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1 00:00:00彭魏勋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8期
关键词:玉镯烟斗雕塑

年少时,我总爱听爷爷讲他父亲的故事,因为那里面总晃动着我自己想象的影子。

这位太爷爷的住地为汩罗何家塘最为繁盛的一处旺地,比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要大上百倍。据说太奶奶手上戴的那只汉代和田玉镯,是耗费了二百两银锭从富商手里高价盘回的。

当年,太爷爷用四个“光绪五年月江汉关乾裕号匠蔡春”五十两银锭,“哐”地砸在卖家的桌上时,太奶奶眼里顿时泛起了泪花。她一改往日对太爷爷的前嫌旧恶,安心服侍他四十余年,直至自己一命归西,临终前仍不忘说……

爷爷卖个关子不说了,他欲言又止的那副神气,我想是承袭了太爷爷的温矜的,在那绵长的血脉里,该是游历着一条剪不断的暗线,把那件亲情之衣缝织得如此常新。

夕阳西下,微风把青砖矮屋里的光线吹淡了下来,爷爷在老杉木椅脚叩烟斗,低声说着太爷爷是一位多么慈善的人,又是那么受着乡人们的推敬(即便他患着同时代某些男人拈花惹草的病,但那病后来竞不治而愈)。太爷爷生前很是注意保持一种自发的善忍力,他修路补桥、怜贫惜老,某次修复断臂雕塑又镀金,那雕塑竞对太爷爷说了几句话。

听到这里,我会心地笑了,仿佛在问爷爷:“这实在是件很好的事儿呀,后来呢?”爷爷把厨房犄角小灶的柴火烧得弥旺,一把瓦灰的铜官窑老陶铫壶,悬挂在积满烟尘的锈铁长钩上,安化花砖茶躺在壶里吻火,茅屋里弥漫着扑鼻的药香、清香、枣香、花香,实则是茶香。他的脸上沉淀着太爷爷的神色,那苍老却不失沉宏的叙述,恍惚动用了那尊雕塑的思维、太爷爷的嘴巴和我的耳朵,还有那无形的地风水火似的。

爷爷又讲道,那塑像对太爷爷说的话,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咳嗽一声,沉默了。

我眨巴着眼睛想,爷爷又会说到那位高个子了吧?谁知这回他不往下叨了,撑住椅背,他起身要去大灶边做饭。“呦,我得做晚饭啰,省得咱爷孙俩挨饿。”还没等爷爷说完,我也觉得饿了。

我试着淘米。在深圳宝安西乡打工的父母临出门前,叫我“学会做饭”,我也担忧爷爷像四季那样不知疲倦。

爷爷却过来把我的淘米盆端走,说是要加点儿地瓜,空手的我只好蹲到灶边添火,不料,柴垛子又没了影。

爷爷如一根移动的粗蔗忙进忙出,一会儿抱来大捆蔗叶,隔阵子又扯来一笸野菜。我围着他转进转出的,好几次,伸开双臂像大雁那样拦住了他的去路。

“不行啊,妹砣,天快黑了,再不做饭就要塞鼻孔里去哕。”

爷爷是一个蓄有山羊胡须的微胖老人,颧骨常泛酡红,他走起路来像个性急的孩子,浊黄眼里偶放的清光,跟腰间所系的绀青布带倒是相称。若不是烟酒茶不离手,我会以为他跟太爷爷相差有一辈子那么远呢。

爸妈既要教书还要做活儿,爷爷便怜惜我这个缺玩伴儿的细妹仔,似乎最爱带我到故事里去荡秋千。你看我又靠近了爷爷,把头噌噌地顶到了他怀抱的蔗叶上。

“别闹了,妹砣,”爷爷佯装生气道,“我要做饭,你自己玩去咯。”

爷爷的周身散发一股腌渍的岁月味,和着茶味、烟味跟太爷爷的同体味。

哄我多吃了一碗饭,他提着一壶茯砖茶,用桐油桑木盆打上热水,又搬了椅子到地坪里泡脚。

月亮从太爷爷的时代袅袅升腾到我头顶,树影在祖传的铜盆上识别记忆,可太爷爷知我兜里的故事是他的吗,还是说我听来的就只是属于我自己的故事?

没等我往下想,爷爷就开口了,爷爷说,太爷爷的豪宅地下呀,经常能听得到钟声,偶尔还会有光映到房顶和墙壁上呢,太爷爷可好奇了。有一天,刚好有一只幼蜂飞到他袖口上,他轻轻一吹,幼蜂就飞到了书房靠西的墙上,粘住不动了。

“哦,那幼蜂我也见过的,它在灌木丛的那株婆婆纳上。”爷爷虎着脸不让我插嘴,他说太爷爷看那幼蜂一连几天没动静,以为它死了,便用手去拨,不料,它已化成了一小砣彩石。

“是您胸口常戴的这颗吗?”我伸手摸了那小石,搞不清它的思绪飞去了哪里。

爷爷呷了口老茶道:“总带着太爷爷常说的那股味道。”他说,摘走了小彩石,那面墙有点儿晃,太爷爷便派人推倒了它,又往下挖呀挖,竟挖到了一帧三尺来高的雕塑。

后面发生的事我全然知道,便想打断爷爷别往下说,不料,老人家接下来的话让我哑然一惊。爷爷说那一年附近的林子里失火,烧掉了盗人的几处房子,他们便到太爷爷家来打劫。就在他们要掳走那尊雕塑时,忽听到有人喊“捉贼”,一看四周却无人影,声音是手中的塑像发出的,那些家伙便吓得跪地求饶。你太爷爷是想放过,他在客厅里装着没看见呢。而塑像呢,唉,其实也想饶了他们……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这时响起了清脆的蛙鸣,他说好像从小到大听的是同一只蛙在叫,说着又去找烟斗。我赶紧地扯出棉纱般的疑问,爷爷像是陷入沉思,良久才“哦”了一声道:“有这回事吗?”老人家便略微抬高声调继续说,妹砣,当时太爷爷给断臂雕塑安上手臂后,那雕像是开口说了话,到底说什么你还记得吧?我老朽了,不记得咯。

我心跳如三湘脱兔,从爷爷的记忆之匣里逃出的小兔,在亿万年洪荒的忘河边,我的祖先,都是被时间的伐木工赋予了有限年轮的苦槠树。我的太爷爷,很快会从开始健忘的老儿子嘴里变得虚无,像从没出现过那样空白。而当我重新站在爷爷面前,他兴许会认定我即是那邻家的女?

“要是哪天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不怕妹砣笑话,你太爷爷和我,只在你眼里还是我们,你看那只青蛙,它也忘了。”爷爷欠起身去放烟斗,我忙替他斟茶,星星飘进杯里,像老天端出了一碗芝麻豆子茶。

他之所以记起太爷爷,又欣然忆及他的往事,无非是,无非是我们都从中感到了岁月的亲切。我们执拗地捕寻这感觉,都希望血脉里汩汩流淌着祖先的因子——即便有些荒唐,却也不乏浩瀚的高贵,想来我就是自己的祖先了。

多少个没有目击者的夜晚,爷爷总想活成太爷爷那样,某一日他真的就成了——在一个夜如白昼的梦里,他听见那尊塑像开口说话,一时间,甚至跟那雕像合为一体了。

“那声音出奇的好听。”他骄傲地说。想象中,太爷爷膝下的盗贼(奇怪的是那膝盖很高)听到掷地有声的金音,全都像风中的秧苗那样匍匐了下去……

“没错儿,他们是些坏秧子。”爷爷想捋须却拿起了烟斗。

“爷爷,您那只是做梦,还有啊,您上次不是在这提到一个高个子的人吗?”我问。

爷爷沉默了。

蛙声如潮般涌动在爷爷的故事里,他撇开了我的提问,第一次说起那个五色浸的汉代和田纽纹老玉镯。“是有几拨人想出高价买它,我一生里有几次缸里没米,想当掉它时,每次一拿起,很快又把它紧紧地包起来,是太爷爷太奶奶的眼神在上面嘞。”爷爷说完,叹了口气。

这口气连着爷爷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中间不知穿过多少老年痴呆时光。

也许是六年,或者七年吧,可对于一个人的生死,这多出或少掉的一年,真的就那么值得耿耿于怀吗?

失去记忆的老人,把一世吃过的米饭全部当成了一餐。他越发沉默寡言,偶尔说话溅出的唾沫,打湿了余生的只言片语,而他只用来忆念太爷爷。对于那个远走异乡的兄弟,平生一个字也不曾提到。

爷爷弥留之际,有意当着从深圳回家探亲的爸妈面,把那玉镯抖抖索索地传给我。片刻,我的目光不觉扫向爷爷的脸,恍惚太爷爷的灵魂透过这张脸而毕现眼前,因而一时说不清这卧席上的形体是谁。

正是数九寒天,阳光不自然地暗炽,爷爷断气前伸出枯蔗般的右手,指着那扇镶有梓木框的小窗,断断续续地说:“那高,金,金……”

爷爷安静地走了。

“爷爷的遗嘱你们懂吗?”我用身体和意念重复着这句话。

我妈内急出去了。

爸爸嘴里蹦出一句:“整个家族就只败家叔,他,他名字里有个高。”我爸望了我一眼,又似乎在对他的亡父说,“他,他高,高……明吗?”

爸爸悲伤得已有点口吃。

几天后,爷爷的棺材被八个壮汉抬着上山,飘飘然地去赴一场无限的生。

入夜,我独自挨到爷爷生前住的东厢房,拾起他的烟斗放到瓦铫壶边,壶嘴似乎仍呼呼地冒着茶汽,而我的爷爷,正在某个角落慈和地望着我。

我坐在藤椅上把玩玉镯时,忽地一个影子飘了进来,我妈站在暗处说:“又不能吃,又不能用,还怕打烂,妹仔,你说那玩意儿,该……”

我瞥一眼她,低头细声道:“那我还给太奶奶好了。”

我妈说:“唉,行啦,百十年来,这些个古董都是祖宗家传给咱们的呀。”

我诧异地望着她,玉镯像爷爷的手,已然被我焐得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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