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水(外一篇)

2024-08-27 00:00相裕亭
北京文学 2024年8期

朱轩波有两个老婆。

这在民国,在盐区有钱的大户人家,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朱轩波的两个婆娘性情不一。大太太性格软绵,抓把稻谷喂小鸡时,她也要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地“咕咕”半天,直至把院子里几只公鸡、母鸡都召唤到跟前了,她这才把手中的谷粒儿均匀地抛撒给它们。然后,她还要拍拍手,似乎是在告诉那些吃了地上稻谷,期望她手中还藏有稻谷的鸡们:“好啦好啦,就这些啦,吃完了你们就到别处去捉虫子、刨土坑玩吧!”

二太太可不是那样的,二太太摸起碗筷吃顿饭的工夫,就把鸡鸭归笼、菜担子别往门厅前摆放的三五件事情说给下人了。事后,说不准是哪一天,二太太想起她叮嘱过的事情,还要回过头来,一件一件去盘问呢。

朱家的下人们普遍都喜欢大太太,不太喜欢二太太。二太太呢,她不喜欢大太太,更不喜欢大太太身边那些被大太太惯坏了的下人们。

好在,朱家城里、乡下都有房产,两个婆娘不在一起生活。大太太居住在盐区乡下,二太太与朱轩波多数时候生活在城里。

朱家依托盐河码头,常年做着鱼货买卖。每天都有两驾马车,拉着盐河口的新鲜鱼虾,往城里的鱼市行和各家大饭店的后厨里送。

盐区这边,朱家有他们自家的鱼货场,场地还挺大的,占据着一湾河岔子,过往的船只,可以在朱家鱼货场的两面停泊。

朱家的鱼货场,没有围墙。一条砂糖路,打远处延伸过来,临近鱼货场时,设有两间茅草屋,孤零零地杵在那儿,看似如荒野里的瓜棚子,可它的作用蛮大的,等同于时下大型厂矿、企业的门卫,对前来朱家鱼货场购买鱼虾的小贩,一概要招呼他们停下来,过磅、收费。

那地方是朱家鱼货场的进出口。

管家庞宽,每天坐在那小茅屋里“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三五个伙计监管着渔船上抬下来的鲜鱼、活虾。时而,他们也围候到庞宽身边,说一些让庞宽高兴的话儿,递两兜子还在弹跳的蹦虾,或是口吐泡沫、八爪乱动的大螃蟹,让庞宽带回家去吃。入夜,那爿茅屋便交给一个担水的哑巴,让他静守着那片空旷的海滩和满天闪烁的星斗。

哑巴不管鱼货场上的事,他只管担水。

庞宽对哑巴有交代,水塔中要保证时刻储满淡水。

海上行船,船工们空守一汪碧蓝的海水,那是不能饮用的。下远洋的渔船,必须要备足一定量的淡水,方可启航。盐河边,每艘远洋船上,都有一个专门用来储存淡水的隔舱。那是船工们的生命舱。

朱家在筹建鱼货场时,就已经建起一座威威武武的储水塔。

那水塔,青石打底座,红砖垒柱,顶部留有一个蒜头状的“收口”储水罐儿,外面用白水泥抹了一层子。打远处观望,那“白蒜头”一样的储水塔,矗立在河道的分岔口。如同紫禁城的“角楼”一样,供过往船只添加淡水的同时,朱家鱼货场的伙计们便收购他们从海上捕捞来的鲜鱼、活蟹、蹦虾。

担水的哑巴不管那些,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担水。哑巴就像一头不知歇息的闷嘴驴儿,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担着两大桶水,绕着水塔攀上攀下。月照好的夜晚,他还借着月光攀爬水塔呢。

水塔外侧,设有一弯盘旋式的阶梯,身板硬朗的哑巴,担着两桶水,如同正月十五的“花担佬”,颤颤悠悠地就攀到水塔顶上去了。这期间,哑巴挑着两桶水换肩时(将肩上的扁担从这边肩膀,换到那边肩膀上),他也不用停歇下来,脚步仍旧快快的,肩头的扁担,如同转动的时针一样,很轻巧地在他脖颈后面弹跳一下,两只一前一后的水桶,便很自然地调换了位置。有时,水塔被哑巴灌满了,他还要再担一担水,放在水塔下面,专门让庞宽看到,以表示水塔里面的水已被他灌满了。

那样的时候,庞宽就会冲他捻捻指头,赞扬他干得好。同时,也在暗示哑巴,年底可以考虑给他加薪呢。

庞宽不是朱家的主人,但他主宰着主人家的事情。尤其是鱼货场上的事儿,名义上是朱家大太太掌管。可实际上,就是庞宽在那儿操纵着。

庞宽手下,有一帮识鱼货的船客大佬(懂得看鱼虾的成色论价),和两驾城里、盐区对跑的马车。庞宽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码头上收购上来的鱼、虾、贝、蟹,还有那些缠绕在一起的八爪鱼啥的,让伙计们一一分拣开来,并挑出大个的、鲜活的,分别打包装箱,并配上保鲜的海水(那个时候,盐区尚无制冰机和冰柜之类的制冷设备),以最快的速度发往城里去。

城里,朱家有多个“接货站”,也叫售货点。朱轩波朱老爷和那个胸襟上喜欢挂点小挂件的二太太,操纵着城里的事务。

可以想到,那个时候,朱家依托盐河码头,靠倒卖鱼货买卖,看似不费什么事情,便赚到了很多银子。

朱家在那一时期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外人是猜不透的。人们只看到朱老爷把小盐河口那边的一栋青砖灰瓦的小洋房,赏给了管事的庞宽。可想而知,当年朱家鱼货场上的赚头该有多大,一个普通的管家,竟然能得到东家的一套小洋房。当然,这其中有大太太的一层爱意在里面。

庞宽是大太太娘家那边带过来的,大太太理应厚爱他。

大太太把一片流金淌银的鱼货场交给庞宽,如同把一群山羊放手交给羊倌到山坡上去自由吃草。主家只等着入秋以后,羊倌赶着一群肥美的羊群归来,不会去过问羊倌在山坡上牧羊时观看到什么样的好风景、遇到什么样的险情。

庞宽呢,他倒是挺有心的,每隔十天半月,就会跑来与大太太说说鱼货场里的进项。大太太赏他一杯香茶,与他对坐在桌子两边,听庞宽这样那样的一些说辞。

回头,等大太太努努嘴儿,示意庞宽跟前的茶水已经凉了时,庞宽那边要说的事情也就说完了。并懂得此时他该起身回去了。

可这一年春节前后,庞宽接连与大太太说了几回事儿,大太太不是歪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就是单手捂在脑门上直打哼哼。更为离奇的是,身边的小丫鬟扶她回内房歇息时,大太太脚下的步子竟然走不直了——往两边打摆子。

大太太还不到四十岁,她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庞宽猜测,大太太可能是生病了。改日,庞宽跟着跑鱼货的马车进城去,专门把大太太身体的异样很是仔细地向朱老爷一一诉说了。

朱老爷很重视,连夜把大太太接到城里去看医生。之后,就把大太太留在城里治病。

大太太的脑子出了问题,用当今的话说,大太太的脑子里长了肿瘤。那在当时,可是个不怎么好治的毛病。

大太太不能再回到盐区来掌管鱼货场里的事情了。朱老爷把二太太支使到盐区来管事。这对于庞宽来说,无疑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因为,庞宽是大太太的人,而二太太与大太太向来不和。

庞宽知道,以往他那些宽松自在的好日子,随着二太太的到来,一切将要结束了。

果然,二太太到盐区主事的第二天,便让庞宽把鱼货场的账本搬来给她看看。很显然,二太太不像大太太那样对鱼货场里的事情不管不问。二太太此番来,就是要当家理财的。

庞宽规规矩矩地把当月的账本和往年的旧账,林林总总地都抱来了。

二太太一看,连连摆手,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你给我抱来干什么?抱回去,抱回去。”

在二太太看来,那些陈年旧账,与她无关,她没有必要去翻腾那个。二太太让庞宽把鱼货场上每个人、每个季度的进项(薪水),也就是我们时下所说的“工资单”,拿来给她瞅瞅。

庞宽懂了,二太太要在他们的薪水上动“刀子”。

之前,庞宽代替大太太主管鱼货场,伙计们从他那里捞到不少“油水”,担水的哑巴,每月都是三块现大洋。当时,五块现大洋,就可以购得一亩尚好的盐田。而管事的庞宽薪水更高,他每月是六块现大洋。那是大太太单独给他划定的。目的是让他把鱼货场上的事情管理好。

此番,二太太来了,她自然不会买大太太的账。庞宽在呈送“薪水单”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大不了他与下人们的薪水一样——每月也拿三块现大洋。甚至,他还可以与伙计们一同将薪水降得再低一点,每月拿两块现大洋,也是可以的。

可庞宽怎么也没有料到,二太太看过他的“薪水单”以后,不但没有给他削减,反而举笔在他庞宽的名头上,又增加了两块现大洋。由原来的每月六块现大洋,增加至每月八块现大洋。

庞宽当时就愣住了!他不知道二太太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想推辞,又不敢!他怕拒绝了二太太的美意,就等于不顺从二太太管束,无形中将与二太太产生隔阂。反过来,他若是欣然接受了二太太的“恩赐”,又显得他庞宽过于爱财,且不知好歹。

那一刻,庞宽还真是为难了!不大点的工夫,庞宽的脑门子上就冒出了一层子细密的冷汗。接下来,庞宽略微镇静了一下,开口先谢了二太太!随即提出来,二太太每月增补给他的两块现大洋,他暂且先拿一块。

二太太问他:“为什么?”

庞宽说,另一块,留在二太太手上,等年底分红时,以观察他这一年的做事能力,再作定夺。

也就是说,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庞宽要去努力做事情,方可以得到二太太增补给他的另一块现大洋。如果,他庞宽没能按照二太太的吩咐把事情做好,那一块现大洋(全年十二块),就算是对他庞宽的处罚——不要赏赐给他了。

应该说,庞宽的这一番言辞,既表示接纳二太太的“赏银”(收下了一块现大洋),又铮铮铁骨地阐明了他要跟随二太太创事业的决心。这也正是二太太所想要的。所以,二太太听了以后,轻抿着粉唇,沉思片刻,咬出两个字:“也好!”

接下来,庞宽在二太太的督导下,接连办理了两三件很是出彩的事情:

第一件,辞掉了担水的哑巴(仅此一项,每月便可省下三块现大洋的担水钱)。吩咐去城里送海鲜的马车,空车返回时,拉来城里更为甘甜的泉水,同时在储水塔跟前,搭建起一架“吱呀,吱呀”翻水的大风车,将马车上拉来的泉水,从水塔下面的储水池里“哗铃哗铃”地直接搅到高高的水塔上去。随之,又出台了一项对渔船添加淡水的优惠政策——凡是把鱼货卖给他们朱家鱼货场的船只,在此处添加淡水,一概是免费的,以便吸引更多的渔船,停靠到他们朱家的鱼货场上来。

第二件,朱家鱼货场的围墙拉起来了。当初,官府划定给朱家鱼货场的地盘时,朱家的鱼货生意正在起步,庞宽与朱老爷、大太太他们合计了一番,那荒郊野外的盐碱滩上,野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有谁会跑到那里与他们争地盘儿,干脆就用木桩和破旧的渔网子简易地围拦了一下,表示那地方是他们朱家的鱼货场,也就了事了。而今,那些破旧的渔网子早已被昼夜不停的海风给“呼呼呼”地吹跑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块网片片,如同陈年的蜘蛛网似的,缠绕在东倒西歪的木桩上,还在那儿随风飘呀飘。二太太支使庞宽就地起墙,与另外两面临水、停船的河道,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大院落,将前来购买海鲜的小贩,一概隔挡在大门外(让外乡来的鱼贩,接触不到当地的渔船,形成独家买卖)。这期间,二太太还吩咐庞宽,把原来瓜棚一样的茅草房推倒,就原址建起一栋青砖红瓦的两层小楼,名义上是让庞宽在楼上拨打算盘,伙计们在楼下倒腾鱼货。可那庞宽,哪里能在楼上坐得住哟!二太太把鱼货场上的大小事务全都掼到他头上,他庞宽在茅房(厕所)扒开裤裆撒泡热尿的工夫,都要四处打量茅坑边上是否有人把手纸扔得不是地方。

就这,年底分红时,攥在二太太手上的那十二块现大洋,他庞宽愣是没敢拿回家。

庞宽主动跟二太太提出来,这一年他没有把鱼货场上的事情做妥当。譬如,拉水车上一个装鱼的袋子,不知被谁弄到储水池里了,搅坏了一池清亮亮的泉水;小码头上,有一个伙计与北乡来的鱼贩子,为争抢一家渔船上的梭子蟹,而大打出手,给朱家的鱼货场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再者,就是他庞宽本人,好几次中午陪客人喝酒,耽误了下午要做的事情。

二太太听了庞宽诸如此类的“自责”,感觉鱼货场上确实还存在着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当下,二太太没说给他奖赏还是不给他奖赏,二太太说:“以后,注意吧!”说完,二太太便从衣兜里掏出个蟹壳大的小镜子,很是入神的样子,对着自个儿那柳叶一样的弯弯细眉,如同小鸟啄食一样,一点一点地描了起来。

庞宽知趣地退下后,心中似乎意识到:接下来,他再不谨慎处事,其下场,极有可能就是第二个担水的哑巴。

是夜,庞宽酒后进家,醉态中与夫人说起二太太手中掌控他的那十二块现大洋,十之八九是打了水漂。夫人扑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了几句事情的起因,感觉庞宽所说的那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并非都是他庞宽的错儿,怎么还要克扣他那十二块现大洋呢?妇人心疼之中,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说:“白白的,两亩多盐田的钱没了。”

夫人是按照当时五块现大洋,可购买一亩盐田来折算的。

醉眼蒙眬的庞宽,没好气地白了女人一眼,说 :“你知道个屁!”遂和衣倒在床上,睡了。

借景

盐区临海。但也有山,山不高。主城区附近就有一座,横亘在城池之南。官称,锦屏山。此乃一任州官在任期间,看到城南山色秀丽,很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风,便赋予了一个美好的名称:锦屏山。可城内的百姓并不认同,都习惯于叫它南大山。

一山两名。如同一个人的学名与乳名。只因为乳名通俗易懂,学名过于绕口洋气,那座山的学名一直没有叫起来,乳名倒是整日在小城人的口中呼来喊去。

“你去哪儿?”

“南大山。”

这是城里人上山拾柴,或是山涧里担水、洗衣时,乡邻之间的一问一答,很自豪的。

好像依山而居,满目都是松涛、涧水、飞鸟,胜过生活在别处的许多富贵人家似的。

南大山历代为官山,即山的管属权在官府。既然山是官府的,周边的山民便都有了份儿。怎么说,人家是官府的子民。他们上山拾柴、涧沟里洗衣、担水,包括家中老人过世选择墓地,都离不开那座山。

到了晚清,也就是慈禧“垂帘”时期,官府买官、卖官,南大山的归属权也如同官员们头上的“红顶子”,在官商之间飘摇、浮动起来。

先是谢家(谢成武)愿出巨资,购买南大山的归属权。谢家几代人经营盐的买卖,家底有多厚,无人估得透。他们家的田地,原本就在南大山的周边,包括南大山跟前的那几座不起眼的小山包,也都是他们谢家的。所以,此番官府里放出风来,想出售南大山。谢家第一个站出来要购买。如果谢家人不买,别人从他家地块当中把那山给买走了,这对于谢家人来说,无疑如送到嘴边的肉包子都不知道张嘴咬住,偏偏被别人给抢了去。只能说谢家人太无能了。尽管那山上石头多、树木少,不像海边的盐田、鱼塘那样利滚利长,但山上的石头可以劈开来建房子、铺路,山上的毛竹,可用来编织竹席、竹笊篱、竹篱笆、竹筐斗儿。这就是说,那座山,同样有着取之不尽的财富。

所以,谢家人紧紧盯住南大山,并选在官府张贴告示之前,就已经疏通了方方面面的关系,或者说买通了各路“通山”的地方官员。原认为已经把鸭子“煮”熟的谢家,偏偏就在他们家准备去办理山林的移交手续时,那只鸭子又从谢家的“盘碗”之间,扑打起翅膀飞走了——盐区的大官人(沈万吉)插进来一杠子,人家也要购买南大山。

沈家的财富,比不了谢家,但沈家有人做官,而且是在京城里做官,做大官。

这样一来,问题就复杂了。沈、谢两家,为争夺那座山的归属权,一个拿钱“砸”,一个搬官“压”。最终,谢家还是败给了沈家。

地方官员在出售南大山的各个环节中,尽管个个都把嘴巴吃得油汪汪的,衣兜里塞得满当当的,但在关键的时刻,他们还是倒向了沈家的那一边。

那样的结果,把个用金银铺路的谢家老太爷谢成武气得鼻子都歪了。他三天没有出门。准确地说,他是三天没有下床。在谢家老太爷看来,此番丢了山林,堪比输了一场官司。或者说,谢家就此矮了沈家半截儿。三天后,谢家老太爷大病初愈一般在院子遛弯时,他忽而想出了一个惹不起、躲得起的招数来——隐居山林。

谢成武的“隐居山林”,并非要独居山野,与世隔绝。他是要换一种拥有南大山的方式,用视觉来占有南大山。说得具体一点,他要把南大山当作他自家的“风景”来观赏呢。

谢老爷吩咐管家,让管家去哑巴岭上,给他建一栋高大、敞亮的房子。

哑巴岭,是南大山脚下的一个土石岭子。它不像南大山那样威武。南大山中有回音,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冲着山谷喊一声,立马就会有绵延悠长的声响回荡过来。哑巴岭低矮,你冲它敲锣打鼓,它都没有反应。正因为如此,盐区人才叫它哑巴岭。

哑巴岭是谢家的一处私家园林。面积不大,但平地起岭。远看,像只拱奶的羊羔,静静地偎依在南大山的山脚下。

谢家老太爷谢成武虽说没有拿到南大山的归属权,但他不服输。他要在自家的哑巴岭上建房屋。用当今人的话说,他要在南大山脚下建别墅,建一座气势磅礴的观景台。

谢老爷跟管家说:“你先带两个人,到哑巴岭上去看看,给我圈出一块迷人的风景来。”

谢老爷说的“带两个人”,是让管家找两个风水先生去把把地脉。至于说,圈一处迷人的风景,那自然就是去寻找看山观景的最佳位置与角度。

谢家在与沈家争夺南大山的归属权上,确实是伤到筋骨了。尤其是一家之主的谢成武谢老太爷,他始终憋着一口气呢。当然,通过那场山林之争,让谢成武谢老太爷彻底弄明白了一个千古不变的道理,那就是民别与官斗。

论家底,他谢成武的家底比沈家厚。五分淮盐,他占其三。沈万吉有什么?不就是洪门口的那点滩涂么。凭实力、讲关系,谢成武样样都不比他沈万吉差。到头来,为什么还是输给了他沈万吉?说到底,就在于沈万吉有个狗屁儿子沈达霖在紫禁城里行走。

沈达霖是光绪二十二年的进士。那人中了进士以后,先是在翰林院做编修,后期到邮传部任侍郎,可谓慈禧当朝时的红人。

谢家“跑山”“问山”的前期,沈家人并没有当个事情。感觉凭他谢成武的那点能耐,不可能把一座大山都买下来。甚至认为谢家人即便是搬出家中的金山、银山,地方官也不会轻易把一座大山出售给他。那座山,是盐区人共同的家园,也是盐区人赖以生存的场所,怎么能轻易卖到个人手中呢?

可后来,也就是官府里堂而皇之地贴出了“售山告示”以后,沈家人这才意识到坏了!官府里真是要出售南大山呢。

光是一座山,归谁不归谁,无所谓的事情。问题是沈家的先人,也就是沈家的祖坟都在南大山上。一旦那山的归属权划到了他谢成武的名下,以后,他们沈家人再到南大山上去祭拜先祖,就等于到他们谢家的地盘上去磕头了。这算什么事儿!

沈家老太爷沈万吉把这前前后后的事儿一掂量,顿感问题严重了!若真是丢失了南大山,愧对了山上的祖宗不说,还有失于膝下子孙们的脸面,尤其是家中还有人在京城里做官,传出去真是让外人笑话。沈万吉沈老爷怎么想,都不能让谢成武那个老东西买走南大山。

于是,沈家人赶在谢家那边购山尚未达成时,急派家丁进京,把老家这边山林归属权的利与弊,这样那样地一说。沈达霖修得官书一封,让进京的家丁连夜返回。地方官员迫于上面的压力,象征性地收了沈家一些银两,便把南大山的归属权给了沈家。时间,大约在公元一八九八年深秋。

沈家人为庆祝他们家拥有了南大山,城内大摆宴席。宴请达官显贵和八方名士。城外,即南大山上,实施“放山”三天,让百姓随意进山捡柴。

以往,官府或财主家“放山”,百姓拖家带口地上山把捡来的柴火,挑到山脚下的场院,要五五对开,或六四、七三分成。而此番,沈家“放山”,全归捡拾者自己所有。

所以,沈家人“放山”,全城欢欣鼓舞。唯有谢家,上下几十口人,皆沉默不语,无一人进山拾柴火。

谢家不缺少柴火,谢家做盐的买卖,金香玉竹都烧得起。谢成武只恨沈万吉那个老东西得了便宜又卖乖——挖了他谢家的“墙脚”,又在百姓面前大显慈悲。

此举,让谢成武极为闹心!

所以,沈家“放山”的那三天,谢成武闭门不出,管家几次有事求见,他都不见。直到三天以后,小城里一切回归平静了,谢成武这才把管家叫到后院,吩咐他去哑巴岭上建房子。

当时,管家就愣在那里了。管家想:一座荒郊野外的哑巴岭,跑到那里建什么房屋?

没承想,谢成武谢老爷早已经拿定了主意,他要在哑巴岭上建一栋四面都可以望风景的高大房屋。规格和式样,由管家去想,唯有花销,掌控在他谢老爷手上。

谢老爷跟管家说:“花钱多少,这不是你考虑的事,你只管把房屋给我建好。”

管家懂了,他的主子这是要摆个谱儿给沈家看。

于是,荷兰国的映月红瓦、关外的高大松木、宜兴府的紫砂瓷砖、班庄镇的青石台柱子,全都被管家购来了。等到一张中西合璧的红洋楼图纸呈到谢老爷手上时,谢老爷大致地看了两眼,便把账房(银库)的钥匙,交给了管家,让他放手去建。

接下来的小半年里,北崮山的石匠,苏州府的木匠,陆陆续续地汇聚在哑巴岭上,他们在那“叮叮当当”“吱吱呀呀”的凿石、锯木之声中昼夜不停。

次年,农历七月半,管家来告诉谢成武,说是哑巴岭那边的红洋楼建好了,让谢老爷在七月十六或是七月十八两天中,圈定一个吉祥的日子,前去为红洋楼的落成剪彩。

没想到,谢老爷当天便乘轿前往。

可巧,那一天是鬼节(农历七月十五)。盐区这边家家户户都要给先祖们“送寒衣”。沈家也如此。

这就是说,谢家老太爷谢成武初登红洋楼时,他所看到的景致,并非南大山上的青松翠柏,而是沈万吉一家老老少少几十口人,穿戴一新地排着长队,穿行在南大山的松竹之间,前往他们沈家的祖坟上“送寒衣”——烧冥纸。

那一刻,管家紧张了!他似乎意识到,不该在这个时候,领上他的主子到哑巴岭上来。更不应该让他的主人看到沈家那浩浩荡荡、耀武扬威的祭祖场面。

于是,管家小心翼翼地走到谢老爷跟前,俯下身来,对谢老爷说:“老爷,此处山风硬,咱们还是回去吧?”

谢老爷手扶拐杖,目不斜视地端坐在观景台的太师椅上,静静地观望着沈家祭祖的那一列长长的队伍,半天从牙缝里咬出了一个字:“不!”

随后,谢老爷一字一句地蹾着手中的拐杖,说:“我倒要看看,他们沈家人是怎样蹦跶的。”

此时,谢老爷口中所说沈家人的“蹦跶”,并非指沈家人在山涧里怎样翻越涧沟、跳跃在山石之间,而是指沈家人如何狂妄呢!

管家知道,主子心中压着火气呢。

眼前,谢家那红洋楼,应该说就是为那口“气”所修建的。在外人看来,谢家那红洋楼,掩映在青山翠柏之间,分明已经抢了南大山的风光。可略懂一点风水的人便会看出来,谢家那红洋楼是建在通往南大山的一条山径上的。如果说,南大山是一只飘向天空的风筝,那条山径便是绳线,而牵制那条线绳的主人,恰恰就在谢家的红洋楼里。

由此可见,谢家老太爷的用心之良苦。

隔两天,也就是农历七月十八,谢家人在哑巴岭上举行了隆重的红洋楼剪彩仪式。地方官员、名人雅士,但凡是盐区这边有头有脸的人物,谢家人都给请到了。

这么说吧,谢家人为红洋楼剪彩的那场面,不亚于当初沈家人“放山”的那场景。甚至比沈家“放山”还要热闹。剪彩结束后,谢家人又接连上演了三天的大戏。

之后,谢家这边,隔三岔五地邀请一些地方名流,到他们家的红洋楼里观山、赏花、饮茶、赋诗、作画。每逢初一、十五,谢老爷都要让家人备轿,送他到哑巴岭上去听鸟鸣、观风景。其实,他就是想去看看沈家人是怎样摆弄那座山林的。

说来也怪,从谢家红洋楼到沈家的南大山,少说也有两三里地,眼神儿向来都不怎么好使的谢家老太爷,竟然能清楚地看到沈家人在山林里活动的景象。尤其是赶在清明节、农历的七月十五,沈家人列队往山里祭祖时,端坐在红洋楼里的谢家老太爷谢成武,还能把沈家京城里做官的二公子回没回来祭祖看个一清二楚。

后来,人们弄明白了,谢老爷并非眼神好,他只是远远地从沈家祭祖的人数上,就可以推断出沈家二公子是否回乡。因为,沈家二公子一旦回来,沈家祭祖的场面必然声势浩大。

那样的时候,谢老太爷就会在心里暗自叫骂:“沈万吉,你个狗东西,让你欢,让你跳。看你还能领着儿女,蹦跶到天上去不成!”

好在,那样的话语,谢老爷始终没有骂出口。盐区这边数得着的高门大户,也就是那么三五家。况且,相互间都是儿女亲家在攀扯着,可谓亲戚套着亲戚。他谢成武只不过是没有捞到南大山的归属权而心里憋屈!可话再说回来,你谢成武在那哑巴岭上建洋房、夺风水、抢风光,沈家也没有说你什么呀。每每想到这一些,谢成武的心中怨气,似乎又平息了许多。

十多年过去。某天,谢家老太爷谢成武正在他的红洋楼上观风景。管家急匆匆地来报,说是沈家二公子沈达霖败走天津——大清覆灭后,沈家二公子辅佐袁世凯登基。此时,袁世凯倒台了,他便成了人人喊打的“保皇派”,二公子连夜躲进了天津的法租界,恐慌郁闷中,他选在夜深人静时,吞金坠亡了。

谢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忽而冷下脸来,他端坐在太师椅里,半天一动没动。末了,他扶椅背起身时,左手掌心一滑,当下一个趔趄,差一点把自个儿摔倒在地上。

好在,管家抢先一步,把他扶住,谢老爷稍事站稳以后,一言没发,冲着管家猛抖了一下衣衫,转身回城。之后,他再也没到哑巴岭上来。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