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判处“死刑”的时候在春末,这是上海一年中天气最舒服的季节,往前或者往后十天半月,要么就阴沉沉的,要么就湿答答的,要么就热乎乎的,只有这么几天风清气爽,要下也就下点毛毛细雨。前一段时间,身体不适,嗝气,拉稀,胃胀,腹痛,大便里带着血,头晕得像随时都要睡着了似的,我就跑到医院做了检查。我挂到的那个门诊医生,漂亮,年轻,像刚刚出道时候的王菲。我忍不住当场哼哼了两句王菲的《忘掉你像忘掉我》——
想不再回头
又不想错过
想不想之间
着了魔
……
这首歌收入王菲的专辑《十万个为什么》,那时候王菲不叫王菲,起了个艺名叫王靖雯,还是二十来岁的邻家小妹妹。我和“王菲”开玩笑,你不会是王菲吧?王菲什么时候改行啦?“王菲”低着头看了看我的彩超和CT化验单,然后说,你尽情地唱吧,不要忘记预约一下核磁共振,等着进一步确诊。
我做核磁共振的那天,有一位面黄肌瘦的大娘问,我看你年纪不大吧?我笑着说,差十几天才36岁呢。大娘叹着气说,你这么年轻,确诊是肝癌晚期了吗?我听到大娘同样说出了“确诊”两个字,就警觉地问,肝癌晚期会怎么样啊?大娘说,只好等死,两三年、几个月,这就看自己的命了。
几个月?两三年?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仔细回味了一下“王菲”的表情,感觉似乎有些不妙。我又侥幸地想,我这么一个遇到蚂蚁都会绕道的人,这种不可救药的事情不太可能砸在自己头上吧?不管如何,我再也淡定不起来了。
我被推进核磁共振机的时候像被推进了棺材一样,强烈的电流和蓝色的光像一把刀子,在我的身上划来划去切割着我。从那台机器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心情唱王菲的歌了,第一件事情是把自己的一串钥匙取回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把钥匙紧紧地捧在手心,像捧着一尊观音菩萨塑像,默默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一个人,有多少把钥匙,说明有多少扇门,能打开多少把锁,他的世界就有多大。那些钥匙很多的人,把钥匙一起别在腰上,一走路,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的碰撞声。我有两串钥匙,每串只有孤零零的一把,而且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所以总是安静无声的。其中一把,被我装在了上衣的口袋里,它是出租屋上的,金黄色的,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所以已经磨得锃光发亮,而且不知道被复制了多少把备用的。而另一把,用一条黄色的绳子系着,像系着一枚观音菩萨吊坠那样,时时刻刻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它是老家大门上的,银白色的,母亲去世前,把这把钥匙交给了父亲,父亲去世前交给了我,而且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所以也是孤独的。
老家的大门是木门,每次一打开就发出吱扭一声,可惜的是我不常回家,大部分时间都挂着一把锁。但是这把钥匙并没有闲着,我经常用它朝着别人的锁孔捅一捅,包括捅一捅自己的出租屋。我好奇地以为,在这个陌生的到处都是门和锁的城市,说不定哪一天,用老家的钥匙就捅开了异地他乡的某一扇门。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过,这把钥匙在某种程度上,比真正的钥匙还要有用。在我激动的时候绝望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想家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于把它捧在手心,或者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心窝,这样可以迅速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天长日久,我的胸口就被硌出了一个钥匙形状的暗红的图案。有几次,被别人看到了这个图案,我就解释,这是胎记。
回到正题,两个小时以后,“王菲”走出了门诊室,软软地叫了一声,陈小元,陈小元在哪里?我把钥匙塞进了胸口,像小学生一样举着手问,是我,请问医生,结果怎么样?“王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家属呢?我说,我没有家属,准确地说,我的家属都不在了,你有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是的,我没有撒谎,我的母亲、哥哥和父亲,已经陆续去世了,从血缘关系来讲,我还真像孤儿一样,没有一个亲人了。我接过“王菲”递过来的报告一看,一下子就蔫巴了。我像梦游一样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医院,发现杨柳青路没有一棵柳树也没有一棵杨树,竟然全部种着樱花,当时正值盛花期,花瓣被风轻轻一吹,落在地面上像铺了一层粉色的霜。有几只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啄着,也许是太香了吧,被呛得直甩脑袋。我朝着麻雀飙了一口唾沫,抬起头幽怨地看了看太阳,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卧槽”!
我骂的似乎不是别人不是死神,而是头顶的那颗虚情假意的太阳。太阳羞羞答答地躲在一片白云后边,装作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它每天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是万物生长和活着必须依赖的,但是现在看来,那些光芒竟然是一把把刀子,在偷偷地割着我的皮剜着我的肉。如果不是它,谁有这么大本事,在短短几年时间就要了自己的狗命呢?
不,不是狗命,而是猪命,自己是属猪的!狗还可以对着上天汪汪几声,而猪呢,没心没肺,一事无成,不就是自己吗?我抹了一把眼泪,也许不是眼泪,而是已经变天了。江南的春天就这样,那雨说来就来了,从来没有丝毫的预兆,不像我的陕西老家塔尔坪,下雨之前基本会打个雷闪个电。
我把自己的钥匙紧紧地按在心窝,像打雷一样对着西北方向嘶喊:爸、妈、哥,你们知道吗,我马上就要和你们团聚啦!
十年前,我在西安一家报社当记者,上海世博会召开的那年春天,得到了一次前来上海采访的机会。采访结束以后,我又逗留了几天,顺便逛了逛这座令人无比向往的大都市。也许是天意吧,我所住酒店的背后叫艺海大厦,大厦上有一家报社。我直接找到人家的采访部主任聊了聊。真巧,采访部主任叫汪菲,与王菲就差三点水而已。
汪菲主任问我,我们报纸办得怎么样?我翻了翻当天的报纸说,很臭。汪菲说,为什么?我说,全是打打杀杀的新闻,我一看还以为生活在杜月笙当道的民国时期呢。我朝着窗外指了指说,对面的那条街叫什么?汪菲说,叫南京西路,往西一两千米就是百乐门舞厅,张学良当年是常客,卓别林访问上海的时候,带着老婆在那里跳过舞。我说,那几座金光闪闪的大楼呢?汪菲说,那是梅龙镇广场、中信泰富和金鹰国际,都是国际明星和富婆们购物的地方,世界上的奢侈品牌应有尽有,比如皮包,香奈儿呀、爱马仕呀、路易威登呀,几万十几万一个;比如手表,宝珀呀、江诗丹顿呀,十几万上百万一块。你看看那些大楼下边停着的,全是接送顾客来购物的豪车。
我对名牌像个白痴,但是依然自信地说,这就对了,这么繁华的大街,这么多有品位的商场,这么多时髦而高雅的男男女女,你做这么低俗而血腥的新闻合适吗?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办报纸其实就是做人,你办的这份报纸必须符合这座城市的气质。我们两个人聊了两个小时,汪菲见我是难得的人才,问我想不想来上海发展。我当时就说,当然愿意啊,能在上海当记者简直太牛×了,和姚明刘翔没有睡在一个被窝里,起码是生活在同一片云彩下边的。
我是半个月之后正式到上海上班的,每天看着那些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高楼大厦,像注入了一针针兴奋剂一样,简直是太激动了。尤其是世博会开幕以后,作为报社的采访记者之一,哪怕排队六七个小时的沙特馆,我凭着采访证就可以自由出入。西安的老同事们,包括一位副总编辑,带着老婆孩子来参观,我提前帮忙联系了一下,什么航空馆呀地震馆呀,再热门的场馆都不用排队。大上海的美丽和繁华,把老同事们给羡慕坏了,有一个主任离开的时候悄悄地问,能不能帮忙在报社里谋一份差事,哪怕是当一般的编辑也行。
我觉得自己选择上海是多么英明,为此还写了几句诗——
如果我不在上海
我就没有一种慈悲叫静安寺
我就没有一笔财富叫陆家嘴
我就没有一个日子叫步行街
我就没有一个目光叫明珠塔
我就没有一个方向叫东方
我就没有一股风叫东风
我就没有一个亲人叫东海
就不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当然,那是我短暂人生中的黄金时期,也是我到上海以后的高光时刻。可惜的是世博会结束两年多,也就是我到上海的第三年,因为经营不善和新媒体的冲击,这家报社就被迫关门了。堂堂的大上海,可以说人才济济,民间流传着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幼儿园招聘一名阿姨,报名一百多人,其中五分之一是博士,一半是硕士,剩下的几个本科生吧,基本是从北大清华哈佛剑桥毕业的,学量子力学的也不在话下……我这可怜巴巴的三流大学的本科生,而且学的是百无一用的工商管理,报社倒闭以后,为了能够留在上海,只好进了另一家报社的发行部,当了一名发行员,也就是卖报的。在外人看来,依然在牛×烘烘的报社工作,其实还不如人家一名外卖小哥。
我就这么风里来雨中去,在上海一下子干了十年,其中什么样的苦都受过,什么样的人都遇到过,但是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从来没有逃离的那种想法,更多的还是一种自豪和荣耀。我常常安慰自己,像我这种来自农村的孩子,祖祖辈辈都是土农民出身的乡巴佬,能在如此美丽繁华的地方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成功。乡亲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几乎把我当成了英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春节期间回家过年,他们就问这问那问东问西,比如上海的楼房那么高,水是怎么上去的呀?永久牌自行车是上海产的,那里的自行车是不是不要钱呀?我住的地方离大白兔奶糖公司远不远呀?他们教育孩子的时候,总会把我拉出来,说你好好念书的话,以后就可以去上海工作,在上海工作就像神仙一样是坐在白云上边的。
奶奶的,都十年了,怎么像昨天的事情一样。我把“死刑判决书”撕得粉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从绿化带里推出了我的电瓶车,然后疯子一样漫无目的地飙着。三月的风吹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了想尖叫的某种欲望。我不再像以前一样有什么顾忌,放声地唱起了那首《忘掉你像忘掉我》——
生也猜不透
死也猜不透
发白透
……
这首歌是《白发魔女传2》的主题曲。在经过一家商场的橱窗的时候,我停下了电瓶车,对着橱窗玻璃照了照。我过去一直是剃了光头的,只知道自己年纪轻轻已经有了白头发,但是从来没有意识到白到了什么程度,但是现在发现,被判处“死刑”之后,仅仅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自己的头发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从鬓角到头顶一下子全白了,像撒了一层盐一样雪白雪白。
我真想一拳头下去,把这块讨厌的玻璃橱窗砸碎。但是看到笑眯眯的塑料模特,像新娘一样穿着一件白色的婚纱,我还是放下了已经举起来的拳头,摸了摸玻璃上的自己……这么多年,自己总是风风火火,人家常常骂我,你赶着去死吗?当时觉得那么刺耳,如今看来其实是一个真理。人人都那么急急吼吼的,却不知道无论你快还是慢,在人生的尽头等着你的永远都是死神。
我再次骑上电瓶车的时候就不再那么飙了,而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不知不觉,我抬头一看,竟然是艺海大厦。我工作的第一家报社当年就在楼上办公,占据着大厦的20、21、22层。艺海大厦位于康定路江宁路交叉口,顺着江宁路再朝南不远,是江南名刹玉佛寺。我停好电瓶车,爬上了21楼,自己所在的采访部已经变成了上海国际艺术节组委会,许多演员正在那里排练节目。原来的办公室格局未变,只是已经面目全非,墙上贴着许多演出海报,工作人员有的染着宝蓝色头发,有的穿着燕尾服,打扮得十分前卫;窗外的那排石库门老房子消失了,曾经在屋顶咕咕叫着的一群白鸽也消失了,只有三条马路之隔的玉佛寺,香火依旧那么旺盛,袅袅的烟尘弥漫在那片天空,像起了一层淡淡的雾。
我坐过的那个位置靠着窗,如今坐着一位吊着大耳环的女孩,她正在臭美地照着镜子。我说这是自己原来的位子,回来找一找过去的记忆,她就面无表情地把座位让了出来。我坐在位子上,给老主任汪菲打了一个电话,但是他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老报社倒闭的那年,汪菲因为一时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就回了沈阳,毕竟是在堂堂的大上海闯荡过的人,见过大世面,思想开放,被辽沈晚报当作人才予以重用,当起了经营方面的副社长。
我只好发了一条短信,本来想倾诉一下自己的病情,最后只是问候了一声:汪菲主任,你在那边还好吧?汪菲半个小时以后,叹着气回复了一句:沈阳是个小地方,还是你们上海牛逼。
我看到“你们上海”几个字的时候,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我扪心自问,牛×的上海是我的吗?我连燕窝鱼翅都没有吃过,他妈的竟然就要死翘翘了,上海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我在26岁生日前一个月来到上海,算起来整整十个年头了。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清明节正好又是自己36岁生日。我本来是不在乎生日的,其实在乎又能怎么样呢?在上海两千五百万人口里似乎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人记得我的生日;在世界六十多亿人口中有三个人,母亲,哥哥,父亲,他们是记得我的生日的,可惜已经先后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所以,我往年的生日都是自己一个人过,与平时的一碗面条相比,多出了一盘土豆丝和一瓶饮料而已。但是36岁的生日我不准备那么简单,计划赶到云南路西藏路交叉口,那里开着一家西安饺子楼,有自己喜欢吃的陕西小吃,到时候一定要点一碗油泼辣子面、一个腊汁肉夹馍、一盘凉皮,再来半斤酱牛奶和一瓶果汁一样的稠酒……但是现在,我的人生将永远定格在36岁。
36岁,36年,432个月,12960天,十二生肖的三个轮回,这些时间都去哪里了呢?我在塔尔坪放过几头牛,种过几亩洋芋、麦子和苞谷,这些东西被消化被吸收被排泄,早已经化成了粪土;我在小学中学大学,学过那么多所谓的知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工作后当过几年牛×烘烘的记者,“陈小元”三个字天天被印在报纸上,但是那些报道已经成了陈年往事,早被扔进了废品收购站,自己的名字随着时间的远去也被人们遗忘;最近几年当了一名发行员,更是连一条蚯蚓都不如,人家蚯蚓从地上爬过,还会留下一点痕迹呢……
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干,只干了一件事情——生存!也就是活着!活着的条件是什么?在衣食住行里,最关键的不是穿衣而是吃饭。人光着屁股露宿街头不影响活着,只是活得没脸没皮没羞没臊而已,但是不吃饭小命不保。我一日三餐的食谱里,早晨两个包子,中午一碗面条,晚上一份盖浇饭,除了别人请客或者单位聚餐,我独自一人从来没有进过像样一点的大饭店,吃过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大餐。比如,鱼翅和燕窝吧,它们长什么样子,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是甜的咸的还是酸的,我都一无所知。仅仅从食物的角度来衡量,我虽然算是活着,但是活得也太寒酸了!
我曾经安慰一个患有不治之症的采访对象:人人都会死,所以看淡一点,利用最后的时光,想吃什么就吃,把平时吃不到、普通人吃不起的东西都品尝一遍,也算是死而无憾。在过去,从内心来说吧,我最想去的并不是云南路,最想吃的也不是陕西小吃,而是新浦江大酒店上边的蓝天旋转餐厅,不仅可以吃到山珍海味,三百六十度欣赏美景,还可以体验一下月亮绕着地球转、地球围着自己转的那种主宰一切的优越感。
有一位同事,曾经在上边大摆宴席过生日,请大家好好地撮了一顿,据说花了一万多块。当时并没有请我,这让我耿耿于怀,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花钱上去咥一顿得了,但是偷偷地上网一搜,点几个像样一点的菜,一个人没有一两千块下不来,而且还吃不饱肚子。有人就告诉我,穷人想着吃饱,富人考虑吃好。所以,每次从新浦江大酒店下边经过,抬头看到那座大楼的楼顶,像一根烧红的大烙铁似的戳向半空,我的心就像被烙了一下一样疼痛。我发誓,等自己有钱了,起码等生活稍微踏实一些了,我要吃遍上海所有的高档餐厅,把人世间最稀奇的美食都尝一遍。
如今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再抱着等一等的想法了。我必须改变一下计划,首先把自己的生日提前。对,事不宜迟,就提前到今天晚上!此时,我已经骑到了陕西南路长乐路十字路口,离“大烙铁”只有几百米之遥。我加了一下油门,顺着长乐路向东边冲了过去。
进了新浦江大酒店,我问都不用问,就轻车熟路地上了42楼,因为我曾经搭乘着电梯,来到旋转餐厅的门口,偷偷地朝着里边注视了几眼,然后像小偷一样慌张地逃走了。这一次,我很从容、很大方,遇到其他客人,还很绅士地替他们按了电梯。漂亮的服务员问我,请问你几位?我说,就一位。这么浪漫而高档的餐厅,是朋友、家人、恋人用餐的地方,服务员很少遇到独自用餐的客人,所以不太相信地又问了一遍,先生,请问一下你有几位?我说,严格意义地讲,是两位,我和我自己。
我在一个四人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拍了拍屁股底下淡青色的沙发,像无意中撞到了某个女人浑圆的胸脯一样结实而富有弹性。我又摸了摸桌子,铺在上边的桌布雪白雪白,琉璃花瓶里插着一枝康乃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我用手捏了捏,发现是潮湿的,所以不是假花,而是真花;我拿起筷子掂了掂,比一般的筷子重了很多,但又不是金属的,明显是实木的。有什么木材这么重呢?恐怕只有红木了吧?我拿起银光闪闪的刀、叉、勺子,仔细地看了看,不是银子的,却比银子更有质感。尤其是那把刀,刀刃朝下,刀背朝上,没有刀架,却稳稳当当地直立在桌子上,像舞蹈演员来了一个优美的金鸡独立;沙发背后是非常时尚的古物架,上边摆着各种造型的艺术品,是水晶、玛瑙或者琉璃的;头顶的灯是由三条飘带组成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停地变幻着颜色,放射着淡淡的恍恍惚惚的光芒。还有一个螺旋式上升的全透明的扶梯,和顶灯步调一致地变幻着色彩,走在上边像直接通向天堂一样……
天已经黑透了,所有的灯光都亮了起来,五彩斑斓的世界正在绕着我缓缓地转动。我感觉自己像上帝一样坐在地球之外,有着俯视一切控制一切的眩晕感。我翻了翻菜单,根本不认识这些菜,只是凭着菜名的字眼判断,它们应该和鱼翅、燕窝和鲍鱼有关。于是,我点了一份168元的金鱼戏燕和一份888元的鱼翅捞饭,还在菜单中挑了一个最贵的,1288元一份,估计是海鲜什么的吧,菜名叫蚝皇五头鲍。
过生日,长寿面是缺少不了的,虽然我已经不需要这种美好的寓意,但还是点了一份“蓝天手打面”。在合上菜单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被“陕西小米烩辽参”吸引住了,“陕西”两个字让我感觉十分亲切,“辽参”肯定是东北的了,这道菜怎么可以错过呢?
菜很快就上来了,我奇异地发现,所谓的鱼翅,像匀称而筋道的粉丝;所谓的燕窝,像捣碎的萝卜泥一样寡淡无味;所谓的鲍鱼,像一只平平常常的香菇;所谓的小米烩辽参,不过是一盏小米粥而已。尤其是蓝天手打面,根本不像面条的样子,关键是量很小,鸡蛋那么大一团,装在一个白瓷碗中。我吸溜了一口,还没有认真咀嚼,更没有品出是什么味道呢,不经意间已经咽下了肚子。只有窗外不断变换着的景色真像那么一回事,因为隔着一层玻璃,像被拍糊了的照片一样朦胧而遥远,延安路高架和南北高架交会在一起,形成了一条十字架,而灯火辉煌的外滩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我结账走人的时候发现,除了高昂的价格之外,高档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感觉还是云南路那种地方过瘾,叮咚哐当,热气腾腾,大碗盛饭,大口吃饭,苦辣酸甜,不仅富有烟火气息,而且与生活是贴心贴肉的。我骑上电瓶车直奔云南路而去,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在西安饺子楼点了餐……在动筷子前,我从胸口掏出了自己的钥匙,捧在手心十分虔诚地许了一个愿。我并没有祈求上天保佑我起死回生,或者死刑判决纯粹就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这种想法明显不切实际,所以我祈求上天保佑我能够痛痛快快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一顿,比上一顿,我确实吃得十分痛快,最后是满头大汗和打着饱嗝出门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的观点是对的,生活在上海,是不是成功人士,标准并非吃了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你所吃的对不对你的胃口。比如竹子,多干巴多难啃啊,偏偏就是大熊猫喜欢的菜。你不给它喂竹子,而给它喂鱼,肯定会气死它,它哪里还有成就感呢?
我这么一想,对过去的粗茶淡饭,也就没有多少遗憾了,相反还多了几分欣慰和满足。
我感觉自己真正遗憾的事情,是至今还没有拿下一个女人。别人曾经介绍过两个女孩,我自己也试着追求过两个女孩,但是都没有成功,基本是见光死,主要原因是我太傻。都已经什么年代了,我依然抱着非常传统的甚至是陈腐的思想,认为自己最纯洁的东西必须留给可以一起白头到老的那个人。
我年轻的时候是谈过一次恋爱的,我喜欢上的那个人叫小芳。小芳是自己大学时候的同学,确实如《小芳》所唱的那样,长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不过,我们在大学里并没有交往。从大学毕业以后,我留在西安当了记者,小芳回到丹凤县城,当了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某一年春节,我回家过年的时候在县城转车,无意中遇到了小芳。小芳就留我,说是老同学呢,我请你吃饭吧。那天晚上吃完了饭,又去丹江河边散步,我情绪十分高涨地给她唱了那首《忘掉你像忘掉我》——
明明是
没以后
但怎么我
仍牵手
……
唱到这一句的时候,小芳趁着一个趔趄,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但是,我们的美好爱情最终落空了,原因是两个月之后,我回县城看望小芳,约好了一起去爬凤冠山,那是一个春意盎然的中午,阳光嫩嫩地洒在山坡上,当我们手拉着手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小芳突然害羞地说,陈小元,你看,你快看!我顺着小芳所指的方向一看,发现是一对白色的兔子在草丛里嬉闹,晃来晃去的大耳朵显得十分痛快……它们是借着这美好的天气在寻欢呢。
小芳不再说话了,红着脸,低着头,紧紧地搂住了我,然后把我推倒在地上……这是一块麦地,麦苗已经返青了,嫩生生地铺在我们的身下。她解开了我的上衣,又亲吻了我的胸口……我像一根被剁掉所有枝丫的木头一样,呆呆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行动。我没有行动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自己就是木头,而是因为自己一片茫然。我扭过头,盲目地看了看那对兔子,想从动物的身上找到一点参考,但是四条腿走路的动物毕竟不同,它的体态与人的体态差别太大。
不过,我主要犹豫的,不仅仅是会不会的问题,而是要不要的问题。我正在犹豫的时候呢,有一股洪水冲垮了大堤,前后不到一分钟的事情,就把整个世界淹没了……我迷茫极了,我沮丧极了,我恼火极了,我一把推开了她。她一下子蒙了,她以为我拒绝了她。一个女孩被一个男人拒绝,那是多伤自尊的事情啊。她闭着眼睛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坐起来,整了整衣服,扭头跑下了山。后来,我向她解释,不是自己不愿意,而是自己不会。她根本不相信我,说现在什么年代,连兔子都会呢,你难道连兔子都不如吗?最后,我们闹僵了,就拜拜了。
从那次以后,我做了不少的改变,起码从表面上看,还不算太菜,甚至有些渣,比如见到漂亮女人就唱歌。但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如此接近一个女人了,因为在大上海,你开放有什么用呢?多数人衡量人的标准,只有一个字:钱。没有钱,什么都免谈;有了钱,什么都可以2d969506ca6fa1d0c7cf71b8ba653d106c9ab1f694679e9c17a2845e4c27adf7谈,别说上床了,直接领证结婚也不在话下。甚至流传着一个歪理邪说,嫁给钱是最安全的,也是最有保障的,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忍,即使真的忍无可忍,走到了分手的那一步,起码可以分到一部分财产。
有一阵子,我真想找一个风尘女子把自己给解决掉,但是我舍不得钱,也觉得很不道德,重点是我不想把自己就这么给出卖了。虽然保持童贞和纯洁,对于男女关系混乱的时代来说,在别人眼里那也许就是一个笑话。但是正因为如此,自己珍藏多年的一瓶好酒才显得更加特别,大熊猫不就是因为稀少而成为保护动物的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嘲笑自己,都行将就木的人了,别说谈一场灵与肉的爱情了,甚至都不知道光屁股的女人是什么样子,这简直是太可悲了,也让人太不甘心了!
所以,我决定在第二天黄昏,开始实施第二项计划。谈恋爱必须慢工出细活,我又不是那种一见钟情的对象,所以好好爱一次肯定来不及了。我在夜色阑珊的时候骑着电瓶车出了门,我是十分迷茫的,我知道在某个灯红酒绿的角落,比如娱乐城、桑拿房、按摩房、酒吧,可以找到快餐式的女人,但是这些地方对于我来说太陌生太隐蔽。
我有过一些住宿的经验,无论是地下室,还是星级酒店,等你一住下来,自然会接到女人的电话,或者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小卡片。对,大酒店,五星级的大酒店!我还没有在高级的大酒店里睡过觉呢!
如果说吃饭是活着的第一要素,那么睡觉就是活着的第二要素了。作为人,必须天天睡觉,每天最好睡够八小时,据说,经过科学家论证,人在不睡觉的情况下大约十天就会死亡,而人类最长的不睡觉记录是一个学生在1965年创造的,也就264个小时,不过十一天而已。睡觉不仅人命关天,而且也是最大的享受,所以人类想尽一切办法,睡出了各种花样。比如让妃子们侍寝,比如在豪宅里睡觉,比如去大酒店睡觉……那么,去哪一家大酒店呢?我想,不去则已,要去就去上海最牛的地方!
我记得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原以为外滩那种低矮破旧的老房子,酒店应该是最便宜的,当我推门进去一问,才知道那地方更贵。我当时怎么也不理解,后来才明白,这些灰突突的西洋建筑都是一百年左右的文物,不仅得到了保护,还成了人们争着参观的风景,尤其是和平饭店,衣冠不整者是不能入内的。我曾经以投宿的名义去和平饭店参观过一次,乳白色的地板,金色的墙壁,米黄色的玻璃,草绿色的穹顶,钻石一样的吊灯,几何形的图案,里边的豪华超出了我的想象,使我连撒谎的勇气都没有了,像小偷一样慌慌张张地溜了出来。
奶奶的熊,就是它了!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外滩找到和平饭店的大门。当保安拦住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用眼睛高傲地扫了一下对方,就被顺利地放行了。我目不斜视地来到前台,面对美丽、优雅而神圣的服务小姐,像面对供在神龛里的女神一样,十分虔诚地说,我要住宿。服务员说,您有预订吗?我说,没有。我认真地翻了翻服务员递上来的一本价目表,看到最便宜的房间叫“费尔蒙大床房”,还是定力不够地问道,费尔蒙是什么意思?服务员说,先生,这是高档酒店的意思,不过,这种房型看不到江景,窗户位于走廊……我直接翻到了最后,终于看到了沙逊总统套房,它有三种价格,68888元、78888元、88888元,而且加收15%的服务费。图片显示,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绝不逊色于古代皇帝的寝宫……
我几乎不敢抬头,低垂着眼睛问,那沙逊呢?沙逊是什么意思?服务员说,沙逊是原来的老板,和平饭店原来叫沙逊大厦,是由沙逊先生建起来的。我问,沙逊的窗户能看到外滩吗?服务员说,那当然,卧室、餐厅、会客厅,有三扇窗户,推开窗子就是黄浦江和陆家嘴。我说,床呢?床有多大?服务员笑着说,床有两张,而且两米宽,都可以在上边跳舞了。我也是半开玩笑地问,跳的是脱衣舞对吗?服务员说,您要看表演的话可以去一楼酒吧,不过,酒吧只有萨克斯演奏。我说,就没有别的了吗?服务员说,还有欧陆式早餐、下午茶、晚间鸡尾酒……我终于壮着胆子问到了主题,那特殊服务呢?
我下身穿着一条破旧而褪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十块钱的黑色平底布鞋。服务员打量了一下我有些邋遢的样子,十分克制而得体地笑了笑说,先生,擦皮鞋是免费的,还可以免费熨烫两件衣服。我双手比画着解释,我说的是异性,异性你明白了吗?服务员说,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您是指SPA按摩对吗?我一急,干脆脱口而出:差不多吧,比如三陪……
服务员再也端不住了,终于把“您”改成了“你”,用不太耐烦的口气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我说,那为什么这么贵啊?服务员说,因为高档啊!我说,再高档,不过两张床3e4b78cdda06a17f6c3bd27ba597451b,和其他酒店有什么差别吗?服务员说,差别大了,这叫和平饭店!什么是和平你懂吗?和平是无价的知道吧?!我说,和平是睡出来的吗?服务员说,我建议你,去后边的弄堂看看吧。
如果真要住在和平饭店,肯定不能选择什么费尔蒙,这种看不到外部世界的房间和坟墓有什么差别呢?更不能选择什么沙逊,最贵的八万多块,自己这辈子肯定是拿不出这么多钱了。那么,起码要选择价格适中的江景房,也得将近一万块一晚,而且还要提前一天预订。关键是,自己的目标是女人,这么贵的房子,连个陪伴的女人都没有,睡一晚上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事情,太不值得了。有这么多钱,即使不去花天酒地,起码可以去戏班子雇上五个女人,一个挽着自己的左胳膊,一个挽着自己的右胳膊,一个在后边替自己背着包,其余两个人推着自己的电瓶车。她们跟着自己满大街地溜达一圈,肯定是威风极了。如果她们统一穿着白裙子,再呼天抢地哭一场,不就像送葬一样了吗?
从和平饭店出来,我骑上电瓶车,顺着外滩,跨过了不停变幻着色调的外白渡桥,在黄浦江边慢悠悠地转着。同样是黄浦江畔,北边这一段还没有开发,显得十分荒凉而幽静,像个破落的小渔村。我忽然看到一家便捷式酒店,名字叫999,是一座九层高的老楼,霓虹灯招牌激情地闪烁着,像一个女人抛过来的媚眼。我来过这家酒店,当时西安的老同事来上海参观世博会就住在这里,酒店很一般,散发着一股霉味,但是价格不贵,景观房三百多块一晚,而且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同样坐落于黄浦江边,对面就是光怪陆离的陆家嘴。
我毫不犹豫地登记了一间。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哗啦一下拉开窗帘,东方明珠、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厦,来来往往的游轮,尽在眼前闪耀,而且水上一个,水里还有一个,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光影交织在一起,迷幻得像在梦里一样。
来上海工作以后,这是我第一次住在酒店里,住在上海最美的夜景里,而且贴着黄浦江像贴着一个人的心脏,可以听到血液奇妙的流动声。我不禁有些伤感,这是第一次,肯定也是最后一次。我想,如果有来生的话,托生为黄浦江里的一条鱼,或者托生为黄浦江上的一束光线,哪怕是铺在江边的一块任人践踏的地砖,那也会心满意足的。
我差不多忘记自己此行的目标的时候,有人从门下边塞进来一张卡片。卡片上印着一位美女的照片,左边写了一句“进入女人的海洋就是男人的天堂”,右边写了一句“电话一拨通,美女到房中”,然后是一个手机号码。奶奶的,打就打,都什么时候了,还害什么羞啊!我把电话拨打了过去,对方用柔软得像河蚌一样的声音问,陈先生,你要服务对吗?
我一激灵,赶紧挂掉了电话。真是太诡异了,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姓陈啊?又过了五分钟,门铃突然响了。我刚刚把门打开,一个女孩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刀削脸,长头发,比较清瘦,看上去像一个中学生,顶多也就是大学生。她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并非涂脂抹粉的狐狸,而像出来偷吃麦苗的兔子,无所适从地站在房子中间,有些腼腆地说,我先去洗一下……
浴室里很快响起了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和窸窸窣窣的脱衣服与穿衣服的声音。她出来的时候,除了光着脚丫子之外,衣服又穿得整整齐齐的了。她走到窗前,发现了窗外的美景,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好美啊!
她回过头问,窗帘子不拉上行吗?我没有回答她,依然一声不响地靠在床上,看似波澜不惊地看着电视,其实内心已经一片慌乱。
她还是半遮半掩地拉上了窗帘,关掉了大部分灯,然后上了床,钻进了被窝。她沉默地躺了一会儿,有些弱弱地问,陈先生,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电视对吗?我盯着电视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陈?她天真地说,我算的,我是算命先生。我说,那好吧,你算算我叫什么名字。她说,大叔,如果我算出来了,你能放我走吗?我说,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我又没有强迫你。
她侧过脸看了看我,有些怀疑地问,我不明不白地走了,你应该不会买单的吧?我说,买,怎么不买,大概多少钱?她像孩子一样反问,800块是不是太多了呀?
我想到了前一天在旋转餐厅吃过的生日晚餐,有些怜悯地说,不多,不过一份鱼翅捞饭的钱而已。她说,鱼翅捞饭这么贵吗?看来我是吃不起了。她的话再次令我的心一动,原来她和我是一类人,都是那种吃不起山珍海味的大多数。我下了床,取出包,掏出钱递给了她,有些同病相怜地说,你看看,不够的话,我再补给你。她数了数,说是1800块,不需要这么多,把 1000块还给你。我说,多出来的算我请客,你空了去吃一顿鱼翅燕窝吧。她说,我开玩笑的,免费我也不吃,打篮球的姚明在电视上说了,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小鸟没有翅膀就不能飞,鲨鱼没有翅膀还怎么在海里游啊?
我惭愧地说,你真善良,你就收下吧,我看你也不容易,这么年轻就出来干这种事情……她一听,眼睛一热,泪水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我的感觉不错,她的老家离我的老家不远,在商洛市的商州区,相距也就一百多里,算是真正的老乡。而且,她确实是上海某大学的大四学生,如果不是半年前休学的话,再过几个月也就毕业了。毕业以后,她的目标是考研,她已经报过了名,但是厄运接连降临在她的头上,她的父亲发生车祸去世,母亲又查出了肝癌晚期,如今正在上海一家医院接受化疗。为了给母亲看病,她也是被逼无奈,白天去医院照看母亲,晚上就出来挣点“外快”。
我听完了她的故事,内心说不清楚地难受,没有想到有人和我一样不幸。自己的不幸是不能继续活下去,她的不幸是没有办法有尊严地活下去。她偏过头看了看我,感激地说,谢谢大叔,我看你也不像坏人,怎么来干这种坏事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干什么坏事了啊?我只是好奇而已!她说,大叔,你就放心吧,我现在是自愿的……她说着,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但是,我拒绝了她。我不能去玷污和自己一样不幸的人,而且是这么年轻漂亮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孩。
我说,你还是算算我叫什么名字吧。她朝着我靠了靠,以无比幸福的口吻说,你的名字肯定和钱有关,你姓陈,是不是叫陈一分?我说,我这么不值钱吗?她说,难道你叫陈二毛?我说,这在骂我对吧?她说,哎呀,算出来了,你叫陈小块!我说,我有206块,你是未成年人,估计没有这么多。她拖着长长的语气说,你别不承认,一块就是一元,所以你叫,陈,小,元……
我明白,我的房间号和身份信息,其实都是酒店泄露出去的。我轻轻地拍了拍她,装作无比惊讶地说,算你厉害,你再帮我算算,我能活多少岁吧?她掐着指头说,你这种积德行善的人,起码能活九十九岁。我苦笑了笑说,这次,你算错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是被医院判了死刑的人。
她很惊讶地问,死刑是什么意思啊?你也生病了对吗?你不会得了艾滋病吧?我说,我啊,还没有资格得艾滋病!也不怕你笑话,我还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所以才死不瞑目。她说,我明白了,你今天晚上找我,想把我当成你临刑前的最后一顿晚餐。我说,是啊,没有想到这顿晚餐太精美,我有些舍不得下手。
她没有心思开玩笑了,有些着急地问,你快点告诉我吧,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呀?我说,我啊,和你母亲一样。她说,肝癌晚期对吗?我说,是的。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医院呀?
我之所以不去医院,因为我不想作这样的垂死挣扎,更因为我没有一个像她一样的亲人,说得直接明白一点,即使自己想挣扎,谁去照顾自己呢?钱从哪里来呢?一旦欠下了债,谁替自己去还呢?
我看她如此紧张,哈哈地笑着说,对不起,我是骗你的,我身体好着呢。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羞红着脸说,大叔,你吓死我了!你的身体好不好,让我们来检验一下吧。她说着,像一头梅花鹿,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在我的胸前暖烘烘地拱着,拱得我几乎都要窒息了。我把胸口的钥匙吊坠紧紧地按在心窝,默默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才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我一把推开了她。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就那么躺了一夜,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霓虹灯,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包括自己和初恋的小芳是怎么分手的,包括自己是如何来上海的,包括世博会召开的时候自己有多威风。我说出了前几天去医院检查身体的经历,不过,我告诉她,开始怀疑是癌症,核磁共振一检查,只是患了肠胃炎而已。
最后,我还让她看了看我的钥匙,又看了看我的心窝,那钥匙形状的图案颜色又深了一点,凹陷也深了一点,更像一块胎记。她摸了一下,有些好奇地问,这真是胎记吗?胎记怎么像钥匙啊?我说,它同时又是一把钥匙。她说,贾宝玉是“衔玉而生”,你倒好了,竟然生来就带着一把钥匙,是不是有什么说法啊?我说,说法就是,我的胸口有一扇门……那天晚上,我们感慨地发现,霓虹灯闪烁的世界是那么美,霓虹灯熄灭以后的世界又那么阴森恐怖,真像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妖怪。
直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她才对着泛白的天空有些忧伤地告诉我,她姓白,真正的名字叫白玉。白玉说,我必须回医院去了,我妈还在等着我给她喂药呢。临别之前,我把身上仅有的六千块现金,全部留给了她,告诉她,以后别再出来了,安心照顾她妈吧。我记下了她的手机号码,说有机会的话一定去看看她妈。
白玉就笑,说你以什么身份去见我妈呀?我就说,你不是叫我大叔嘛,当然是以大叔的名义了。
我在酒店里躺到了第二天黄昏,然后才退了房。黄昏时分,华灯未亮,太阳燃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所以是这座城市最暗淡的时刻。
我突然想起报社正在实施的减员计划。由于受新媒体的冲击,报社经营非常不景气,而且报纸的发行全部承包给了邮局,我这样的发行员就成了多余的人。报社出台的减员政策是,合同到期的不再续聘;没有到期的,如果自愿辞职,按照《劳动法》的规定,工作每满一年补偿一个月工资,另外再奖励两个月的补助。
我给发行部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准备辞职了,马上就过来办理手续。主任听到消息,无奈地叹着气说,辞职就辞职吧,报社也支撑不了几天了。辞职手续办得非常顺利,报社也非常痛快,将近六万多块的补偿加奖励,直接给我发了现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顿时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富翁,除了对报社心存感激,也有些过意不去。自己这么做多少有点不仁不义,报社这么困难,我帮不了不说,还趁机捞了这么大一笔。
报社位于新闸路泰兴路,对面就是阮玲玉自杀的沁园邨,与我工作的第一家报社不远。我骑着电瓶车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老报社,隔壁的那家酒店已经改成了超市,斜对面的那家“江南小厨”还在,只是四周的店铺大部分已经被拆,剩下的已经基本关了,门已经被糊了起来,上边写着大大的“拆”字。十年前,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早饭晚饭都是在这家饭馆吃的,进入报社工作以后也是隔三岔五地来吃一顿。
我在靠窗的位置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老板娘还是那个说着半拉子普通话的老板娘,厨师还是那个操着一口广东话的小厨师。他们也认出了我,便热情地招呼我说,陈记者,好久不见了,你还在上海吧?我说,对呀,还在上海,没有想到一晃已经整整十年了。老板娘说,还是上海好吧?我笑了笑说,所以呀,我把命都送在这里了。
我要了一碗阳春面,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还是真心地夸了一句,这面和十年前的味道一样。小广东说,可惜啊,要拆迁了,我们也坚持不了几天了。我说,拆了准备建什么呀?老板娘说,除了楼房还能建什么啊!小广东补充说,听说要建88层的浦西第一高,楼顶上设计有停机坪,你以后来吃饭呀,可以开着私人飞机。老板娘说,停个屁的飞机,打飞机还差不多!我父母那一代就在这里开店,我就在厨房这一块出生的,差不多算是百年老店了,凭什么让我们关门就关门啊?!小广东说,人家给你补了那么多拆迁费,还能分一套房子,你就知足吧。老板娘说,我不稀罕,我宁愿一分钱不要,最好被他们埋在这里。
埋在这里?我听到老板娘的这句话,再透过窗子看了看正在施工的挖掘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亮堂了一下。直到不久以后,我才明白老板娘的这句话对于自己的意义。
天慢慢地就黑了,人越来越多了,各种各样的灯就亮了,红色的、粉色的、橘色的、蓝色的,把整个城市装点得五彩斑斓。上海的日子就这么奇妙,美好总是从天黑才开始的,而且天越黑、夜越深就过得越有滋味。这就是上海如此诱人的原因,似乎每一个白天都是为夜晚准备的,人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天黑以后。
我不再吱声了,我想坐下来喝上几杯。我是从来不喝酒的,并非不想喝酒,反而羡慕那些可以开怀畅饮的人,尤其几个朋友在一起,碰杯、猜拳、笑闹、讲段子,钻到桌子底下也要继续喝,那种状态简直太痛快了。我不喝酒的主要原因,是没有一起喝酒的朋友,而且自己酒量太小,独自一喝就醉。如今,马上就要死了,至于为什么而死,早几天晚几天死,还有什么所谓的呢?所以,那就喝吧!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吧!临死之前尝试一下醉生梦死的感觉也是不错的。
但是,我不能像我们山里人那样,仰起脖子直接对着瓶子吹,并且发出咕咕嘟嘟的声响,这种喝法太粗鲁了;我要学人家上海人那样,用杯子,最好用高脚杯,轻轻地握着脚柄,浅浅地小口小口地品,这样才显得十分优雅。所以,我没有要白酒,白酒太烈,不符合上海人绵软的个性;我也没有要啤酒,啤酒太虚,不是上海人追求的小资腔调;我就要了几瓶石库门老酒和一个玻璃杯子,又点了一盘油炸花生米和一个拍黄瓜,有一口没一口地喝了起来……也不知道喝到了什么时候,我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8bY3yWauEsTFx5vhJJTyrg==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上铺着米黄色的被褥,像一团云一样舒服而柔软;床头摆着一张天蓝色的布沙发,沙发上放着一本书;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水晶灯,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花;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面是一个女孩手捧着一束鲜花;地板是浅灰色的,根据上边的木纹判断,应该是橡树的——我特别熟悉橡树,因为这是老家的山上最常见的,可以用来种香菇和木耳,橡子是野猪们喜爱的零食,橡树皮是葡萄酒瓶塞子的原料;窗帘是橘红色的,透进来的阳光弥漫着春天的气息;我原以为上海是没有喜鹊的,窗外传来喳喳的鸣叫,那声音婉转、清脆而优雅,明显不是麻雀,很可能就是喜鹊。整个房间十分宽敞,干净得一尘不染,像是没有空气一样。
难道这不是上海?难道这不是人世?难道自己已经进了天堂?我恍恍惚惚地走到了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阳光一下子泻了进来。我发现,窗外是一排白玉兰,有一种美丽的鸟拖着长尾巴,在花枝间一边叫一边跳来跳去;再朝前就是苏州河了,河堤上有不少人在散步,河水波光粼粼地流动着……我看了看早行的人,他们的身影是清晰而明亮的,尤其都长着一张好看的脸,每张脸上都有一个微微翘起的下巴——神仙脚下都有浮云,鬼是没有下巴的,说明我并不在地狱也不在天堂,我看到的更不是梦和画,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有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彬彬有礼地问,陈记者,你终于醒了。我问大叔,我这是在哪里呀?大叔说,你在我家。我说,我怎么会在你家啊?大叔说,你昨天晚上喝多了,是你阿姨和小广东把你送来的。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头晕乎乎的,模糊地记得在江南小厨喝酒的事情。大叔端过来一碗汤,笑眯眯地说,你阿姨吩咐我熬好的醒酒汤,你赶紧喝一碗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喝了,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我就问大叔,你是谁啊?大叔说,我啊,我是你阿姨的保姆。
眼前这位系着围裙的大叔,如果不注意的话,还真像一位保姆。但是我明白,人家是一家之主,是真正的上海男人,是真正的儒雅和绅士风度,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老克勒”。果然,在出门上班的时候,大叔解下了围裙,穿上了西服,打上了领带,换上了黑皮鞋,梳了一个油光发亮的大背头,开着奥迪A8走了。在楼下,大叔说,你去哪里,我捎你一程吧。我笑了笑说,谢谢大叔,我还要去取我的电瓶车呢。
我第一次走进上海人的家,而且在人家家里还睡了一夜。我无数次地感叹过上海之美,也无数次地仰望着万家灯火,想象上海人家到底是什么样子,摆着什么样的家具,挂什么样的装饰,有着什么样的待客之道,但是现实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还有,大家对上海人,尤其对上海男人,用各种各样的词予以嘲讽,装、精明、小气、冷漠、看不起外地人、在家里没有地位。现在看来,这完全是一种偏见,或者说是一种误会。
我离开小区的时候咳出了一口痰,正好吐在一棵白玉兰树上。这口痰是红色的,或者说白玉兰开着一朵红色的花。我停在树下,终于看清楚了,树上开着的花都是雪白雪白的,是自己吐出来的痰把其中的一朵染红了。我再次吐了两口,又染红了两朵。我真想摘掉被自己污染的花,最后还是忍住了,而是伸手擦去了上边的血迹。我不是矫情,我不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再给这个世界、给这座自己喜欢的城市,带来污染和伤害。
我回到江南小厨的时候,店门已经开了,正在卖着早餐,生煎、粢饭团、油墩子、锅贴、馄饨,以及阳春面。小广东见了我就笑呵呵地说,陈大记者,你太有福气了。我说,这话从何说起啊?小广东说,我这辈子还没有睡过老板娘,不不不,还没有睡过那么高档的小区呢。我说,真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小广东说,而且你喝多了,衣服脱得一丝不挂,说要在上海裸奔,是老板娘替你把衣服穿上的。老板娘正在收银台点餐,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赤佬,我什么时候替他穿衣服了?小广东说,是叔叔穿的,不就等于是你穿的吗?什么时候叔叔帮我穿一次裤衩子,我三年不要工钱,给你们白干。
此时九点多了,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早餐已经接近尾声。老板娘朝着小广东招了招手,说,小赤佬,你过来。小广东说,老板娘你想干什么?老板娘说,你先把裤衩子脱掉吧,不然我怎么帮你穿啊!
几个人说说笑笑了半天,老板娘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突然关心地问,陈记者,你有什么心事吧?我真想把自己被判死刑的消息说出来,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笑了笑说,没有啊,我挺好的。老板娘说,你知道你喝多了使劲地喊什么吗?你使劲地喊叫,你不想死,你不想离开上海!我顿时泪流满面地说,阿姨,我不想离开上海是真的……老板娘说,你哭什么呀,想留在上海还不容易吗?
我没有想到自己酒后吐了真言,自己一旦死了,就不得不叶落归根了。我说,这次还真不容易。老板娘说,你们单位又要倒闭了,还是你被开除了啊?我说,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而已。老板娘说,如果哪天你真的失业了,你不嫌弃我们小店,就来我们这里吧,在报社很有面子,算是坐办公室的白领,但是工资不见得有小广东拿得多。我说,你们不也要关门了吗?老板娘说,这里关门了,我会换一个地方,不管怎么样,江南小厨不能倒,毕竟是百年的老店了。我说,我又不会炒菜,端盘子洗碗还差不多。老板娘说,你是大记者出身呢,当厨师与端盘子太委屈你,你代替我当店长和收银吧。小广东说,哎哟妈呀,陈记者啊,你上辈子应该积过大德,我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还是一个掂着炒瓢的小厨师,你一来就当了我的领导。
我不禁在心里感慨,要是在几年前多好啊,要是自己来日方长多好啊。我又感动了一回,连连地道着“谢谢”,说这一次啊,除了阎王爷,谁也开除不了我……临走的时候,我还掏出三百块钱,要结一下昨天晚上的账,却被老板娘一下子拒绝了。老板娘说,我请客,算是挖你这个人才的一点诚意。
如果在过去,我肯定会接受这顿免费的晚餐,但是现在我怎么也不能接受。我觉得自己为这座城市做得太少,没有哪一束光是自己发出来的,没有哪一根小草是自己栽的,反而欠这个城市太多,不仅不能再欠一笔,而且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我想了想,对于上海这座城市,亏欠最多的是一个叫小爱的女人。
我刚到上海的时候租住在延平路安远路,这是一个无论怎么走都能通向佛门的地方——顺着延平路朝南不到两公里是静安寺,顺着安远路朝东一公里是玉佛寺,从玉佛寺顺着江宁路朝南几百米,也就到了老报社所在的艺海大厦。出租屋是四楼的一套一室户的老房子,有些破,三十平方米左右,里边支着一张木板床,还有一个洗浴兼用的简易厕所。我对这套小房子满意极了,因为斜对面是蔡燕萍的化妆品公司自然美大厦,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时尚女人,背后是静安区体育场,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别人锻炼身体的尖叫声,周末的时候还可以去那里跑跑步,或者坐在操场边看看网球赛。
我还在西安工作的时候,在QQ上认识了一个网友,两个人聊得非常投机,不过,只聊文学,最喜欢聊的是诗歌,偶尔还会写一写同题诗,然后看看谁写得更好。我们从来不问对方是干什么的,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具体姓名,所以我至今只知道她的网名叫小爱。那套出租屋是小爱提前帮忙找好的,我入住的那天黄昏,非常兴奋地打电话问小爱,每月多少租金?小爱说,不多,3200块。我吃惊地问,多少?不是一个月吧?小爱说,你以为是一年吗?那是静安区,黄金地段,我一次性付清了半年,人家才肯这么便宜租给我。我说,妈呀,来之前,只知道上海房子贵,没有想到贵得如此离谱,我这种土农民哪能住得起呀?!
小爱终于问了一句,你来上海干什么呢?我也就吐露了一点自己的身份,在一家小报当记者。小爱说,你的诗写得那么好,原来你是记者啊,记者多牛啊,工资应该很高吧?我说,你不知道行情,报纸受到新媒体冲击很大,工资比端盘子洗碗的服务员高不了多少。小爱笑嘻嘻地说,你这是哭穷呢,还是真的呀?我说,当然是真的,问题的关键是,你垫付了两万多块房租,我还不起你怎么办?小爱笑嘻嘻地说,你先住着吧,算我包养你好了,你堂堂的诗人和无冕之王,理应住到汤臣一品,住这里已经很委屈了。
我住了一阵子才发现,与周边的小区相比,租金确实低了不少,而且性价比非常高,步行上下班也就二十多分钟,不仅省去了交通费,而且节约了时间。虽然正如预料的那样,报社越来越不景气,我的工资也就不高,每个月拿到手六七千块,但是我一直没有换地方,一住就住到了报社关门的时候。
报社关门之后,没有找到新工作之前,我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尤其每个月三千多块的房租,根本没有能力支付。我打电话给小爱,说报社倒闭了,还没有找到新工作,她垫付的两万多块,一时还不了怎么办?小爱笑嘻嘻地说,你真啰唆,我当年就说过了,算我包养了你。我说,关键是拖欠了房租,房东天天赶我,我怕是要流落街头了。我本来想诉诉苦,谁知道小爱说,大上海怎么可以让你这么大的才子这么好的诗人流落街头啊!你不嫌弃的话搬到浦东来,和我一起过渡一下好了。
我很高兴,开玩笑地说,我们一起住对吗?性质是合租还是同居啊?小爱笑嘻嘻地说,上帝不响,一切全由你定。当天的下午,我就退掉了出租屋,然后提着自己的一点行李,坐着公交车赶到了浦东。小爱所住的地方在上钢三村,离当年的世博园区不远,跨过卢浦大桥就到了,与繁华的黄浦区差不多就隔了一条黄浦江。
我到上海以后,想和小爱见见面,但是约了那么几次,说要请她喝咖啡,都被她谢绝了。她的意思是继续保持虚拟的网友关系比较好,以免见光死,又有神秘感。我总以为,她不愿意见面,可能是长相一般,甚至说太丑了。但是,看到站在小区门口前来迎接自己的女人,白裙子,长头发,苗条的身材,在夕阳中拖得长长的影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我才发现,小爱除了额头上长着几粒粉刺以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流的美女。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就是小爱吗?小爱笑嘻嘻地说:“洒家正是!”然后接过一只行李箱,在前边带路进了小区。小爱住着的也是一室一厅,四十几平方米,和我延平路的出租屋差不多,设施十分简陋,不过,有着独立的厨房、浴室和厕所,放着一张古典韵味的大床,还有一个一人座的布沙发,沙发前边摆着一张茶几,唯一有些壮观的是到处扔着的书。小爱无所适从地说,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天就彻底黑了,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世博会中国馆,这顶“大帽子”已经改叫中华艺术宫,亮起的灯和当年一样辉煌。那天晚上,两个人在小区外边吃了一碗面,又在小区的花园里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到房间休息。那半个月的时间,小爱睡在床上,而我在床下铺着凉席,打了一个地铺。好在当时也是春末夏初,天气不冷不热,我们都是和衣而睡的。后来,我慢慢地了解到,小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同济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和自己一样学的是工商管理专业,在一家足球俱乐部上班,当时已经结婚了。由于男人吸毒,她一个人搬出来,分居了。
我们同住的那段日子,早晨起床以后,小爱去上班,我则外出找工作。找工作无非就是投投简历,打电话咨询咨询,再偶尔去面试一下,下午就无所事事地回到了房间。我本来想下厨,做一做晚餐,炒几个自己拿手的菜,醋熘土豆丝呀、西红柿炒鸡蛋呀、腊肉炒胡萝卜呀,等着小爱下班以后回来吃,但是小爱可能太忙,也可能为了避免尴尬,总是很晚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就上床睡了。
有一个周末的晚上,事情还是发生了,小爱的偏头痛犯了,吃不了晚饭,恶心呕吐,我要带她去医院看看,她说这种病无方可治,只能痛苦地熬着。我站在旁边急得直搓手,连连地问,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开始使劲地唱《忘掉你像忘掉我》,后来把钥匙捧在手心——那时候我的脖子上已经挂着钥匙,我的心窝已经有了钥匙的疤痕。我捧着钥匙像捧着观音菩萨,不停地念起了“阿弥陀佛”,希望以此减轻她的痛苦。
小爱感动地说,你帮我按摩一下吧。我就帮她按摩,太阳穴、眉心、颈椎、肩胛,慢慢地朝外扩散。我看着小爱呼扇呼扇的胸脯,感受着光滑细腻的皮肤,真想顺着她的脖子滑下去……小爱说,你挺专业的啊,被你这么一按,我已经好多了。我嘚瑟地说,你信不,我进过按摩房,这手艺都是从那里学来的。小爱说,按摩房有特殊服务,你也学会了吗?我说,也许吧,你想不想检验一下啊?
我的手一不小心,碰了一下小爱的胸脯,那胸脯像醒好的面团一样柔软却富有弹性。小爱笑嘻嘻地说:“我是收留你的恩人,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然后不再说话了,而是闭上了眼睛。我不好意思地说,你放心吧,那技术我还没有学会……那天晚上,我给小爱按摩了两个小时,最终还是没有越过那条红线。
不久,我就找到了新工作,仍然是一家报社,办公地点就在阮玲玉自杀之地沁园邨的对面。于是,我重新租了一套小房子,搬出去一直住到了最后。那房子位于桃浦地区的绥德路上,是嘉定和普陀两区的交界,选这里主要因为房租便宜,每个月只需要1800块,虽然比较杂乱而偏僻,离单位又远,但是有地铁11号线祁连山南路站可以坐。
我搬出去以后,大家都忙,离得太远,见一面真不方便,和小爱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其实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自从见面以后,失去了网络的掩护,不好意思再聊诗了——我们是因为聊诗而认识的,因为写诗而熟悉的,离开诗似乎像陌生人一样生疏。另外,我手头一直紧张,即使手头稍微宽裕一些,还掉小爱的两万多块也挺吃力,所以见面也是一种尴尬。
有一年正月,小爱说她在我们报社楼下,问我有没有空下来一趟。当时,小爱穿着宽大的T恤,黑色的,头发散乱地披着,额头上的粉刺更多,像是生了一头的疮,而且显得十分憔悴,也瘦了老了很多,那种总是笑嘻嘻的活力四射的影子一点也看不到了。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咖啡店说,去喝一杯吧?她说,算了,站着聊几句吧。我们就站在阮玲玉自杀的那幢小楼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说:“你还好吧?”她说:“不好。”她说完这两个字,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她擦了擦眼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无限忧郁地说,我估计要离开上海了。我说:你是上海人,不待在上海,为什么呀?我估计应该和那个吸毒的男人有关,据说人一旦染上了毒瘾,再好的家都会废掉。我问,你打算去哪里呢?她说,还不知道呢。
小爱在离开的时候才非常抱歉地说,你的手头宽展吗?如果宽展的话,能不能借我一点?不多,三五千块就行。小爱用的是“借”字,而不是“还”字,似乎我从来没有欠过她的钱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犹豫了一下。我犹豫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么多钱,我刚刚参与了一个十大公园的评选,给报社带来了50万的收入,我分到了几千块的奖金。但是,正在我犹豫之间,36路公交车开了过来,小爱已经挤了上去,消失在茫茫的车流之中。
那是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爱最后一个绝望的眼神,像冲洗照片时放了显影剂一样,随着岁月的推移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了。这引起了我的愧疚之情和恻隐之心,有那么几次我想打电话问问小爱的情况,但是那么久都不联系,如今突然联系,除了还钱,还有别的理由吗?所以我狠了狠心,始终没有打这个电话。
“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想到这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从江南小厨出来,我本来想回出租屋休息,也许昨晚的酒还没有醒,也许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地崩溃,我的头很晕,晕得像一张纸,随时可能飘起来一样。但是我还是掉转了电瓶车,朝着浦东的上钢三村而去。
天气不错,阳光嫩嫩的滑滑的,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似乎迷路了,不去花丛中,却在人流中间飞来飞去。在过去,我喜欢蝴蝶,因为蝴蝶总在寻找着美好的事情,但是现在我看到蝴蝶却有了几分恐惧,我总感觉它是追随自己而来的,或者是从自己的身体里游离出来的。我没有走卢浦大桥,因为非机动车只能走地下,从大桥上通行是违章的。放在过去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违章,只要安全就行。人类制定交通规则的目的就是为了安全。但是现在不同,我觉得遵守人世间的一切秩序,是一件能够证明我活着的非常幸福的事情。我走了上海市第一条越江隧道——乍浦路隧道,来到了小爱曾经住过的小区。
我站在曾经的门前,拨打了一下小爱的电话,但是电话已经成了空号。我就敲了敲,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问:“你找谁?”我说:“我找小爱,我是她的朋友,我能进屋说话吗?”老太太把我让进了门,给我倒了一杯水。房子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床,沙发,摆设一点也没变。我说,我在这里住过……我感觉老太太奇怪地看着我,就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租住过一阵子而已,小爱在家吗?老太太叹了口气说,这可怜的孩子,她已经去了青浦。
我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安慰,青浦毕竟还属于上海,虽然是西部郊区,但是淀山湖、大观园、朱家角古镇,风景优美,又非常清静,是养生度假游玩的好去处,更是亿万富豪们的居住区。小爱说是要离开上海的,如今隐居在了江南的烟水中,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下落。我问,我空了想去看看她,你能说一下她的地址吗?老太太抹着泪说,你知道福寿园吗?
我对福寿园是熟悉的,这是一块有名的墓地,自己以报社记者名义来这里参加过一次活动,好像是阮玲玉的雕像落成仪式,当时还领到了300块钱的红包。福寿园绿油油一片,远远地看上去和公园一样,但是仔细一看就知道,树下、草丛中、大楼的墙壁上,都安放着亡者的骨灰。我心想,小爱从足球俱乐部跳槽到了福寿园,从一块草坪换到了另一块草坪,恐怕是因为墓园里的工资挺高的。
我就问,小爱换工作了吗?老太太告诉我,小爱不是去工作,而是被安葬在了那里。我吓得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安葬?!安葬是什么意思啊?老太太伤心地说,她去世了……
临走之前,我掏出一沓钱递给了老太太,说自己欠过小爱的钱,今天是还钱来的。但是被老太太拒绝了,她告诉我,她并不是小爱的母亲。我不管老太太是不是小爱的亲人,还是坚持把钱留了下来……直到离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小爱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只是为小爱的死感到无比的悲伤,这些悲伤已经淹没了自身的不幸,这些悲伤来自对小爱深深的歉疚。
我又想起了那个绝望的眼神,我隐隐地觉得小爱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具体一点,如果小爱来求助自己的那次,我想尽办法把钱还给她,或者像她说的那样,“借”她那么一点,也许结局就不同了。
我是在中午的时候来到青浦福寿园的,因为临近清明节,下葬的,提前扫墓的,所以人来人往,到处都散落着白色的菊花,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低沉的音乐。我在服务处买了一束鲜花、两根蜡烛和一袋子纸钱,查了查小爱安葬的地址,然后来到了小爱的墓前。
说是墓,其实只有一块暗红色的石碑平放在草地上,石碑上镶嵌着一张小爱的笑嘻嘻的照片,写着小爱的名字和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我记得非常清楚,最后一次见到小爱的那天是正月初七,二十四节气的立春,春节后上班的第二天,阳历是2月3日……我低头一看,果然,小爱去世的时间,正好就在之后的几天。
我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小爱,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只能到另一个世界来还。我献上了鲜花,点上了蜡烛,烧了烧纸钱,然后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心窝,几乎把钥匙按进了心脏。我带着无比的心痛坐在小爱的墓前,唱起了《忘掉你像忘掉我》——
让你减轻
你内疚
生也猜不透
死也猜不透
……
我不知道唱了多少遍,一直唱到了黄昏时分。我打量了一下墓园——刚刚返青的小草,一树树盛开的白玉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一座座形态各异的雕塑,尤其是太阳像泼了一瓢油彩一样,把西边的天空染得霞光一片。我在心里不禁感慨,这里真是太美了,比公园还美,比高尔夫球场还美,甚至比活人住的小区还要美,起码比自己住着的出租屋要美一百倍。
我想,如果能埋在这里,和活着的人,和在上海安家的人,甚至和那些打着高尔夫球的成功人士,有什么差别呢?而且,在这个墓园里,还有一个认识的同样喜欢诗的小爱,如果把自己就埋在小爱的隔壁,与小爱这样的女孩做邻居,将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
我赶紧起了身,来到服务处一问,令我有些沮丧的是,像小爱这样的一块草坪葬,当年只需要两三万块,如今已经飙涨到了十万块。我只能安慰自己,我如果是这座城市的英雄的话,别说被埋进福寿园了,是要被埋进烈士陵园的,而自己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对这个城市不仅没有什么贡献,反而还欠了那么多债务,怎么配埋在这里呢?
我立即想到了老报社的斜对面、江南小厨背后的那块工地,想到了未来的那座88层的浦西第一高,禁不住又会心一笑。
三天后就是清明节,我决定先回一趟陕西老家塔尔坪,最后祭拜一次自己的亲人,也算是和亲人们做一个告别。
临行前的那天早晨,五点天麻麻亮我就起了床,提着一袋子猪肉来到了绥德路祁连山南路交叉口。这些上好的五花肉有十一斤重,是我给一群流浪猫准备的告别晚餐,在菜市场已经让师傅帮忙剁成了碎块。绥德路不长,两边的香樟树非常茂密,尤其是旁边的未来岛公园很美,有两条铁轨架在空中,不时地有火车飞驰而过。
我非常喜欢绥德路,也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地。有一天,下班特别晚,骑着电瓶车走到绥德路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有一只猫带着几只小猫,迈着虎步正在穿过马路。我一时有些兴奋,不但没有减速,反而一加油门,朝着它们冲了过去……我就想捉弄一下它们,但是随着“嘭”的一声,其中一只猫被撞飞了。
我骑着车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那只猫像一个弹珠,在上上下下地跳动着,跳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静止不动……第二天早上,我上班经过的时候,发现马路中间躺着一只血肉模糊的猫,严格意义上来说,被来来往往的汽车反复辗轧,已经变成了一摊肉泥。
我不停地安慰自己,猫是有九条命的。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走过绥德路,我都会看到几只猫,在这条路上神情哀伤地转悠着,它们也许在寻觅着那只遭遇横祸的同伴吧?而我的眼前总会出现上上下下跳动的黑影,我的心就随之而颤抖。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后来只好绕道而行。
麻雀已经叽叽喳喳地叫成一片,我来到了曾经的事发地点,发现那一摊肉泥早已经被风风雨雨冲刷干净,但是上上下下跳动的影子仍然存在。我朝着马路中间投了三块肉,捧着钥匙作了三个揖鞠了三个躬,然后拐进了旁边的未来岛公园。公园里有几只流浪猫在那里游荡着,它们也许醒得早,也许一夜未眠,在忙着觅食吧。我把肉取出来,一块块地投了过去。它们应该是很久没有吃过如此美妙的盛宴,所以激动地撅起了胡子,发出喵喵的叫声。这叫声招来了更多的流浪猫,甚至还有流浪狗也跑了过来。
但是,它们之间,不争,不抢,而是和平分享着这顿意外的美味。它们一边吃一边抬起头,感激不尽地看着我,它们认为这是我的施舍。我则认为自己是还债来的,那只丧生车轮下的猫,也许就是它们的母亲,起码是它们的朋友。
太阳已经彻底升起来了,又是一个温暖的大晴天。从未来岛公园回到出租屋,我把窗台上的一片瓦,装进了袋子里,骑上电瓶车再一次出了门。这一次,我要去的地方是豫园。豫园原是明代的一座私人园林,距今已有四百余年历史,主人潘允端,曾任四川布政使,其父潘恩曾官至刑部尚书。潘恩年迈,辞官告老还乡,潘允端为了让父亲安享晚年,在家宅西面的菜园子里,聚石凿池,构亭艺竹,建造园林,大假山是其中的精华之一,用数千吨浙江武康黄石建成。后来屡屡被毁,园子面目全非,直到1956年起,开始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于1961年9月对外开放,如今成了上海民俗文化旅游地。
建筑可以不停地毁灭与修复,但建筑的灵魂是不灭的,可以一直附在一砖一瓦之上。我装进包里的这片滴水瓦,应该有些年头了,上边生着一层青苔,瓦舌上绘着几朵祥云,瓦身上绘着一条青龙,可谓栩栩如生。世博会召开的那一年,我和一位摄影记者去豫园采访世博小吃节,顺便好好地逛了逛。当我们来到得月楼的时候,我被滴水瓦吸引住了,正好那天下着小雨,雨水正从屋顶绵绵流淌,这让我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家的屋檐,顿时泪流满面……摄影记者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实话相告,得月楼上的滴水瓦太美,我一看呀,就想家了。
那天游人稀少,摄影记者窜至房后,二话不说,手一伸,从屋檐上揭下一块瓦,塞进了我的怀里。摄影记者说,放心吧,江南的千年古镇多,这种瓦到处都是,他们很快会找一片补上去的。我还是非常内疚,觉得太缺德了,起码是破坏文物,但是我实在太喜欢这片滴水瓦,就忐忑不安地带回了出租屋,摆放在了窗台上。每次一想家,我就看看它,聊以慰藉我的思乡之苦。尤其每到夜深人静,月光照进来洒在这片瓦上,感觉像是洒在故乡的屋顶上一样,心随之就安静了下来。
估计是周末吧,豫园里真是人山人海。我直接来到了得月楼,装得像游人一样,先欣赏了一下门前的那副对联——
楼高但任云飞过;
池小能将月送来。
我若无其事地转到了房后,再抬头一看,那个豁口果然被补上了。不过,像新镶的门牙一样,被修补的痕迹非常明显,尤其瓦的颜色是鲜亮的,少了几分岁月流逝的灰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包浆。我等啊等啊,等到了即将关门的时候,才逮到了四下无人的机会……看着重新被插上去的那片旧瓦,堵住了被自己捅出来的这个城市的一个豁口,我欣慰地笑了。
从豫园出来,我实在没有胃口,但还是坐在绿波廊里吃了一笼南翔小笼。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我稍微绕了绕,再次来到了延平路,站在自己第一次住过的楼下,朝着四楼那扇已经亮起灯的窗户看了看。我上了楼,我并非好奇这套房子如今住着什么样的人,或者租金已经涨到了多少。我只是想给对方打个招呼,我们毕竟是在不同的时间同居过的。
我扬起手敲了敲,门始终没有开。我无奈下楼的时候,发现在一楼的楼梯口摆着一个花圈,上边写着“姚老太太千古”。我想起了自己当年住在这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天天孤苦伶仃地坐在楼梯口,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也许就是这个亡故的姚老太太吧?我掏出一百块钱别在了花圈上,然后把电瓶车推到了楼后,停在了自行车库。
我不是抛弃了这辆电瓶车,只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虽然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因为这辆电瓶车不是我的,是我顺来的,说白了是偷来的。我刚来上海的第一年,利用世博会发放的几千块奖金,买过一辆爱玛牌电瓶车。我当时真是太拉风了,不仅骑着它去采访,还骑着它到处游玩,长江口、东海边、淀山湖、佘山、七宝古镇、卢浦大桥下边、黄浦江两岸、苏州河源头,越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越成了我的目标。所以,我去过了普通人没有去过的地方,看到了上海人都看不到的风景。随着自己看得多了,我对这片土地就更加有感情了,也就更加热爱了。
不过,不到半年时间,我的爱玛就被人偷了。我真是太生气了,咬咬牙又买了一辆一模一样的,但是在搬离延平路的前几天,第二辆爱玛再次不翼而飞,原因是自己忘记上锁。我想,会不会是被人借去了,或者是被人骑错了?于是在车库里守候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晚上,发现了一辆电瓶车,同样是爱玛,同样没有上锁,静静地停在那里,像在静静地等着它的主人。我就大大方方地把它骑走了。我很清楚,这并不是自己的那辆爱玛,但是仍然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爱玛,是别人还回来的爱玛。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拍了拍“归还”给别人的电瓶车,像拍了拍一个好兄弟的肩膀,然后笑了笑说:“谢谢啦,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一夜无话,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收拾了几件衣服,提着行李再一次出门,坐着公交车朝着闵行那边而去。因为从上海到老家没有直达的火车,我要去乘坐每天只有一趟的大巴。我在换乘公交车的时候找了一家超市,买了几包大白兔奶糖和几瓶石库门老酒,这是给父亲、母亲和哥哥准备的,也是给自己准备的。亲人们在世的时候,我每次回家过年都带着这几样东西。这些东西都是乡亲们喜欢的“上海制造”。
大巴走到河南南阳的时候,我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块石头,带着几分羞愧一下子浮了起来。我赶紧下了车。此时的天已经彻底黑了,我站在汽车站的大门口,给一个叫林虹的女人打了一个电话。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主动联系林虹了,但是林虹每年秋天都会寄两箱猕猴桃给我,每年春节都会雷打不动地发一条短信,给我拜年,说一声谢谢。林虹之所以如此惦记着我,那是世博会结束后的第二年六月,我在报社接待了一个求助者。这个求助者就是林虹,她一见我,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说自己的两个女儿,双胞胎,十一岁,姐姐叫大大,妹妹叫小小,同时患上了白血病,家里变卖了所有的财产,只能勉强支撑一个孩子继续留在医院接受治疗。两个可怜的孩子非常懂事,姐姐希望救妹妹,妹妹希望救姐姐,都想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对方。
林虹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眼泪巴巴地说,谁救了我的孩子呀,我就嫁给谁。我同情地问,你已经嫁人了吧?林虹说,我老公几年前发生车祸去世了。我说,遇到一个糟老头你也愿意吗?她说,愿意,只要能救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我说,这和买卖婚姻有什么差别啊?!她红着脸说,那我就以身相许!
我去医院采访了医生和大大、小小,被两个可爱的孩子深深地打动了,就熬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二天就写出了一篇长篇通讯,题目叫《母亲欲“卖身”救女,大大小小先救谁》。文章见报以后,立即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市民们纷纷献爱心,电视台做了一次公开的募捐活动,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捐款达到六十万元。
两个孩子的医疗费就这样解决了。她们住院期间,我有空就往医院跑,借着追踪采访的机会,帮忙照顾一下,拿药呀、交款呀、取化验单呀、端汤倒水呀,有时候还接替林虹陪护那么一晚。不知道情况的,纷纷夸我是一个好爸爸。林虹有些不好意思,让大大、小小不要叫我叔叔,干脆叫我干爸算了。
在捐款的过程中,发生过一个插曲。有一位年过七旬的退休干部,给我写了一封信,表示他已经丧偶,林虹不是说了嘛,谁能救大大、小小她就嫁给谁,如果林虹愿意嫁给他的话,他愿意把一生的积蓄拿出来。他在信里夹着三千块钱,委托我转交给林虹,算是表达一点他的诚意。我打电话给老干部解释了半天,说林虹怎么说是一回事,到底能不能嫁又是另一回事,捐款的人那么多,而林虹只有一个。老干部挺痴情的,又纠缠了好多天,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当时的捐款像雪花一样,加上我手头有些紧,也就顺手花掉了。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在世纪佳缘网认识了一位护士,两个人约好了在浦东的八佰伴见面。护士姓兰,上海虹口区人,从照片上看,长得小巧玲珑又清纯可爱,像唱“酸酸甜甜就是我”的那个歌手。我特别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不过,心里挺自卑的。先不说工作,也不说是哪里人,单单从外在条件看,两个人站在一起不般配,一个绝对是天上的仙女,另一个是臭水沟里的癞蛤蟆。尤其自己身上穿着的皮夹克,还是从西安带过来的,实在太土气了;脚上穿着的一双皮鞋,底子被磨得左高右低,走起路来像个瘸子。
但是我不想轻易放弃,万一“灰姑娘”的童话故事在自己这个男人身上发生了呢?于是,我想好好打扮一下,但是跑到巴黎春天一看,像样点的一套西服、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和一双皮鞋,紧紧巴巴地需要两千块。自己囊中羞涩,这可怎么办呢?我一咬牙,为了心仪的女人,就把人家老干部的三千块爱心捐款,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正式约会的时候,小护士把我领进了一家意大利餐厅,自顾自地点了一份什么牛排,又把剩下的一千块给花光了。此后,小护士又约了我两次,因为我根本消费不起,都以自己忙着上班为由而推辞了。
花掉别人的三千块钱善款,钱虽然不多,但是性质实在恶劣,所以我的良心受到了极大的谴责。后来,我想找机会还回去,已经没有这个勇气了。
林虹接到我的电话,惊喜地问,她干爸,你来南阳了对吗?我说,对啊,我在南阳汽车站呢。林虹很快就骑着摩托车来了,激动地接过我的行李说,你真是稀客啊,不会是专门来看我们的吧?两个孩子常常念叨你这个干爸,吵吵着什么时候去上海看望你呢。我就问,她们现在高中快毕业了吧?林虹说,去年已经考上了大学,你是她们的偶像,她们立志要当侠肝义胆的记者,所以就都读了郑州大学的新闻专业,我现在就把她们召回来。林虹说着,就要拨打电话。我说,既然孩子不在家,那就下次吧。
我确实是想见见大大、小小,这两个孩子能够获得帮助,毕竟是我记者生涯里干过的最得意也是最欣慰的事情。不过,我之所以要在南阳下车,是有更重要的一桩心事需要了结。
我从身上掏出了三千块钱塞给了林虹。林虹说,她干爸,你这是干什么啊?我说,你拿着,给孩子们上学用吧。林虹说,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的钱我们怎么能花啊!而且吧,我给她们找了一个后爸,我们开着一家水果超市,这几年生意还算不错,所以如今的日子挺好过的。
我站在夜色中,真诚地对林虹说,你拿着吧,这不是我的钱,其实是人家的捐款。我说完这句话,不论林虹怎么挽留,还是执意走进了汽车站,再次爬上了一辆从南阳开往西安的班车,我的老家丹凤县就是这趟班车的中途一站。
我是清明节当天中午回到塔尔坪的。塔尔坪这个村子不大,就二十来户人家,除了几个吃公家饭的人,其余的差不多都在外边打工,去西安,下武汉,我走得最远,这个远是距离意义上的,也是精神层面的,主要因为上海不仅有高楼大厦,而且听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一个临海而居的城市。
山里人最讨厌的是山,最羡慕的是水,全世界的水都去了哪里?流到海里去了!所以上海有一句话叫“海纳百川”。塔尔坪也不例外,我们流的汗、撒的尿,最后顺着丹江、汉江、长江,流到人家上海去了。乡亲们对上海像对天堂一样神秘,见到我问得最多的,都是和海有关的话题,比如海看不到边吧?比如海里有没有猪那么大的鱼呢?比如,小河里的水,昼夜不停地流到海里去了,那海里的水装不下了怎么办啊?我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只能呵呵一笑。我去海边玩过几次,还去过一次洋山深水港,但是对于海的疑问更多,比如为什么是“上海”而不是“下海”,却一点也不影响上海给我带来的荣耀。
塔尔坪已经不比以前那么热闹了。以前的这个季节,老老少少全部出动,搬一只小凳子坐在绿油油的麦地里,一边薅草一边嘻嘻哈哈地聊天,这种场景是一年中最浪漫的时刻。但是如今一片寂静,我从村子中间穿过的时候,发现许多麦地已经荒芜,家家关门闭户,别说人了,连一条狗一只鸡也没有遇到。
我回到自己的家,那就更清冷了,大门上不仅挂着锁,院子里还长出了一片蒿草……我的心头袭上一阵悲凉,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我从胸口掏出钥匙,在手中捧了一会儿,然后再吱扭一声把门打开了。
我从家里取出一把头和一把铁锨,直接来到了塔尔坪的坟地,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哥都先后埋在了这里。毕竟已经是初夏了,坟地已经开满了野花,最多的是金黄色的连翘花。我意外地发现,父亲、母亲、哥哥的坟头上已经插上了清明吊子,随着一阵风吹过,在轻轻地飘扬着。这是谁干的呢?我正犯着嘀咕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瓮声瓮气地喊了自己一句:元、元、表、表哥……我朝着声音一看,竟然是夏春花!
夏春花,礼貌一点的叫法是智障人,而在村子里大家都叫她“傻子”。她安静的时候,和正常人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说话吐字不清,经常流着口水,手脚反应迟钝,尤其是走起路来,打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比方,像电影里演出的僵尸。夏春花是我好多年没有联系过的小学同学,准确地说我们同学了两年时间,那两年的时间她都坐在我的前排。我们的座位是按照身高来排定的,我总以为她应该比我矮,但是慢慢地发现并非如此,我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她比我高出了半拃。
我就好奇地问,夏春花,你比我高,怎么坐在我前边了啊?她就神秘地告诉我,那是因为每次排座位的时候,她故意低着头弯着腰屈着腿,目的就是想和我同桌,但是矫枉过正,不幸地坐到了我的前边。我就问,和我同桌有什么好处吗?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就起哄,夏春花呀夏春花,你不会是喜欢陈小元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只是发现夏春花的马尾巴辫子天天变着花样,扎着红的蓝的绿的白的非常好看的蝴蝶结,上课的时候就像一只蝴蝶在我眼前飞舞一样。尤其是到了夏天,她穿着浅黄色连衣裙,格外像一只蝴蝶落在一片油菜花上。我经常伸手捅捅她的背,说挡住了我的视线,害得她经常缩着脖子或者歪着脑袋。有一次,我隐隐地发现,她的后背上有一个粉色的弧线,就很迷茫地问同学,那是什么?同学就告诉我,那呀,叫扣肉,打一个谜语。我猜了很久,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猜出了谜底,扣肉的意思就是“胸罩”。
其实,夏春花的家不在塔尔坪,而在一百多里外的河南卢氏,她的爸妈要去西安打工,在四年级的第二学期,把她转到了塔尔坪小学,寄宿在她的外婆家。她第一次见我,就告诉我,按照辈分她应该叫我表哥,所以她总是甜甜地一口一个“元元表哥”地叫。她的外婆家就在我家隔壁的隔壁,每天早晨她会静静地等在我家的门口要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了她又静静地等在学校门口要和我一起回家。她每次一叫“元元表哥”,其他的同学就起哄,唱起了“妹妹你坐船头”;大家偶尔没有看到她,就笑着问我,你的小媳妇呢?
我不得不承认,夏春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世界上长得最漂亮的。对了,像什么呢?像山坡上开放的映山红,粉嘟嘟地开在我的面前,令我的心怦怦乱跳,但是别人的取笑又搞得我恼火极了。我认真地告诉夏春花,以后别再跟着我了。夏春花说,元元表哥,为什么呀?我说,你以后也别叫我表哥。夏春花说,那我叫你什么呀?按照辈分就应该叫你表哥啊。我说,你就叫我名字吧。夏春花说,好吧,元元表哥……
我和夏春花失联是六年级那年的夏天,当时离小学毕业还有半个月。但是我们失联的原因,不是因为毕业,而是因为一次意外。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我准备上山采摘野杏子,那时候的野杏子还没有成熟,不过,青青的,酸酸的,吃起来特别过瘾。吃过了早饭,我准备上山的时候,夏春花就紧紧地跟着我。我说,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啊?她说,因为你是我的表哥,我是你的表妹呀。我说,为什么表妹一定要跟着表哥啊?她翻了翻白眼,说,因为,因为,表哥和表妹是亲戚呀。
我说,我们躲猫猫吧,你找到了我,我就带着你。此时,正好经过夏春花外婆家的门口,我知道她外婆家有一扇后门,可以直接通向后山。我一下子钻了进去,正准备从后门溜出去呢,发现夏春花已经堵在外边,正透过门缝朝里看呢。我突然把门一开,再使劲一关,夏春花像一个皮球一样,朝前打了一个趔趄,又被“嘭”的一声弹了出去。我十分得意地笑了,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了。
那天中午,我摘到了很多野杏子,就专门留下一袋子,准备送给可怜巴巴的夏春花。第二天上学,我把野杏子偷偷地塞进了她的桌斗里,激动而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出现。但是几节课过去了,面前的位子还是空荡荡的。直到中午下课的时候,我才听到了老师们的议论,是关于夏春花住了医院的事情。我就问,她为什么住院啊?老师说,她晕倒了。我紧张地问,她为什么晕倒了啊?老师说,不清楚,听说她撞上了墙。
我的脑子嗡嗡直叫,昨天躲猫猫的时候,随着门一开一关,只听到夏春花哎哟一声惨叫……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忐忑不安地等到了放学,但是夏春花的外婆家没有人,门上已经挂上了一把大锁。那时候,我的母亲和哥哥已经去世,只有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我回家告诉父亲,夏春花生病了,我想去医院看看她。父亲说,她生病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我躲躲闪闪地说,她是我的表妹呀。父亲说,这算哪门子表妹啊,你老实在家待着吧。
直到很多年过去了,父亲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夏春花变成那样不怪你,那都是她的命……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害了夏春花的事情有四个人知道,我、父亲、老天、应该还有夏春花。只是夏春花和老天一样,从来都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而已。
从那天起,夏春花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我也没有真正地见到过夏春花,断断续续地听到的消息是,夏春花昏迷了六天六夜,醒过来已经变成了智障人。天长日久,大家不再叫她夏春花,提起她就说,她呀,那是一个傻子。我在初中毕业和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去过两次河南的卢氏,找到了夏春花的家。夏春花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门前。我真想走上去,说一句对不起,但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只好远远地看了几眼,就十分内疚地离开了。
我到上海工作以后,有一次回家过年,又去了一趟卢氏,但是始终没有看到夏春花。我估计她已经嫁人了。但是邻居大婶说,她呀,毕竟是一个傻子,想嫁出去太难了,前几年上门提亲的不少,不过,要么缺胳膊断腿,要么一大把年纪死了老婆。我就问,她是不是随父母打工去了?大婶说,手脚不灵活,打屁的工啊。
大婶叹着气告诉我,夏春花上山去了,她不管天晴下雨,天天爬上方圆最高的一座山,独自坐在山顶上,笑呵呵地望着远方。有人就问她,你看什么呀?她有时候说看山,有时候说看云,有时候说看太阳,有时候说什么都不看。再后来,大家懒得问了,她反而问人家,你们知道山那边是什么吗?别人说,山那边还是山。她就笑呵呵地说,错了,山那边是海,海那边是上海,我表哥就在上海……大家开始不知道她所说的表哥是谁,以为傻子说了一句傻话而已,后来才弄明白了,她嘴里的这个表哥是塔尔坪的陈小元,在上海那边当记者,传说像神仙一样,是坐在空中上班的,而且推开窗子不仅可以摸到白云,还可以看到深不见底的大海。
夏春花正在我爸妈的坟头拔着草,远远地看上去和二十多年前一样,依然梳着两根辫子,但是瘦弱、小巧,不再粉嘟嘟的,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我走近了才发现,她毕竟也是奔四的人了,鬓角已经一片斑白,尤其那张脸,眉毛、眼睛、嘴,扭曲得比较厉害,没有一样是端正的,像被岁月揉成一团的纸。
我伤感地问,我爸妈坟上的清明吊子是你挂的?夏春花激动地比画了半天,使劲地点着头,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呀,你不认、认识我了吧?我说,我们是同学呢,怎么不认识呀。夏春花说,我还要,叫你、你表表哥呢。
两个人坐在坟地里,悲喜交加了半天。我拿起头在父母的坟边挖坑。夏春花帮不了忙,在旁边急得团团转。等一个坑挖好了,她笑呵呵地问,表表哥,你是要栽、栽树树吗?我说,差不多吧。她又问,你想栽、栽什么树呀?我看了看满山的连翘花和飞来飞去的蝴蝶蜜蜂,笑了笑说,我啊,最想栽的是连翘树,金灿灿的多好看呀,不过,我现在不是栽树,我挖的是坟。她再问,你给谁挖坟呀?我说,我给自己。
按照塔尔坪的习俗,活着的人有一座坟并不稀奇,尤其是在36岁大寿的时候,可以挖一座坟来冲冲喜。她就笑呵呵地说,你给我,也挖一个,行、行吗?我笑着说,你还年轻着呢,凑什么热闹啊。她瘪着嘴告诉我,我们同年同月生,都是36岁呢。我真想告诉她,她和我是不一样的,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最后还是忍了忍说,你不是塔尔坪的人,还是回卢氏去吧。她说,我不,我偏、偏要在塔尔坪,而且还要睡、睡在表哥、哥的旁边……
当初,我听到她嫁不出去的消息的时候,我的心头确实闪过了一个念头:她算是我的青梅竹马,把她娶回来的话也是不错的,何况她变成“傻子”完全是自己造成的。我不再吱声了,就挨着自己的那个坑又挖出了一个坑。她呵呵地笑了,指着两个坑说,表哥,你看看,这两个坑,像不像夫妻?
我苦笑了笑,取出自己带回来的一套衣服,摆放在了其中的一个坑里。这套衣服,包括一套西服、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和一双皮鞋,除了和姓兰的小护士见面的时候穿过一次,就一直放在那里,不是我不喜欢穿,而是我舍不得穿。我偶尔拿出皮鞋擦一擦,把西服挂在太阳下晒一晒,想留着下次相亲的时候甚至是自己结婚的时候再穿,但是一直都没有机会。直到这次回来,我突然有了灵感,这套衣服似乎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我看着放在坑里的这套衣服,真是太满意了。除了没有棺材以外,多么像下葬的时候有一个人躺在坟里。我得意地告诉夏春花,这就是所谓的衣冠冢,很多有名的人,比如杨贵妃、孙中山,他们的坟墓里埋着的并不是尸体,而是衣服……夏春花似乎领会了我的意图,把自己身上穿着的黑裙子,笨手笨脚地脱了下来,然后放在了自己的那个坑里。她也得意地说,表哥哥,这是不是更像夫妻啦?
她把我一下子逗笑了。初夏的风有些凉,我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身体,像我们年轻时候一样舒心畅快地笑了。她看到我的笑,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条小背心,几乎是光着身子站在风中,一着急就钻进了旁边的花丛中。我把裙子从坑里取了上来,好好地给她穿上,有些心疼地说,夏春花,你傻不傻啊?!
我是在太阳落山之前把那两个坑填平的,而且从旁边的小河里搬来一块石头,找来一个凿子和一个锤子,在石头上刻了一行字:陈小元墓之一,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我一无儿女,二无妻室,立碑人写谁呢?我想了又想,在这个世界上能写上自己墓碑的人,如今只剩下夏春花和自己了。写夏春花吧,让别人看见了,肯定会胡思乱想的;那就写自己算了,虽然看上去太奇怪,总比一片空白的好。最后,我又刻上了几个小字:立碑人陈小元。夏春花不满地说,元元表哥,怎怎么只有你,没没有我的名名字呀?我笑了笑说,你的名字等以后再说吧。
我看着自己给自己隆起的一座新坟,摸着石头上的“之一”两个字,不免欣慰地一笑。我明白,不久的将来,在上海那座繁华的都市就会出现“之二”,到那时候,埋葬的就不是衣服,而是我真正的肉体。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打工者,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将成为拥有两个碑的人,这简直太牛×了!我想起某位诗人写下的诗——
我漂泊的一生需要两个坟墓
一个用故乡的黄土掩埋我的影子
一个用他乡的火焰焚化我的肉体
我在此立下一份遗嘱,在我死后
仅剩下一把骨头与几朵白云的时候
请不要让我自己和自己分开
在那块金色的麦地里无名的小河边
为我的肉体与灵魂再安排一次重逢
让它们相互拥抱一下
相互搅拌一下
我这世上最弱小的一根杂草
怎么经得起凌厉的风
怎么撑得起两个碑
天黑了,山头挂着的蛾眉月在慢慢下落。我拿出大白兔奶糖摆在父母和哥哥的坟前,再拎出石库门老酒洒了洒,然后拿出一捆火纸,跪下来烧了烧,各磕了三个响头。我没有忘记祭拜自己,我跪在刚刚隆起的坟前,给自己也烧了几张火纸,而且一边烧一边念叨“陈小元捡钱”。按照民间的说法,去世的人一被念叨,亡魂就会飞回来把钱捡走,火苗越旺、越欢快的话,表明捡钱的人越高兴。
我看着跳动的火苗,似乎这个陈小元根本不是我,我不过是陈小元的一个后人。夏春花则一直跟着我,我跪下她就跪下,我烧纸她就烧纸,我念叨“陈小元捡钱”,她也念叨“陈小元捡钱”。她烧着烧着,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就问她哭什么呀?她就告诉我,想到元元表哥死了,她就特别伤心。我说,我还没有死呢。她呆呆地盯着我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对对呀,表哥你还活活着,埋埋着的只是,你你的衣服!
两个人祭祀完毕,我才告诉夏春花,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夏春花听了,急得哇哇直叫,在身上摸了半天,然后从坟前拿起一个大白兔奶糖,剥了糖纸,喂给了我。我也剥了一个递给了她。她高兴地说,真,真,甜……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坐在坟头聊了聊,哪个同学变成了骗子,因此发了财;谁在建筑工地摔断了双腿,干脆当了乞丐;有人为了留在城里,嫁给了一个老头。我几次都提到了躲猫猫,夏春花却迷茫地说,躲猫猫是干什么呀?我怎么一点点也不记得了呀?
我们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说,听着蛐蛐的叫声,闻着淡淡的连翘花香,吃着大白兔奶糖,喝着石库门老酒,默默地看着群山。当然,夏春花时不时地就会问到上海,我聊得最多的也是上海,几乎把上海这座城市和自己在上海这么多年的经历讲了一遍,尤其是这些天,如何去吃燕窝鱼翅,如何在酒店认识了白玉,如何愧对网友小爱,讲得特别特别仔细。
我还拍了拍屁股底下的石碑说,刚刚埋进去的那套衣服,你看看是不是挺漂亮?她告诉我,我穿上的话,那一定很帅,像新郎官一样。我就告诉她,像个王八蛋还差不多!这套衣服是自己贪污别人的救命钱买的。我唯一隐瞒的,是自己被判了死刑,已经活不了几天。而是内疚地告诉她,我欠这个世界的,尤其是欠她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那天晚上,我还给她唱了几遍《忘掉你像忘掉我》——
忘掉你
像忘掉我心
生死也为情
是否不会有
……
我唱着唱着,忍不住流了几次眼泪,露出过欣慰的微笑,也吐过几次血,只不过都被夜色淹没了。
我们在自己的坟头一直坐到了天亮,然后我就直接离开了。临别的时候,我的行李箱已经空了,自己再也用不着了,我就放了一张存折送给了她。夏春花很高兴地拖着行李箱,把我送出了塔尔坪,又送到了镇上。夏春花呜呜地哭了一路,我也忍不住哭了几次,说你和我一起去上海逛逛吧,你还没有去过上海呢。夏春花摇了摇头,说她已经去过好多次,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大锥子一样的东方明珠,烧火棍一样的南京路,火钳一样的卢浦大桥,曲里拐弯的黄浦江,一眼望不到边的海,真是太美了。
我很吃惊地问,你去过上海?夏春花就说,是呀,每天都去一次,看见元元表哥像神仙一样坐在半空中……前往县城的班车已经启动了,而夏春花还在后边不停地追着,她一边追一边号叫,我听不清她号叫的内容,似乎在叫着我的名字,又像是放声大哭。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下了车,然后追过去,把自己家大门的那把钥匙,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捧在手心念了念“阿弥陀佛”,然后挂在了夏春花的脖子上。
夏春花顿时安静了下来,捧着那把闪闪发光的钥匙,像捧着她毕生的幸福,而且口齿清晰地朝着重新上路的汽车喊道:元元表哥,我等着你回来呀!你回来我们躲猫猫啊……
我是第二天坐着大巴返回上海的,四月初的江南还没有完全进入闷热的潮湿的梅雨季节,倒是一年中比较舒服的最后几天,鸟语花香,风清气朗,不冷不热,如果作为一幅山水画,那真是美极了。我一下车,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画中,顿时生出了无限的留恋。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在回到上海的第三天下午又去了一趟医院。我本来想再检查一遍,万一误诊了呢?万一出现奇迹了呢?我虽然做了几件惭愧的事,但总体上不是什么恶人,甚至还算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上天不应该如此惩罚自己。
我刚刚走到医院门口,又吐出了几口血,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差不多昏倒过去。医院的保安上来扶住了我,问需不需要帮忙?我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谢谢。我靠着一棵梧桐树坐了半天,还是从医院离开了。我的身体告诉我,死神在一步一步逼近,而且越来越近了,差不多已经爬上了我的头顶。我似乎听到了一种类似于风雨来临时的那种沙沙的脚步声。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宝杨路码头。这里是长江入海口,曾经有不少轮渡前往崇明岛、长兴岛和普陀山,随着苏通大桥和长江隧道的修通,这座码头也就基本荒废了,在旁边重新建了一个时尚漂亮的国际邮轮码头,经常会有泰坦尼克号一样的环球旅游的邮轮停靠在这里。我曾经多次来过宝杨码头,有一次是坐轮渡去崇明东滩游玩,有两三次是专门来看长江和东海的,因为我们塔尔坪的小河就是通过长江流入了东海。当初,我站在码头,看到浑浊的江水注入大海,心想也不过如此,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丽。
我在宝杨路上买了两瓶石库门老酒,然后找到一个僻静的沙滩坐了下来。此时已经涨潮了,也起风了,浪很大,啪啪地拍打着江岸,夕阳红彤彤地照着,把海鸥与过往的轮船都染成了红色的。我这才发现了长江与大海的悲壮之处,马上想到了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曲,终于理解了什么才叫: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来宝杨码头是为了度过人生的最后一夜,也是为了看一次日出。来上海已经十年,三千六百多天,三千六百多次天黑天亮,我竟然还没有真正地看到过日出。我坐在沙滩上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早晨,这里果然不一样,太阳像一条鱼,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然后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我看完了日出,才打电话给白玉,希望两个人再见一面。白玉是两个小时以后来到码头的,太阳从地平线已经升上了半空,变成一个红色的气球,软软的、薄薄的,一根针就能把它扎破。这多么像一个人的生命,生命看似顽强,有时候还真是如此脆弱。白玉看我虚弱地靠着一块礁石而坐,在阳光的照射下,目光呆滞,面容苍白,面前吐着一摊鲜血,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不就是她母亲去世前的样子吗?
白玉靠着我坐了下来,眼泪哗哗地流,问,大叔,你到底怎么了啊?我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啊,要死了,我和你妈一样得了肝癌……她伤心地问,你不是说那是误诊吗?我勉强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存折说,你收下吧,给你妈看病。她说,谢谢你,已经用不着了,我妈已经不在了。
我的目光顿时暗淡了,说,那就作为学费,你继续上学去吧,复习复习报考明年的研究生。她哭着拒绝了,哀求我说,我送你去医院吧。我说,没有人陪,那多孤单啊。她说,我陪你。我说,我开玩笑的,你如果愿意的话,帮我一个忙好吗?你带着我去兜兜风吧。
我要叫一辆出租车,白玉想扫一辆单车。最后,我们还是选择了公交车,在上海缓缓地穿行着。我们去了我最留恋的曾经奋战过的两家报社,也去了我认为最漂亮的外滩和玉佛寺静安寺,这都是死后,灵魂会重游的地方。我们是在中午的时候来到老报社楼下的,可惜斜对面的江南小厨已经消失,老房子已经被拆光,废墟上到处扔着砖头、破碗、旧衣服、老挂历和散架的门窗,工地上已经挖出了几个大坑,从坑里伸出许多钢筋。我当记者的时候,采访过这样的工地,这些坑的名字叫桩洞,是盖房子最重要的环节。这些桩洞将被水泥浇灌、填满,最后成为高楼大厦的基柱。
我指了指艺海大厦告诉白玉,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就在上边当着牛×烘烘的记者;我又指了指对面的那块空地说,那里曾经有一个小饭馆叫江南小厨,厨师叫小广东,做出来的饭菜好吃极了;我还说,前边的那些大坑叫桩洞,我想去看看这些桩洞到底有多深。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工地,但是我突然又犹豫了。这里将是浦西第一高、88层漂亮的地标,许多人眼中的风景,我怎么可以选为自己的葬身之处而破坏了它的美呢?
我突然想到了垃圾焚烧厂的第二期工地,那里离自己的出租屋不远,似乎和自己的身份比较匹配。白玉带着我来到这片工地的时候,果然也有许多桩洞,而且已经开始浇灌。
天变了,下起了毛毛细雨。四月的天变得很快,或者是所谓的“东边日出西边雨”。上海这座城市就这么酷,哪怕同一条马路同一条巷子,天气也常常完全不同。从出租屋楼下经过的时候,我指了指四楼的那扇窗户,说那是我的出租屋。我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串钥匙,也是我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把钥匙,然后递给她,笑了笑说,麻烦你,把它交给房东,钥匙环就送给你留个纪念,这是我最后的礼物……我又问白玉,你再帮我一个忙好吗?她说,你尽管说吧。我递过去一个信封,充满感激地告诉白玉,你回去再打开吧。
我朝着最大的那个桩洞走去,我走得非常慢,还被不时地绊倒。白玉想过来扶我,被我拒绝了。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不远的出租屋,看了看远处隐隐约约的高楼大厦,看了看那根插进空中的烟囱,烟囱上正在冒着滚滚的浓烟。那是垃圾处理厂一期,正在处理着这个城市的垃圾……我知道,在面前的这个桩洞上将会建起另一根烟囱,也可以说将会建起一座自己的纪念碑。想到这座纪念碑将那么高大那么威风,我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跳,不,是走!我走进桩洞的那一刻,抬起头仰望了一下天空。此时的天空如烟如雾,有几片乌云浮着,像一幅已经完成的水墨画……我在一点一点地坠落,烟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随着我的下降而呼呼上长,它的尖顶终于把这片天空戳出了一个窟窿,似乎一下子戳入了另一个世界。
泥浆从搅拌机里倾泻而下,转眼就把地上的那个桩洞灌满了填平了,把一个叫陈小元的打工者的一生抹去了。我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出现,又好像永远被这个城市所铭记。有一句低沉的歌声从地下传了出来——
生也猜不透
死也猜不透
……
白玉已经不是喜欢王菲的一代,所以并不知道被埋藏的这首歌,来自王菲的成名专辑《十万个为什么》。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颤抖着打开了那个信封,发现除了被她拒绝过一次的存折,还有几句类似于遗嘱一样的话。
冬去春来,第二年清明节的时候,那根大烟囱就建起来了,有人在威武的大烟囱上,除了看到焚烧垃圾而产生的有些刺鼻的滚滚浓烟之外,惊奇地发现了几行字,还以为是涂鸦艺术呢,但是和墓碑的设计一样,是雕刻上去的,并且用油漆描成了红色:陈小元墓之二,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
不过,与一千三百公里外的塔尔坪不同,立碑人不再叫陈小元,而叫白玉兰。大多数人看到“白玉兰”三个字,都不会以为是一个人的名字,首先想到的是一种花。毕竟这是上海的市花,每年春天的时候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会白生生地开成一片。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目前寄居上海。70后业余作者,写有“进城系列”小说集八本,长篇小说《止痛药》《浮生》,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散文集《月光不是光》,长诗《醒神》《天鹅颂》。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六届柳青文学奖,中长篇小说多次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年度好小说。主持中国文化艺术大家“上海访谈”栏目,已经推出作家、戏剧家、艺术家200余人,执行主编《文化酵母》《光的方向》等“对话百家”系列丛书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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