,你看我不揍死他!”黄小倩听了,盯着爸爸冷笑一声;爸爸在这一声冷笑里矮了半截,脸上有些讪讪的表情。一家人吵了半天,都乏了。末了,妈妈骂爸爸:“你还在屋里抽烟,胎儿不能闻烟味你不知道吗?滚出去抽!”

后来妈妈跟爸爸商量,小倩这事儿做得虽然别扭、虽然难堪,但总比她一直单着好;她姨父年龄虽然大一点,但人还是不错的,长得好,也有钱,工作还体面,脾气、秉性,各方面都很优秀。只担心她姨那儿,不好交代。结婚,办孩子满月酒,她姨必是不参加;就是其他亲戚,也不好请。哎呀真闹心。

过完年,黄小倩去看姨,说要替姨父带一句话。妈妈不放心,坚持陪她一起去。黄小倩和姨面对面坐着,隆起的肚子,略显夸张,又略显骄傲。姨给黄小倩削苹果,妈妈一直警惕地盯着水果刀。姨从北京回来,住的还是姥姥当年的祖屋。黄小倩环顾四周,想起当年也是在这个屋里,姨和姨父拿糖果把她支开,让她去田里找姥姥。那时候日子是那样明媚灿烂,空气里充盈着新翻的泥土气息,屋檐下有燕子啾啾唧唧在叫,去田里的路上有蝴蝶在翩翩飞舞。现在,姥姥没有了,姨父没有了,燕子没有了,蝴蝶没有了,甚至,连黄小倩也没有了。这屋里,只有姨一个人。想到这里,黄小倩心里一阵酸楚,下意识做了一个收腹动作。

因为胡思乱想,竟忘了接姨递过来的削好的苹果。姨说:“你现在要多吃水果,补充营养。”黄小倩点点头。姨说:“你从小就爱吃苹果,那时候姥姥每次赶集,都要拿米换苹果回来,你还记得吧?有一回换来的苹果是涩的,你也舍不得扔,吃得舌头都木了,一直哭。”黄小倩点点头。姨说:“你在北京也喜欢吃苹果,每次你来家里住,你姨父……都要去楼下超市买。超市里那个大刘,你还记得吧?一看买苹果就问:闺女又回来啦?”黄小倩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三个人沉默良久,姨对黄小倩的妈妈说:“我想了很多天,小倩没有做错什么。以前我把她当闺女,以后也是。”又对黄小倩说:“孩子生了,你们都忙,送回来,我替你们带。”黄小倩听得泪流满面。姨搂住黄小倩的肩膀,说:“不要哭。”黄小倩扑在姨的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从姨家回来路上,黄小倩开车,妈妈坐副驾驶。快到家了,妈妈问:“姨父让你带给姨的话,讲了没有?”黄小倩没有立刻回答,好一会儿才说:“讲过了。”妈妈盯着她看了又看,忽然明白,叹口气,不再说话。黄小倩专心开车,也不再说话。

这年三月,黄小倩和李少军低调地结了婚。婚后不久,黄小倩生了一个男孩。姨托人送来一副金镯儿,红布包着,布上有一个金线绣的小娃娃。李少军看了红布上的娃娃,愣了片刻,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想起前妻多年的梦想,想起他们为此付出的许多努力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烦恼。他和黄小倩商量,出钱翻盖了姥姥留下的祖屋。以后,姨就一直在那里住着,再没有到过北京。每年黄小倩都会带孩子去看姨,有时候还会陪着姨住上一段日子。姨说,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光。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