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曾照杏林暖

2024-08-26 00:00:00桃良秀蔓
南风 2024年8期
关键词:汴梁公子

他对我说,待我重见光明,我定要带你去洛阳,看那牡丹满城的繁花胜景。

我初入魏府时,是成元八年的隆冬。

那年大殷与辛邑于函谷交战,我唯一的兄长何维死在了那场两败俱伤的战争里。而函谷一役也让三朝掌权的魏家遭受重创——曾经屡建奇功、声名赫赫的少年将军魏骁双目失明、武功尽废。魏骁还朝之后,皇上痛心疾首,立刻从尚医局选调御医及医女数名,送入将军府,令他安心诊病。

即便皇上并没有收回魏家兵权,可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函谷一役魏家军死伤大半,魏骁手里的虎符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块毫无用处的破铜烂铁。若非顾及魏家世代功勋,如今的魏骁连一声“将军”都担不起了。

我初见魏骁时,他半倚在榻上,数月厮杀令他几乎不成人形。屋内凌乱不堪,遍地是碎裂的瓷片,还有尚散着热气的药汁。医女们抖如筛糠般齐齐跪了一地,即便医治了无数伤势惨烈的兵士,她们到底也不过是二八芳华的女子。面对这位浑身戾气,杀人无数的将军,只有我站起身来,拧干了巾帕,想去擦拭他带着伤痕的脸。

魏骁没有推开我,说出口的话如同他幽暗的双眸一般失去了焦点,漠然而绝望:“你们都走吧,我不需要。”

我心里一揪,胸腔内似乎寒了一半。接着小心翼翼去擦他的手,柔声道:“将军十五受诏,戎马十载,早已是大殷千万百姓的荣光。如今,也该为自己活着了,”我端起案上的药碗,舀起一勺,轻轻吹凉方才递到他嘴边,“那位带着数千将士杀出生路的修罗将军,却是个怕喝苦药的主儿,传出去怕是要惹人笑话。”

那时他大概从未料想,这个他本以为非比寻常的女子,实则包藏祸心。

他抬起手,示意我将药碗递给他。半碗苦涩入了喉,魏骁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洛旬,是尚医局医女。”

那时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简单的两句话,却成了这一生我和他命运错综交织的开始。

汴梁的早春素来温吞,便是昨夜间落了雨,寒意也并不刺骨。

我推开房门,看见魏骁正披着外衣坐在床沿上,俯下身摸索着鞋子。

我急忙放下手中盘盅,快步上前,蹲下身帮他穿好。

“公子,方才华珏姑娘差人来送信,说是在辛邑访得能治眼疾的神医,这几日应在回汴梁的路上了。”

他闻言,低低应了一声。

愣怔间,魏骁忽然生涩地抬起右手,缓缓置于我额顶,轻揉了两下方笑道:“若我得见光明,最想看的便是旬儿的模样。”

晨光熹微,窗棂半掩。些许春光洒进屋内,落在魏骁俊逸清隽的面容上,那双沉寂了多年的双眸此刻竟仿若有了生命一般。时光同记忆黏连,恍惚间让我记起了十年前那个朗月清风的少年,他笑时眼中如同盛下一片星海,竟胜过上元华灯千万。

我的脸上登时烧红一片,于是未着声色地退了两步,避开了他的手。

“公子,该用膳了。”

他的手一滞,终于收归袖中,沉声转了话锋:“今日何维将军忌日,还是你代我去吧。”

“是。”

他默了默,忽然问道:“汴梁的杏花都开了吗?”

“快开了,公子。”

他的面上浮起一抹怅然之色,淡淡道:“我年幼时曾随母亲在洛阳生活,每逢牡丹盛开之期,总是万人空巷,是汴梁的杏花远不能比的,”他顿了顿,黯然道,“只是可惜,再好看的花,如今我也无福观赏了。”

我只觉心里一酸,将碗递到他手中:“不会的公子,华珏姑娘已经找到了能治眼疾的神医,用不了多久,您就可以恢复光明了。”

胸腔中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接着便似蛇虫啮噬,一寸一寸切割着五脏六腑。

我咬紧牙关掩面退出房间,身子开始止不住地发颤,于是艰难地从衣袖中掏出瓷瓶,倒出一粒药来,生生吞下。

痛感不多时有所减轻,我擦去额上细汗,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下去,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明明是极晴朗的天气,竟也让我觉得遍体生凉。指尖不由得摸向自己的脉,心下一沉,有一瞬间竟是万念俱灰。

我以为自己原不是个惜命的人,便有一日命掩黄沙,泥销白骨,也当自己本该如此。可如今,我竟越发贪恋起这世间来,只盼着自己能多活一日,再多活一日。

眼中渐渐蓄起泪来,晶莹之中却缀起点点新绿。定睛望去,院中那株杏树不知何时竟已抽了新芽。

想来再过些时日,汴梁又该是杏林春暖的好时节了。

从白望山脚向南三里有一松林,何维的墓便在这里。

我放下手中祭品,忽见碑前燃灭的纸钱尚存余烬,星星点点的火光上下跳跃着。

风穿过松林,簌簌如雨飘落。细微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越来越近。

我向那来人行了礼:“太子殿下。”

林仕优伸手来扶了我,问道:“进展如何?”

我的身子蓦地一僵,好像有那么一瞬觉得这林间空无一物,原本混沌的一颗心也渐渐明晰起来。我抬头看他,双手死死拽住衣角,终于还是道出犹豫多时的话来:“殿下,我们……我们收手吧,好不好?”

一句话轻若无骨,如同晚间深林散尽的薄雾。

林仕优面色一凛,声线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刃:“旬儿,你说什么?”

我慌忙屈膝,跪在他的面前:“奴婢失言,请殿下赎罪。”

林仕优蹲下身,左手捏住我的下颌,逼着我看向他的脸,冷笑道:“既知失言,以后便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松开了手,软声道:“旬儿,你不要忘了,你兄长是因谁而死。你若不为他报仇,他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你要听话,杀了魏骁,拿到虎符,我也会为你解荼兰蛊毒,从此放你自由。”

日落西沉,我听见山间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并着一星半点的水声。心中却漠然哂笑,只道这世事竟荒谬至斯。

这世间毒药千万,他给我的却偏偏是荼兰蛊毒。

自古无解的荼兰蛊毒。

从他救我并让我以身饲蛊的那天起,我在他眼中便已是一把利刃,一把能够随时为他铲除异己的利刃。我与兄长皆是因他而生,也要为他而死。如果时光能够回溯,我宁愿自己衣衫褴褛地死在那场大雪中,任满地白雪裹挟,沦为枯骨,这一生都再也不会生出任何希冀。

林仕优说得对,若是死了,倒也当真自由。

成元十二年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汴梁城中灯火通明。

“公子!”十里长街亮如白昼,一道轻唤于千万人声之中穿行而过,我方才透过攒动的人影瞥见魏骁一袭月牙白的衣衫,独自立于东亭街侧,尚不及细细思量,脚步已经抢先向他跑去。

“公子去了哪里?叫奴婢们好找。”

“今日上元节,我料姑娘们都提着花灯,旬儿也该有的,”他将手中的花灯向前递了递,又笑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形状,只同店家说做一个女孩子都喜欢的,他便给了我这一盏。”

他面色略显苍白,唇边却仍存笑意。我伸出手轻轻接过,蓦地鼻头一酸,竟似有一股凉意穿过胸腔迎面而来。

“是猫灯,公子。”说完这一句,氤氲在我眼中的泪忽然落了下来。

我记起幼时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也曾俯下身递给我一盏猫灯,笑言汴梁有“照猫灯不害眼”的说法,今日送你这盏猫灯,来年必然双目明亮,不害眼疾。

那年汴梁春暖,杏林枝头才刚刚抽了新芽。他眼里半含笑意,余下的眸光也胜过华灯千点。

我半转过身,良久的凝噎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只手牵起他,缓缓挪开步子。

魏骁任我牵着向前走,不动声色地将我的手反握于手心。

我回头望去,他身后是银花火树粲然成林,可他古水无波的双目中却无半丝星光漾起,唯有我惶然而布满泪痕的面容。

“这东亭街尾有一家做羊汤的,奴婢带公子尝一尝。”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我便停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扶着魏骁在桌旁长凳上坐下,向摊主要了两碗羊汤。

长街那头是人声鼎沸,繁光缀天,而这街尾却是笙歌消弭,月明灯稀。

魏骁声色未动,默然良久,忽然兀自笑道:“我记得,成元二年正月十五,似乎也是这样一场繁华盛景。”

“那年我与何维将军同游灯节,正是十六七岁的光景,年少意气,相谈甚欢。席间他妹妹寻了来,粉雕玉琢的一个女娃娃,约莫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哭闹着央求兄长给她买一盏花灯,说是同伴都有了,只她没有。她兄长唬她再哭是要瞎眼的,她竟哭得更凶了。我见她满身满脸的尘灰,像只小猫似的,委实想笑,便带她买了一盏猫灯。”

他敛去笑意,略颔了颔首,又道:“何将军殉国之后我曾派人多方打探他妹妹下落,却始终无果,”他顿了一下,偏头面向我的方向,嘴角浮起似是怅惘又似有深意的笑来,“想来她应与旬儿一般年纪了。”

我心里陡然一酸,竟似有千万虫蚁挠心。下一瞬于惶惑间抬眼望他,却突然喉头发紧,蹙起了眉,剧烈地咳嗽起来。

接着胸中钝痛被磨得愈发清晰,慌乱间我听见魏骁不停叫着我的名字,一声一声渐渐模糊,最后我竟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的时候,炉里的乌沉香方才散了一捻香气。

我坐起身,案边魏骁轻轻问了一句:“旬儿醒了吗?”

我闻言心里一慌,颤着声问:“昨日我……”

“你昨日不知何故晕倒了,本想送你回房去的,不料你拽着我衣襟不肯撒手,”他起身摸索至床边,面上似笑非笑,“我便抱你进来了。”

他衣衫略有些凌乱,侧脸尚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印痕,想来昨夜应是没睡什么觉。

我掀开被子在他面前站定,伸出手替他理好衣襟,方才取过一旁的外衫穿在他身上。

“旬儿。”他忽地唤了我一声,我漫不经心地应着他,抬手正要替他系上玉佩,却听他幽幽开口:“你今日……不下毒了吗?”

我的身体突然狠狠一颤,手中玉佩瞬间摔落在地,发出“叮”的一声,令我满心惊悸,接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是何绚。”良久,我开口道。

“我知道。”

我怔了怔,只是一瞬的难以置信,接着抬眼看他,苦笑道:“我竟忘了,公子心思,向来诡谲难测,又岂会不知。”

我咬了咬牙,问他:“我的身份,公子……亦知晓吗?”

他握着我的手臂不觉间紧了紧,却并未回答。

“你下毒,是因为太子殿下,是吗?”

魏骁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跪在我的面前,空洞的双目直直面向我的脸。

“是,却也不是,”我向他坦言,可这个所谓的真相早在我得知荼兰蛊毒无解之时就已经不再笃定了,“太子殿下告诉我,我兄长并非殉国而亡,是你贪恋军功,怕他还朝威胁你在军中的地位,所以将他暗杀,却说辛邑反击令他身死。”

我说得字字铿锵,却也让他一颗心如坠冰窖。

“原来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

魏骁戎马十载,自以为经历大小战事无数,最悲惨也不过是当初被困函谷,舍命厮杀之时。可那时即便知道生还无望他也不曾心死,因为他并非一人。如今听到这样一番话,竟似单枪匹马困于孤城,迫得他没有一丝冲开樊笼的力气。

“你以为函谷天险,固若金汤,就凭辛邑的残兵旧部便能轻易找到我们的营地吗?”

“什么意思?”

“你哥哥的确为我所杀,但那是因为——”他顿了一下,闭上了眼,字字沉沉竟宛若千斤,“他通敌卖国。”

“他与辛邑私通,出卖了我们的藏身之所,令我魏家亲军落入圈套,因此我在军中将他秘密处决。”

那是魏骁此生都不愿再提起的一场血战。数千儿郎,不曾死于疆场,却死在他们最信赖的将帅手中,这是怎样的不甘和屈辱。

“可我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他也曾与我并肩而战,立过汗马功劳,更是因为通敌叛国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不想无辜的人再受到牵连。”

“而你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廊下雨打石阶,一声一声竟是清寂无比。屋内渐渐暗了下来,他未曾再言一字一句,那段漫长的静默让我如同倏忽走尽了一生。

“旬儿,”他伸出双臂拥住我的身体,声音竟开始哽咽起来:“其实你第一次下毒,我便知道。我守边多年,即便双目能视,耳力嗅觉也是极佳的。更何况你的下毒手法并不高明,” 他垂下眼帘,声音轻忽起来,“我魏家世代为将,忠烈满门,可当初我未及而立,却再也无法驰骋疆场,不过废人罢了。可我虽瞎了眼睛,武功尽失,尚有一条命在,而我葬身函谷的将士,却再无归家团圆的一日。”

“那时我想着许是我哪个冤死的部将亲眷来找我寻仇,若死于你手,我得解脱,你亦如愿,未尝不可。”

“最初的确无谓生死,可后来,竟也甘之如饴。”

那时他卧床难起,只觉得生命了无生趣。可遇见洛旬,竟如同枕戈待旦的夜晚望见悬于苍穹的明月,照得他满心通透。原以为他不过怜悯她同自己一般再无亲眷,不过是对十年前那个小猫儿似的小女孩心存不忍,无关其他,更不知情爱为何。

可渐渐地,他心里却开始生出了许多希冀:想与她共度余生,偕老白首,亦想与她两鬓苍苍,儿孙满堂。

他渐渐忘记了死的念想,有了生的决心。

“不论怎样,你兄长的确死在我手上,”他颔首,唇边漾出一抹苦笑,“所以这四年,哪怕饮鸩止渴,我亦心无怨憎。”

“公子,神医来了。”

是吟月的声音。

他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什么来,反手丢到我面前:“我知晓你与太子的情谊,自当成全,放你离开。这虎符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了,送你交差吧。”

炉内最后一丝乌沉香燃尽,我只觉得身子一僵,心仿佛重重地坠了下去。

我曾于灯火通明的上元节,对着魏骁手中那盏猫灯许下我生平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心愿:愿得一人为依,此生再不为所弃。

我这短短的一生,似乎从未因得偿所愿而欢愉,所求所愿皆为一场空梦罢了。幼时家中遭难,双亲故去,留我与兄长相依为命。后来兄长也弃我投军,我再见他时,他已是棺椁中的白骨一堆。我将林仕优视作我的依傍,最终却成了他手中一枚不听话的弃子。原以为魏骁与旁人不同,原也不过是他撒了一个谎救下的妹妹,无足轻重。或许有些人生来孤苦,不过命运使然,怨不得旁人。

“公子这眼疾,多久了?”

神医把了脉,又仔细查验了魏骁的眼睛,方才问道。

“四年。”

“四年?”神医十分诧异,皱起眉来,“依脉象看,公子中的应是我辛邑秘术,荼兰蛊。”

“据说此蛊能杀人无形,不识此毒的医者也只当是先天不足,开些滋补汤药罢了。也正因如此,蛊毒不可一招毙命,须得蛊主日日以蛊下入,待宿体油尽灯枯之时,取其性命。”

“但按医书所载,公子既中了荼兰蛊,断无可能只是双目失明,存活至今。况且公子眼疾实乃辛邑鹤颀散之毒,并不难解,而非荼兰蛊毒所致。依老朽之见,公子体内应有另外一种毒,这种毒与蛊毒相互牵制,以致鹤颀散难以祛尽,因此眼疾无法痊愈。”

“是什么?”

他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虽是毒,但对公子来说,却是药。”

“先生此言……何意?”

“公子不知,要炼荼兰蛊,不仅要至毒蛇虫,更要蛊主以血饲之,如同订下契约。因此饲蛊之血与蛊毒实乃相生相克。想来是施蛊之人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以血入药,医治荼兰蛊毒。”

“再过几日荼兰蛊毒当可全解,届时老朽会为公子解鹤颀散之毒。”

他忽然眼圈发涩,彻骨的寒意霎时传遍了全身。

“先生,晚辈想问,那施蛊人……可还能救?”

“公子说笑了,养蛊之人本就以身为皿,全身血液剧毒无比,毒侵五脏不过数年罢了,如何回天?”

“可你不是说,荼兰蛊与饲蛊之血相生相克吗?如何不能救得?”

“你是宿主,她是饲主,若能炼出剧毒之蛊而不危及自身,那天下心怀鬼胎之人岂不争相饲蛊?公子莫要再问了,若非施蛊人以血为引,老朽连这荼兰蛊尚不能解,又如何能救她?”

门外“哐当”一声,是我手中的盘盅尽数摔落在地。

虽然我早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可如今从他人口中听到,却还是觉得满心的悲戚。

魏骁跌跌撞撞寻至门边,一时慌乱无主,只能不停唤我的名字,声声哽涩,直至我的心狠狠绞作一团。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艰涩无比:“我以为公子当真算无遗策,不想却还是算漏了旬儿这一颗真心。”

明明应是温若耳语的一句话,此刻亦让我如同万箭穿心。

我背过身去,双目中泪水簌簌如雨而落,打湿了衣襟。

我再见到魏骁的那一日,是在太子府,彼时杏花已然缀满了汴梁的枝头。

他依旧一袭月牙白的衣衫,独自立在无人的廊下,面色再不似那日上元节一般清白。暮春日光如矩,他的眼睛如同被水洗净的琉璃,闪着熠熠的光芒。

我怔了怔,直到他的目光穿过如雨而落的杏花,自然且坦荡地落在我脸上。

我俯身行了礼,强逼着自己镇静,端着盘盅的手泛白而颤抖。

“请将军入内稍候,太子殿下更衣便至。”

他跟在我身后进了屋,看着我把茶水摆在案上,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手一滞,于是低着头转身,不敢抬眼看他,一句话嗫嚅许久都不曾完整脱口:“奴婢……”

他近前几步,微躬着身子,看着我道:“洛旬,”上扬的音调顿了顿,我却自乱了阵脚,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抬头应声。他将这一切收于眼底,若有所指般笑问:“姑娘可识得?”

“奴婢……不识。”

“魏将军倒是稀客呀。”林仕优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我终于如释重负般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大步跨进屋内,用眼神示意我离开。

我满心惴惴地从魏骁身侧走过,心绪尚不及平静,便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没有看我,坦言道:“我不想同殿下兜圈子,今日我来,是要带走洛旬。”

“魏将军看上我府中的奴婢,自当拱手相送,只是洛旬,”林仕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她不行。”

我清晰地感受到魏骁抓着我手腕的手渐渐收紧,他压低了声音,威胁道:“当初函谷一役我因何如此,何维是受谁指使,殿下与辛邑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难道就不怕我禀明圣上吗?”

“魏骁!”林仕优毫无惧色,只是轻蔑地笑道:“我乃东宫太子,一言一行若有行差踏错,父皇岂会容我到今日?!” 他近前几步,面上是我一贯所见的狠厉:“魏骁,我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对这帝王之心却是一无所知。”

“函谷战时,其实你已功成,辛邑主也答应与我商谈归顺的条件。那最后一战不过是我们为你而设,”林仕优低了低头,“魏家军骁勇善战,以一当十,这些圣上皆不在乎,圣上只在乎他们对谁效忠。既然他们舍弃性命也要救你,自然没有再留的必要。”

衣袖中魏骁的手指逐渐冰凉,他默然许久,如同隆冬雪地中被冻住的雕像。直到林仕优轻蔑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要带走洛旬,可也要问问她是否愿意跟你走?”

“奴婢不愿。”我缓缓挣开魏骁的手,不曾有分毫的犹豫。

他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良久,我方才听他低低道出一个字来:“好。”

我离开汴梁的那一日,是林仕优来送我。

“为何不跟魏骁走?”他问我。

“将死之身,走与不走有何分别?”我苦笑道,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况且荼兰蛊毒寸寸剜心,何必两个人绑在一起受折磨。”

林仕优动了动嘴唇,那是我认识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为难与愧疚的神色。

“我说了,我不曾怪你,亦谈不上是否原谅你。若没有你,我也是活不到今日的。这十多年我一直助你成事,如今性命还你,我只求你,不要杀魏骁。”

“若他安分,我自然保他一辈子衣食无缺,性命无虞。倘若他……”

“他不会的。”我打断了林仕优的话,斩钉截铁道。

他那样皎如朗月的一个人,这一生都不会沾染任何污秽。

我转过身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车夫在帘外问道:“姑娘去往何处?”

我愣怔片刻,脑海中浮起的是魏骁如白玉般清隽的面容。

他对我说,待我重见光明,我定要带你去洛阳,看那牡丹满城的繁花胜景。想来你也定然会喜欢。

我掀起车帘,轻声回道:“去洛阳。”

他素喜杏花满枝的盛春,来日洛阳花盛,名动汴梁的时候,他也许还能想起那个叫洛旬的女子,曾提着猫灯愿他岁岁双目澄明,也曾允他同赏洛阳牡丹十里。

可往后的上元灯节,再不会有一个清风霁月的少年牵着个爱哭的女娃娃,也不会有提着猫灯的女子拉着盲眼的公子去东亭街尾喝一碗羊汤。

那场我生命中最为华贵而旖旎的梦,终于清醒在成元十二年的暮春。那时杏花落尽,梦中那个濯如春柳的盲眼公子终于看到了这繁花似锦的盛世,如获新生。

而我于茫茫的人海之中抬眼望向那轮皎皎孤月,即便月光缀满双肩,即便我走尽一生,也不得沾染毫分。

翌年的洛阳牡丹极尽妍奢,映得我满目芳华。

恍惚之间我看见魏骁一袭月牙白的衣衫缓步而来,仿若不染纤尘的谪仙。

我尚未开口,便已被他揽进怀中。

他的下颌压住我的右肩,附在我耳畔软声问道:“那日在太子府,你为何不跟我走?”

我听着他心如擂鼓,闭了闭眼睛,一句话如同耗去了半生的力气:“在将军府的时候,是你先不要我的。”

他默了一会,方才把我放开,笑道:“你倒记仇。”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那时我只当你心悦太子殿下,才会愿意为他饲蛊,不惜性命来杀我,”他顿了顿,怅然道:“将你送回他身边,是我自以为的成全,也是不愿见你进退维谷的私心。”

“我想,若我当真与他对立,你必然愿意站在他的身边。”

我看着他,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借着力踮起脚尖,将微凉的唇瓣印在他的嘴角。

我故作凶狠地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魏骁,从前是我对不住你,往后这一生,你都不准再弃我,瞒我。便是我死了,你也不能。”

他连声应着,为我拢好鬓边的碎发,将真心与我剖白:“旬儿,情爱为何从前我不曾理会,也不曾期盼,直到我遇见你。而那些往事,桩桩件件消匿之后我只当一场旧梦,一片虚妄罢了,一如我这倥偬的半生。只是我向来自诩捐躯赴难,救民水火,从不问心有愧,如今只是区区一个你,我竟也从未护好。”

“旬儿,”他将下颌轻轻覆过我的额顶,柔声道:“你要相信我,我会救你,绝不会让你死。”

魏骁曾以为自己于这世间寥寥数笔,不过醉卧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宿命。若有一日这些都抛却了,他的生命必然没有半分的意义。

可如今想来,他还是愿意将那些都抛去,只做她的盲眼公子,年年岁月荏苒,日日暮霭晨曦,担一肩杏花,赏一载春华。

那时他甚至不知她长得什么模样,不知自己何日身死,亦不知汴梁繁华还能盛极几时,可心中却未有过一丝绝望和悲凄。

她说那四年是她赊来的命,可又何尝不是他偷来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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