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2024-08-27 00:00蒋在
北京文学 2024年8期

1

打开门以前,她贴在门上听了很久是否有脚步声经过,虽然这么晚了,不会有人出门,但是万一呢?

如果她打开门,她的不安、狼狈、肿胀,都会从这些缝隙里流出来,流进过道里,所有邻居都会看到、摸到、闻到。可是如果不开门,不去清理门口被他撕碎的对联,明天早上大家出门看见,都会好奇他们家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张森是知道她害怕又羞耻于这些事的,这也是在他们结婚后好几年,张森才摸索出的她的软肋。她越怕别人知道,张森的声音就会越大。她会开始哭闹,苦苦哀求让他小声一点,即使发火也小声一点,不要让别人听见,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家长里短,不然这相当于在别人面前衣不蔽体。

就像她看见微信视频号里讲的那样,那个访谈里某著名导演夸自己的妻子识大体,她只要没想和这人分开,她就会把一切错误归结为对方的淘气,并且从不埋怨,也不指责。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一个女人能够做到这样,那她需要花多长的时间去接纳这背后的伤害呢?

最开始她不明白,后来结了婚,慢慢才知道大多数女人,都会对自己家的事情闭口不提,为了维护整个家的体面和自尊,牙齿打掉了要往肚子里咽,不要把自家的事抖出去拿给别人当饭桌上的谈资和笑话。

这些类似于:你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听说……就像一个个发射出去的火簇,迅速点燃可以被点燃的物体。大家隔得太近了,一双双瞪大了的眼睛,伸得长长的耳朵,都在每一个缝隙里藏着,像蜗牛的触角忽远忽近,探究着别人家门后的那个秘密。

“每个人都会有缺点,要学会看见别人的长处。”她母亲总是这样说。

张森从没有过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也不把外面的情绪带回家,不向她主动发难,所以他不生气的时候堪称完美。

其实多数时间里先发怒的是她,她带有女性天生爱抱怨、爱挑刺的特点,让张森在和她的相处里小心翼翼,以退为进,但毕竟这样的生活是不健康的,张森需要发泄出来,如果他不发泄出来会憋出病的,他们的婚姻也会迅速地坏掉。

所以最后张森才没有控制住,才会对她动手,如果她不去惹他,他就不可能这样失控,他从来没有在外面失态过,哪怕对打扫卫生的阿姨、快递员都是客客气气的。除了爱动手之外,他其实做得都挺好的。真的。

再说了,谁家不打架呢?谁家都会打架,男人打女人,女人打男人,还有的是双方互殴。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各种各样的情况都不让人意外,只是没有人提罢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家暴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她清楚这一点。但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她也有错,这次是她先抱怨他为什么又去打德州扑克打到凌晨四点才回家,是她不停地挨个打他朋友的电话找他回家,他平时上班压力这么大,难道不能和朋友去放松一下吗?他又没有去做任何违法的事情。

“你要知道,你再这样无理取闹会把我逼疯,我一定会把你杀掉。”他大声地威胁她,“这一点你一定要让你父母知道,我警告过你。不要说我没有说过。”

怎么可能?她从不相信他会动手杀了她,就像过去她从不相信他会对她动手一样。如果你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对她动手呢?

后来她也意识到,这件事和爱不爱之间没有冲突。她回忆起冲突过程的时候,让她感觉到心跳加速,好像在观看别人的梦境似的。只是这种乍一看对的逻辑,再细想根本不可理喻。

那为什么她能够坦然地接受这一点呢?她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家庭,生长的环境,从小对她的打骂、暴力,让她麻木,接受了这些事,让她知道这些在亲人、爱人之间是可以被原谅的。伤害就是缝制在爱之中的,不然她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明明说的是爱,但为什么她却总是这样遍体鳞伤。

她记得父母打斗的场面。那天她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他们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摔碎好几个碗了。她的出现,并没有让她父母之间的互相谩骂与羞辱暂停。然后,她记得她坐在沙发上,母亲突然冲进了厨房,只听见“咚咚咚”的好几声,声音变得越来越清脆,当她进去看的时候,她看到母亲拿着擀面杖,一坛子酸汤被一棒一棒地敲碎,里面红色的糟辣椒顺着瓦罐流出来,流到地板上,黏黏糊糊的。

那是母亲最爱吃的奶奶做的酸汤,好像是因为回家过年的事俩人吵起来的吧,敲碎那个就意味着母亲想要和父亲家彻底决裂。母亲说:“我背不动了,你们全都在我的背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尖叫,大哭,父母让她闭嘴,不许哭,不要影响了他们在这件事上的专注。然后他们又扭打在了一起,爸爸的裤腿上还沾了红色的酸汤,把深蓝色的裤子染成了更深的颜色。接着母亲拿起一把橘黄色手柄的水果刀,刺向正要开门准备离开家的父亲的背部。

她记得那把刀,记得这把刀的印象比记得她父亲背上的那个伤口的样子还要深。

那把水果刀曾放置在煤气灶旁边,因为太过于接近,橘黄色的塑料手柄开始熔化,然后边缘变成了一条黑色的线。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上面有一些熔掉的气泡,像某个人的脸,去戳的时候,却硬硬的,没有办法戳破,或是捏回原来大致的形状了。她曾经还用这把水果刀切苹果时切到过食指,血从手指上顺畅地滑下来,根本看不到伤口的大小,她胆怯地去找父母,希望他们不要生气,她用刀切到了手指。

那天中午,她的父母很温柔,没有对她偷偷用刀的事情进行责备。伤口并不大,用碘伏消毒和进行简单的创可贴包扎后,父母将她抱上了他们的床上,她躺在爸爸妈妈中间,她的父母温柔地彼此交谈着,她觉得安稳又舒心。

然后日子周而复始,父母和好,然后再打起来,她在这样的日子里早已形成习惯,想着总会好的。

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他们依然在一起,没有说过分开。所以她或许天然地认为这件事,这些暴力行为是可以在时间里被原谅和谅解的,应该这样做的,每一个夫妻之间都是这样过来的,关起门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打架,但是日子还是能坚持过下去,只要其中某一个人没有做出什么触及底线,伤天害理的事情,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

2

她遇见他的时候,她刚刚结束了一段九年零两个月的爱情长跑。那年她三十四岁了。正处于晚婚的年龄。

张森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在秋天的一个下午来到了他们家。张森曾是母亲的学生,他前一天来电话问是否可以来家里看望老师。

本来还有一个学生要一起来的,结果那天那个学生的父亲脑梗住院,身边离不开人,所以只有张森来了。

她仍然记得那是个周六,她正好在家。母亲那个中午出乎意料地没有睡午觉,她平时是雷打不动地按时按点上床的,她在卧室穿了又脱,脱了又穿,选来选去终于换上了一条她平日里舍不得穿的山羊绒的灰色连衣裙,还擦了粉底,像是要迎接什么重要的客人。现在家里静悄悄的,父母都退休了,没有人前来打扰,任何一个人的拜访都成为父母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她挺嗤之以鼻的,父母如今对别人这种形式的看重,显得过分的感恩戴德了。

张森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矮口花篮进门。他那天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帽衫,双侧有两个格纹的尼龙材质的口袋,里面装着他刚买的一包红塔山和打火机。

“哪里弄来的这么好看的花?”母亲一边领他进门,一边叫她出来跟客人打个招呼。她看见母亲眼睛里亮亮的,不仅仅是因为见到这篮花,应该还因为见到多年未见的,这么高大英俊的张森。

侍弄花篮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她想估计是他进门时,就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才上来,他抽烟的位置,是否能正好看到她阳台上放着的那几盆茂盛的天堂鸟?就像她的盛开一样:无人观赏,然后就要枯萎凋敝了。

她从不反感烟味,甚至她喜欢他身上的烟味,越靠近,这种味道就显得越明晰,她也能感觉到张森高大宽阔的身体和她靠得更近了。

张森把那株缺水的花束轻轻地取了出来。“花要这样斜着剪掉根部才能更好地吸水。”他的表达是那么自然,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这些话也像是他精挑细选,知道她的处境,专程来告诉她这些话的。他拿起桌上的剪刀,对着垃圾桶把花的根部剪掉,又把一些枝叶轻轻地撕去。他纤细好看的手指在绿色枝条的衬托下,显得鲜活而充满魅力。

“这是什么花?”

“我手上这个蓝色的大花叫大飞燕。”张森把花束重新小心翼翼地插回花篮的泡沫里,又继续用手指点着每一种花,“这个白色的花是重瓣小手球,紫色的这个叫翠珠。”

她仔细地听着,好像心里仿佛也有一个花园正在盛开,草地里掩埋着的喷淋系统在枝叶上一点点均匀地挥洒着。阳光普照,树的影子在日照下形成一个个的网,随着阳光的移动,那些影子也在逐渐地消失和坍塌。

是张森的出现解救了她,把她从那段失败的、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九年爱情长跑里拖拽出来,让她在所有的亲友面前又重新抬起了头,就像那株花一样,重新吸收了养分,然后抬起头来,向阳生长着。虽然没有说过,但她始终感激张森这一点,他是如何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是他的出现重新点亮了曾经暗淡的一切。

他们结婚后,母亲常说:“张森和你爸年轻的时候很像。你爸年轻的时候也对我这么好。”

她没有见过父亲对母亲无微不至的样子,她想象不出父亲会和母亲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话,她没有听过父亲充满任何温情的表达。

“冬天,我的脚容易凉,你爸爸就会把双手搓热了再给我捂脚。”母亲回忆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平淡,好像每一个阶段的变化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接着说道,“就像张森对你现在这样,给你买花,给你做饭,照顾你。你能想象你爸年轻的时候也做这些的吧?”

不,她想象不到。但她知道她父母是相爱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然为什么他们打了、闹了这么多年还是在一起生活。打打闹闹,他们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他们也还好好的,还有了她这样的一个女儿,共同把她抚养成人。

他们打架的事情家里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出面制止过,说哪怕那么一句。任何人,他们即使目睹了这些事的发生,他们都会选择避而不谈、视而不见,选择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这毕竟是他们自己家的事。只要他们自己能接受,谁又能说什么?包括她自己,作为女儿,她也从未制止过他们之间的争执。

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是每一个人家都在经历的事情,每一段婚姻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家不吵架?没有不吵架不打架的夫妻,只要说有个度,不要下太大的狠手,出了人命,没有做过什么超出底线的事情,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呢?

她的父母有没有想过他们的女儿也会和他们栽一样的跟头?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吗?还是说他们想到了,但是他们没有说。

3

一般是发生在深夜,凌晨两三点,甚至有时候到凌晨四五点,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他们家东西被打碎、踢飞,垃圾桶、衣服、椅子都凌乱地倒在地上,碎屑满天飞,她买的菠萝从破碎的塑料盒里滚到地上,里面的液体黏糊糊地滴落在木地板上。她听见她上衣的布料被撕开的声音,很轻,她意识不到衣服究竟从哪里开始裂开了。除了这些撞击声,还有她叫的几声“救命”,好像都被那扇赭红色的大门挡住了。也幸好挡住了。

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在物业群里看到有个业主大约在十点多时问,有没有人听到一个女的在喊救命?这样的讨论让她有点触目惊心,她在想会不会在某一个晚上也在某一个群里有人在讨论他们家的事情。但那天的喊声不是从她家传出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稀松平常地度过了。

晚饭过后,他们两人就一直趴在客厅的地上,拼上一次全被她倒进垃圾桶的拼图,那一次不同的部件被甩飞,好几片同样的蓝色方块掉进了沙发缝里,之后她捡起来时,隐隐约约看到拼图上出现的部件是一艘木船的前端。

这一次张森还是买来一盒一样的,猫咪逛庙会主题的,一共有2000块拼图,比上次的还要大,还要好。

“你把这些方块带有平整边缘的先找出来,我们把这个拼图的轮廓部分先拼好。”张森在拼图堆里一点一点地寻找着,并把他找到的部分递给她。那并不难找,只要找出有一边是平整的即可。

她用手指在这些碎块里拨弄,一点点地找出代表着夜空的深蓝色。天空中展开的烟花部分最难拼,涂了亮粉的烟花挥洒在天空中星星点点,从不同的方向看,能看到不同的颜色。她负责把相似的颜色归类,放进四个羊毛毡做成的小盒子里。

她趴在地上把没有办法判断的部分,猫咪脸的不同部位,带有文字的方块通通都分了出来,留给他做判断。在他们的关系里,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好像天生权利就倾斜向他的那边,她也享受这样的主导关系。

他总是能快速、耐心地把缺失的小方块找到。这是她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很多生活里的琐事,他都能像这样一件一件地解决掉,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罢了。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觉得他们的生活充满希望,她喜欢这样和他趴在地上,趴在地上望着他的侧脸,望着他专注的样子,她希望就和他这样一直在一起,不管做什么,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人说破镜不能重圆,可是他们的感情应该不是一面镜子,不然他们都摔坏好几次了,怎么还在一起呢?他们的感情应该是拼图,摔破了再拼好,用胶水粘起来就行了。那之后,她每次都会想起微信群里那个女人叫救命的声音。

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做这种错误、无意义的联想,或者心理暗示。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知道,这个女人叫喊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和她的声音差不多?尖厉?歇斯底里?恐惧?这栋楼不同的房屋的门后,还有多少人正发出这种声音呢?是不是大家都没有说,这种事情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她的声音通常卡在喉咙里,沙哑地,断断续续地往外冒,他掐住她的脖子,声音窒息在了颈部的骨骼里。声音的传播速度在不同的介质下是不同的,水、固体、阻力、光、温度。所有的声音都聚拢来,在耳膜旁一直嗡嗡作响。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冷漠与陌生。她把他想象成一种动物,压在她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她的时候,她感觉他的后背正在长出黑绒毛——是某种兽性把他吞噬了,隔一段时间兽性又会把他吐出来,让他恢复成平时温柔的模样,他会好的。然后,她会继续原谅他的。

他放开了手。离开时,他把赭红色的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声巨响,应该震碎了邻居不敢出来只敢贴在自家门上倾听的耳朵吧。或者大家都在卧室里,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尖叫,和一声声喊出的“救命”。“呱嗒!呱嗒!”两副对联被撕了下来。她站起来,想靠在门上听,但她左边的大腿酸胀,走路的那块肌肉拉扯得说不出的生疼。

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凌晨六点,鼻子因为哭过之后两边都堵住了,整晚只能靠嘴呼吸,舌头上的极度干燥让她从湿润的梦中醒来,接着才是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和酸痛。

从床上坐起来,不去镜子里看,她都知道眼睛肿成什么样了,好在现在还有时间可以在出门前冰敷眼睛,几小时后,眼睛就能恢复成让人看不出哭过的模样。她不用去检查脸,他打人时从不打脸。想到这儿她还挺庆幸的,不会让她出门让人看出她被打了而感到羞愧难当。

他对她说过,我不是真打你,要真打你,我一脚下去,就能把你踢死。你说对不对?甚至有时候,每次结束他都要她承认他没有打过她。

是,是。你只是出于自卫。你只是听不得我的尖叫。你以为我要过来推你,或者抓你的脸,这才把你惹急了的。你已经很克制了。是,是。

窗外没有鸟鸣。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晃动着。枯叶挂在树枝上,一阵大风,呼呼地吹过,像是透过窗沿的缝隙都涌了进来。她感觉到有些冷。

4

“他不动手打我的时候,都挺好的。只要不发火,他堪称完美。”

她在饭桌上听到这句话时,几乎都快呛了出来,放下喝汤的碗,她认真地打量着说话的女孩,心里默默地想象她俩之间的相似之处。心理学上有一个词,“低自尊”。她不喜欢这个词,它和不自重、不自爱、卑微、伤痛、缺陷联系在了一起,这些词单一、匮乏,哪里能形容得出她们在爱里经受的折磨、付出以及牺牲,甚至还有可能充满着某种病态的愉悦感?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不就是形容她们这样无法摆脱困境的人吗?被害者与加害者产生了情感,甚至还帮助加害者的心理现象就是这样产生的。这些复杂的、出人意料的心理错综下,她们已经越陷越深,到了无法自拔也无法自知的程度了。只能在这个泥沼里无限盘旋。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就是爱上了这种痛苦本身?她也思考过,甚至还和张森讨论过。

张森说:“这么一说,你好像是有点自毁倾向。”

关于自毁倾向,她去微信文章里查过,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不是一个人他站在楼顶往下俯瞰,他就会有欲望想要往下跳。这不是单单跳或者死亡的问题,这还涉及“飞翔”以及“诱导”甚至“心理暗示”。总之不能一言以蔽之。

她不觉得她有自毁倾向,也并不迷恋痛苦,她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张森也不是加害者,他怎么可能是加害者呢?是他把自己从那样的泥潭里拖拽出来,是他在那样的场景下,在大家嘲讽她被抛弃的情况下,娶了她,让一切都平息了下来。所以这样看来她更不是受害者。他们都没有错,他们只是生气了、吵架了罢了。

她又向饭桌上说话的女孩看去,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脚,在她的身上寻找着她们之间相似的蛛丝马迹,女孩仍然没有任何感情的流露,沉浸在自我的表达之中,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明显刚刚那句“他不打我时都挺好的”才是第一句开场白。然后她看见女孩吃饭的碗边的豁口。她对着女孩的碗指了指,“给你换个碗吧。”

女孩把手上还没有抽完的烟头架在烟灰缸上,举起来看了看碗边的豁口,“不碍事,这么小个地方,换一边吃就行了。不用麻烦。”说完,女孩用右手将左手的翡翠手镯从手臂移动到手腕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着说,“但我有的时候也还手,抓他、挠他、掐他,就是我打不过他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微信收藏里就开始充斥着那些可怕的社会新闻,比如硅谷的高才生如何一拳一拳地打死了他的妻子,那个香港的妻子如何被丈夫杀死分尸,又或者著名的王卫列邮轮杀妻案、杭州来女士失踪案,等等。她发现慢慢的有关的后续报道会逐步减少,然后人们的关注又会被引向其他地方,没有人再关注这个女人是如何被打死的,没有人在意这个女人死前的那几天都在经历什么,以及他们的感情到底是如何进行到这一步的。

她已经不再害怕这些社会新闻了,死亡,尸体,好像都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可怕冰冷的字眼,她有时候会在深夜想起这些受害者,她们围绕在她的身边,并与她一起轻轻地啜泣。

她渐渐发现,她越痴迷于研究这些新闻,这些新闻就越容易推送到她的面前,她在网络里的人物画像是怎么样的呢?凶手。中年女性。分尸。作案心理。仇恨。是这样吗?

她关注了好几个讲杀人案的公众号,看文章如何分析作案人的心理,以及施害的过程前后等等。白天,她沉浸在这些新闻的字里行间,在这些细节描述里寻找她与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只有有类似经历的人,才会追踪这些新闻事件吧。就像只有孩子被拐卖过的家长才真的会对人贩子深恶痛绝,并付出一生的时间去让这些人贩子最终受到法律的制裁。

她试图想象这些女人在发生那次最终的暴力事件之前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和她有着差不多的经历。即使她不相信张森会真的把她怎么样。张森不敢的,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饭桌上女孩在形容这件事的时候,像一个旁观者,丝毫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和委屈。她看见这个女孩白净的双臂,女孩的右手正伸向旋转桌上的一盘菜,她拿起碗里的勺,包房里的主灯正好照在她细嫩的手臂和纤细的手指上,没有一点瘀青的痕迹,应该距离她说的那件事有一段时间了吧。她在想会不会曾经这双手也是和她一样的肿胀,她的关节是不是也无法动弹,瘀青在时间里从青色变成黑色然后转为青黄?

饭桌上的人都没有认真听女孩说话,把面前的菜夹到碗里以后,一边吃一边才慢慢吞吞地回应那位女孩:“这种男的就应该远离他。”

她认真地盯着女孩看,从手臂看到脸上,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她不敢显出过于专注,让人看出端倪。那一刻,这个女孩像是从她身上分化出来的一个部分,在说她自己的故事。她伸出手停住了旋转桌,帮女孩夹起了一块糖醋排骨放进碗里,然后问,“所以最后你离开他了吗?”

“没有呀。”女孩笑盈盈地把两手合上又摊开,表示自己也很无奈,那串翡翠镯子在手腕上晃动着,泛着轻盈的绿光。

“不离开总有她自己的原因和理由。”

5

暴力。施暴者与受害者。

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经历了。是在小学吧,在那里她第一次经历了人性中最恶毒的部分。三年级的时候,教育局来他们小学进行例行检查,调查老师是否有体罚学生的情况。

那天,她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准备去做课间操,双脚在长长的楼梯上反复交替着,像个蹦跶着的小鹿。从四楼下到一楼得需要六分钟,她跑下去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下左手的电子表,他们这个班因为老在课间操时迟到,经常会被留下来罚站。她不想成为那个害大家罚站的原因。

有几个穿着蓝背心的陌生人站在二楼的过道上,他们不像是这里的老师,她看到有几个认识的同学走进了电脑室里。那几个大人向她走了过来,问她愿不愿意做一个调查问卷,只需要十五分钟。虽然是问,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听她解释,如果不去课间操班主任会罚她的站,就把她推进了屋里。

问话开始了。先是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回答说没有。所有人都摇摇头,似乎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似的,但就是没和她商量,她是被临时带进去的。

“怎么没有?我们班就有。”

那几个人看向她,像是终于找到了说真话的那个人,对她十分感兴趣,甚至一个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快拿笔记下来。”

本子被翻开了,那根手指在本子中线部分反复来回地按压。老师们做好了做记录的准备,就等着她开口了。他们对她说:“你站起来说,大胆地说,我们不会告诉你的老师。”

她犹豫又紧张,但她毕竟只是希望老师不要再这样对他们了。

“我们数学老师会拿尺子抽我们的手心,她还打过一个女孩的耳光,没做完习题要去后面罚站,有时候要蹲一节课的马步。”

她发现有同学转过来,惊异地看着她,好像在看清她的脸,记住她的名字,夸奖着她的勇敢。

“继续说下去,具体怎么体罚你们的?”

她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开口,数学老师教的不止他们班,数学老师教的几个高年级的学姐也在这间教室里。

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或者他们知道,但却没有说。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知道后会不会看不起她?可是她才是受害者啊,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什么她能容忍一个人三番五次地动手,她的尊严是不是相比某些其他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更不值一提呢?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换作是别人,她也会这样问吧。但是她安慰自己,对方一定有说不出口的原因。一定是这样。

“做一个类似于人物画像的东西,总之把自我试图用言语描绘出来。”心理咨询师建议她把能想到的词都写下来。甚至可能的话,她可以往下推进一步,“尽量去做到回忆整场事件发生,或者说暴力是如何发生的,然后写下你当时心里的恐惧,还有愤怒。”

心理咨询师姓云,云朵的云。云老师看起来朴素、友善,让人容易接近。

“我应该和你母亲差不多大年纪。”云老师其实比她母亲小了七岁,但是看起来的确和母亲年纪差不多大。最开始她以为云老师的头发真的那么黑,后来几次她发现云老师的发梢都是银白色,才知道她是多么频繁地染发,试图盖住她的衰老。

“我很少告诉别人我的真实年龄,人老了,就让人缺乏信任,觉得你和这个社会脱节了。”但云老师似乎不介意她知道这一点。好像在告诉她,每个人都有他们想要隐藏的秘密。

她之前接触过好几个心理咨询师,有的问题问得太过咄咄逼人,经常让她重复去描述一些令她痛苦的回忆,仅仅是因为对方不记得或者没有听清楚。有的打扮得太花枝招展,穿着带有明显logo的名牌,让人感到距离感,还有的会不停地检查墙上的挂钟,看看时间超过没有,然后打断她说话,告诉她接下去还有咨询。最开始她以为真的是这样,后来才发现,只是咨询师严格把控时间罢了,多一分钟都不想在她身上耗时费神。

但是云老师不一样,她的性格真的就像云朵一样,轻轻慢慢的,不疾不徐的,给她时间慢慢讲完,有的时候甚至时间超过了,也不会打断她。慢慢地这几年,她对云老师产生了别样的依赖,云老师扮演着她另一个母亲的角色。她不知道云老师是不是刻意这么做,甚至享受着这种来访人对她的依赖和信任。

把她在家庭里受到的暴力写下来。她没有办法做到。之前那一次警察对她的围观,对她造成的伤害,她怎么样也抹不掉。她仍然会在梦中梦见那个辅警和张森一起追着她跑,还对着她喊:“你活该被家暴死!”她会在梦里跑得气喘吁吁,发现无处可藏,他们追上了她,把她抓了起来。推到地上,她额头的碎发因为和地面摩擦好几下,全部脱落了,然后她会在梦中哭泣着醒来,发现刚刚不过是噩梦一场。

那天晚上来了两个女警,两个女警把她带到了女厕所里,其中有一位是他们的文职人员,没有穿警服,是便衣,她坚持让他们换一个人来,她不想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没有权利在这里围观她伤口的人出现在这里。

两名女警关上门,年纪大一些的女警让她脱下外裤进行拍照检查,那些打量,还有照相机的按键声让她觉得羞耻。她们似乎和她年纪差不了太多,但是她在她们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一丝惊恐或者是同情,甚至她们的眼睛里还觉得对这些伤口习以为常,她的伤口并不算严重,她们见的严重得多的多了去了,她这个算什么,小巫见大巫,夫妻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来这个地方,她这么轻的伤,占用了公共资源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让这群外人参与到她的婚姻当中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伤口剥开来给大家看,让大家耻笑、大家指责、大家唏嘘呢?把这些事讲出来对她,对她的家庭,对张森都是一种背叛。

6

“这让你想起了什么?让你想起了童年的某段经历?”云老师用引导的手势示意她往那个方面想,并让她接着想下去。

“让我想起了母亲和我之间的关系?”她试探性地问道,她在对方一闪而过的目光中捕捉到了这就是对方想听到的答案。

可是真正的答案不是这样的,实际答案要比这个复杂得多,甚至不是那么简单轻易地可以被描述出来的。不仅仅是她和母亲的关系,还有她小时候和同学的关系,和老师的关系,和她家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她和她表哥的那些事,哪一条不是在影响着她呢?

她习惯用笔写下来,手里的汗浸湿了那张白色的纸,让底下桌布的颜色露了出来。她从小就是这样,需要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张纸,一边写,一边用另一只手擦,直到那张纸全部湿掉,然后再换一张纸,如果没有纸,她必须每写一会儿,手就要在裤子上来回摩擦,直到干一些了,才能继续握得住笔。

小时候弹钢琴,她手上的汗会留在钢琴的黑键上,每次钢琴老师就会用小方巾擦一擦,然后再让她接着弹。她在钢琴老师的眼睛里看到嫌弃、不满。还有她几乎从不跟人牵手,“湿漉漉”“湿答答”,以及那些用来表达恶心的语气词,她都逐渐习惯了,甚至小姨牵她的手的时候,都会在两只手中间隔着一张纸。

她习惯了嫌弃,看不起。家里人,外面的人都说她脏,问她是不是没有爸爸妈妈管?所以才穿得这么烂?为什么不给你洗脸?为什么你嘴角都起壳发炎了也没有人给你擦擦,带你去看一下?没有任何询问,就擅自拿出自家小孩不要的衣服给她套上,然后拿着她的衣服扔到地上,缩近鼻子和眼睛的距离,用嫌弃怀疑的口吻问她,你到底是有多久没洗澡了?

只有张森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张森知道她手心爱出汗,但是从来没有放开过她的手,也没有在裤腿上擦干手上沾满的黏腻的汗渍。有时候她手心里的汗会顺着胳膊淌下去,张森从没有问过她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遗传病?别人有没有说过她的手黏黏糊糊的?他让她觉得所有人的手心都是这样流汗的,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她不用感到不好意思。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张森告诉她,那天陪你去雍和宫,我们敬完香,你在香炉前,突然跪了下来,四方祭拜,那一瞬间,我看着你瘦弱的身体伏在地上,觉得你有很重很重的心事,跟信仰无关,单纯是那些事太重了。我心疼得很,后来跟你坐在石阶上,聊起去西藏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加明显了,当时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该那么重的,要是我能分担一些就好了。

从那一刻起,她就暗下决心,她要和张森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

紧张的时候手里也会流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姥姥姥爷家客厅里焦虑地等待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还是小时候因为没有家长管,被小混混软禁在空房间里好几个小时的时候?

她忽然想了起来,比以往都要更加明晰,更加愤怒和觉得不可原谅,那个不愿提起的伤痛,那个在家里传开了,但却又没有再继续蔓延给她一个交代,以及没有后续的道歉的一次猥亵。就是这些时候吧,手心、手指上的汗多得可以滴下水来,可以浸湿一张纸时,那个当手朝她伸了过来,但她没有办法动弹,停留在原地的躯体化反应,她表哥装作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些不了了之的伤痛都是她一个人在承担,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她学会承担别人犯下的错,学会了及时原谅,学会了不要吭声,像在一个空旷广场里,站在中心的舞者,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她只能在那个暴力的中心,一刻不停歇地吸纳一次次力对她进行的捶打,然后继续旋转下去。因为说到底,没有人会站出来帮她的,上学时被霸凌没有人站出来,家里遇到表哥对她的猥亵,还是没有人站出来,甚至她的父母都一声不吭,让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空空荡荡的,一直是她自己啊,站出来说这些事,让她变得像个小丑。

“不被爱和抛弃”,笔停在了黑色的线条里。这两个词的反义词成了她对爱情和婚姻的向往与要求。但不知怎的,她还是在经历着力的捶打,好像这些事,不论她做什么,都不会真正地离她远去,所以这一切,她想都是她的错,这是她必须得经历的一切。

她以为自己会在面前的这个本子上写很多很多的词,甚至句子,来描述她这些年的不被理解与压抑,但就是这两个词,是她前半段生命的全部了,是啊,如果她是被爱、被呵护的话,那些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呢?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保护她,反而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无动于衷呢?而且为什么长跑了九年的感情却迎来了背叛?那些付出全都被黑洞吸走了吗?要承认自己不被爱是很难的。所以只有让她感受到被爱的时刻,她便会一股脑地栽进去。所以即使张森会发火又怎么样呢?他毕竟是爱她的,他们这样吵过之后又会和好,他又会起来给她做早饭,又会给她买礼物,又会带她出去旅行。他们又会和好如初,直到下一次事情的发生。

7

事情就像风扬起尘土一样,呼啦啦地,当天下午数学老师就知道了。数学老师姓韩,她以前一直觉得姓韩的人是韩国人,和她小时候看的韩剧里的角色一样,一般都是好人姓韩,然后她第一次知道,坏人也可以姓韩。韩老师一上午都没有出现,下午第二节课时,她来了,新烫了发,应该是前不久刚做的造型,上面还停留着啫喱水凝固的形状,但她看起来憔悴极了,那些头发好像一丛一丛的草堆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拿着三角尺、圆规还有班上的作业本缓慢地走上了讲台。

她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把手搭在讲台两边。“今天我没有力气讲课,我们上自习。”她只有在非常不高兴的时候,才会说方言,不然平时她都会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学校对老师们的要求,全讲普通话。

她让数学课代表把她抱进来的作业分发下去,她从门后边拉出一张椅子,看起来很虚弱,站都站不稳似的,这是每一次她要批评人前所呈现出的模式,虽然微弱但是她在蓄能,好像在续那块血槽,等待着突然爆发。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们班有的同学会那样形容我。”她没有看任何人,眼光继续落在讲台的粉笔灰上,然后轻轻抬起手,用手指把桌上的灰搓在一起,又用手指揉了揉,把灰揉掉,“我那样对你们,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好?可是你们班有的同学就是不领情。”数学老师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慢慢趴了下来,侥幸地想或许数学老师只是知道是他们班的同学说的,但不知道具体是谁。可是班上有的同学已经开始回过头用眼睛瞪她了。她摇摇头回应着他们的目光,用口型说,“不是我。”

“就这样吧,这节课我们自习。我也太难过了,讲不了课。”她以为这件事就平息了。数学老师不知道到底是谁告发的,他们或许怀疑她,但是也不敢完全确定,这件事虽然这样,但是就这么结束了。

她加速的心跳正在悄悄地放下,她看见韩老师翻开教案,从里面拿出一个作业本,这时她听到了她的名字。

“你把作业拿下去吧。以后我都不敢帮你改作业了,不然我都不知道你要怎么害我。”

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东西不翼而飞,先从书本,接着到文具盒里的铅笔、水性笔,还有橡皮,后来慢慢地见她没有反抗,事情开始变得更加严重。板凳上开始出现无数的脚印,她从上面的黑迹上XToAFq9YrVZepYHaY/vvDw==看到有的是男生运动鞋的那种脚印,有的小巧一些,应该是一些女同学的。

她知道,背后的那个施暴者不会出现自己的脚印在上面的,她目睹过班上的一位女生被折磨,那个女孩没有什么错,不过是有些口吃,以及她的名字,叫谢漫娴,她就成了被攻击的对象:她的名字听起来像癫痫,她是疯子,成绩不好,家里没有人管。这几项符合了一个完美受害人的标签。

常常是下午上课之前的事情,有的时候他们会先到教室,就开始怂恿其他人开始对谢漫娴的桌椅开始踩踏,最开始只是板凳,后面才是桌子,黑黑的脚印。她哭着叫嚷问:谁干的?到底谁干的?只会带来大家的嘲笑,久而久之,她学会了沉默,才不至于激起这些同学在这件事上的兴趣。

直到他们把目标转移到了她身上,谢漫娴才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8

主诉:多处外伤5个小时

现病史:5小时前患者被人打伤左顶部,右侧锁骨附近区域,左腰部,双肱骨段区域,双下肢多处疼痛,病程中伴呕吐。

既往史:平时身体健康状况良好。否认结核、传染性肝炎、血吸虫病、伤寒等传染病史。

体格检查:神清,双瞳孔3mm直径,等大等圆,光反射敏感,左侧顶部压痛,左下颌,右侧颧骨部稍瘀肿,颈部活动无疼痛受限,胸廓无挤压痛及压痛,心肺可,腹平软,无压痛反跳痛,肾区叩痛阴性,骨盆挤压分离试验阴性,右侧腕部瘀肿,双侧肱骨区域多处瘀肿,皮肤擦伤,双侧小腿多处瘀肿,压痛,部分皮肤擦伤。

处理:1.CT平扫 头颅+胸部+上腹部+下腹部+盆腔

2.X线检查 右肩关节+左肱骨+右肱骨+右腕关节+左胫腓骨+右胫腓骨

“试图描述一下你当时的感受。”云老师坐在对面的长条沙发上,她的长裙正好盖到脚踝处,紫罗兰色的裙子,上面还有细小白色的碎花。云老师轻轻地拉了一下上身的米色针织衫,肩膀处有两个拱起来的皱褶。估计是云老师晒衣服时衣架凸起的边缘的痕迹吧,风让这些东西变得干燥而明晰,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怎么藏都藏不住。

她会回想起他们吵架的细节,有意思的是,每次她都会感觉到记忆的模糊,到底是因为这件事吵起来的还是因为那件事呢?是我这句话惹怒了他,还是因为那句话触动到了另外的什么。云老师鼓励她去这样回顾。并且让她在事件升级之前就要学会停止。她真的不知道从哪个点能够察觉到事件的转向。

她坐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面前的玻璃桌上放着一盒刚开封的抽纸,她抽了两张握在手里,擦了擦手心里的汗。玻璃茶几上还有几个无法擦去的杯子边缘的印记,她注意到面前的水杯换成了一次性的纸杯,下面还有一个用木塞材质做的杯垫,桌上还有好几个颜色大小材质不同的杯垫,有黄色硅胶做的小小花瓣形状的,她上次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次还新增了两个纹路对称的波西米亚风格的杯垫。

“我想要离开他,我没有办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我觉得他根本不爱我。”她意识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地无力,因为类似的话,她不止说过一遍。

“你这是有情绪了,你想想他真的不爱你了吗?”云老师拂过左边的刘海,将手靠在膝盖处撑住下巴离她近一些地望着她。

“他又动手了,比前几次都要狠,我只是没有想过他这次会动手打我的头。”她不敢直视云老师的眼睛,“他像这样,一拳一拳地捶打我的头部。”她把两个拳头举起来,试图描述出当时的场景,然后感觉到自己的拳头相比起他的手来说是那么瘦弱,那么小。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她眼神放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上的挂钟,“这不是他第一次打我了。但这次他打了我的头,打我的太阳穴,我第一次主观意志地感觉他想打死我。”她眼睛依旧没有聚焦,尽量去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完,她都觉得自己可笑,以前他掐她脖子、踢她大腿的时候不算吗?都是他的反抗和自卫?

“但我还是无法做到离开他。至少现在做不到。我试过。”在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你这几次做得很好,你要学会接纳自己,无论是痛苦、悲伤,还是羞耻。”云老师望着她,好像在等她体会这句话的深意。

“你还在上颂钵课吗?或者做冥想?这对你来说会很有帮助的。”什么形式上的帮助,云老师没有说,锻炼她的忍耐力,抗击打的能力吗?

“从您上次说了之后,我还是每周去一次。”云老师点了点头,给予她肯定,按这样的模式持续下去,云老师没有说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之后她就不用再练习了。

“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起这些事,这太丢脸,太没骨气了。”她极力克制住眼泪,看着眼前这个其实她并不了解的女人。即便她已经坚持每两周来见一次云老师,这样已经持续一年多了。她甚至没有问过她是不是真有云这个姓氏,但她不用对这种一无所知的关系感到抱歉,因为她们应该这个样子,就像其他的事情一样,应该这个样子。

“感情的事无所谓骨气,但我知道为爱情伤心难过是很美好的。”云老师站起来打开窗,让窗子边小小的缝隙里透一点风进来。或许是楼层太高了,北京的风从缝隙里进来的时候有阵阵呼啸声,屋里没贴稳的海报的下面两个角轻轻飘了起来。她坐的位置看不见楼下的位置,只能看到左边对面的大楼里养的绿植,她仿佛听到对面房间里键盘的敲击声以及空调机箱的嗡嗡作响。

云老师关上窗,把海报的角摁压回去粘上。“这个下面好像没有胶了。”云老师转过头来笑了笑,“需要一块新的胶团才能重新贴上。”

有的时候,她不知道这些咨询师的话是不是有更深层的意思。但她总会多想,每一句是不是有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9

“我们需要为注意力设置一个锚点,进入平静而专注的状态,而呼吸就是最重要的锚点。我们不需要刻意去找寻它。它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我们。你可以去感受呼吸的节奏,气息流动的过程。每一次吸气和呼气的不同。感知呼吸给鼻腔温度所带来的变化。观察你的肩膀、胸部或是腹部在呼吸中的上下起伏,不管这些感受是明显的还是细微的。重要的是让自己持续专注在呼吸上。”

“平躺下来,闭上眼睛,放松肩膀。呼吸的第一步是觉察当下,你可以留意一下此时此刻脑海中有哪些想法和念头。我们大脑的想法就像马路上来往的车流,穿行而过。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它们来来去去。现在观察一下,我们此刻的心情、情绪,身体又有什么样的感觉,是放松的还是哪里有一些紧绷?同样的,我们只是去看见这些情绪和感受,但不需要改变或者压抑它们。”

她感觉到颂钵课的老师在向她靠近,她手里的那个钵反复地在房间里回响着,她能听到她身体里的骨头和肌肤与这个钵体的共振,尤其是那个钵举在她身体正上方时,她感觉到她口腔的上膛部分也在震动。

要去医院的那天早上,她早早地就醒了。那是北京少有的几场连续的鹅毛大雪。雪厚厚的一层铺满了地面,路上狗的粪便在洁白的雪上留下很深的棕黄印记。两只穿着背心的狗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都瘸着腿,还有那只十二岁后腿高度截瘫的狗,那个独身的女人正把这只刚解完小便的狗抱回她手推的那辆婴儿车内。继续在雪地上缓慢地前行着。

站在窗边,她看着这一切。窗户上还贴着过年的窗花,一圈一圈的红色剪纸对称又好看,花瓣中间夹着大大的“福”字。她呆望着冬天里呈现的一切凋零的景象,眼睛的眨动开始变得缓慢,她感受到有一些血脉相通的管道正在关闭,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

之前她已经为此哭过好几次了。那是他们刚结婚的第二年。她怀了孕,这件事带给两家人的惊喜是不言而喻的,接着就被查出来宫外孕,切掉了一边的输卵管,只剩下了另一边。怀孕的概率少了百分之五十。

这对任何没有做过母亲的女人都是痛苦的。休养,辞职,又备孕整整一年,所有该注意的都注意了。但B超查出来未能看到宫腔内有孕囊,提示宫外孕,需要立即进行手术。之前做的宫外孕保守治疗,今年是开窗取胚,但检测出来左侧的输卵管粘连。所以最后只能双侧输卵管切除。彻底地失去了自然怀孕的希望。并且医院生殖医学的主任说她的身体情况实在不宜再怀孕。

“你已经三十七了,马上三十八。按道理上来说已经属于高龄产妇。你还有巧克力囊肿,两边输卵管都做了切除,宫腔内还有炎症。”

在靠近医院的那段路上,因为人来人往的原因,雪变得肮脏、稀碎而拥挤,人声鼎沸的街道打破了冬日的宁静。她想象血肉相连的告别,她轻轻地摸着自己的小腹,她不知道这样的隆起是不是孩子的一呼一吸。她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孩子的心跳在逐渐变得同步。然后这个微弱的呼吸就要被拿走了,她就会像一个被取出核的软壳一样,在很快的时间内会缺水,然后萎缩。

她轻轻地啜泣,告诉那个没有降临,甚至永远没有机会降临,以及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孩子,外面下雪了,这是你看到的第一场大雪,这是北京的大雪啊,孩子,这是妈妈和你共同看到的唯一的一场雪。

灿烂的阳光下,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来自光的冰冷、残酷,而不是温暖或者给予人希望的那种感受。向外望去,人来人往,有的患者提着那个带有医院字样的塑料袋,里面和她一样装着她们身体里不能说的秘密。

她看到街边有一家烧饼店,旁边是一间花店,花摆在橱窗边上,好让来往的行人都能看到它们新鲜、茂盛的生命力。老板站在里面,干净利索的短发,她的丈夫正抱着一个装满了水的红桶用背部顶开店铺的拉门。她用喷壶在桶里装满了水,喷洒着插在花篮里的鲜花。远远地她认出银莲、大飞燕和蓝星花,真好啊,她认出来,那些花有的曾是张森那天下午带进家里教她辨认过的花,是他风尘仆仆从远处提来的,注入的新鲜。

而花店的旁边,街道的拐角处,虽然狭窄,但她还是看到了,简陋的几个大字,“瑞夫祥寿衣棺材”,那些高高挂起来的黑白色的东西,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她想,小小未成形的孩子应该要用一个小棺材才能装得下吧。这个孩子必须埋在某处,哪怕一个仪式感,让她能够每年来祭拜她未出世的孩子,不至于让这个小孩变成没有人在意的孤魂野鬼。话到口边,她的话终于变成了埋怨,继而声音像窝在沙发里慢回弹的海绵,一下全部宣泄出来:“你为什么闭口不提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当他不存在?”说完她站在街边放声大哭,一拳一拳地捶打在他的胳膊上,她这时候需要的不是答案,所以他只能抱住她。

“你连一次都没有哭过,是不是对你来说这一点也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呢?她知道这个孩子对她、对他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仍然是宫外孕。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永远不会再有孩子了。她的情况不适合怀孕了,他或许会再有孩子吧,但是她的机会永永远远地失去了。

换上病号服,脱了内衣,她被分配到一间房内等待护士来叫她去手术室。那间房里有刚刚做完手术推进来打点滴的女人。

她转过背,背对着女人,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好在屋内还有暖气,北京那时候还没有停止供暖。她把衣服一件件地褪下搭在暖气片上。然后换上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把褪下来的衣服又整齐地装进她早就备好的布袋里,放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

“你这是第一次吧?”女人开口问她。

“第二次了。你呢?”她问。

“我这是第三个孩子了,意外怀孕,不想生了,得拿掉。”女人把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她看起来皮实,恢复得很好,这个手术没有丝毫地影响到她,不过是一个小手术。

护士走了进来,拿着手写板,先是进门看了看打点滴女人的状态,又捏了捏她的输液管,用一只手将滴管上端的输液管折叠,直到滴管两层管壁贴紧了,才放开双手,检查液体点滴的下落是否顺利。

护士转过身来,检查她粉色手环上的名字,并从推车里取出写有她名字的药盘,递给她一粒白色的药片,让她吃下。“如果想要呕吐,或者下体有流血反应都是正常现象。”

她手里握着这片圆形的药片。想到真正的开始不是躺上病床的那一刻,而是从这枚药片开始的,吞下去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她一直以为是进了那扇手术的大门,或是进行麻醉的那个锋利的针打进皮肤的那一刻,或是微弱的呼吸声告诉他们她还想再试一试。

可是不是她想的那样,改变就是从那枚药片开始的。

10

她坐在角落里的单人沙发上。以前云老师养的那大盆金钱树占去了大部分空间,让整个房间显得局促,树死了,搬出去了,原来那棵树,和这个房间都没有她原来想象的那么大。

“你的语气明显要比之前听起来松快了许多。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云老师注意到她的头发剪短了,并染成了棕黄色。

“还是上次那个人。我们又见面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心理咨询师不会作出任何道德审判。再说了,不是因为张森打她,之后才发生这些事的吗?道德也应该有先后顺序吧。

“就是这样,我们又见面了。完全没有想到。”

“然后呢?”云老师好像一点也不意外这件事的发生,就像第一次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云老师就断定过他们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断掉。

“你是猜到了我们可能会再见面对吗?你早就猜到了我会这样做?”她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咨询师突然之间有了性别,甚至还带着谴责她的意味。

“感情总需要找到出口,我不做任何判定。”

她遇见了一个人,或者说她又重新遇见了这个人。

在那次家暴警察介入之后,他们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分居。张森觉得她竟然要把他往死里逼,虽然报警人是邻居,但是是她最后要和警察交涉,同意去做伤情鉴定。

“这都是你主观意志决定的,你就是想要害死我,是吧?”那句“是吧?”,让她一时间无法否认,是啊,她那次伤得太严重了。她的喊声应该是穿透了那扇赭红色的大门,那天应该是晚上八点左右,很多邻居都没有睡。是对门的邻居报的警。

邻居是一对法国夫妻,会说中文。警察来了以后,那个法国女人用中文简单地描述了当时的场景,但避免和她产生任何眼神接触。

她们不算朋友,连熟人都不算。只是刚搬过来的时候,他们送了自己烘烤的饼干,并用“法国航空”的塑料袋包着。她猜想他们如果不是使馆的人,就是法国航空外派到北京来的高管。后来可能是他们经常听见里面的打斗,对他们家敬而远之,再也没有往来过。

她住在使馆区,所以她的这栋楼里有许许多多来自各个国家的人,有段时间出现了一群德国人,因为中国宝马的总部就在他们这栋楼的前面。有时候她会想,幸好她住在使馆区,不然可能不会有人报警,因为中国人不喜欢掺和别人家的家事;有时候,她又觉得他们外国人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报警,她和张森也不可能分居,闹得里里外外人尽皆知。

在她和张森分居的那段时间里,她和一个叫孟遥的男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孟遥是英国人,妻子是人大附中的那类让人羡慕的北京土著,然后考上了耶鲁的博士,接着也不知为什么就辍学了,博士文凭也没有拿到就回国了。这个妻子轻描淡写地一句,“现在这样的生活不适合我”,就能放弃一切回国。她有时候想,挺羡慕他们的任性的,可能只有这类从小养尊处优的人有资格谈喜欢和不喜欢。

她和孟遥谁也不想把这层关系捅破,哪怕他们基本上已经住在一起生活了。直到张森突然回来,说想再给他们的感情一次机会。她就又回到了张森身边。

他们总是这样,给对方无数的最后一次机会,每次都会原谅,然后她和孟遥在某个平常的一天就断掉了联系。她甚至没有拿走自己在孟遥家里挂着的几件衣服,孟遥也没有问过为什么,好像这一切发生得都很自然,又或者他还有别的女人打发时间,她想应该是这样。虽然想到这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难过,但这样的关系理应如此,没有不可替代性,谁都可以,这才是能够维持关系的本质。不用发问,也不用解释。本来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没有任何拉扯,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想在一起就分开。任何一方都可以随时退出或是随时加入。

11

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复杂。

孟遥坐在咖啡厅里的中间那张长方形桌旁。他好像已经等待她很久了,他拿着手机在搜索着什么,看样子不像是在打字,而是在浏览什么新闻,他的手滑动得很快,看得出在那大段大段的文字里没有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她拉开对面的那张椅子,背对着吧台坐了下来。她能感受到背后的凝视和打量,那些服务员还有那个看起来像是正在交代问题的经理,全都因为她的到来而停止了交谈。她迅速地了解到他或许是这里的常客,他们在她的正后方猜测着两人的关系,或许孟遥每次都会带不同的女人来,她只是其中的一个。

这家咖啡馆就在他们家的楼下。她从来没有进过这里面,这家店为了招揽楼上的顾客,给这个小区的居民打八五折的会员价。

此刻店里没有什么人,工业风格的装修,看起来唐突也不精致,一家卖咖啡的店还做简餐和调酒,酒也应该不怎么样。

她想或许他们不应该约在这里见面。倒不是因为这里环境不好,只是这儿离家里太近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和诟病的,如果碰上什么邻居,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把这些八卦渐渐在各种即时拉的小群里传开。

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如果还要见面的话。

“你等我很久了吗?”

听见她说话,他把手机合上,然后微笑,那种笑容中显示出了他在其间等待的不耐烦,还有点戏谑的意味,像是在问她,你以为呢?

她以为他会取下眼镜来看她。但她突然回忆起那是另一个人,那个人在她生命里存在了九年然后背叛她的人。那个人是她的初恋,他们差点订了婚,那个人曾在她生命里扮演过重要角色,他离开了,消失了,然后她从没有想过这个人会在后面的人生中变得不再重要,那个名字也失去了它原本在她世界里的魔法。生活就是这样,让很多重要的东西变得不再重要。

“等了一会儿,我以为我们约的六点半。”他又笑了一下,显然他对再次见到她这件事,消解了他刚刚等待的烦躁。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发现他说话的时候,会在结尾处做出一些奇怪甚至夸张的动作,但在低下头的瞬间,她又看到他高耸的鼻梁,蓝色瞳孔的深邃。一个男人年轻时候的模样,往往需要从年少时就认识他,才能够想象得到他原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孟遥是个例外,你能够想象得到他在大学里可能并不是那么地受欢迎,虽然他的打扮显得很正统,就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英国绅士,但还是会有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他的尖头皮鞋,显得过分招摇,但这并不妨碍对他诱惑力的判断,异国风情,陌生,冰冷,迷人的口音。他的这种长相可能只吸引某一小部分人,比如她。

她突然发现孟遥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那个和她在一起九年的人。但再仔细看看,又觉得不像了,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犹太人的原因?

她想,如果是现在这个年龄的她,去处理当年二十几岁的事情,她肯定要游刃有余得多,她肯定更能看清当时的情况,绝不可能把自己置于当年那种尴尬被动的境地。可是那些都过去了,好在那些都过去了。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也可以用英文交流。”他看了看后面的人,他似乎意识到了她在介意后面那群人的看法,毕竟这就在他们住的楼下,这隔得太近了,被发现和被传播只是几分钟内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他越是这么说,她越想表现得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纵然有,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们只是在见面,在正常地交流聊天。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

“你是不是又和他和好了?”孟遥的目光中流露出,好像这是他好几个月以来一直思索的事。

“的确是这样,他回来了。”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对这句话感到羞愧,她极力表现出事情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个样子。

她很想告诉他更多的信息,比如他回来以后,事情没有改变,他还是会动手打她,她甚至想把袖子捞起来给他看看,前几天才发生的一切,那个衣服布料材质下面所遮蔽的一切——瘀青、抓痕、肿胀、伤口,和一呼一吸就会紧紧压迫得疼的受伤的肋骨。

这些她没有办法告诉父母和朋友的事情,她是可以告诉孟遥的。毕竟他们有过肌肤之亲。她觉得孟遥能够理解她所经历的一切。再说了,孟遥的处境也很相似,即使他没有在肉体上受到伤害,但是这么多年,他妻子所表现出的冷漠,对他和儿子的那种不闻不问,拒绝发生关系时的严厉,让他这些年的创伤受得一定不比她少。他们俩没有离婚,但是她却拒绝和他说话,更不用说别的事情了。

“就这么说吧,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 最后她克制住了,还是没有说。她想这样的关系,不该将脆弱丑陋的那一面再剥离开来,哪怕它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也不该提起,因为这太沉重了。纵然有再多的一地鸡毛,这不是属于这一段关系中的灰尘,就不要再带进来了。

12

碰到他是一个偶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从张森回来之后,她就把孟遥的微信设置成了仅聊天,不让他看到任何关于她发的任何与张森有关的朋友圈。

甚至有一部分时间,她觉得自己打心底里对不起张森,是她把他们的感情撕了一道没有办法缝合的裂缝,但是好在张森不知道,也没有察觉到,她不知道是张森知道,但是故意回避了这件事,又或者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或者更糟糕的是,他赌她没有胆子敢这么做。

但她的确这么做了,他们感情的危机好像第一次来到,是她把这个危险带到他们中间的,如果她珍惜这段婚姻,珍惜这段他们一路走来惺惺相惜的关系的话,她就应该把这些通通无声无息地打扫清理干净,像从来没有脚印踏过的房间那样。

那天她和张森一起走进单元楼,正好碰见从电梯里面出来的孟遥。她根本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之后,他们还会见面。之前孟遥住在隔壁栋,他们若不是说好见面,能碰见对方的概率太小了。但现在孟遥告诉她,他搬进了这栋楼,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未来的某一天,孟遥会发现她在说谎,她其实结婚了,而且时间还不算短,她有一个丈夫,而丈夫和她此刻就住在楼下,他们是真真正正的邻居。然后更糟的事情就会出现。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结束和他之间的拉扯,或者,找方法继续下去,让张森不可能发现这一切。

张森没有看出她的慌乱,事后也没有问起这个外国人是谁。对张森来说再正常不过了。她性格外向,认识楼里面的邻居,还经常去邻居家里打牌掼蛋,家里也有一堆和邻居以物易物的家电厨具。所以张森以为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又或者张森根本没有怀疑到这个外国人身上来,一个外国人哪里敢在中国轻易造次呢?

孟遥也没有意识到张森的存在。不知怎的,那个时段同时进楼里的住户很多,所以孟遥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和张森是一同进入的大门。这样的场景,她显然是意外又慌乱的,三个人就这样见了面。好在两人彼此都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或者觉得不过是陌生人罢了。他们哪里想得到他们曾经在同一时刻曾拥有同一个女人。

服务员端上了燕麦拿铁,她用小勺轻轻地搅动着。

“那天看见你太匆忙,也太吃惊,都没来得及和你多说会儿话,我急着赶回家,那天有个电话会议。”

孟遥摇了摇头,表示他并不介意,“我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你。直到你喊我的名字。”那这样说来他更不可能注意到张森。听到这里她紧张的情绪好不容易松懈了下来。

他的名字孟遥,这样的中文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某一个中国人给他取的,或许是他的第一任女友,或是他的妻子什么的人,这种名字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审美。好多外国人刻意要用自己的英文姓做他们的名字,还有专门的名字生成软件,有一次她还遇到过有一个外国人他的名字是魏康林,但没有人告诉他这是一个胃药的品牌。就像很多中国人给自己取名Candy,也没有人会告诉她,这其实是脱衣舞女郎才会用到的名字。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我们这栋楼里遇见你,所以看到你的时候非常惊讶。你不是住在隔壁栋吗?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隔壁栋租的是一个两室一厅,租金太贵了,朱利安跟他母亲去海淀住了,他在那里上小学。周末我会接他过来一起住。”

朱利安,他的儿子。第一次见到他儿子的时候,她完全改变了她对混血的看法。因为这个儿子看起来的确结合了两个种族的特征,但结合得非常奇怪,比如他的眼睛很小,眼距却很近,就好像一张随意在仓促中粘贴就带了出来的贴画,并挂在了墙上。

“你的儿子朱利安怎么样了?”

“他很好,现在周一到周五他就在海淀上学,一个私校。你懂的,北京,小学一年级。”他又点了点头。好像这些词语在他口中被切碎,每一个词都可以单独成为一个意味深长的菜。

她不懂,她没有孩子,身边的朋友也没有孩子有这么大年龄的。

她记得那时候第一次见到朱利安的时候,那个孩子才五岁。那个晚上应该是九月的某一天,初秋的夜晚褪去了白天的燥热,带有寒意的凉风吹拂着裤脚。

那天晚上她和张森刚吵完架,是在外面发生争执的,因为什么事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天的装扮,白色带着流苏的背心上衣,下面穿着聚酯纤维的铅灰色的长裤,她的裤子上还粘了一个别人吃的口香糖,用纸都没办法弄下来,看起来特别明显。

他们应该是刚看完电影回来,然后就大吵了一架,他推了她一把,碍于在外面,两人都没有动起手来。他叫出了那句让人难以释怀的话:“我是不是给你脸了?!”这句话不知怎的,比他骂得更加难听的话要更加刺痛她。而且那还是在外面,这句话引来不少路人转过头来看她,而不是他。他们肯定觉得这样的一个女人到底是怎么能咽下这些话的呢?

她坐在家楼下的长椅那里哭了一会儿,然后去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又回到刚刚待过的长椅上,撕开包装,抽了起来。每次买烟都要买新的打火机,因为她根本不抽烟。她想起家里无数被搁置落灰的打火机,其实都只用过一次。

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话,说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之所以会抽烟或者喝酒,甚至自残是因为要重新获取某种掌控感,让这个主体意识到,这些,现在此刻我经历的痛苦和感受,都是因我而起。

尼古丁像是微弱的酒精,会让她感觉到头脑获得的片刻的镇静和舒缓。她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了起来,即使她根本毫无烟瘾。

她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是和他结了婚之后还是什么时候?她没有办法锁定某个时间节点,她甚至没有办法回忆起他们之间的暴力事件是因为哪一次开启的,这种暴力的行为是伤害身体在先还是精神在先?后来,她的思绪又飘到了那段九年的恋情里,那是她第一次出国,那个人带她去到自己的家乡西雅图。在公园里,他让她脱掉鞋子,带着光着脚踩在柔软的泥土上,那些松软潮湿的泥土里藏着一些掉落的树枝的枝丫,还有一些尖锐的石粒也混杂在土里,她继续往前走,然后她逐渐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在渐渐变得干燥,然后泥土的触感越变越少,接着是更干燥的物体,是那种云杉,带有菱形截面的针叶落叶。她向更远处看去,在十米外的马路对面,有一片茂密的山毛榉林,兰玲草如地毯般覆盖在地上。

13

有一个小男孩朝她走来,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外国孩子,当他走近了她,抬起了头,她才发现这是一个混血,眼睛很小,还是棕黄色的,如果不仔细看的话,甚至还是会把他和纯正的中国人混淆起来。或者觉得他是某个稀有的少数民族。

“烟。”小男孩用中文说。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个小男孩,然后对他吐了一口烟说:“对,烟。”

她有点戏谑地看着这个小男孩,如果他主动靠近危险的事情,那就是他在自找麻烦。

小男孩的爸爸提着男孩的书包跟在后面,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你自己在这里抽烟?”

她对这种突然闯入的打扰并不介意,也没有对她刚刚对未成年摆出的姿态觉得有任何不妥,她其实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一个陌生人听她说话,坐下来,听她把刚刚发生的一切说出来,然后乞求对方教她如何离开这段不健康的关系。

她从椅子旁边拿起烟盒问他:“你要一根吗?”

爸爸依然微笑着,指了指小孩示意她,他因为孩子的缘故不能抽烟。她把手上的烟藏在了身后,后来从她背后冒出来的那股烟让小男孩在空气中摆了摆手,打散面前烟雾。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抽了,不抽了。”她把烟头掐灭,站了起来。

小男孩看起来并不怕她。而且情况正好相反,小男孩对她表示出天然的亲近感,仿佛让男孩的父亲也即刻判断面前的这个女人,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是安全的。

她起初感到欣慰,甚至在想是不是这个男孩留意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喜欢小孩的妈妈,只是她不再会生育罢了,而这不是她自己选择的,是自然决定的。她对孩子表现出的那些恶意,都是出于嫉妒,或是保护自己。她有时在外面吃饭时,会在孩子父母看不到的瞬间,对他们做鬼脸或者吓唬他们,把他们吓哭,让这些父母不得不停止吃饭将孩子抱出去哄。这些孩子,没有一个讲得出为什么,他们只能哭。和她现在的情况一样。

啼哭。从医院出来那一刻开始,从那个漫长的一个月的恢复期,她能够自如地下床了开始,她决定要对所有的孩子都表现出冷漠的样子,她决定不再喜欢小孩,因为她不会生,她不可能喜欢任何人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她讨厌所有的孩子。

但面前的朱利安不同,朱利安好像对她表示出的恶意不以为意,这让她有些后悔在朱利安这样懂事的孩子面前呈现出的一种不屑,对孩子冷漠,充满敌意的模样。

然后,她又似乎恍然大悟地明白了,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孩子的父亲是否常常用这一招来吸引年轻女性,她想起曾经有一个朋友去找另一个朋友借狗,只是因为那个朋友想追求的女孩想养一只巨型贵宾。

很多父亲在找女朋友的时候,都会刻意隐瞒自己曾经的婚姻或是小孩。但是眼前的这位男士不同,他一上来就不避讳自己孩子的样子,甚至凸显出父亲的角色,更进一步的是,这个小孩甚至有可能在他无数次的捕猎中扮演着诱饵。只要第一次见面,没有排斥他的小孩,那么后面的事情就会变得顺理成章。

至少,对她来说,对她这样的处境来说,一个单身父亲带着一个小孩,这件事悄悄地打开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让那股暖流顺着淌了进去。他们后面又单独地见了几次面,在张森和她吵架或者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会在附近约会,她会在张森到家或是打电话之前结束一切,然后回到家中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也可以在每一次和张森发生争吵、发生打斗之后,心情更加平稳地去到孟遥家里,躺在孟遥家的床上,然后她发现孟遥家和他们家是同一个户型,从卧室的窗户外看出去,他们的窗户外都正对着同一家私人会所的露台,上面放着好多落了灰堆砌起来的藤椅。孟遥家的楼层很高,看到这些藤椅的时候,就像乐高里玩具的部件。

最开始是报复,她在他打她的时候还不了手,那她就用他最害怕的事情去惩罚他,她可以用出轨、不忠来进行恶毒的报复。后来她发现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她发现孟遥和她一样,要的不仅仅是性,还有陪伴和爱。

她发现孟遥和她在同一处境,他只身来到中国,结果被遗弃到了隔壁的这栋楼里。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吃饭,他妻子对他进行的语言羞辱和精神虐待,等同于她所经历的一切。他们理应惺惺相惜,他们都是可怜人,纵使孟遥不知道她的处境,但这不妨碍她理解两人相似的婚姻关系。

他说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性关系了。“她不让,她说她累了。又或者她外面有人,我不知道,也不清楚。”说这些的时候,她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失落,受伤的自尊,他开始觉得他没有魅力了,可是最后他调整过来了,意识到这并不是他自身的问题,这是对方的错。虽然他在里面受到了不小的挣扎。她又什么时候能够意识到,对方也有错呢?

“我认识你们那楼的人,哦,不,现在是我们这栋楼的人,一对法国航空的夫妇。”

她惊异地问:“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当你有小孩之后,你就会非常容易地认识其他小孩的父母,如果他们在一起玩的话,父母之间就会成为朋友。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呀。”他接着说道,“但是我们还没有熟到互相邀请对方来家里玩的程度。你也认识他们吗?”

不,我不认识。

她太惊异了,因为这对法国航空的夫妇正是上次报警的邻居。他们还有两个孩子。门对面有很久都没有动静了,她以为他们搬走了,但就在前一天,她看见她抱着一个刚出生一个月的女婴出来散步,那个女婴看起来就像还没有满月的孩子,那个法国母亲甚至都没有包好她的额头。现在这个女人生完孩子回来了。现在他们有三个孩子。

14

先是性欲的减退,她尽量让这件事看起来并不那么容易让人发现。

在三十岁之后,她发现她的月经量开始减少,青少年时期那种喷涌而出的血液,她再也没有体会过了。日子开始缩短,也不再容易让自己变得不堪了——不小心沾在裤子上的血迹、超出卫生巾范围的渲染,这些都没有了。

它逐渐地学会了和自己友善地相处,不制造太多的不适和麻烦。那几日,夜晚躺着的时候,伴着他厚重的呼吸声,她感到自己的子宫正在萎缩,正在变得干涸和枯竭。然而这一切她都没有办法诉说,她感到难以启齿,这些将她定义为女人的东西。

事情虽然比她想象中的发酵得慢,但是张森还是知道了。是不是对面的邻居那对法国夫妇呢?是他们主动告诉张森的,还是张森去问的?他们告诉张森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们是怎么攀谈起来的?有没有可能是法国航空的这对夫妻实在看不下去了,找了一个只有张森在家的时刻,把这一切都告诉他?有没有给张森说,你打得对,她做这种事情,你应该打她。

没有必要了,追问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张森已经知道了。本以为迎来的又是张森的拳打脚踢,可是他没有,他比任何时候都温和,但是她知道这只是意味着更强的风暴在后面,而不是张森突然意识到他错了。她以前真的以为某一天张森会改过自新,觉得自己这样打她不好,早晚会出问题的,而且如果某次下手重了,她死了,那他岂不是要坐牢?张森一直很平静,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事情。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父母从不在外面发火,他们在她犯错的时候都会压抑着怒火,然后挤出一个冰冷友善的微笑并说道,我们回家再说。

“是你的朋友吗?”张森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刻意着重了“朋友”两个字,他没有说异性朋友,或是说得更难听一点,搞破鞋。好像他希望他们的感情就真的仅仅止于朋友关系。

还没等她说话,他又说了,“我们出去旅游吧?我们很久都没出去旅游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又是这招,每一次他们的感情快要破裂的时候,他都会提出一起去旅行,去修补这段破碎的婚姻关系。出去旅游,转换心情,最重要的是与他们熟悉的环境产生隔绝,让他们在特定的时间段里只有彼此可以依赖,每次这种方法都能奏效,让他们的感情迅速破冰,重新开始。还有他末尾说的那句,好不好?每次他问出口的时候,她都感觉到那么庞大的张森已经开始在哀求她了。

他又能有什么错呢?张森没有出轨,没有一事无成,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只不过是容易冲动,而且她也曾抓伤过他的双手,不是吗?而且经过这件事,张森也受到了他该受到的惩罚。他现在从一个男人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男人,他在尽力维护他们的婚姻,在避免谈论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就像她从不谈论他曾对她做过的一切。

她打开床侧边的抽屉,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资料夹、票据,如果有人看到这些东西的话,会立即知道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日期,所有的信息,让她无处可藏。

那个文件夹是黄色的哑光封皮的,上面画着不同的星象,她在上面看到了白羊座、天秤座还有摩羯座的星象,黄粉色的微珠光在灯光下浮动。这个档案袋里装着她所有的医疗票据。她在每一层里贴上了名字,分别是:安定医院、北医六院、中日友好医院、安贞医院、望京中医院。

文件夹没有拿稳,票据从文件夹里掉落出来,呱嗒一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纸张、发票一下凌乱地散落了一地,有的还轻飘飘地掉进了桌子、沙发缝里。那些白花花的纸,全部呱嗒地落在地上,厚厚地堆积在一起,她立马蹲下身去捡,好像上面的文字、图像翻了过来,就会被人看到,她得赶紧把这些资料背过去,装进去,整整齐齐地放在文件夹里,只有她才能打开、收集、检索。那一摞关于手术的信息,她单独地用了一个麻布袋装起来才放进资料夹中,包得严严实实,如果不一层一层地拆封,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任何记录。

“重复你在屏幕上看到的话,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说,明白了吗?” 她点了点头,医生拿过她的检查单勾勾画画。

然后医生把单子还给她,让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等待十秒就开始测试。你准备好了就说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这是最后一项测试了,她想。近红外脑功能成像的检查是否真的可以辅助医生诊断,还有那张心境障碍的问卷,它们真的有效吗?

屏幕上亮起了一些字,最开始她以为屏幕里会出现画,或是形状让她形容出来,但是都没有。就像体检时做的色盲测试一样。

“红绿灯。”屏幕上出现的字停在了那里,她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出现她不认识,或者不知道读音的字,没办法念出来的话,怎么做测试呢?

“停车场。”屏幕闪了两下。好像因为她声音的颤动而颤动。

“紫色。”

“手指。”

“婴儿。”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的某个地方触动了一下。

波谱描述:

额叶的脑血流量明显减弱,积分值很小。任务开始后,波谱迅速上升至高峰,但峰值很低,斜率偏大,重心靠前。波谱达到高峰后缓缓下降,任务结束后形成一条直线。

双侧颞叶的脑血流量尚可,积分值偏大。人物开始后,波谱迅速上升至高峰,斜率大,重心靠前。波谱达到高峰后缓缓下降至基线水平,任务结束后形成一条直线。

临床印象:额叶抑郁状态的可能性大,颞叶波谱基本正常。

思瑞康25,口服,100mg/1次/晚 (8 p.m.), 25mg X 20片/盒/6

左洛复, 口服,100mg/2次/日(8a.m.-8p.m.), 50mgX14片/盒/8

劳拉西泮,口服,0.5mg/1次/日(8a.m.), 0.5mgX20片/瓶/1

“等你不舒服的时候,可以附加一片劳拉西泮,不好的话最多吃两片。有患者告诉我,吃了这药之后,会让你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且注意力集中。”医生在右下角快速地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动了桌上的键,她听到外面的广播响起:“请328号患者到第四诊室就诊。”

15

夜晚回家的路上,她在家楼下见到一只晕厥过去的麻雀,它躺在水里奄奄一息,她看不出它是受伤了,还是撞到了玻璃上给撞晕了。总之它躺在一摊水里,是下雨,还是它身体里流出来的水分呢?

最开始她以为它死了,直到她蹲下身去看的时候发现鸟的脚还在动,碰它小小的身体的时候,她感觉麻雀这颗小小的心脏跳动个不停,而且随着一呼一吸,她和麻雀的呼吸变得同步起来。她先是用几张餐巾纸拿出来垫在停车的石礅上,把这只麻雀拿到上面放着吸水。

“我们不能带它回家。”张森似乎在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她的想法,“它万一有病怎么办?即使没病带回家后,它如果到处飞,家里地上、桌上、床上全是鸟屎,抓都抓不到它,你想过没有?”

“可是放在这里会被流浪猫吃掉,那只小三花你是知道的吧?它们专门抓鸟。”她让张森去家里找出一个外卖的塑料饭盒,可以垫一些纸,把鸟放到更高的地方。

“等它好了,它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吗?或者飞到我的窗前?”

“你知道吧?麻雀是最笨的鸟,基本上没有记忆,不懂感恩,就更别说懂回来是什么意思了。”张森的口吻冷静又带着某种轻蔑,就好像是在说她一样,打了就忘。

“你放到灯的上面,那里有灯发出的微热的光线。”她帮他扶着下方的椅子,让他能够更稳当地站着把鸟放在猫找不到的高处,那里还能避雨,是最安全的地方。那里光的热度足以把它翅膀上的水分烤干。他们都站在下面往上看,看这个饭盒能保持多久,会不会因为自重太轻被风吹倒,从下面往上看,根本看不见塑料盒里面的麻雀。这样猫也看不到了吧。

她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心里记挂着那只受伤的麻雀,或许它真的能活蹦乱跳起来,就像她小的时候,她母亲总是形容她的眼睛水灵灵的,一眨一眨的,就像麻雀的眼睛,乖巧,可爱。

六点,她看了看表,继续再躺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她又看了看表,六点三十五分,她一直没有彻底睡着。她打算起来穿上衣服去看看昨天晚上他们救的那只鸟。

张森还在呼呼大睡,每次他在睡觉的时候,她就没办法拉开衣柜找衣服,不能开灯,也不能拉一点窗帘,这些光线都会让张森从梦里醒来,然后心情烦躁。所以她每个晚上都要提前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

清晨的时间,没有什么人用电梯。另外两个电梯,一个停在三楼,一个停在了十七楼,只有最右边的那个电梯带着箭头,她看着那个数字在慢慢变小,电梯在降落,然后“叮”的一声,停在了她的楼层。

里面是那个那天她在楼上看到的跛脚的单身女人,女人带着两只跛脚的狗出门,她仔细地盯着这两只狗,她发现这两只都不是品种狗,是收养的流浪狗。

两只狗穿着带有反光条纹的胸背,她看到其中的一只狗的胸背的颈围很大,大到明显它像是穿着其他大型犬的胸背。

她又抬起头来看了看跛脚的女人,女人也笑了,看了看她。她看到这个妇女的脸浮肿得厉害,应该是刚做完什么医美,打完肉毒素造成的?还是昨晚喝水喝多了,属于浮肿体质?直到她看见这个女人的左眼角处的瘀青。

或许是撞到的吧。她想。

“你们家那只在婴儿车里的狗怎么没出来?”跛脚的女人并不惊讶这样的问话,院子里所有人都认识自己,也都听说过她家的事,八卦总是会传很远。

“它刚做完手术,在家休息呢,后腿又骨折了。”

骨折,她听到“骨折”这两个字的时候,她不自然地想到是不是和人一样,被打了才会骨折。但是这个女人总是独来独往,应该没有成家,或是即使成了家,也离了,所以才一口气收养了三只狗,人的命运就跟他们养的狗似的,这个女人应该是想给这些可怜的流浪狗一个家。

“年纪太大了,就老骨折,跟人一样。要吃软骨素。”

电梯到了,她撑住电梯门让跛脚的女人先走。她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她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她想到底是狗狗先跛了脚,还是她先跛的脚?还是说她只收养腿脚不便的狗?

物业经理站在门口,看见她们出来拿着对讲机迎了上来,指挥她们往另一个门出去。“前门的玻璃碎了,不方便走了。”经理用身体拦住了她们。

“是有人跳楼了吧?”跛脚的大姐似乎在她的一生中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她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物业经理究竟想要掩盖什么。

女人站在那里望了望,她也随着女人的目光望去。发现年前放的那几盆硕大的金刚橡皮树正好把现场遮住了。她只看到碎了一地的玻璃碴。

女人并不真的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像她那样。女人转过背,又一瘸一拐地转过头,自顾自地说道:“那我今天就去车库里遛狗吧。”

消息在物业群里传得很快:韩国人。三十二岁。早上。从十三楼跳下来。窗子没办法打开,把身体硬塞出去的。下了大决心。心理有问题。四个方位,一定要选择入门处。脸朝下,左臂与身体分离。距离他的身体有大约三米远。

关掉消息,退出群聊。很奇怪,她想不到她是否有在楼道里碰见过这个韩国人,或许吧。她还想起了前段时间在昌平看到的一棵硕大的橡树,它们周围牢牢地围了一圈的金属支撑物,甚至有一部分金属都深深地扎进了那棵树干里,树皮露出稚嫩的里肉,颜色慢慢沉淀下来,已经无法恢复成原来的颜色。你能看见时间在伤口上留下的印记,在树上都没有办法抹去。那些三角的支撑杆,都是用来维护这些硕大的橡树的外观的,为了保持它们挺拔的形状。对了,还有昨晚他们救的那只麻雀,它是不是已经飞走了?

她看见餐桌上放的粉色郁金香还有那瓶未开封的劳拉西泮。她深呼了一口气。她说,呼吸。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