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千上万个碌碌无为的所谓作家里,我可能是最无声息的一个。我善于爬山,能在陡坡上从容行走;迷信数字,怕死;内心有一种无法熄灭的自大,觉得有一天会写出惊世骇俗的巨著;不喝酒,聚会最多喝一小盅——那是我为自己划下的界限。然而此刻,我知道自己走向了终点,我所在的地方,所面对的危险,无人能够想象。如果说事情没有任何预兆,你可能并不相信。然而,二十年前,我应该就能看到一个细微的端倪。
一个作家的名字已经激怒了我,那就是博尔赫斯。我感觉,命运已经被他所左右和戏弄。二十年前,我看到那个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画面,相信那绝不是偶然,那是带有恶意和嘲弄的警示。我当然没有能力认知它。我依然记得当初与姚四海的一次争论。作为文学青年,他是一个古典派,喜欢《太平广记》《资治通鉴》胜过张爱玲、莫言,喜欢歌德胜过艾略特。那是在他刚刚升任新闻部副主任的办公室里,我们谈论刚刚发生、血洗全家的社会新闻,于是提起人性,甚至说到休谟的《人性论》,之后,谈到了动物与兽性。他突然说,他喜欢老虎,我立刻意识到,他是受了博尔赫斯的影响。因为一周前,我将一套《博尔赫斯文集》作为礼物送给他,那是从南宫书市三折买到的,总共花了十八块五毛钱。那时,我痴迷于所有现代派小说。而他一直认为,现代主义小说只是在出怪,他的兴趣点最远到托尔斯泰。当时,我是多么迫切想改变他对我和现代主义的嘲讽态度。
那天,他否定了我的说法,他说:
是因为喜欢布莱克,我喜欢他的诗歌《老虎!老虎!》。
我知道他说谎,怕我认为他已经偷偷涉足现代主义文学。一定是他借由博尔赫斯,才真正抵达了那只隐喻的老虎。我无法找到他看过博尔赫斯的证据,然而,那段时间,他的言谈之中一直潜伏着博尔赫斯的身影。直到两年之后,他不再从言语和隐喻上喜欢老虎,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实践者。不知通过哪个途径,他弄到一只幼豹。
我记得,博尔赫斯在《蓝虎》中说道:“蓝虎完全有可能是一只黑豹。”
那是一只猫那么大的小豹,刚刚脱离哺育期。看到它的时候是个正午,在强光所遮蔽的角落里,我看到了这只幼豹。它小小的头既像母狮又像老虎,威严又警觉,出奇地冷静。但姚四海居然可以将它抱在怀中。那是他的颓废期,他将关注点从人事竞争和纠纷,转移到了危险的动物身上。
提到单位,他会说:
狗日的,一个个都是蠢货!
我和同去的两位同事对他的住处啧啧称赞。无法说清他是租的还是自己花钱买的房子,他也含糊其词。这个小院落建在西山上,远离市区,为此他不得不买了一辆二手吉利牌汽车,因为即使开车路途也需要四五十分钟。每次有人跟随他走向车位的时候,我都会暗暗注意到,他的动作和表情会略略不安,有着说不来的羞怯,这表情常常让我大为惊讶。因为我们只有羡慕的份,我们的工资只有每个月一千五六,买车对我们还是天方夜谭。拉开车门坐进去之前,他都会厌弃地说一句,他妈的,一有机会我就要换它一个越野车。他一定觉得,坐在这样的车里是一个羞辱,只不过迫于无奈,目前不得不坐在里面。然而,种种迹象又表明,他已经有了淡出江湖的架势,他行为的飘忽不定常让我始料不及,对钱的事情又讳莫如深,不过他手段很多。
那天,我产生了诸多感慨,因为那里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车开出市区,走在车辆很少、两旁尽是农民和庄稼的二级柏油路上,使我马上联想到放逐、自我孤立、荒凉等。山区道路险峻且不停兜圈,之后不久,我们走上一条偏离村庄的道路,最后来到他的家门前,这是一个独门独院的房子,在过分纯净的蓝色天空下,一大片白云正在快速变幻向山顶方向移动。路旁满是荆棘、青松以及各种野草。
这一切虽然具有山野趣味,但多少充满了寂静和落寞感。
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忍心回忆2001年——我人生悲剧真正的起始。也许生活正是为了向我显示那个显而易见的征兆,那一年,城市整整铺排了几个月时间——那是城市唯一一次大规模动物园搬迁,估计以后也不会有。正是那年,省城9lJPZGs3CrnmiK8eidI4Kg==的城市新闻报刚刚诞生,我幸运地成为其中一员,创刊的五月六日,我和同事们站在大街上,佩戴着写有“城市生活 关系你我”的红色绶带,向路人免费分发《城市新闻》创刊号。创刊号第五版是动物园搬迁新闻专版,一头长颈鹿站在整个版面上,它的头探出报眉,正茫然地看向前方。正是那份报纸的渲染,让我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由动物引起的欢悦、轻松或者戏谑感。想一想一头高达两三层楼高的长颈鹿,站在特制的车辆里,用眼环顾西部酒城、解放路电影院等等街景时的情景。那天,只要订阅报纸,就会赠锅。我们身后是摞起来的、装在纸箱子里的丰茂牌电饭锅。我记得,很久没有看到姚四海的身影,后来我在京都酒店一楼沙发那里找到他。他朝着窗外一排同事,晃动了一下摇滚歌星一样的长发,扬了扬下巴,以一种置身事外的神态,自嘲地笑着说:
他妈的,丢人现眼!
创刊前一天,他就对经济部主任出言不逊。因为该主任居然胆敢指挥他。他事事看不惯,这使他的处境岌岌可危。
奇怪的是,正是听了他这句话,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上具有的卑微性,这正是我站在街边未尝想过的。相反地,我心中洋溢着节庆般的感觉,人生第一次戴着红色广告绶带,身边站着同龄男女同事——我们才认识刚刚两周左右。我感觉,自己的人生重新铺展在眼前,就像亚当夏娃一样。我的身边似乎还站立着许多新闻界作家同行:海明威、马尔克斯、略萨……这让有作家梦想的我暗自得意。我们免费给路过的市民报纸,订报赠送一口价值不菲、我当时都尚未能用过的电饭锅,我们就像乐善好施的天使一样站在那里,等有人向我们伸手要报纸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我向他们奉送了最无私的笑脸。
尤其是那天下午,大象出现在大街的时候,我首次产生了一种超现实的奇幻感觉,我几乎听不见身边传来的一阵阵喧哗与惊呼声,顾不上注意那两个像打仗一样冲出去的摄影记者,他们端着相机手忙脚乱。那是一头站在加长敞口大卡车上的大象,倦怠的长鼻子在车斗附近悠来荡去,皱巴肮脏的皮肤如同陈年的石头。它的额头刚刚擦过天桥底部时,再次引起一阵惊呼。据说那是特意量过尺寸的。
2001年国庆节,卧龙山动物园正式开园。报社创刊短短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已经数不胜数。我经历了巨大的感情波澜,还记得发生9·11事件时,世贸中心被袭已经难以让我震惊,因为那就像发生在我心里的巨大创伤。我在办公室一遍一遍听着REM乐队的歌曲,想象自己如何自杀。短短几个月,我经历了跌宕起伏的恋爱事件,最后以可耻的失败告终。姚四海目睹了我失态的整个过程,而我目睹了他的升任,他变成了新闻部副主任。在他搬家的那天,他含蓄地警告过我。
他用两个字总结了我的种种行为:胡闹!他用自己特殊的玩笑似的语气说,这语气减轻了词语责备的含量,然而强调了其中的荒唐。
那时,他刚刚住进我给推荐的一个出租屋里,几乎一无所有。我并没有意料到他会去住,房屋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137平方米,只要二百八十元,那是尚未有人装修居住的小区,到处都是工地垃圾。房间里是毛墙毛地,我们发出的声音在几个大小不等的房间里嗡嗡回荡,灰色的毛坯墙像我们当时粗糙的生活。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两包行李、一袋子书和他的小说手稿。还有一箱子锅碗瓢盆,以及一个未拆包装的电饭锅,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单位作为赠品发的,一定是他通过手段搞来的,他非常善于这一套手法。不过,这空荡荡的大房屋也许符合他的性格,我们隐隐都觉得,他绝非池中物。他通读二十四史,他的精神棱角似乎通过桀骜不驯的长相显露出来。他的理想是成为范蠡那样的人物,可政治可经济,又有隐逸之心,知进知退。任各种风雨浪潮,都能逍遥应对。
2001年国庆节当天,在卧虎山动物园,我和李倩遇见了姚四海。
这在半个月前,谁都无法预料这一幕。是啊,因为那时,姚四海正费口舌劝我,要好好活下去。他以玩笑的口吻,说:连他妈的女人都没碰过,就寻死觅活的,有什么意思。国庆节,是我和李倩第二次约会,第一次,仅仅就是国庆节前一天。在我看来,李倩一下子将我从黑暗的淤泥中拯救出来,如同突如其来的神启。
我们刚刚从飞禽馆出来,就看见斜坡顶端出现一个光头男人,他和一个女人共同牵着一个小孩,我不由自主看着光头男人,看着他头上的一片青色,以及隐隐的亮光,还有他的宽大灰色背心。直到我突然认出,那个男人是新闻部副主任姚四海——这是他第一次接妻儿来省城。他的一头长发被剪掉了,剃成了光头。他也许在用新的形象告诫自己——他是那种我行我素、无视权威的人,你会替他的人生担心。他宁可用武力解决,不愿意动口舌。上个星期,他骂了特稿部主任,他扬起烟灰缸,差点打了主任。我捏捏李倩的手,说:姚四海,我看见姚四海了。我们立刻扭身向两栖爬行动物馆走去,那时,李倩还不想让单位的人知道我们的事情,她是我们单位的实习生。一个星期之前,她刚刚进单位。
最终,我来到人生的关键之处!只是当时我并不知晓它包含的意义。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惊人的场景,尤其是对此刻的我来说!
那是蛇类展区,在我们眼前,是一种名叫细鳞太攀蛇的毒蛇。简介中如是说:
细鳞太攀蛇:陆地上最毒的蛇,比响尾蛇毒性强300倍,约等于眼镜王蛇的20倍,一次排出的毒液可以毒死20吨的猎物。相当于25万只小白鼠和100个成年人。
最令我心惊的是,蛇笼里有一只被当作食物放进去的小老鼠,它正哆里哆嗦站在角落,紧盯着附近的三条细鳞太攀蛇。三条毒蛇各据一方,一条伸出头在喝盆里的水,一条盘在一边,一条伸长身体在缓缓移动。
出于一种莫名的感触,或许就是来自未来的某种预感,我紧盯着小老鼠,充满令人讶异和惊惧的好奇。
看到漫不经心游过来的毒蛇,小老鼠像人一样气喘吁吁,抖动着身子,它很胖,像一个小圆球,前胸一鼓一鼓。看到危险在即,它突然连跳带蹦,逃向另一个角落。之后,暂时安全的它慌慌张张,不断用爪子扣动墙面,试着找到可能的缝隙。那是铁做的,当然会徒劳无功。小老鼠的慌张传递给我,使我同样体会到莫大的紧张感。因为不管做什么都将无益,它面对的是陆上最毒的细鳞太攀蛇。它们将活活吞食掉它。尽管那是异常残酷的事实,然而我还是想亲眼看见。
好了走吧!李倩催促说。她对这个不是太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骆驼、大象、狗熊,以及口哨声吱吱叫、满场的观众鼓掌的海狮表演。就像她后来显示的那样,她喜欢庸常日子。她认为我舞文弄墨,害了她一生。她憎恶买来的书和电影碟片,把我积攒的摇滚打口带和碟全部扔到地下室与灰尘为伍。她对于2021年我们依然是城市贫民感到羞辱,充满怨愤。就在昨天,她还不停数落我,为了增强讽刺效果,这些天,她一直穿着十八年前我们结婚时穿的睡衣,那是曾经让我倍感温馨的黑点黄色吊带睡衣。对她来说,这像是家庭版的行为艺术,为了使她的说辞显得更有说服力:
你用棍子撑起眼睛看看,身边谁还没有辆车?你家里有一个四个轮子的车没?看看你老婆穿的是哪年的睡衣?你以为你老婆能买得起新睡衣?你的工资卡里有几毛钱?……就会死抱住你的破单位,别人都是人往高处走,你是水向低处流。这下好了,单位要关门了,你喝西北风去吧。
这时,她突然提起姚四海:
我就喜欢姚四海那种有本事的人,跟你一样两手空空,人家早八辈就开车买房了!现在你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人家,人家在天上吃喝享受,你在地上趴着等死,也不说张张你尊贵的嘴,求人家给个出路,我就不信,你的嘴比省委书记还高贵?
……
那段颓废的日子,姚四海写了一系列散文,名为《观豹记》。刊发在我们报纸的副刊上。文中提到一个成语: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这八个字让我印象深刻。说的是竹管里看行动迅疾的豹子,只能看到一个斑点。二十年里,我也仅仅只能看到姚四海的一斑。虽然常常感到他面前总是阴云密布,然而他上升的轨迹却非常迅疾,像阴雨中一道不可思议的闪电。我已经理不清他曾经胜任的部门和职位,直到他成为副局长,又突然从副局长的职位上辞退。辞退事件曾经引发争议,但他显然去意已决。等我看到处挺立着“S鼎集团”四个字的时候,才突然明白这是他新的帝国。因为在养幼豹期间,他曾经给我展示过雄心勃勃的“S鼎工作室”的设立方案,甚至设计了“S鼎”两个字的图标:字母“S”像蛇一样缠绕着“鼎”字,而鼎字左下的一撇如同锋利的刀刃。他鼓动我加入其中。在我看来,这是落魄中的他聊以自慰的想象,当场就委婉拒绝了。此后再未听他提起。我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六年之前,那是本市设立的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我簇拥在十多个获奖者中间,一起站在领奖台侧面,等待念毕获奖者名单再上台。作为唯一一个赞助者——S鼎房地产总经理的姚四海,也坐在主席台。他丝毫不留意获奖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有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台下,表情里依然遗留着过去生活的某种印记,就像周润发咬牙签那样,眼神高傲、慵懒、充满威严。站在台侧,我一直留意他,意识到他已经像雕像一样变得沉稳内敛,过去的种种迹象内化在他不动声色的细小表情里。奖项一颁出,他就要走。在主办方几个领导簇拥下,他谁都不瞅一眼,被领路者带向出口,他的行为让我想到过去他擅长的一招,那往往是在热闹的饭局当中,一旦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就会一声不吭,穿上风衣,拿上桌子上的手机和打火机,若无其事地离开。有时候,我感觉他是怀着某种蔑视,他觉得身边的人像一群可笑的猴子。退出饭局之后,他可能会到咖啡馆,一个人独饮咖啡,或者只是回家睡觉。
看到他用那种自由无羁的散漫走法,走出会议室的大门,出于一时冲动,我立刻从台下走出来,疾步跟上去。在几个领导诧异的注视下,我在电梯口追上姚四海,轻轻触了他的后背一下——因为我无法叫出姚总两个字。只见他机警迅疾地扭过头来,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脸上。接着,他突然像忍受牙碜一样,半个面部稍稍动了一下,嗓子里像是哼了一声,眼神里只闪过似有似无的一点微光,就扭头过去,被簇拥着走进电梯。那一刻,我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羞耻。
作为对《博尔赫斯文集》的回馈,姚四海给了我一本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我仔细阅读了它。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精细地阅读,更是在反射性地揣测每一个字词在姚四海那里激起的回响。那是他至少读过一遍的书,上面画了线痕和标记。比如在下面的一段文字上,他用钢笔画了波浪状下画线:
你如果把手指伸到蝉前,指尖做屈伸的动作,这比之于你伸着手指不动,蝉会更安静地伺候着,随后它会爬上你的手指;蝉是视觉很弱的,它把你的手指当作一片飘拂的树叶,这么,就爬上来了。
书里介绍了鲨鱼的交配、毒蜘蛛的求偶,还有雪中蠕虫、只能活一日的蜉蝣。其他不胜枚举:与狗和狮为敌的灵猫,防御时可以喷粪二丈多远的欧洲野牛——它的粪巨臭,所被沾污者皮毛溃烂;可以像四脚兽一样反刍食物的斯卡罗鱼;生于茅草的扁虱。书里还说,马狗牛羊以及一切胎生四脚兽类都会做梦;正在睡眠的金枪鱼鱼群(白亮的肚皮朝天);扁平鱼在沙中就眠;一些老渔夫竟然听到海豚的鼾声;海胆用它的棘当脚;蛇胃像是一个较宽的肠,有如狗胃。
就是在那时,我们常常交换文学看法。他的兴趣已经开始向文学之外的其他地方转移,尤其是历史和动物。他坚持每天读一点二十四史,渐渐地,他开始将文学等同于一种无聊而腐朽的修辞学(或许这就是博尔赫斯给他的印象),他对小说虚构中造就的虚假故事开始变得厌烦。
那时他有一个观点:对现实没有想象力的人,才会去写小说。他认为,现实才是唯一值得去实现和创造的地方。范蠡通过想象力,规划和创造了他自己跌宕起伏并完美的一生。而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动物,从大象到扁虱,才是那个更应该去了解的真实宇宙。它们五花八门,没有偏见,反而常常会颠覆人类认知,它们的种种行为和习性,对人类来说更像是一种嘲笑。
看到刚刚生下来的二三百只小毒蜘蛛,围着生它们出来的母毒蜘蛛,像吃可口的食物一样贪婪地吃掉它,母毒蜘蛛看上去如此心甘情愿,这就像是一个节日。你会怎么想?有一次他这么说。
每一个动物都有一套独有的、先天的法则。这个他妈的才是真正的魔幻!
这次谈话是在他租住的大而无当的毛坯住房,他唯一添置的家具就是小小的简陋三腿圆桌,轻轻一移动,圆桌下的三根中空铁管在水泥裸地上当当作响。三个黄色塑料凳子,坐上去会轻轻晃悠。他只用了靠近阳台的一个小卧室,其他两个大卧室,还有让人联想到广场的偌大客厅依然空荡荡的。
我记得,之前一天,他就约好,要我去他家。那天是周日,我和李倩已经偷偷同居在一起,她不想让我走。我说,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商量。
为啥不在单位商量?
你不知道吗?他父亲刚刚去世一周多……
那是2002年3月,城市一直是灰蒙蒙的,他父亲的去世毫无预兆,我们只知道他请假一周,再次见到他时,他变得憔悴,眼神里添加了一种难以察觉的东西,既游离又决绝。我因为签稿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
回家干吗了?我顺便问他。
他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像疲劳了一样按压着,片刻之后,他将手甩向两侧,我看到,他的双眼浑浊发红,浸了泪水。瞳孔像猫眼一样,变成了黄色。
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他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不能自控的情绪,他当时的某个神情一定震动了我,使我一直记得这个细节。无辜、受挫、失败、羞辱、愤懑以及惘然的表情。
或许他不希望同事以同情的目光看他,他没有告知任何人。父亲之死是他巨大的隐痛,或许是他人生中无法弥补的最大的羞辱。
当时,我与他的处境大同小异,唯一的改变是开始了一场进展迅速的恋爱事件,我的口袋里常常只有几十块钱,除了茫然无措、时间给人造成的精神麻痹,隐隐还有某种说不来的怨愤。我从租住的地方出发,先是穿过弯弯曲曲的巷子,走到并州路上,然后乘坐公共汽车,提前一站下车,特意路过三营盘蓝调音像店,淘到两张打口磁带,一张是污点乐队的《别无他路》,一张是齐柏林飞艇的《宝贝回家吧》。我的英语尚无法理解歌词,仅仅喜欢它们带给我的奇异陌生感,还有时空的穿越,过去的某个摇滚场景似乎停滞在现在。他们的声声嘶吼,就像一粒异域的毒种在我身边发芽。一遍遍听歌时,我觉得自己的经历像篆刻一样,缓缓刻写在那个黑暗陌生的乐声里。我用仅剩的五十元里的十几块来买它。放在兜里,它就立刻使我变得充实。我也喜欢乐队的名字:污点、齐柏林飞艇。尤其喜欢污点,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潜意识里觉得,我就是世界的污点。
站在姚四海租住的小区门前,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小区的大门尚未建立,只有临时的两扇铁皮钉就的门。几个月来,大门内变化不大,姚四海租住的是最里面的那栋楼,由于缺少遮挡,扬土缓缓揉进了小区里水泥色的裸楼上。到处有飘飞的纸,楼的低处贴满了各种装修广告。不知为何,小区里又挖掘了一个坑,需要翻过一层楼高的土丘走过去,站在土丘顶上,我似乎可以看到姚四海租住的三层阳台。眼前充满朋克味道的景象,很久之后依然刻在脑中。
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穿过空阔阴冷的三室一厅,我们坐在阳台上,让阳光落在我们身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处于微妙的沉默之后很久,他叹了口气,说。
令我意外的是,他没有谈论父亲,也没有聊单位,他说的居然是小说:
小说和现实是两回事,在生活里,你不得不看到乌七八糟的一堆事物,比如你现在就看到的。你说说看到了什么,它们多么坚实,可是在小说里,你每一笔都逃脱不了虚假。你创造的那些空间都是假的。谁愿意看那些假惺惺的东西。小说已经死了。
我正要反驳他,他说:
有一天,说不定人们会意识到,即使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也是一个数学问题。
我的第一感觉是荒唐。或许是他无法从对父亲的愧疚中自拔,影响了他的理性和神志。他无法忍受的也许是:父亲去世时他是如此落魄,他无法体面地站在父亲面前。
然而,慢慢地,我却发现没那么简单:
你知道吗?生活细节说不定跟大自然一样,遵循着一个一个的模式。比如说花,几乎所有的花,花瓣数目总是如下奇特序列中的一个:三、五、八、十三、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五、八十九……这些数字有一个明显的模式:每一个数字都是前两个数字的和。以此类推,在向日葵花盘内葵花子的螺旋模式中也可以找到同样的一些数字。还有动物身上的条纹和斑纹,它们与沙漠里被风吹出来的纹路非常接近,那也是种种数学模式。
这时,我将目光投放在室内他堆放在纸箱子上面的书脊上,一直找到我送给他的《博尔赫斯文集》。我相信,是博尔赫斯将他推向一个古怪的方向。那一刻,阳光像一根根明艳的针刺在我的身上,博尔赫斯如同一个看不见的阴影,似乎正在跟我轻轻耳语。我几乎找不到反驳的话,为他突然思考了这么多问题感到惊讶。
之后,他又说起了那些动物,它们无疑来自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他的观点勾起了我阅读时的诡异感觉,那是一种面对浩瀚而陌生领域的认知震动。
那么,你准备怎么改变?我问。
改变?最大的改变就是——他说,再也别玩什么小说了,不要再对着生活叽叽歪歪,要面对真实!
我明白,他是在善意地劝说我。
你没发现吗?数学才是他妈的命运。上帝只是一个数学家,混沌也是数学概念,它就在我们的生活里,你撒尿的抛物线以及滴液、流线形状都是数学问题。他拿起窗台上放着的球形节能灯说:
看到没?这玩意儿坏了。这是注定的,它的寿命大约就是一万次。
或许最大的改变就是,他善于向领导提出非分之想了。一周之后,他的妻子红琳来到我们单位,坐在办公室我的旁边。即使连总编身边最红的人,几乎都无法做到这一点。之后,红琳都没有离开。直到三个月前,她还在坚持上班。作为文化部编辑,她从未写过片言只语。她对大家客客气气,然而始终有距离感。她很少参与我们的聚会,即使是有时候姚四海参加的年终聚会,她也是看心情。姚四海退居西山,两个月没有上班,她一切照常,借住在市内一个远亲家里。我们隐隐觉得,即使是姚四海,都无法真正左右她的自主性。
红琳是突然间不来的,据说也没有请假。当年姚四海辞职经商,几年之内成为房地产大鳄,作为商业大佬的妻子,都把她的缺席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认为早就应该如此。之后隐隐有些传闻,比如省委正在调查与姚四海相关的工程案件,比如红琳失踪了,更离谱的是,传闻红琳离家出走,去了广州。
我此前最后一次主动与姚四海联系,是2013年的夏天,已经是我妻子的李倩不断催促我,让我找姚四海帮忙,给女儿上重点小学找个门路。作为身边唯一一个行政干部,他的职务是市里某局的副处级干部,那是一个周六,我上午十点打给他电话,直到下午四点半,他才回过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没有啥。我说。
停顿了一下,他说,没事的话,你到丰产街雷锋酒店前,我一会就到那里接你。
不一会儿,一辆越野车停在我跟前。记得那天最大的新闻就是天宫一号完成了对接,宇航员王亚平正在为全国学生进行太空授课。接到电话时,打坐的聂海胜正倒悬在太空舱内,我的女儿发出了惊呼声。我穿好衣服时,看到的是被轻推了的小球正在永无止息地做绕圈运动。车并不新,但空间很大。我注意到,姚四海仔细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有什么变化一样。我同样注意到他的不同,他的眼睛更为深沉,喜怒不再那么轻易显露出来,看着我时,他的眼里像是丝毫不反应什么内容。只有等他像先前那样带着善意嘲讽一笑时,我才看到熟悉的神情。
你还在写那些破玩意儿?
随便写一点。
无药可救!他喉咙里像是哼了一声,脸上浮现出经典的表情:微微推起右边嘴角肌肉,显出一丝不屑与轻蔑。
他没说目的地是哪里,车开过广场,路过最繁华的商业区,呼啸着疾驶在高速路上。等车穿过嗡嗡作响、光线黄弱的涵洞,爬上一个长坡,走在最北边的北大街时,我的心里有了一点怪异和疑惑,他的生活经常在离奇和荒诞的边缘,总有一点神秘和蹊跷。随后,车开得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带着一点迟疑,我们拐进了更小的巷子,车并没有停,又穿了过去,最终来到更为荒僻之地。路的尽头有一座大丘,长满了杂草与病蔫蔫的老柳树。大丘另一侧是一个封闭式的园区,上面写着卫华国际学校。
就在这里,咱们等一等。
你那里怎么样?我问他。
怎么样?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一地鸡毛。
我听到他的单位传言,有两个同事都在拼尽全力竞争副局长,这其中并不包含姚四海。因为他的资历在他们之下。我就此问题问过红琳,她说,他的事情我都不管。
他打开半个窗户,抽上了烟。一团团散开的烟飘过我的眼前,我意识到,烟的形状也是不同的数学形式。我发现,对姚四海,我怀有远为深奥的情感,除了过去涉世未深的拙朴感情之外,还有一种隐隐的敬畏感。我打开另一侧的窗户,烟从那里飘了出去,在烟雾之中,我看到一个表情冷淡、眉目清秀的八九岁男孩背着书包,缓缓朝车走了过来。走到车跟前,他毫不犹豫,熟练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叫叔叔!没礼貌!
但男孩依然一声不吭。
在尴尬的沉默当中,我们又行驶了半个城市,男孩说了再见,从车里出来,走进一个住宅小区。
这是……?我有点迟疑地问。因为我知道,他只有一个叫小罗的孩子,目前在外地上高中。
可笑!还能有谁?我儿子呀!
在外面别瞎说。他嘱咐道。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抽象意义上的晕眩感,就像在我的眼前,姚四海又岐生出一个完整的、全然陌生的世界,它已经以一个孩子的高度与我熟悉的世界并肩而立。
我记得我们在一个烩面馆吃了一顿饭,最终,我鼓起勇气说起孩子上重点小学的事,他说:
他妈的,要是我再上一个台阶,这是多大点事,现在不行啊老弟!
在颁奖现场露面之后的六年中,我再也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他,哪怕只是远远地一瞥。对我来说,姚四海变得越来越抽象和飘忽不定。似乎他也成了虚拟数字,隐匿在城市这个电脑一般的容器里,成为都市无形但又显赫的部分,像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伴随物,与粗暴建起、尚未装饰的黑沉沉灰色高楼一样,创造着可见的未知和不确定。又像漫长的又无缘看全的肥皂剧一般,似乎将会永无终止。与此同时,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也在不断拼贴出他新的形象。据说他可以轻松给人办理小升初的名校指标,因为有两三个重点初中都有他的巨额投资。有人居然找到我,想通过我来为他和姚四海牵线,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他甚至与富豪榜上的巨贾有往来。他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地与他们站在一起(他穿起西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沉稳)。他还投资了若干商业大电影、巨型商场等等。在某个饭店楼梯旁边的墙壁上,我曾经看到他与一线女明星的合影。他甚至与一个女星传出过绯闻,那条捕风捉影的绯闻曾经荣登微博热搜。等我偶尔从别人的口中得到关于他的故事,发现他早已不再是我曾经认识的人物。我居住的小区渐渐被周边正在开发的高楼所包围,随后,开发地带周边立起一道粉刷成白色的墙,隔离了开发区与其他地方。有一天,在小区门口的一端白墙上,四个顶格的红色印刷体大字刚刚被写出来:S鼎集团。红颜料在日光下还闪着油光。我倍感惊异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似乎那个叫作姚四海,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人正附着在这几个大字上面。只要我一出小区,这四个一人高的大字就像是一种诡异的宣示。然而恰恰是我见到的那几个大字,似乎也为我注入了蛮横的力量,这促使我预感到了什么。似乎我终究可以写出一部真正的大作,因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活本身就充满了魔幻和不可思议。这小小的冲动无疑激励了我。就在那时,我听见路过的两个人无头无尾地议论:
是那个姚四海吧?
是的,那家伙要倒霉了……
我记得,我盯着那两个人的背影,一时像《红楼梦》中听到一僧一道的对话一般,有些隐隐的悚然。
我唯一可见的形象就是红琳,但她渐渐变得与我们有些游离。她似乎永远保持着那种有距离的客气。据说他们糟糕的夫妻关系已经达到势不两立的程度,还有人传闻他们已经分居、离婚。但最终我们更愿意相信这是谣言。因为她曾经在办公室给姚四海打过电话,耐心地叮嘱他一些生活上的事项。她克制了以前那种自我和锋利的棱角,表现出一种礼貌和温柔的空洞。她从不谈论姚四海,就像他并不存在一样。她总是客气地拒绝大家的约请和饭局,以至于大家觉得,她渐渐变成一个温和又冷酷的孤岛。
今天起床时,我依然觉得应当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我的小拇指因为指甲顶进肉里,刺痛流脓。我以为这就是今天最大的不幸。从卧室出来,穿着拖鞋往厕所走时,我能体会到与往日一模一样的庸常感。头部依然笼罩着一块混混沌沌的云,那是尚未飘远的睡梦的遗留物。然而,稍稍不同的是,我第一次真正有了一种变轻的感觉。这或许是因为,公告已经贴出,我们赖以生存的《城市新闻》报,即将在下个月停刊。这使得几乎近两年的传闻变得具体实在,不过,这结局依然令我难以置信。二十年里,我已经习惯于这种新闻媒介的感觉,那是一种每天面对速朽的新事物的氛围。一个个迫在眉睫的大小新闻事件像缤纷的旋涡,擦着我们的耳鬓落在身后。似乎正是我们的劳动,北京奥运会才顺利举办、萨达姆才上了绞刑架、莫言才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特朗普才黯然下台。我们关注几乎所有的新闻,然而此刻,我们的停刊反而成了不会被报道的真正的新闻。
出门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从门口柜子里换了一个新的一次性医用口罩。最近新冠疫情又严重了,邻近市区有了一例确诊,公众号公布了数百个亲密接触者和次密接触者。其中一个密接者,他的行程路线就在我的必经之路上,他去的药店就在小区外十几米远,药店一进门放有一个体重秤,我同一天在上面称过体重!
这使我第一次认识到,真实的危险正在逼近。我紧了紧口罩,下意识绕远那个药店。对于所有的危险,我都敏感地予以躲避,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想到我可能与密接者同时在场,这让我如芒在背。
单位今天起设立了体温感应器,再次要求全程戴口罩。如今市区确诊的是更可怕的德尔塔新冠病毒,据说有人在印度全副武装,也被感染。感染病毒仅仅只需要十四秒钟。病毒被取名为希腊字母“δ”,在高等数学中表示变量。形状如同一条正在翘首盘踞的蛇或者浮游摆动的卵。它的毒株图像是一个灰色球体上长着一株株金色蘑菇,球体表面如同鳄鱼皮,一簇簇小小的浅色颗粒散布其上。德尔塔病毒可能浮动在任何地方,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一旦它进驻人的体内,就会繁衍出比之前多一千倍数量的病毒,对人体器官进行一次次疯狂袭击。
作为默默无闻的写作者,我常常习惯于生活里处处呈现的隐喻。似乎周围涌现出的隐喻世界才是真正的存在,以至于我几乎忘记自己是谁。作为四十一岁的所谓作家,我知道,自己无法创造出新的语言,真正能够开辟新意的小说也许总是寥寥无几。如今,我第一次感觉,那是一条危途。一旦想到这一点,就马上意识到,我的生活似乎哪里出了点错。就像生活是被涂改过的,即使是当时的此时此刻,依然如此,我的生活也包含了橡皮擦的污迹,以及重新修改的团团印记。那一刻,我警觉地意识到,我的潜意识已经对自己的人生表达了不满。
我想,真正的危险当然是在下个月停刊以后。因为危险如今没有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它即将发生,但还没有发生。对我来说,最后一次工资发放之后,作为个人的真正冒险才开始。然而,为何我看上去如此淡定,这也令我惊奇。最终我将会明白:生活是一道数学题,一个口罩一块钱,公交一块,一袋面二十八元,一袋米三十二元……或许等我被迫从单位离开那天,最终才会理解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们依然依据惯性在上班。就像是一个仪式,面对过去二十年做出的某种生理反应。
的确,这二十年既是一个瞬间,又是漫长的过去。这是二十年里我所换的第三个办公室,之前我待过特稿部、总编室,最终因为写作,来到文艺部。我们单位占了整整一层,最辉煌的时候,报社曾经扩充了一倍,占了大厦的两层。最终,我们又退回到原来的一层。但是人员又不好裁掉,于是全部塞满了办公室格子间,挨挨挤挤。就是这次变动,我意识到,这么多年里,许许多多事物都变得陈旧了。我们走廊的灯变得忽明忽暗,晚上的时候,如同鬼蜮。“城市新闻”四个字,已经成了“城市亲门”。如今我们已经习惯了“城市亲门”这四个字,如同独特的符咒,我们与它们隐秘联系在一起。
在单位,种种怪异的事情一直在发生,比如就在两个月前,还有领导在安排新人入职,至少有五六个陌生年轻人,他们都是突然间来到单位某个办公室,很随意就顶替了另谋出路离开的某个同事。有时候,我去到别的办公室,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坐在某个位置上,他看我的眼神也像是在打量陌生人。或许意识到存在停刊的可能,这些新人默然无声,似乎也不愿意建立面向未来的关系。他们之所以到来,是因为大家都愿意相信,停刊只是一个传闻。毕竟它作为传闻已经一两年之久。甚至直到两周前,还有一个年轻人被领进办公室,要暂时安排坐在红琳的桌位,被我婉言劝退了。
坐门口那个位置吧,红琳并没有说不来!我说。
我来到办公室是上午九点左右,办公室只亮着一盏灯,那个叫伟明的新来的人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前。除了他的名字,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他似乎也没有固定的职责,他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可能是在等着下月初领工资。可以留意到,他正在读一本厚厚的书,书名很奇怪,直到今天,我才装作无意努力辨识了书籍上的字,那是繁体字——一本台版书,叫《波赫士小说集》。或许他琢磨了好久,才决定拿这本书来看,为的是让我们文艺部的人瞧得起他。期望我们对他以及他读的书表现出某种尊重,并认知到他并非泛泛之人。波赫士是博尔赫斯的台版称呼。他全神贯注的模样,让我想到自己曾经的无知表演。
博尔赫斯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描述了一个被称为时间迷宫的多重宇宙,一个人可以因为不同的选择,产生无数的分叉的宇宙。就在几天前的十月二十九日,脸书Facebook首席执行官扎克伯格宣布,脸书公司从当天开始改名为META(元/超越),他在短视频中提出,他们即将开始元宇宙的实验。这或许意味着,今年将是元宇宙元年。种种迹象表明,现实正在向博尔赫斯致敬。然而,如今的现实似乎正预示着另一个方向:元宇宙不是时间的多重宇宙,它不面向真正的未来。按照扎克伯格所说,人们可以佩戴特殊的仪器,“亲往”各种各样的虚拟空间,可以是虚拟会场,可以是制作的虚拟的原始社会、虚拟的唐王朝盛世场景,可以是虚拟的二战战场、虚拟的万花筒般的乌托邦美丽新世界,或者是某种游戏现场。我们将可以任意置身于人类创建宇宙的全部过往时间之内,可以任意置身于想象中的世界,当然也可以虚拟前往许许多多的平台进行社交,空间和肉身将不再是局限。宇宙似乎变成了一个无限的游乐场。现实和想象并肩而行,想象也将是某种现实。
这让我想起姚四海,他曾经说过,数学才是他妈的命运。如今,数学突进到了我们的未来,元宇宙创造了形形色色的数字虚拟宇宙。我突然想到,这或许将是对小说艺术的最后一击。等每个人都急于佩戴虚拟身份的仪器时,或许阅读小说几乎会变成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使我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正像我尚未真正为迫在眉睫的停刊慌乱一样,这样的前景也没有马上使我失去镇定。
我像往常那样,习惯性打开浏览器,看到以下几条新闻:谜团待解!日本一动物园单独饲养的长臂猿怀孕产子。外媒:美执意拉帮结派制造对抗;永远测不准的量子推动测量精度走向极限;佛罗里达州一女子在海滩上遛价值四十九万元的机器狗……我搜了一下姚四海的新闻,最近的是一则三个月前的旧闻:姚四海新开发的S鼎五十六号楼盘开盘!
看到姚四海正在讲话的照片,看到他客观而冷静的神态以一种公共形象出现在媒体中。我觉得他与我相距如此之远,远到我都难以重新辨认出他的程度。这种感觉让我心中一惊。
等我发现自己在干什么时,不禁感到非常意外。我想,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我正在擦拭红琳的办公桌(如今想来,这只是短短两三个小时之前)!三个月的浮土落在上面,电脑屏幕上可以看到粒状和丝状的尘土,虚虚地浮在表面。我试着看看她的抽屉是否锁着。没有。我心里微微一动。我拉开抽屉,除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牛皮纸信封,还有她的几本书:三本《意林》,一本《读者》,一本市区地图册——她刚入职时所买,那时,她对城市一无所知,充满好奇。还有让我给她推荐阅读的书: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书签只放在第五十三页。令我汗颜的是,我出版之后赠送给姚四海和她的长篇小说《走进冰箱的大象》、小说集《地狱恶犬》,也放在里面。其他是她所做版面的一些小样。还有剪刀,三盒印有红琳名字的名片,一沓陈旧、早已不用的稿纸。唯一真正算得上是她的私人物品的是,她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双袖套。
那一刻,失落像针刺一样使我疼痛。令我汗颜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在寻找接近姚四海的契机。我常常敏感于别人对自己的伤害,依照我自己一直遵循的生活逻辑,自从颁奖那天看到姚四海距离遥远的眼神、牙疼似的轻蔑一笑,我已经将他剔除出我的人生。虽然那很可能也是被迫如此。六年来,那个片刻随时会倏然回到我的眼前,让我顿感羞惭和脸面发红,街面上所有关于S鼎集团的广告,都隐隐令我感到不安。然而,我或许将《波赫士小说集》当作了某种暗示,如同小说需要呼应一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和他再次发生一次关联。我的心里突然涌起赌徒般的跃跃欲试的心理,似乎正要拿起赌桌上的骰子。然而这些私人物品毫无价值,似乎早已准备弃之不要。直到我拿起最上面的牛皮纸信封,看到里面有手写体的信纸。我记得,我几乎毫不犹豫将信纸抽出来,看到至今令我震惊的四个字:
我的遗嘱
那确定无疑是红琳的字体。
是姚四海的秘书联系了我,他说,请你把所有物品都拿好,半个小时车会到单位门口。
此刻,我清清楚楚记得(虽然显得并不那么真实),我怀着某种欣慰与紧张,站在单位大门口。我看见一辆黑色的车缓缓停在路旁,不再往门口移动一步。我已经意识到那就是接我的车。我刚走到车前,就从上面走下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个子男人,戴着黑色口罩,穿着深蓝色夹克,鬓角发际线微微向后,眼神精明内敛。客气地将我让进车里之后,他就一言不发。
这依然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即使有一封红琳的遗书,那也是三个月前的。在办公室,我没有克制住自己,几乎是“非常自然地”扫到了遗书开头的重要语句。并被其中悚然和疯狂的字词所震动。“如果我没有来上班,就是遭到了灭口。”遗书开头冗长一大段,以情绪化的笔调揭露了姚四海惊人的秘密。使人不得不怀疑,其中带有妻子发狂时爆发出的恶意与呓语,仅仅“勾结”“灭口”等等脱离日常生活的字眼,就让我觉得匪夷所思。而按照秘书的说法,红琳精神病症已经减轻,情绪已经平复,如今安然无恙,就在家里。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趁机去跟姚四海叙旧和请他帮忙,顺便去看望一下红琳。姚四海的时间有限,我需要尽快前往。尽管姚四海也可能面临某些迫近的难题,然而,他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他就是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的。车行驶在大街上,过一个红绿灯时,我看到对面一个巨大屏幕上刚刚闪过姚四海作为市级风采人物的剪影,这让我再次感觉到,似乎城市处处与姚四海有关,他已经从以前的普通人,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人物。
车行驶得非常平稳,丝毫不仓促也不颠簸。我们路过的,也是二十年来一直刻写在身体里的那些普普通通的景观,直到拐进一个叫莲花街的地方,从一个入口进入像是小区的地方。不过,这个小区全是不高的黄色楼房,楼梯坚固结实,但毫不起眼。我清楚自己并非在自己想象的小说里,而是坚硬的现实之中。
我重新看到一个很大的客厅,让我想到毛墙毛地那个租房客厅。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酒店前厅,事实上它并没有过分宽大,只是因为它没有摆放客厅里惯有的家具。我没有马上见到他,正在我不知所措时,他从巨大的绿植旁边现身了,我不由自主加重了他形象的分量,如同他是半人半神一般。他看我的眼神既亲切又非常遥远,他随意地指了一下沙发,似乎要邀我同坐在沙发上。处于一种微妙的气氛,我只敢坐在侧面的扶手椅上。
我放下红琳的物品,他显然像是丝毫也没有注意这一点。
他端详着我,像是刚刚在这一刻才认出了我,又像是在我脸上找到某个东西。
没有跟其他人说起这个事吧?
没有!
他让我抽烟,我不由自主拿上他扔来的烟,抽了平生第一根烟。
抽烟的时候,我们聊到停刊。他说,再想办法吧!我明白,他指的是我的未来。
如果我留意的话,我会注意到特殊的气氛,他的语调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那体现为一种深沉和欲言又止。当时我想,或许与他的被调查传闻有关。与发生在他身上无量的事情有关。
你去看看红琳吧,她在房间。
然后,他站起来,我像是受到指引似的马上站起来,他表情凝重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我注意到,他感情冲动,似乎想与我相拥在一起,就像电影里兄弟们相见或分别那样。但最终没有。
尽头那个房间。他说。
我知道他还在看我,等我想到他的身份——举足轻重的商业大鳄,我立刻有了奇幻的感觉。
此刻,我就在这个房间。我怀着真实的恐惧,无法克制自己的牙床,因为它不停地抖动、磕打。我明白这样的反应是无法抑制的。就在之前大约一个小时,我推门进来,听见沉甸甸的门在身后嘭一声自行关掉了。前面一道毛玻璃似的门打开了,我惊讶地看到,房间里空荡荡的,不像有人。等我走进去之后,这道门也在身后关上了。房间里只有冷冷的节能灯光,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房间,然而不是,这就是他所指的那间。我终于发现,房间里并不是空无一物,对角的地上,有两个一动不动的长条状物体,像是谁丢弃在那里的什么东西。直到我确定无疑地明白——尽管它令我难以置信:那是两条巨大的蟒蛇!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红琳并不在这里。或许曾经在过——难道她也早已成为蟒蛇的口中之物?我几乎不敢相信。她之所以写好遗嘱放在单位,自有她的道理。原来“灭口”并非无中生有!此刻,我明白,自己蛇形的命运即将走向终点。我丝毫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人生,我马上想到二十年前动物园的情形,如今,我就是那只慌张的小老鼠,姚四海或许正通过监控看到我的慌乱失措。我将毫无痕迹地进入蟒蛇的腹内,没有在人间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
房间的白墙空空荡荡,洁净无尘,一条蟒蛇的后背是网状的棕色,它一动不动,睁着眼,将头放在地上。弯曲的部分露出折痕。另一条是淡红色蟒,它靠着墙角,身体缓缓蠕动。我的姿势一定是可笑的,很长时间之后,我发现自己靠着墙,微微蹲着,像是在持续不断地打战。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何种方式应对危险。我听见自己上下牙齿磕打的微微嘚嘚声。
我抬头看了看灯,或许是出于怜悯,他们让灯一直亮着,我无法想象处在黑暗中会是什么状况。我也许会吓得心脏破裂而死。这是我必须表演的一场荒诞戏剧。时间过去了很久,或许也只是一瞬。我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感觉。
时间变成了室内流溢、静止状态的光,有片刻,我居然觉得,似乎进入了永恒状态。时间会一直停留在这一刻。或者时间就像植物一样,在我身边疯狂生长,使我得以盈余很多。直到困意向我涌来,我才觉得,时间应该过了很久。
渐渐地,我像是变得麻痹了。甚至想起博尔赫斯的一篇叫作《秘密的奇迹》的小说中,主人公在行刑前的一瞬,感觉到时间像是凝固了,他在意识中像是待了一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在脑中完美完成了要创作的剧本。想到这一点时,我一时发觉,我一直在期待的混沌状的长篇小说突然有了第一次胎动,我曾固执地以为,自己真正的含混的未来是在那部长篇小说里,未来将被它所包孕。近在咫尺的危险,居然像旋风一般激发了昏沉沉的头脑,因为那个巨著的开端,如同宇宙诞生,它怀着万有,又急速、猛烈,充满偶然和瞬间性。有几分钟,我非常愕然地站在了房间里,一动不动,保持一个正在走路的别扭姿势,害怕影响到那个巨浪一样喧嚣的纷乱念头——这就是我一直藏在心中,认为注定要震惊世界的那个长篇巨著。我发现,这部孕育中的作品此刻蠢蠢欲动,充满了无数可能,而我依然处在惯性的紧张当中,不像一个创作者,反而像一个偷盗者。一些线索和人物闪现在眼前,而在那奇异的一刻,我既是作者,又像无数的主人公;我既存在又像是一种虚拟。
我紧盯着眼前的蟒蛇,产生了暂时的迷惑。似乎危险并不存在。因为我意识到,我是未完成的,仅仅这一点,就让我获得了可以不死的假象。
想完这一切,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累了。然而危险在于我不能睡觉,必须睁着眼睛。有一本书名字叫《面对死亡的人》,遗憾没有机会阅读。我在这里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都很可笑。我理解了那种特殊的存在的恐怖:所有行动都失去意义的恐怖。可是,为什么不能睡觉?我莫名地担心睡觉。或许我可以用手捏死它们。我可以用衣服勒住它们的脖子。不过,它们与动物园里昏睡的蟒蛇不同,它们明显处于饥饿状态,一直睁大着眼睛,连眨都不眨。我想象自己与它们缠斗在一起,蟒蛇紧紧缠住我的身体,像粗大的缆绳一样重重绷紧,然后,蟒蛇的头部会正对着我的脸,张开有倒钩的大嘴,准备完成致命一击……不过,或许为了迷惑我,它们目前静止下来,或者以我有些恍惚的眼睛看来是如此。它们身上的色彩是那么独一无二,那种棕色花纹(意味着某种数学形式),那种奇特的、微微闪亮的淡红色,似乎也预示着什么,它们似乎用身体模拟了静止的宇宙,而我面对的则是它们像银河系、星云等等谜团组成的凶险的无限时空。片刻之后,那条棕色蟒蛇睁着眼睛,居然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动作向前滑动了半米,微微晃着头部,正对着我,然后,它貌似放松地将头放在地上。而另一条淡红色蟒蛇,悄悄沿着墙角移动,有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像是高铁火车刚刚启动的晕眩感。接着,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呼吸困难,那是自己此刻几乎要窒息的原因。二十年前那个小老鼠与毒蛇对峙的画面再次毫无防备地进入大脑,这竟然使我稍稍平复了一下,因为我突然发现可以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到自己荒唐的处境。似乎我很容易像二十年前那样,以上帝视角看到眼前的一切。随后,它们再次一动不动了。它们矿物般的镇定使我产生了做梦般的错觉。我的思维奇异地活跃起来。面对蟒蛇,我开始不断做各种白日幻想。并且越来越像一个赌徒,我觉得自己一直处于不同的开始状态。就像我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冒险者,开始了一次次的冒险:时间变成了赌注,每一个似乎无限延长的一分钟,都是一个新的冒险。它们带给我一场接一场新的震惊体验。
就在我盯着蟒蛇的时候,像是走神似的,我突然意识到,我同时出现在了别的地方,那个地方完全不是现在被困的屋子。我像是做了一个梦,然而那与梦像是完全不同,因为它是如此真实。我感觉自己像往常一样走在大街上,甚至可以嗅见大街上特有的气息,街边的几个醒目招牌依然清晰呈现在我眼前,还有那种混乱的、眼花缭乱的感触。或许我可以像扎克伯格说的元宇宙一样,可以脱离肉身,任意停留在任何地方。我的眼前似乎有重重叠叠、无穷无尽的时间。事实上,那对我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事情,我一定是诡异地走神了。有片刻,我突然体验到了小说终结时的感觉,如同那本我一直惦记的巨著马上就要结尾,它有一种像黄昏一样倦怠的氛围,又向未来敞开着,但一直有一双眼睛从小说最早开启的时间看过来,如同一双古人的眼睛穿越数千年看向此刻。它是那么超然、镇定,麻痹着我困倦的眼睛。就像他早就等待着这一刻,等待那部马上终结的巨著写下最后一句话。
于是我想:我或许应该试着眯起眼睛,打个小盹。
读者们,请你们不要走远!
浦歌,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有作品刊发于《十月》《中国作家》《天涯》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孤独是条狂叫的狗》《麻雀王国》《迂回的隐痛》。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