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与故乡

村前是河，河过去是铁路。

每当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敲轨而来时，不管是和村里的孩子在河边戏水，还是跟着母亲在河边采高笋，我总会忘掉所有，久久地呆望着。我看到车窗里快乐的人们。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他们要去的那地方怎么样？但我固执地认为那地方一定比故乡好，那一定是个快乐的地方。我从此日日夜夜地渴望着坐上绿皮火车去那美丽的远方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连几里外的镇子母亲也轻易不让我跟去，她怕我走丢了。

小小的心从此有了惆怅，有了忧伤，远方像一个驱之不去的魔咒日日夜夜地召唤着我。我于是日日夜夜地盼着长大，我想，长大了就能负囊远行了。

第一次去远方（或者说是有生以来去远方最重要的一次），是这之后的好些年，那时我已经十一二岁了。一个嫁到常德的堂姐邀我去她那里过暑假。盛情难却，加上堂姐一再保证无事，母亲终于也就同意了。终于能去远方了，能看到远方了，我兴奋得几宿未眠。其实常德离我的故乡也就几小时的车程，但在那时的我看来，走出故乡，走出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便是绚丽多彩的远方。

坐上日思夜想的绿皮火车，激动是自不必说的。拂面的风，向后退去的山川、河流、田野，我感到自己在飞翔。火车之后，是汽车。汽车之后，是船。那也是我第一次坐船。碧琉璃似的大江，披蓑的艄公，欸乃的橹声，飞扬的渔歌，两岸青极翠极的大山，山上牵连不断的猿鸟啼鸣。这是一幅画，一幅唐诗宋词里才有的古典的画，我竞看得呆了。

船到一处渡口时，就到堂姐的家了。

在那时的我看来，那确实是一个比故乡美得多、有趣得多的地方。村前是我们来时的那条清极绿极的大江，江里有披蓑戴笠撑竹篙的渔夫，以及在水中穿梭似的飞进飞出捕鱼的鸬鹚。江对面是人家。清早，江上白雾弥漫，雾里就传来渔夫的吆喝声，江对面人家的鸡鸣犬吠和隐隐的人语。村后是大片大片的甘蔗林，一亩连着一亩的漫无边际的蒲栗子（荸荠，当地人称萁米）。人家屋檐下挂着熏黄的腊肉，火红的辣椒和金黄的玉米，场坪里的竹篙上晾晒着鲜艳如旗帜的衣裳和干鱼。屋后是绿的桑树，桑树下是绣了青苔的鱼池，鱼池里是肥的大青鱼。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再一次，是去求学，要去的那个地方叫湘西。想到即将踏足的远方，我抑制不住激动。年轻的心总是盯着神秘的远方，却吝惜回望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你几乎顾不上来车站送你的母亲眼里那盈盈欲坠的牵挂，以及她追着你缓缓离去的火车呼喊着你的乳名，对你千叮咛万嘱咐。看着她眼巴巴地追着你的火车，看着她在火车呼啸的风里散乱如飞蓬的头发，看着她孤零零的单薄的身影越来越小，想她从此一个人孤零零地辗转于田间灶头……你的心头掠过那么片刻的不舍，抑或是不忍，但很快你又快乐起来了。你即将奔赴的远方，那里将开启你五彩缤纷的大学生活，那里有异域的风情，有戴着公主银冠的姑娘，缠着王子头帕的少年，他们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在青山绿水间对歌，他们在月光下的山岩泽畔幽期密约……有古老的凤凰，有翠翠的茶峒，有天天的辰河，有三三的碾坊……那是一个神话一样美丽的地方。

以后，我就更频繁地去远方了，或求学，或旅行，或工作，也最后留在了远方。远方像古西域蒙着面纱的女子，朦胧而神秘，总是诱惑着我们不断出发，不辞辛苦地向她跋涉而去。

远方的新鲜让我轻易地就忘记了故乡。忘了故乡也是别人向往的远方！忘了那里也有流向天际的河流，河边有鲜美的高笋，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里有成群的野鸭子，有白得耀眼的白鹭，一声哨响，白鹭凌空而去，在晴空里开出一朵又一朵永不败落的白玉兰。忘了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稻田，春天是一片碧青，秋天是一片金黄；忘了稻田里有肥美的稻花鱼，有大如鸡卵的大田螺；忘了那里的山岭上有大片大片的麦地，麦地里有各种各样的鸟巢，巢里有各种各样的鸟蛋，麻雀蛋、野鸡蛋、老鹰蛋……忘了那里的山上有数不清的野果，有甘甜的茶苞、茶耳，有珊瑚一样好看的牛奶子，有香蕉一样好吃的八月瓜……秋天，还可以捡到宝塔一样好看的松果，陀螺一样好玩的可以在课桌上转上很久的猫珠（橡实）以及板栗一样好吃的野栗子（茅栗）……忘了那里年年夏天的围塘赶鱼，年年秋天的庙会，腊月里呼姑唤嫂的恰开水（方言，恰音qiǎ，恰开水即吃开水）……

但时光流逝，行年渐长，那些曾经让我憧憬的远方大多如秋后的虫子僵死在记忆的深处，夜夜入梦的反而是那被我一度抛诸脑后的故乡。是故乡那永远不慌不忙缓缓地流淌着的小水河，是那浩浩荡荡在五月的风里鼓荡如幕布的稻田，是山岭上那漫无边际的金色的麦地，是那年年春天从不失约的野笋、蕨菜和那沐浴在春风春雨里的香椿，是那年年三月布谷鸟在山上岭上“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的催促，是那年年夏夜再版又版的星空和星空下说了一年又一年的禾麻菽麦，以及年年寒冬腊月里的围炉话旧……

我的故乡是朴素的，它是杜诗中那个布裙荆钗寂寞无人问的女子。但此心安处，是吾乡啊！

原载《达州晚报》2024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