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在我们身边不好吗?!爸妈还能多照顾照顾你,将来结婚了我们还能帮你带带孩子啥的。”
“我就是不喜欢东北这个破地儿!没啥好单位不说,冬天还死冷死冷的!”
“那你留南方,我和你爸老了的时候,身边没个人怎么办?”
“你们可以跟我过去啊,反正我是不会回来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反正我的工作协议都签完了,改不了了!”
“……”
“砰!”我转身关上房门,屏蔽了父母的唠叨。每天都要说好几遍,烦不烦人,反正不管说出龙叫唤,我毕业也不会再回沈阳的!
逃离沈阳,是我不可能更改的决定!
我叫秦晓北,名字听着像男孩,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孩儿,而且是个爱美的女孩,可能因为出生在东北的沈阳,父亲就给我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沈阳。
我喜欢南方的小桥流水和莺啼燕鸣,从小就觉得南方是梦里的百花园,有我喜欢的温暖如春,有我羡慕的高楼大厦,有我热衷的晚茶消夜,更有我期冀的人生机遇。
沈阳有什么?除了夏秋季节有点绿色之外,一年有半年的寒冷期,再美的裙子也穿不了几天。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道路两边枯树凋零。高耸的锅炉烟囱,隔着几栋楼就会冷不丁地冒出来,仿佛男人抽的劣质烟卷儿,冒着呛人的浓烟。街上的早餐,一成不变的豆腐脑油条、二米粥咸菜,样式和味道根本没法跟南方那些精致细腻、花样繁多的早茶点心相比。凛冽干燥的北风,会让嘴唇一层层地爆皮,多好的化妆品也没用……这简直让我抓狂。
我也不喜欢东北的人,尤其是东北男人,死要面子贼能装,好吃懒做能忽悠。酒桌上大话说得贼漂亮,胸脯拍得啪啪响,最后啥事儿也办不成。想到如果留在东北生活,找这么一个男人结婚过一辈子,我就不寒而栗。尽快离开沈阳,是我懂事之后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决定,所以高考那年,我不顾父母的反对,选择了杭州的大学。
我觉得只有北上广杭这样的时尚大都市才能安放我裙角飞扬的青春和热血涌动的灵魂,咖啡红酒才应该是我日常的生活情调。最主要的是一年四季都可以穿漂亮的衣服,我的姣好身材不用被束缚在臃肿笨拙的大棉衣里面,哪个女孩不想让青春华丽绽放呢?
我不喜欢沈阳,却很崇拜在沈阳土生土长的父亲。父亲是一家航天发动机企业的高级工程师,技术上很牛,得过很多奖章,受父亲的影响,我大学选的是自动化专业,今年已经大四了,现在是六月份,还有一个月就要正式毕业了。我已经与杭州一家高新技术公司签了就业意向协议,就等七月份毕业证下来之后,办理入职手续了,薪资待遇比东北地区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答辩什么的都完事了,想到一个月后就要在杭州扎根工作生活了,跟父母不能经常见面,心里还是有点小伤感,就利用这段空闲期回沈阳陪陪父母,结果刚在家待了一周,就被老舅抓了劳工。
老舅经营一家叫作“1959烟火里”的烧烤店,就在辽宁大厦楼院里。老舅说,辽宁大厦是新中国成立十周年辽宁省的献礼工程,1959年建好,这些年见证了辽沈大地的巨大发展变化,烟火是啥,烟火就是生活,就是咱们老百姓的生活。老舅的解释让我感觉这个名字挺有意思,所以当老舅提出让我去帮忙的时候,我连劳务费都没问就答应了。
烧烤在东北算是叫得响的一大特色,网上有人开玩笑说,在东北这圪垯轻工业就是直播喊麦,重工业就算烧烤了。“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就是很多外地人对东北人的刻板印象。每到夏季,街边一溜两行烧烤店,男男女女喝着啤酒,撸着肉串,喝到兴处,男人们将外衣一脱,直接光膀子开整。我讨厌这种粗鲁的吃法,总感觉跟野人没啥区别,我还是喜欢南方那种斯斯文文的生活方式。
“烟火里”跟那些街边小店不一样。
“烟火里”开在辽宁大厦楼下院子的草坪上,辽宁大厦里常年召开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光鲜体面的人,所以“烟火里”设计和设施都相对高端一些,既有敞开式上面带白色棚顶的大排档,也有比较私密的封闭包房。桌椅板凳都是清油实木的,餐具茶具都是淄博陶瓷的。食材和服务是一流的,当然菜价也会稍贵一些。
“烟火里”从下午四点开始营业,一直到后半夜。我在“烟火里”的岗位就是“会儿”。“会儿”在东北语言里面的意思就是啥都行,啥都能干,哪里需要就顶到哪里。今天刚开门,还没怎么上客人,我就在收银台陪着当班经理聊天。
“您好,欢迎光临,先生您几位?”门口传来迎宾员的热情招呼声。
“一共四位,我先来点菜,我的兄弟们随后就到。”话音未落,走进来一个人。
我抬头望去,只见这位客人四十出头的样子,高高壮壮,浓眉大眼,剃着一个两侧很短但是头顶茂密的头型,三七分的发型梳理得一丝不苟,下巴刮的青青的。上身是卡其色的七匹狼T恤,下身是蓝色西裤,精致的阿玛尼腰带,衣服上下没有一个褶皱。左手上的无名指和食指上戴着两个金灿灿的大戒指,跟脖子上的大粗金链子交相辉映。客人左手拿着苹果手机,腋下夹着个LV的手包,右手拎着个LV的大手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当他走近时,我闻到一股古龙水的香味。
“老妹儿,给我选个最好的位置,今天我请客。”
“唉!又是一个能装的典型东北土包子!”我一边腹诽,一边满面春风地迎上去,“您好,哥,坐靠南边的十号桌吧,这个位置视野好。”
很多人说东北人习惯性地“好面儿”,家里有二两粉都抹在脸上了。比如眼前这个“土包子”,看外表身价几亿的老板都没有他这种气派,其实可能他的全部身家也就浑身上下这套行头了,卡的余额可能都超不过四位数,金链子金戒指可能都是镀金的,甚至有可能是塑料的,不是有个笑话讲的吗,一个东北人戴着金链子游泳,结果金链子漂起来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嘚瑟的“土包子”,但是来的都是客,既然顶了服务员这个角儿,就得替老舅把门面撑好,所以我忍着恶心和鄙夷应酬着。
“行,老妹儿,听你的,那就坐十号桌。”“土包子”跩着方步向十号桌走去。
“老妹儿,我看你还不到十八岁吧,你们老板还敢用童工呐,不怕被罚啊?”“土包子”一边调侃着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脸上的笑看着有点猥琐。
“先生这是菜单,您看看想吃点什么?”我把菜单递了过去,没接他的话茬。老套的撩妹嗑,人渣一个,懒得搭理他。不过他说我不到十八岁,我还是很开心的,其实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听说你家的串儿挺地道啊?”
“那当然,我家的羊都是从宁夏进的六个月大的小滩羊,吃草长大的,肉嫩,肉味醇正,包您满意!”
老舅负责经营,最得意的就是食材这一块,品质杠杠的。店里的几个烤串师傅也是从宁夏专门请来的,烧烤用到的调料只有盐和糖两种,其他的一律不用,吃的就是羊肉的原味,不像有的烧烤店,刷那种浓郁的所谓的秘制酱料,根本吃不出肉味。
“给我烤四个原油大羊腰、四串羊枪、四个羊蛋,我跟兄弟们好好补一补,哈哈哈!”他的手指在菜单上跳动,两个金戒指来回晃动,一股暴发户的庸俗之气扑面而来。我心底对东北男人的失望又增加了几分。
“再加五十个羊肉串,两个鸡架,对了,再来一盘花毛一体!”我无视“土包子”的唾沫横飞,低头飞快地在点菜器上操作着。
“那喝的您点点儿什么呢?”我抬头问道。
“老雪,必须喝老雪,只有老雪才够劲儿,来二十个老雪!”
“好嘞,我就去安排。”
“小妹儿,整点开水,帮我把这个泡上。”
“土包子”拿出一个透明的保温杯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发现杯底放了些鲜红的枸杞和小朵的雏菊。
“中年男人不得已,保温杯里泡枸杞啊,哈哈!”他看出我的好奇,自我解嘲道。
“对了,我点了这么多,别忘给我加两个下酒菜哈!”“土包子”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占便宜的。
“给十号桌再‘额外’加两个菜!”我没好气地冲里面服务员喊了一声,把“额外”喊得格外响,就是想让别人听到。什么人呀,点了几个串,好像花了多少钱似的,还要加菜,典型的占便宜没够。
我们总说南方人对北方人有成见,说什么东北人没有诚信啦,东北人没有文化啦,东北人爱占便宜啦,东北人还不服气,可是你自己的臭毛病在那儿明摆着,就不能怨人家说你。这也是我为啥一定要逃离东北的原因。
“啊呀,赵哥,您这么早就来了啊!”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招呼,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快步走了过来,跟“土包子”紧紧地握起了手,不断摇晃着,久久不放。原来“土包子”姓赵。
“啊呀,马新老弟,好久不见了,你小子比以前胖了不少啊!”刚来的小伙子叫马新。
“赵哥好,您这看着很精神很有派啊!”马新恭维了一句。
“赵哥好!”
“赵哥好!”
随着门口传来两声招呼,又走进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
“郭强、张瑶,你们来得也挺快嘛,来,都坐吧!”赵哥跟他们两个握了握手,四个人围桌坐了下来,郭强和张瑶举止亲密,一看就是小情侣。
“老妹儿,我的朋友都到了,你抓紧上菜吧,对了,老雪先给起八瓶。”赵哥看到人全了,就很有派头地开始指挥起我来了。
后到的三个人对“土包子”这么恭维,我想要不是他的下属,就是有求于他。果不其然,还没有等菜上齐,三个年轻人就一起站起来给“土包子”敬酒。
“赵哥,祝您生意越做越好,发大财,走大运!”马新带头说道。
“对!对!祝赵哥发大财!走大运!”郭强和张瑶跟着附和着。
“好!好!我们一起发大财!走大运!”“土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接受着三人的敬酒,仰脖一口干了杯中的老雪。
三个年轻人又轮流敬“土包子”,“土包子”一直非常矜持地坐在那里喝着,也不站起来,大哥范儿十足,能装!
敬完几轮酒,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我看见张瑶在背后捅了一下郭强的腰,郭强好像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忍住了,气氛有点沉闷。
我给他们上羊肉串时,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嘀咕。
张瑶:“你不是说今天来了就问他吗?!”
郭强:“我还是张不开嘴,一会儿说吧。”
张瑶:“你不说,我们拿什么结婚啊?!”
郭强:“可是,可是……”
张瑶:“你就是个胆小鬼!哼!”
张瑶转过脸去,不再搭理郭强,郭强满脸通红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土包子”悠闲地抽着烟,笑呵呵地看着对面几个人嘀嘀咕咕,烟圈慢慢升腾起来,到了半空弥漫成一片雾气,“土包子”的脸笼罩在烟雾之中,越发迷离起来。
“呵呵,你们祝我发大财走大运,是不是拿话点我呢?!”“土包子”看着对面的三人,突然直起腰问了一句。
“不,不是,赵哥,我们,我们今天就是想请你喝喝酒,毕竟我们三年多不见了,很想、很想赵哥啊。”马新有点结巴地解释道。
“我来说吧,赵哥。”张瑶看郭强低着头不吭声,就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他一下,然后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举起一杯酒,冲着“土包子”站了起来。
“赵哥,我们今天请您出来,就是想问问您,当初您大张旗鼓地搞饭店,让我们参与,我们都信任您,也在您那里投了一些钱,现在已经三年多了,我们想知道,现在,现在这钱怎么样了?”说完,张瑶长舒一口气,仰脖把杯中酒干了,脸色立刻变得红通通的,可见这话憋在心里很久了。
桌上静悄悄的,马新和郭强都低着头不吭声。
“在东北,关键时刻还得是女人顶上去啊!老爷们儿啥也不是!”我在旁边一边服务,一边关注着他们的言行。
“土包子”使劲儿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儿在烟灰缸里摁灭。
“我今天来啊,就是想跟你们唠唠这个事情,毕竟这个事情这么久了……”
三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一齐看向了“土包子”。
“当初经济大环境挺好的,老百姓消费能力也都挺不错,来沈阳的旅游团也不少,我就合计搞个像模像样的饭店,经营地道的东北菜。你们几个跟我这么久了,本想带你们大干一番赚点钱,改善一下生活。谁知道刚开业就赶上了疫情,饭店刚开业就被迫关门,我是咬碎了牙硬挺着啊,总以为疫情很快就能过去,可是没想到这一整就是三年啊……最后实在挺不过去了,半年前饭店黄了,钱全赔进去了,唉……”
听到这里,几个年轻人的脸色立刻暗淡下来,郭强的脸一下变得没了血色。
“那一段日子可以说是我的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我天天焦虑,睡不着觉,原本不吸烟的我有了烟瘾,整夜整夜地抽,每天要抽三四盒,你看我的几个手指头都熏黄了……”
“赵哥,我们知道您很难,可是……”沉默了好久之后,还是张瑶开了口。“可是,我们当初投到您那儿的钱都是借的,您也知道我们工作没几年,手头也没有钱,最近我还失业了,我和郭强还面临着结婚,手里实在没钱了。您看您现在穿得也很体面,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还戴着大金戒指,也不差我们这一点儿,您看看能不能把当初的投资款,返给我们一点儿,哪怕就给一半儿都行,不,三分之一也行,我们实在也是没有办法了……”
“土包子”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直直地望着张瑶不说话。张瑶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她心里应该也清楚,无论哪个时代,投资都是有风险的,想在亏损的时候把钱要回来何其难。
桌上的气氛极为压抑,我端了一盘拌花菜、一盘盐爆花生米,有点生硬地“扔”到“土包子”面前,盘子底儿和桌面亲密接触,发出“啪啪”刺耳的声音。
“这是老板赠送的两个下酒菜。”我生冷地说道,对于“土包子”这样的为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骗年轻人投资,现在人家追问起来了,还不给个说法。
“谢谢!”“土包子”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您不用客气,我们饭店有诚信,说给赠菜就一定会给的!”我的小暴脾气是谁也不惯着,作为东北姑娘,路见不平,我肯定不会眯着的。
“土包子”和其他三人明显一愣,都看向我。
“土包子”瞪着眼睛看着我,我也回瞪着他,不甘示弱。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老妹儿,你这是讽刺我啊!哈哈!”“土包子”好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尴尬。
“赵哥,我们知道您不容易……”一直没有说话的马新突然开了口。
“赵哥,您以前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在沈阳有了立脚之处,这事儿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表个态,我的钱不着急,以后再说吧,我敬您一杯!”马新话一说完,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然后低着头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也不敢看另外两人。
“赵哥,我……”郭强想要说什么,张瑶在背后又捅了他一下,结果郭强甩开张瑶的手,也举起杯说,“赵哥,对不起,我们也不应该逼您,那年我阑尾炎犯了,要不是您帮忙找医生还垫付了手术费,后果、后果……您也别怪小瑶,她也是为了跟我结婚,办个像样的婚礼。来,哥,不说了,钱以后不提了,我敬您一个!”说完也一口干了杯中酒,然后一屁股坐回去,不敢看张瑶。
气氛再一次变得沉闷起来。
“土包子”静静地看着他们,笑呵呵地,我突然发现他眼里仿佛有亮晶晶的东西。
“好!”“土包子”突然大喝一声。
“不愧为我老赵的好兄弟!”
说完,回头把放在椅子上那个鼓鼓囊囊的LV大包拿了起来,“哐”的一下放在了桌子的台面上,“唰”的一下拉开了拉链,露出里面几个鼓鼓的无纺布兜子。
“土包子”把无纺布兜子一个个地拿了出来,然后又一个个地放到每个人面前的桌上。众人都愣住了,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我虚长你们几岁……”“土包子”把已经干瘪的LV大皮包又放回椅子上。
“咱们在工作中相识,你们把我当大哥,信任我,当初你们听我说要搞饭店,二话没说,就每人投了十万元进来支持我,而且还都没要啥收据,就冲这个信任,我老赵就不能对不起你们!”
“饭店我是不准备再干了,伤不起了……”“土包子”长舒一口气,仿佛依然心有余悸。
“但是钱我得还给你们,毕竟你们当初都是跟人借的,我也不能让你们在亲戚面前失了信任不是?”说到这里,刚才还佝偻在椅子上的“土包子”突然坐直了身体,仿佛一下子长高了不少,声音也高了不少。
“咱东北爷们儿活个什么?不就是活个面子吗?咱们做买卖靠什么?靠的不也就是诚信吗?就像这老妹儿的烧烤店,用的都是纯羊肉,不拿鸭肉老鼠肉来祸害人,这就是良心商家,他家的生意以后肯定错不了!”
“这里是每人十二万,多的两万算是这几年的利息吧!”
“土包子”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一整瓶老雪,一仰脖,喉结上下跳动着,十几秒就“炫”了下去,然后“砰”的一声把瓶子蹾到桌子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桌面上静悄悄的,旁边有几张桌的客人也向这边看。那几个年轻人愣愣的,在灯光的映衬下,我仿佛看见他们的眼睛里都有亮晶晶的东西。尤其张瑶,脸色刚恢复平静立刻又变得涨红起来,几个人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马新先开了口。
“可是,可是赵哥,您的钱不是都赔进去了吗?哪来的钱给我们?”
“我把我的别墅卖了!哎别提了,让疫情闹的,现在房子也卖不上价,我赔了三十万出手的,拿到钱,我把所有的投资款都还上了,现在终于无债一身轻了。你们是最后几个,我就想完事儿跟你们哥几个痛痛快快喝一顿!”
“土包子”说完往椅子背上使劲儿一靠,胳膊在椅子两侧晃了晃,做出很轻松的样子。
“可是,别墅卖了,您住哪里啊?”张瑶作为女生,还是比较心细的。
“我搬去跟我妈一起住了。
“前段时间一直闹心饭店的事情,也没有好好陪陪她老人家,这一次我是彻底想明白了,也活通透了,后半辈子一定拿出时间好好伺候伺候老太太。我爸走得早,她这些年为我操碎了心,她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天天惦记着我呢!咱东北爷们儿这辈子活个啥,不就是活个有情有义嘛!对不?!”说完“土包子”仰脖又干了一杯酒,斜着头瞅了我一眼。
我站在一旁彻底呆住了,直直地盯着这个“土包子”,仿佛不认识了似的,心里莫名涌动着一种叫作“诚信”和“情义”的情愫,这还是我潜意识里的那种东北人吗?我突然想起前些天与父亲的对话。当时我说,找对象绝对不找东北男人,东北男人就爱吹牛显摆,我要找北上广的成功男士,对女人温柔,做事情细心。可是父亲却说:东北人直爽厚道,宁可自己吃亏也不亏待朋友。很多人觉得东北男人好面子,爱吹牛,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东北男人其实更重情重义,这个平时也许你不常见,因为这个信义只有在最关键最艰难的时刻才能展现出来。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父亲话里的意义了。
“老妹儿,看啥呢,哥脸上长花了吗?哈哈!赶快给我们再起八个老雪啊!”“土包子”见我愣愣地盯着他,就冲我招呼道。
“唉!唉!好嘞,哥!马上,马上!”我回过神儿来,忙不迭地回应着。
老雪上来了,我一瓶一瓶地给起开,每人面前放了两瓶。
“呀,赵哥,我的钱不对啊?”张瑶打开无纺布兜子往里看了看,突然说道。
“你别多事!”郭强赶紧拽了拽她。
“不是,赵哥,我的钱为什么是十五万?”张瑶满脸诧异地问道,郭强也愣住了,看向了“土包子”。
“你俩今年不是要结婚吗,哥也不知道给你俩买点啥,就当哥先给你们随礼祝贺了哈!来,哥,祝你们幸福到白头!”“土包子”举起一瓶老雪。
张瑶和郭强再一次愣住了,喊出来的“哥”明显带着颤音,张瑶更是捂着脸一下子哭了起来。
“哥,对不起……”张瑶哽咽着想说点什么。
“好了,小瑶、郭强,别煽情了,来,马新,我们一起干了,以后咱都好好过日子,你也不小了,抓紧把个人问题解决了!”
“对,好好过日子!干!”几瓶老雪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颤音,久久不绝,黄澄澄的液体带着亮晶晶的泡沫,飞扬起来,弥漫在烟火里。
“来啦!刚出炉的宁夏烤羊腿一只!”我把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端到了桌上。
“不对啊,老妹儿,我没点羊腿啊。”“土包子”看着嗞嗞冒油的羊腿有点发蒙。
“没错,就是你们桌的!”我一边摆盘一边肯定地说道。
“你可弄准了哈,要是吃上了,你再说是弄错了,我可不付钱啊!”“土包子”调侃道。
“放心吧,哥,这羊腿是送的!”我笑着说。
“送的啊,那替我谢谢你们老板哈!”“土包子”哈哈一笑说。
“谢老板干啥?这是老妹儿我送你们的!”我爽朗地一笑。
“啊,老妹儿,你啥意思,哎!老妹儿,谢谢你啊!”我往吧台走去,背后传来他们的喊声。
“谢我啥?我应该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重新认识了东北的爷们儿啊。”我在心底回应着。
“十号桌结账的时候,再给抹个零头哈!”我冲吧台里面正在看手机的经理喊了一声。
“晓北,你是不是飘了,啥事儿都敢做主了?抹的零头可从你的劳务费里扣哈!”经理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是不是看上十号桌的土财主了?”
“你敢扣,惹急眼了我告诉我老舅你上班玩手机,让他扣你奖金!哈哈!”
经理白了我一眼,继续看他的手机了。
“土包子”和朋友们喝到晚上十一点多才走,走的时候都喝高了。几个男人互相搂着脖子,说着别人听不懂,但是他们心里却明白的话。我目送着他们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霓虹闪烁的街角。我突然第一次发现,此刻的沈阳城看着比以前顺眼多了,而且多了一种北方独有的寒中带暖的韵味。
我收拾完桌子,等待最后几桌客人吃完就可以下班了,我拿出手机开始刷抖音,突然刷到一条视频,说是今年高考成绩已经可以查询了。
“又是一年金榜题名时啊!”我喃喃道,转念一想再有一周我也要回学校,结束我的学生生涯了,突然有些伤感起来。
我一边往家走,一边慢慢欣赏着这个城市的夜色,路边依然有不少的小摊小贩为了生活努力地坚守着,他们脸上洋溢着朴实和从容,好像对生活很满足。几个清洁工人正在卖力地收拾露天经营区的垃圾,马路边很快变得敞亮清洁起来;远处万家灯火,一片祥和,想到之后可能很难再回沈阳了,看着“土包子”他们消失的街角,突然间我有些犹豫起来。
第二天是周五,每个周五都是“烟火里”非常火爆的时候,因为很多人第二天不用上班,可以撸串到很晚。我刚到店里,就看到屋里基本上已经满了,门口还有不少等位的。
“今天可真火啊!”我换完工作服,冲站在前台记账的经理说道。
“可不,我们做餐饮的总算是迎来春天了。”经理笑眯眯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大厅,心情大好,估计心里在测算着自己这个月的奖金。
正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男孩儿,看着能有十七八岁,浓眉大眼,长得挺阳光、挺帅气。
“姐姐您好,请问还有位置吗?”大男孩很客气地问道。
“小弟啊,实在不好意思啊,现在没有位置了,你看现在所有的桌都满了,而且在你前面还有不少等位的客人呢。”我指了指爆满的大厅和外面等位的人,抱歉地对他说道。
“那多久能有下来的桌呢?”大男孩又问道。
“那可说不好啊,他们也都是刚吃上,还不得喝一会儿啊,喝到几点这个可没有准儿啊。”“哦,哦,那不好意思,打扰了。”大男孩儿满眼遗憾地四下看了看。
“都说你家肉串儿正宗,好吃,都是真肉好肉,不糊弄人,我想请我爸爸妈妈尝尝。唉,看来只能下次了。”大男孩边往外走边喃喃地说道,推门走了出去。
透过玻璃门,我看见大男孩向在路边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小跑过去。中年男人穿着市政清洁工的橘红色服装,上面有几道荧光白的窄条。中年女人穿着一套蓝色的工厂工作服。大男孩拉着他们的手轻声说着什么,中年男人往我店门口看了看,很遗憾的样子。
“经理,快,把你平时喝茶的那个桌子搬出来摆上!快点儿!”我冲经理大声喊道,把旁边桌的客人吓了一跳。
“老弟,回来吧,这刚好有一张桌儿。”我拉开门冲大男孩他们大喊。
“啊呀,那可太好了!”大男孩高兴极了。
“来,爸、妈,有位置了!”大男孩挺兴奋。
这两个中年人我认识,是两口子。男的是负责辽宁大厦门口这一段公路的清洁工,女的是他老伴儿,俩人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大家都习惯地称呼他们“佟叔、佟婶儿”。
佟叔、佟婶儿以前都是沈阳机床厂的工人,后来厂子黄了,两人双双下岗。佟婶儿肾不好,佟叔把房子卖了给她做了手术,但是需要长期服药。当时孩子还在上小学,佟叔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小屋,一边打零工一边照顾着他们娘儿俩。社区了解到情况后,帮佟叔申请了清洁工的岗位,而且就在家楼下的路段,也算是非常照顾他们了。佟叔非常感谢社区和政府的帮助,清洁工作做得一丝不苟,认认真真。我上高中那个时期每天早上都会很早地骑车去上学,不管刮风下雪,总能看到他在那里弓着身子卖力地干活儿,路面收拾得干净立整。每次佟叔都会对我说:“姑娘,慢点骑,别着急。”
佟叔真正被人熟知是因为两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晨,寒风凛冽,佟叔出来得挺早,天还不太亮呢,刚扫了几下,就发现一个黑色皮包,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都是成捆成捆的钱。那个时间派出所还没有开门,佟叔就一直在寒风里等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失主。
失主是外地开服装店的,钱是准备到五爱市场上进货用的,本以为肯定找不回来了,没想到一分不少地找了回来,高兴之余拿出一万元酬谢,佟叔说啥也不要,其实那个时候佟婶儿住院最需要钱。后来有人问佟叔为啥不要酬谢?佟叔想了想,很质朴地说了句:“不是咱的钱,咱也不能要啊。”
三天后失主给市政和社区送来了锦旗,电台也宣传了好一阵,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这憨厚实在的老两口,也都打心眼儿里佩服和尊重他们,每天佟叔清扫的时候,都会遇到很多跟他打招呼的人,他都会一一笑呵呵地点头回应。
“佟叔!佟婶儿!来这边坐,这儿正好有一张空桌。”我拉着佟叔佟婶儿的手来到刚摆好的桌子面前。
经理本来正满脸狐疑,一看我领来的是佟叔佟婶儿,也笑着招呼:“佟叔佟婶儿,快坐,快坐,晓北,快给佟叔佟婶儿倒水。”
“姐姐,这是专门给我们腾出来的桌子吧,这多不好意思啊。”大男孩一看这种桌子跟别的桌子不一样,而且刚才这里根本也没有空桌,随即就明白过来。
“佟叔佟婶儿,来吃串了哈。”
“佟军,你不是天天学习吗,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了?”
自从佟叔佟婶儿走进来,大厅里就不断有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毕竟佟叔佟婶儿也算这一带的名人,佟叔佟婶儿也不断地笑呵呵地回应着。
“老弟,佟叔佟婶儿,这个桌子有点小,您别嫌弃就行哈,实在不行,我给您加个小凉菜哈!”我开着玩笑说道。
“不用,不用,这就挺好的了,谢谢姐姐哈!”大男孩儿有点害羞地说道,朝我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大男孩儿让爸妈坐在一边,自己坐到了对面,顺手拿起了我给他的菜谱。
“这是我家小子,佟军,今天非说要出来请我俩吃一顿。”佟叔一边笑呵呵地冲我说着,一边把帽子摘了下来,挂在了椅子靠背的角上。
佟婶儿话不多,总是笑呵呵地看着父子俩,脸上灰蒙蒙的,但是眼神儿却清澈明亮。
“小军,今天为啥要出来吃啊?这地儿听说挺贵的。想吃啥,妈在家给你做就行。”说完佟婶儿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我这边看了看。
“你在家里能做烤串儿啊,孩子想吃就让他吃点呗。”佟叔有点不满地碰了一下佟婶儿胳膊,不让她继续说。
“再说了,就吃一顿,也不是天天吃,孩子天天学习多辛苦啊。”我看佟叔又小声地补充道,佟婶儿不说话了,只是笑呵呵地看着。
小军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菜单,眉头不禁微微皱了皱,握着菜单的手指头紧了紧,把纸质菜单都捏皱了。我估计是这小伙子觉得价格有点贵。
“羊肉串、牛肉串、鸡皮串、熟筋各六串,大油边儿三串、秘制烤鸡架一个、一份老式麻辣烫、一盘拌花菜、一盘辣炒杂贝、两瓶老雪、一瓶露露、两碗米饭。”
小军皱完眉头之后,突然就很麻利地一口气儿点完了所有的菜,点完就一把将菜单塞进我的手里。
“姐姐,辛苦您给快点上菜哈。”他朝我眨了眨眼睛。
“好嘞,放心吧,很快的。”我接过菜单,快速转身交给服务员送去厨房,因为我突然明白了,他应该是不想让父母看到菜单上的价格。
“小军,别、别点这么多,这么多,吃不完的。”佟婶儿有点着急地说。她慌乱的眼神透露出她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大饭店。多年的拮据生活,让她无法从容享用这一切。
“没事儿,妈,他家的串儿不贵,我点的都是你们爱吃的,放心吧。”小军小声安慰着妈妈。
我特意交代后厨先加工佟叔佟婶儿这桌的菜,所以不到十五分钟,他们点的菜就基本齐了。
小军从洗手间出来,远远地冲我招手,我疑惑地走了过去。
“姐姐,我刚才点的这一桌,一共多少钱?”他小心翼翼地问我,眼神却看向他父母。
“一共二百四十八元,我可以给你免去零头,给二百四就可以。”我大方地说。
“姐姐,这样……”小军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从里面数出了一些递给我,我一看都是零钱。
“姐姐,您不用给我免零头,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先收着这一百五十元,一会儿结账的时候,您跟我妈说消费了九十八元就行哈。”我当即一愣,但瞬间就通透起来,他肯定是担心妈妈觉得花费太多而心疼。一个患病多年而家庭收入又很少的女人对钱的“吝啬”,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她的儿子肯定知道。
我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大男孩。
“行,没问题。配合你的行动!”
“你哪来的这些钱,还都是些零的?”我有点好奇地问道。
“这个,这个……”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
“不告诉我,我可不配合你哦!”我逗他。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他一下子有点急了,“这是我从平时的饭钱里省下来的,我一般中午多吃点,晚饭就可以不吃,不仅可以减肥,每天还能省下来十元呢!”
我的鼻子突然酸了起来。
“还有啊……”他收回看向父母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我有时候给初中的孩子讲讲课,他们的家长会给我点钱……”
看着他满眼的清澈,我突然汗颜起来,想起了高中时期大手大脚花钱的自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过去吧!”我催促着他赶快走,怕他发现我湿润的眼眸。
现在的孩子花父母的钱,玩游戏充值动不动上千元,过生日去肯德基一次消费也是至少几百元,而这个大男孩用自己的钱请父母吃饭,还要担心父母觉得花多了,我的心突然被融化了。远远望去,小军正在给父母递上嗞嗞冒油的肉串。我的眼睛蒙眬了。
“妈,您尝尝这个熟筋,他家这个熟筋做得比较软乎,适合您的牙口,而且不辣不咸,味道挺正的。”
“爸,您是海边长大的人,喜欢吃海鲜,还喜欢辣口,这盘辣炒杂贝就是专门给您点的,您尝尝看怎么样。”
小军一边给佟叔倒了一杯老雪,一边推荐着他点的菜。而佟叔则是笑呵呵地看了看小军,夹了一个扇贝放到嘴里慢慢品尝着,顺手接过小军递过来的老雪,仰脖一口干了。
“哈,还是我儿子懂我啊,老雪就辣贝,这个味对!好久没吃到了啊!”佟叔赞叹道。
“小军,你今天请我们吃串儿,是不是有啥事儿啊?”
佟婶儿作为女人,心思很细腻,也藏不住话。佟叔听了,也抬眼看向了小军,眼神中带着询问。我站在一旁也很好奇这个大男孩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兴师动众来烟火里吃。
“呵呵,妈,你真厉害,这都看出来啦。”小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看不出来?说吧,啥事儿?”
“就是,就是吧,高考成绩出来了,我今天下午查了一下……”小军慢慢地说道。
“高考成绩出来了?!你考了多少分?”佟婶儿突然不淡定起来,声音高了几个分贝,佟叔也放下了手中的啤酒,满眼期望地看向儿子。
站在一旁的我,突然想起今天是6月24日,从下午四点开始就可以查分,昨天刷视频还看到这条新闻了。
“是呀,考了多少分啊?”邻近桌几个人也都停下了吃饭,满眼期待地看向小军。
其实普通家庭的孩子挺不容易的,要忍受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再与千军万马进行拼杀,只有通过高考这个独木桥之后,才能进入大学的校门,再熬几年毕了业找个体面工作,这是他们跨越阶层改变命运唯一的路子。所以很多家庭都把孩子的未来赌在了高考上,只要你学习好,什么活儿也不用你干,这反而也把一些孩子身上吃苦耐劳的优点给磨灭了。想当年我是考了611分的高分,是学校的前30名,上了一所985学校,成为我们家族的骄傲。不知道这个大男孩会怎么样。
“是啊,你到底考了多少分?”佟婶儿有点不淡定地追问道。
“考多少分重要吗?尽力就行了!你别那么着急催他,让孩子先吃饭吧!”佟叔看着儿子脸涨红着,不满地说了佟婶一句。
“我考了707分。”小军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地说出了成绩。
“多少?!707分?!”
“天哪!这么高!”
小军的话音刚落,周边几张桌上就响起惊讶的声音。
佟叔佟婶儿也愣住了,我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神是迷茫的,他们应该并不了解这个成绩的意义。
“这个分数在你们学校能排第几名?”邻桌的一个阿姨问道。
“老师下午打电话说,我是咱们区里的第一名。”小军有点羞赧地说道。
“哇!那你是咱们区的状元啊!太牛了!晓明,你一定要向你小军哥哥学习啊!”这个阿姨冲坐在旁边一个穿着中学生校服的男孩说道。
“祝贺你们啊!佟叔佟婶儿,你们家出了一个状元啊!”我从惊愣中回过神来,连忙冲佟叔佟婶儿道贺。
“经理,快让后厨给烤一条黄河大鲤鱼,咱们店里来状元啦!”我冲经理大喊道。没办法,作为学生,就是对高分学生有着莫名的崇拜和佩服。
店里的人都围了上来纷纷给小军和佟叔、佟婶儿道贺。
“小军,你这分数,肯定能上清华北大了吧?!”有人问道。
“你这不废话吗,这个分数清华北大都得抢着要!”
“我想去的是东北大学机械工程与自动化学院的智能制造工程专业。”小军不急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惊愕,听着小军说话。
“我生在沈阳,长在沈阳,从小就跟您住在工厂大院里,听着机器的轰鸣睡觉才觉得踏实,看到工人师傅就像看到自己的亲人,我甚至还喜欢看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我一直觉得沈阳挺好的,我们国家最早的飞机、火车、机床,都是我们沈阳人做出来的……”
“虽然,我们沈阳现在的发展不如从前了,也不如南方了,很多人不愿意来沈阳,甚至我们沈阳人自己都不喜欢沈阳,更有甚者还讨厌沈阳,所有的高中生都恨不得赶紧考上南方的大学,马上逃离沈阳……”
我突然感觉脸上一热,这说的不就是我吗?我连忙往四周一瞅,只见大家都在认真地聆听小军的话,而没有关注我,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听小军说话。
“我要报考东北大学智能制造专业,就是想为沈阳的数字化和智能化发展做点事情。
“我的分数是能上清华,甚至将来出国,找一个高收入工作都没问题,但是我还是想看看能不能用自己的能力让家乡变得更好一点。”
小军的每一句话都犹如一记重锤,擂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我看到不少人都在默默点头。我转头看向佟叔佟婶儿,只见佟叔眼含泪花满脸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而佟婶儿则更是泪流满面,我抽了一沓纸巾悄悄递了过去,佟婶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爸,我选择东北大学还有第二个原因……”小军看着佟叔说,“我不想离您和妈太远。咱家就我这一个孩子,我妈身体不好,您平时照顾我们那么辛苦,现在我长大了,我想留在身边帮您照顾我妈。”
小军说完,挤过人群到桌子对面,搂住了泪流满面的佟婶儿。佟叔也一把将娘儿俩搂在怀里,粗糙的大手不断地拍打着小军的后背,使劲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整个大厅响起热烈的掌声。
周边桌的客人纷纷过来给佟叔佟婶儿敬酒,多张笑脸围着小军一家三口。我默默地离开人群,耳边一直回荡着小军刚刚说过的话,他似乎是上天派来的一个天使,在我头上轻轻一敲,我醒了。作为一个沈阳土生土长的女孩,我对沈阳其实并不厌恶,可是在很多外人的厌恶声中,随波逐流,居然也厌恶起自己的家乡来,厌恶家乡恶劣的天气,厌恶家乡粗俗的饮食,厌恶家乡的一草一木,总向往南方的美好,总想逃离这个给了我温暖和亲情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何为家里做点什么,让家里更美好起来,更没有想过我逃离之后,父母生活孤独无依无靠该怎么办。我一直在用自私成就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梦,也一直在用狭隘漠视着自己曾经辉煌的家乡。
人群渐渐散去,小军和佟叔佟婶儿站起来准备要走时,我赶紧走了上去。
“小弟,姐送你一支钢笔,虽然旧点,但是很好用,希望你能用自己的实力,完成自己的梦想!”我掏出一支缠着红绳的钢笔递给小军。
钢笔是父亲送我的,这是当年他在机床厂获得全国劳模时的奖品,我一直把这杆笔带在身边,已经十二年了。
“谢谢姐姐,我一定不辜负你的希望!”他的眼神透露着坚定。
“要说谢谢啊,姐姐还得谢谢你呢!”我真诚地说道。
“谢谢我?为什么?”小军有点纳闷。
“好了小弟,不说了,挺晚了,早点陪父母回去吧。”
我不想说太多,就催促他回家,看到他准备从兜里掏钱,我赶紧拿出他之前交的150元递给他:“可别掏钱啊,我们家老总可说了要免单啊,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还要再来哈!”
“晓北姐,你看!”一个服务员突然冲我喊道。
我过去一看愣住了。在服务员挪开的盘子底下,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钱,有一张100元的,其他的都是零钱,数了一下正好300元。
我心里一暖,鼻子却突然一酸,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夜深了。
烤串师傅依然还在炉子前面忙碌着,羊肉上的脂油滴落在红红的炭火上,迸发出一串耀眼的火花,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诱人的香气。
我沉默了许久,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一个电话。我想父母如果知道我的选择,一定会开心不已,我猜他们知道了我决定留在沈阳的话一定会说……
正想着呢,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晓北,三号桌十位——”门口的服务员大声喊道。
“欢迎回家!”我突然大声喊了这么一句。
客人一愣,然后突然开心起来:“对,对!我们到家了!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还是家里舒服啊!”
“到家了 真好!”
我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我知道,这种感觉,对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起来了,推开17楼的窗户向外望去,远处的城市笼罩在薄雾轻纱之中,一轮红日正在地平线的边缘努力地爬升,尝试了几下之后,突然一下子就跃出了地平线,整个城市立刻洒满了金色的光芒。
我来到街边的小吃部:“王大大,给我盛一碗豆腐脑,两根大果子!哦,对,再来两个酸菜馅儿的包子!”
“好嘞,晓北!”
“豆腐脑里再给我加点香菜和蒜泥哈。”
“你不是从来不吃这些玩意儿吗?”
“不吃香菜蒜泥还能算是沈阳姑娘吗?哈哈!”
我咬了一大口脆胖的油条,喝了一大勺带着蒜泥和红油的豆腐脑,再夹一口爽脆的小咸菜,天哪,这也太好吃了!这一顿吃得我酣畅淋漓。吃完我给杭州的同学群发了条微信:我在沈阳的“1959烟火里”等你来吃沈阳的鸡架哈!
孙新发,1976年生,辽宁普兰店人。作家,编剧,导演,制片人。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曾任辽宁电子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现供职于辽宁出版集团。出版长篇儿童小说《少年派的丛林传奇》,编剧导演电影《爆裂蝴蝶》、网络电影《秘域灵电》《尚善若云》、网络剧《温暖青春》以及微电影《希望的种子》《驻村书记的日记》《除夕-火焰蓝魂》。曾获亚洲微电影节金海棠奖、辽宁省委宣传部、辽宁省文联一等奖等多个奖项。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