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人啊,在时光流转里,若你如明月光泽不改,我定会珍惜。
1
挂了电话足有二十分钟,江可滢才从楼上下来。
她踩着高跟鞋,看过了刚完工的吊顶、橱柜,又经过了开封和未开封的地板、石膏线、乳胶漆,这才不紧不慢地出现在茶楼门外。
九月天气,秋风乍起,她瑟缩了一下,抬手拢了拢搭在连衣裙外的开衫。
周逸坐在车里,已经等得焦灼。
他强作冷淡,但又忍不住关切,因此显得很拧巴——她一上车,他就将自己搭在靠背上的外套朝她身上一丢。
她条件反射一般,将外套又以相同路径给他丢回去了。空袖子甩起来,袖扣敲在他的眼镜架上,“格朗”一声。
周逸吓一跳,抬手扶了扶镜架,偷眼去看身边的人。她目视前方,但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动了动。
周逸轻咳一声,将准备好的酸奶递过去,这回她没拒绝,仰头喝得酣畅。
酸奶是她喜欢的牌子,再说她忙活半个下午了,又累又渴又饿,换作没闹矛盾那会儿,她早抓着他的手朝餐厅里冲了。
此刻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有愠恼有期待,有甜有酸又有盐,渴望亲近又似乎随身携带着小银针,时时戒备着,在不顺眼、不顺耳的时候给对方那么一小下。
周逸抚摸着外套上的袖扣,语气平静地问:“你的工作挺稳定的,说辞就辞了?”
江可滢捏着酸奶杯,淡淡应声:“不劳你操心。”
没良心啊。周逸在心里叫唤,但他没敢说,换了个问法:“茶楼重装开业需要很多精力财力,经营起来也会很辛苦,你想好了?”
江可滢转眼看他,语气有了起伏:“你凭什么管我?”
周逸噎了噎,似乎一时找不到理由,便一字一顿地说:“我偏要管!”
她愣了愣,刚好前方路口一队小学生正在过马路,她问:“你怎么不去排队?”
周逸不解:“什么?”
她提高了声音,但并无火气:“你这么幼稚,怎么不去小学生堆儿里混啊?”
2
江可滢和周逸是在同一条街道上长大的小孩。小时候,他们是性别模糊的玩伴,后来长大了一些,去读了不同的初中和高中,各自有了新朋友,渐渐地很少见面,也就失了联系。
直到大学毕业,机缘巧合,他们去了同一个单位实习。
第一天早晨,他们就碰巧坐了同一班公交车。
车上人多,两个人也因为莫名其妙的羞涩而少有对视,你看我时,我便扭脸看车窗外的纷纷流云;我看你时,你也一定正望着路边茂盛的花与树。
心动不由分说,像是炉子里被压埋着的炭火被什么撩拨了,氧气灌进来,炉膛里忽然蹿出了光亮。
那时的周逸,他清爽挺拔得就像一棵雨后的树,带着隐约且迷人的气息。
那时的江可滢,仿佛一朵盛放在江边的红花,热烈而向阳,美丽灼灼。
他们对视时的目光总是噙满笑意,在一起时常常欢喜缱绻得连话都懒得说。
就连那时那刻的阳光与风,似乎也温柔地爱着他们。
直到后来,他们各自工作,进入不同的职场和人际关系,他们的人生也好像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江可滢留在实习单位,工作稳定、空闲充裕;周逸去了私企,加班、出差是家常便饭。
他们是很多父辈们交口赞许的孩子——女生以努力换取了优异稳定,而男生持续打拼进取。换言之,她岁月静好,他乘风破浪。
选择而已,似乎没什么绝对正确与不正确,但又似乎哪里隐隐不对。
3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最近的半年里,随着周逸的升职加薪,他的应酬变多了,人际关系也渐渐复杂起来。
江可滢仍和之前差不多,按时上班、下班,每周健身,在假期里开启或长或短的旅行。
这是两种不同的生活状态,不能说哪种更好,或者哪种不够好。
一天晚上,江可滢从健身馆回来,刚好看到周逸的车开进小区。
不是他一个人。他喝了酒,送他回来的是他的女同事。
江可滢迟疑着,还是上前打了招呼,并任由周逸牵住她的手。
可是一进电梯,她就冷下脸来。她径自回家,摔上房门,将他关在了门外。
过了好一会儿,周逸没有跟进来,甚至没有一通电话和一条微信,于是她心里又忐忑起来,想到车钥匙还在他手里,更是瞬间蹿出了一身冷汗。
她后悔把他丢在门外。她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
她打开门冲出去,一时却又不知去哪里找。
她在门口团团转,拿着手机继续拨电话,就听见他的手机铃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循着声音找过去,他坐在消防通道的楼梯上,得逞地看着她笑:“我就知道你会出来找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男同事吗?不会找代驾吗?为什么让女同事送你回来?”
“只有她没喝酒,她送了一车人,最后一个是我。”
“为什么最后是你?”
周逸就又笑了:“笨蛋,因为是我的车啊!”
他的笑容看起来明亮坦荡,让她有些泄气,她心软了。
可是,她弯身扶他时,不知道是酒精缘故还是坐久了腿麻,他趔趄着,她扶不住,身体跟着打晃,脑袋就撞在墙上,“咚”一声。
周逸抬手去揉她的脑袋,说着哄孩子一样的话,却又笑出声来。
江可滢的恼火就又蹿起来,她冲他吼:“有什么好笑的?你很开心吗?把我撞成脑震荡你就满意啦?”
因为喝了酒,周逸的眼尾红红的,他不笑了,委屈地叫:“江可滢,你不讲理!”
他的呼吸里带着酒气,让她觉得讨厌,他拉她,她推他,就在那拉扯之间,他衬衫上的一颗扣子掉了,弹跳在楼梯上,而后不见了踪影。
4
如果曾经有过的甜蜜和快乐,注定如同晴空浮云、静夜流星一般终会消散的话,江可滢仍然会选择勇敢而坦荡地去凝视和热爱,像品尝橱窗里的蛋糕、森林里的野草莓一样。
所以,尽管他们吵了一架,并且狠狠地说了分手和老死不相往来的话,但吵归吵,就事论事之外,江可滢从来没有否认过这段感情中有过的纯粹和美好。
那是一块原石中翡翠的部分,温润而明亮,金石也不足比拟。
冷静下来之后,他们在微信上有过一些简单而克制的交流,为各自当时的冲动道了歉。
他们谁都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在人生的大大小小的节点上,做出了一个个属于自己的选择。他们接受这些选择带来的正向结果,也必须接受与之相关的副作用。
此刻,江可滢看着排队过马路的小学生们,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这么幼稚,怎么不去小学生堆儿里混啊?”
周逸就握住了她的手:“走啊,咱俩一起去!”
江可滢甩开,他又握住,忽然切入正题:“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会生气吵嘴,问题说开就好了,咱下次注意,这也是相互了解、磨合的过程,对不对?”
江可滢承认他说得对。但这个过程也不是不辛苦,结局也未必完美。
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犹豫之间,周逸就探身过来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还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别生气啦,你倒是说句话呀?”
江可滢回望着他,目光真诚:“我之前确实把很多心思放在你身上了,我每去一个地方,都想象着如果你在身边该多好;我也有不自信的时候,担心你喜欢上别人;我害怕时光生变,期待着我们会一直亲密要好……那些情绪积聚在心里,所以那天晚上我会一下子恼火起来。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应该让自己更充实,更快乐,而不是把太多精神寄托在谁身上,那会很容易失去自我,循环陷入渴望和失望之中。和朋友一起经营茶楼,是我认真考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我没有辞职,我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努力、充实、自洽。”
车窗外,九月黄昏,夕阳扯出长长金线,将万物晕染了柔光滤镜。
周逸说:“我支持你。我也反思过我自己,你愿意相信我吗?相信我们都会变得更好,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更默契、更信任、更稳固?”
江可滢良久没应声。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世间事,往往说着容易做着难,首当其冲、最该被信任和成全的,始终是自己。
而我亲爱的人啊,在时光流转里,若你如明月光泽不改,我定会珍惜。
若你如流星之翼扫过我生命,那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