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的秋天

2024-08-21 00:00:00顾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8期
关键词:阿瑟斯坦福清洁工

2009年秋天,我在斯坦福大学留学,住在校内学生公寓一个三人套房内,虽然一人一卧室,但厨房、卫生间、餐厅是公用的。初来乍到时觉得不错,时间一长就感到不方便,有时想上卫生间却需要等很久,还有在厨房炒个家乡菜,那个叫维维安的美国同学就嫌油腻,老是提意见。而中国同学汪海燕泡浴室,仿佛要把自己身上的污泥洗净,一泡就是一个多小时。正因为有那么多的不方便,我就托朋友找校外住宿。两个月后朋友对我说:“有位白人老教授有一间空房,只是每天需要给他到信箱里拿报纸杂志和信件,租金四百美元一月,你要不要去?”我一听比校内学生公寓便宜一半,说:“好,太好了。”可朋友说:“想去住的学生很多,老教授要面试,择优录取。”朋友把老教授的电子邮箱给了我,让我自己和他联系。我在和老教授邮件的来来往往中,约定了看房时间。

老教授的家在帕罗奥托,离学校很近,开车大约十来分钟。为了能使他录取我,我化了淡妆,穿了一身黑色,头发盘得高高的,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虽然看上去端庄雅致,但总觉得缺些什么。我忽然想起西方人喜欢抹香水,如果我在耳后根抹点儿香水,也许神清气爽,自己的感觉就好起来了。

斯坦福大学有一条长长的林荫大道,开出这条大道对面就是帕罗奥托。我跟着GPS过了两个十字路口,拐进一条小路,大约距路口五六米的地方,有一栋掩映在古树浓荫下的米色平房,棕色的木门上有雕花图案,周围是一长排白色木头围栏,围栏里面有苹果树、柠檬树,毫无疑问那是主人家的后院。我按响了门铃,几分钟后老教授来开门。他的腿脚不太好,走路很慢,但个子很高,估计有一米九几,尽管有些微驼,还是高到了门顶上。我才一米六三,看他要仰起脖子,幸亏他腿脚不好,坐的时间肯定比站的时间多。

老教授见到我问:“你是斯坦福的博士生鲁娜吗?”我点点头说:“是的。”他目不转睛地打量我,道:“进来吧!”

从大门到客厅,有一条铺着地毯的长廊。在长廊的底部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山水画。我跟在他后面,看他竹竿一样高高瘦瘦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着,边走边告诉我他今年八十九岁,记忆力不好,许多事情都记不住了。他一边说一边来到客厅,坐在了单人沙发上。单人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他的自画像。我有点儿欣喜,但不敢冒昧胡说。他示意我坐到一张浅绿色布面的长沙发里,长沙发旁是壁炉,壁炉上面放着几个相框:有老教授和他妻子的合影,以及孩子们小时候的照片。我从壁炉转过头来,正好与老教授的目光相遇。这时候我才看清楚老教授灰色的衬衣上系着一根深蓝色领带;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划一,仿佛我们是正式面谈似的,很有仪式感。

我在浅绿色布面的长沙发里坐下后,老教授说:“你前面有一个带着婴儿的博士生刚来看过房,才两个多月大的婴儿睡在篮子里,我很想留他们在,可是孩子一啼哭,我就没法工作了。我觉得如果你愿意就搬来住吧,房租四百美元一月,包水包电,每月一日写支票给我就行。另外,每天早上七点,要麻烦你从门口信箱里拿来报纸杂志和信,放到厨房的餐桌上。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完全可以。”我点点头说。

“去看看房间吧!”

原来从客厅到我的房间,需要经过老教授的书房、卫生间,客人的房间和老教授的卧室。不过,我的房间旁边有扇通往后院的门,这就多了活动空间,让我觉得比学校公寓好多了。一会儿,老教授打开我将入住屋子的门,告诉我这是主卧,从前是他和妻子居住的房间,妻子去世了,他就搬到隔壁小房间去住了。我东瞧瞧、西看看,虽然感觉家具陈旧些,书桌也不够大,地板上油漆已经斑驳,好在这是主卧,有卫生间,还有衣帽间,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喜欢这里吗?”老教授问。

“喜欢。”

“你能在这个双休日搬过来吗?”

“这么快?”

“我怕我小儿子介绍来的租客我不喜欢。”

“好吧!”

我答应了老教授,心里就想着回去收拾、打包、去学校租房部办退房等事项。老教授见我决定了,脸上露出笑容,拿出从前他妻子用过的一把套着一条小金鱼的钥匙,一个个地告诉我说:“这是大门钥匙,那是后院门钥匙,这是你的卧室门钥匙……”老教授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温暖。我接过钥匙,他又说:“这个月不算你房租,下个月开始吧!”我盘算了一下,这个月还有二十多天呢,真是捡了大便宜。

有那么几分钟,我们都沉默着。我坐在沙发上看客厅落地窗外的后院,那里的苹果树上结着一个个青涩的果子,再过几个月就丰收了。我心里想这么多的苹果怎么处理呢?这时老教授忽然说:“你去厨房和洗衣房看看吧?”

“不用了。”我说。

“厨房里你可以用炉灶和锅子,用完要清洗干净。洗衣房里,你可以用洗衣机和烘干机,但洗衣机用完后要打开门晾着。”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从壁炉上拿过来一个相框对我说:“这是我的妻子。”

我的男朋友阿瑟是香港人,他在英国牛津大学读博士,我们在一个学术会议上认识的。会后我们各分东西,开始了网恋。屈指算来,我们的恋爱关系也就三个多月,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我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但他知道我要搬来老教授家住就说:“我正准备考GRE,申请哈佛大学的博士,如果哈佛录取,我就放弃牛津大学的博士生资格来美国读书,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多一些。”他也许是认真的,倘若不是为了我们能多一些团聚,又何必放弃牛津大学的博士生资格?毕竟他已经读到博三了,不过,我还是连连说:“好吧,好吧!”我知道阿瑟是个很要强的人,在他眼里牛津没有斯坦福好,这或许才是他要考GRE,申请哈佛读博的真正原因吧!

我答应老教授双休日搬他家去住,就马不停蹄地行动起来了。搬家是个麻烦事,我的卡罗拉汽车跑了五六趟才算搬完。接着又花了两天安顿自己所有的家当,把一大堆书整整齐齐地放到两只白色书架上。最后去沃尔玛买了块地毯,遮住了油漆斑驳的地板;买了一束鲜花,放在窗台上;买了一幅马蒂斯的《着蓝衣的女人》挂在床头,整个房间焕然一新。

我忙里忙外地搬家,只和老教授打了个照面。他好像整天都坐在书房里,背对着门,完全不在乎我因搬家而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晚上我到厨房做面条,老教授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喝咖喱椰香红薯浓汤,吃汉堡。厨房的餐桌是一张小圆桌,桌面一半摆着书报和一袋果脯李子干,还有一个放大镜。他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他说:“你都搬好了?”

“是的,教授。”

“你读博几了?”

“博二。

“现在系里都是年轻教授,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了。”

“嗯,嗯,您多去系里就认识他们了。我想问一下,如果我妈妈和男朋友来美国,可以和我一起住吗?”

“对不起,不可以,因为我正在写一部书,需要安静。”

“噢,知道了。”

我煮好面本想端进我的房间去吃,可我知道西方人规矩多,房间里是不能吃饭的,因此我就坐在老教授小圆桌旁的一角吃起来。老教授沉默的时间多,但只要一说到斯坦福他就会兴奋起来。他说:“我从哈佛博士毕业就来到斯坦福大学任教,那年秋天斯坦福校园里金黄色的树林美丽极了。某日我在树林里邂逅了博士生女孩儿安娜,我们的恋爱就在那一片金黄色的树林里开始了。后来安娜就成了我的妻子,我们一共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老教授不会告诉我他孩子的具体情况,那都是介绍我来这儿住的朋友告诉我的。朋友说:“老教授的女儿最出色,是康奈尔大学的文科讲师,没结过婚,但有一个刚上大一的女儿。小儿子是计算机程序员,婚后有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大儿子最不争气,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结婚,也没孩子,但有一个情人,据说情人的女儿已经上高四了。”朋友说的这些八卦,让我对老教授家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其实每个子女各不相同,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并不奇怪。

阿瑟不能和我一起住在老教授家,而我已经把学校公寓退了。真是两边落空,只能怪自己没有经验。好在斯坦福校园网可以租临时住宿,学生们寒暑假,或者出国做交换生去了,就会把自己的寝室出租。当然,这需要提前联系,否则也不一定有临时房源。

我知道阿瑟十一月二十日从伦敦飞旧金山,十二月二十日在斯坦福附近的考点考GRE。说来也巧,我在网上搜索,正好有一男生出租两个月的单人间,我毫不犹豫地和他网上签下合同,转账了两个月的房租。然后我在校园网上发了一则转租一个月的信息,第二天果然被一个韩国女生租了去。她的租期到期日,正好是阿瑟来的前两天,没想到我竟然如此顺利地把这事儿办成了。

在韩国女生还没有搬进去时,我去看了房。那是学校高层学生公寓楼,我给阿瑟租的那间在601室。我把租房、转租的事情在电话里告诉了阿瑟,也在晚餐时告诉了老教授。他们都夸我能干,可都没有想要付这租金的意思。我自然不好意思向远道而来的男朋友阿瑟要租金,更不会向老教授要租金。我只能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不要再做冤大头。

我本来以为每天早上七点,到家门口的信箱里拿报纸杂志和信件是小事一桩。可事实上,一周住下来这个差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做到。我必须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准时闹钟起床,然后出门,走到路口信箱前,把一堆东西从信箱里取出来,拿回家整理后,广告纸直接扔废纸桶;报纸杂志和信件就给老教授放到厨房的餐桌上。有时我蓬头垢面地去信箱回来,老教授已经坐在餐桌前等我的报纸了。每天早餐时阅读报纸和杂志,是他几十年来的习惯。我有时望着他斜着身子举着报纸,聚精会神的读报姿势,很绅士也很安静,便理解他不让我带家人来住的理由了。

其实每天清晨我给老教授送完报纸,会再去睡一个回笼觉。今天这个回笼觉乱七八糟做了好几个梦,梦中的情节杂乱而荒诞,好在我被梦中的情节“嘭”一下坠入了深山峡谷就彻底醒了。起床梳洗后,我出门去学校路过老教授的书房门口,看见他穿着紫色毛衣坐在书桌前的背影,就想起这些天我往返时,看见他最多的就是这一背影了。

自从搬去老教授家住,每当走到斯坦福校园那片金黄色树林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老教授年轻时的恋爱故事。由此,我对那片金黄色的树林仿佛有一种亲切感,想象中的博士生女孩安娜,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多么诱人的浪漫爱情啊,谁知道我和阿瑟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和结果?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老教授和安娜的爱情。可仔细一想我不是安娜,我根本不可能像安娜那样拿到博士学位后嫁人、生儿育女、做全职太太。我也不大理解当代的西方人结婚后,妻子仍然都要随夫姓;不少如安娜这样拿到高学历的,还乐意做家庭主妇,一辈子为丈夫、为家庭操劳。反正我做不到。

我既需要有爱情的滋润,又需要有独立的空间。在我母亲眼里,我的挑剔常常让她失望。某日,她终于忍不住说:“老姑娘啦,还挑三拣四,要嫁不出去了。”因此,我与阿瑟的恋爱关系就没有告诉母亲,我生怕万一和阿瑟一拍两散,母亲就又会数落我了。

由于我在老教授家有独立的房间和卫生间,就不需要再去图书馆做功课。每天一上完课,我就开车回家了。有时,我去超市买些零食、水果、蔬菜、牛肉和猪排,晚餐前在厨房里做糖醋排骨,那香味一直飘到老教授的书房里。老教授从书房出来,笑眯眯地站到我身旁说:“烧什么?好香。”

“糖醋排骨。”我说。

“噢,中国菜。”

“是的。”

老教授也不嫌我油烟,这比我从前的室友维维安好多了。老教授来厨房是煮咖啡,他一天要喝好多杯。我很想帮他把咖啡端到书房去,免得他摇摇晃晃拿着杯子一半晃到了路上,但一想到西方人比较麻烦,不是每件事都能做好人,比方我帮他端了咖啡,会不会就意味着他自己没有能力,而引起他的不高兴?因此我只好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书房。我有时纳闷,老教授早餐牛奶面包,中餐三明治,晚餐汉堡包,长年累月这样吃,怎么会吃不厌呢?

某日下午,老教授告诉我他要去超市。我以为他要让我开车带他去,便说:“好吧!”随即我就把车从停车场开到了他家前门口。谁知他说他自己去,前面就有一个美国超市。

一会儿,老教授穿着灰色裤子,紫色毛衣,头上戴了顶米色布帽,推着推车出发了。我发现推车就好比是拐杖。老教授双手扶着把手,一步步稳稳地朝前走着,推车把手前有一个铁丝网兜,可以存放食物。这是一款为老年人设计的助步车,但我还是不放心地望着他,直到看不见影子。

老教授从超市回来,我正在厨房的小圆桌上吃晚餐。他把买回来的面包、果酱、色拉等都放进冰箱,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汉堡,一罐鸡汤,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坐到我旁边来吃了。我们各吃各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巴问:“你男朋友快来了吧?”

“是的。”

“还有三天他就来了。”

老教授这么一问,让我忽然想起转租给韩国女生的公寓房,明天就到期了。我必须马上给韩国女生打电话,但一段时间住下来,晚餐就成了我陪老教授聊天的时间了。老教授特别喜欢聊他在哈佛读书的事情,我不能扫他的兴。此刻,我们正聊到一些趣事,他就开心地笑起来告诉我说:“我最早在哈佛跟杨联陞和洪业学习中文,杨联陞还有一个学生叫余英时。我到斯坦福大学后,最初担任中文教授,后来同时受聘于三个系:哲学系、宗教研究系和东亚语言系。”老教授说这些时,眼睛炯炯有神。

晚餐结束后,老教授在水池里刷自己的碗,我跑进卧室去给韩国女生打电话。“嘟啦啦”响了很长时间,电话打通了,韩国女生在电话那头用英语说:“能不能给我延期两天,我在洛杉矶呢!如果不行,你们就把我的东西拿到公寓楼大厅里。”

“让我给你搬家,这也太过分了。不过,出于无奈,你可以付我一百美元搬家费。”

“我东西不多,五十。”

“不行。”

“那就八十。”

“可以。”

我们的交易就这样说定了,能赚八十也不错。回自己房间时,发现老教授站在书房门口,手上拿着一个白色信封等着我,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明天我要外出开会一天,这是给清洁工阿姨的支票,她下午三点来打扫卫生,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她。”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觉得下午三点没问题,便说:“好的。”

第二天下午三点,清洁工阿姨就来老教授家打扫卫生了。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墨西哥胖女人,我们见过几次,只是很少聊天。她给老教授的卧室、客厅、书房打扫卫生,也给老教授换洗床单、被子,还吸尘抹桌。每次她来都会给老教授带一盒自己做的墨西哥快餐,就是米饭、牛肉、生菜、西红柿、玉米拌在一起的饭,让老教授常在我面前夸她的好。

我把带有支票的白色信封转交给清洁工阿姨时,她就停下了“吱啦啦”响的吸尘器和我聊天。聊到后来,她告诉我:“我在老教授家做清洁工很多年了,因为在美国一直落黑,只能靠帮人做清洁工过日子。十一年前,我怀着身孕和丈夫从墨西哥逃过来时,丈夫不慎被警察开枪打死了。不过,女儿现在十一岁,再等十年女儿就可以帮我办绿卡了。”她的眉眼之间满是微笑,仿佛希望就在眼前。她说完,继续在客厅里“吱啦啦”吸地。我却呆呆地站着,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出现了一个男人倒在枪口下的情景。

此刻,清洁工阿姨停下吸了一半的地毯,又对我说:“刚逃来美国时,过着乞讨的生活。晚上我就住在一个好心人送的帐篷里,帐篷是流动的,我乞讨在哪里,帐篷就安营扎寨在哪里。生了女儿后,经人介绍,我干起了清洁工的营生,一直做到现在。”清洁工阿姨的故事听起来有些心酸,但我还是冲她微微一笑。

清洁工阿姨干完活儿回去后,整栋房子就我一个人。想着明天要去机场接阿瑟,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毕竟我们是久别重逢,可又不清楚见面相处是否合得来?当然,在先前的几次失恋中,我已总结出了不少经验教训,就是即使你真爱这个男人,恋爱中也不必满身心投入,不必太在乎他,也不要抱怨他的不是,留有彼此的空间才是重要的。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坦然多了。我明白无论在哪里,人家看重的是你自身的强大和力量,并非其他。

这天晚上八点多,老教授被朋友送回来了。我去厨房煮咖啡,路过他书房门口,看见他已坐在书桌前工作了。我知道他每天都会工作到凌晨,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老教授给我最直接的视觉印象就是坐在书桌前的背影,那背影无形中激励着我。有时我想,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为了一部研究著作,反复修改,兢兢业业,而我比他年轻很多,想偷懒时则偷懒,改完一遍论文就不想改第二遍了。

阿瑟乘坐的飞机晚点了几小时,我接到他已是下午了。看他胡子拉碴,一脸疲惫的样子,估计他出发前就没有休息好,但这并不碍事,我们很快就拥抱在一起了。然后我开车直奔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公寓楼。一路上,他都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叙述他申请哈佛读博的理由。我心里想,申请是一回事,能不能申请上是另一回事;不过,无论什么出发点,想更上一层楼肯定是好的思维和举措。我表示赞成,他就心里乐开了花。

这晚,我和阿瑟一起住在斯坦福大学校内学生公寓里了。虽然是一张小床,但两个人挤在一起感到格外温暖。这事儿当然不能被我母亲知道,否则她就认为我轻贱了自己。因此我在机场一接到阿瑟,就把手机关了。第二天上午,我和阿瑟说:“我们去校园那片金黄色的树林里走走吧!那是斯坦福秋天最美丽的地方。”

“好吧,我想去看看校园。”阿瑟说。

漫步在校园里,斯坦福的秋天格外美丽。我忽然想起老教授在树林里邂逅博士生女孩安娜的故事,便从头到尾讲给阿瑟听。阿瑟微笑道:“你愿不愿意做安娜呢?”

“我干吗要做安娜?我做我自己。”

我们边走边聊,聊到了老教授和他的儿女们。我说:“你知道吧,老教授的女儿是康奈尔大学的讲师,但是老教授还在给外孙女付大学学费,给小儿子的两个女儿付幼儿园学费,给没有固定工作的大儿子每月贴补生活费。他的三个儿女都是啃老族呢,这是某天晚餐时老教授亲口告诉我的。”

“啊,西方人也这样?”阿瑟惊讶地问。

“人性都一样的,没什么东西方区别。”我一边说,一边打开关了一天的手机。手机里面有不少未接电话,还有几条语音留言。其中一条语音留言是老教授的,我点开来听:“鲁娜好!你今天下午有空吗?是否能送我去一趟牙科诊所?”听到这条语音,我问阿瑟:“下午我们一起送老教授去牙科诊所怎么样?”

阿瑟欣然同意,这让我很开心。于是我马上给老教授打过去电话,告诉他下午我和男朋友阿瑟一起送他去牙科诊所。老教授在电话里说:“谢谢你们!”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送老教授去牙科诊所了。除了牙科诊所,我还多次送他去他的私人医生那里。当然,我不是他的孩子,没有这个义务,完全是助人为乐。毕竟老教授快九十岁了,我不忍心拒绝一个走路都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的老人。

阿瑟把老教授扶上后排座位后,就坐在了他身边。开始他们都沉默着,后来阿瑟和老教授聊起他在牛津大学的事儿,聊他准备申请哈佛读博。这些话题对我来说都是老生常谈,因此我只管注意力集中地开车。一会儿,我听到老教授说:“这想法不错,年轻人就是要多一些尝试。”

牙科诊所距老教授家不远,开车半小时就到了。老教授下了车冲我说:“等我补完牙齿,会打电话给你。”我说:“好的,好的。我会来接你的。”

我们开车回到了老教授家,阿瑟在我的房间来来回回走动着说:“这是主卧,明明可以住两个人,老教授却不让住,有点儿说不过去吧!”我说:“他就是嫌多一个人会影响他的研究嘛!”

“嗯,看起来他总是为自己考虑,虽然房租便宜,但你给他做的免费事情也不少,这是不是影响到了你的学习?另外,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果他儿女怪罪到你怎么办?”阿瑟的话没错,但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说:“亲爱的,我这里住得好好的,暂时不想再搬了。”阿瑟就不吭声了。我发现只要我拿定主意的事,阿瑟是不会来和我争论的。这就是为什么他虽然很少甜言蜜语,我依然喜欢他的原因。

接下来的日子,阿瑟大部分时间都在复习功课。GRE考分对他申请哈佛博士,至关重要。每到黄昏,我会陪他去金黄色的树林里散步。斯坦福的秋天有着迷人的景色,这是我们恋爱中最浪漫的时间了,一草一木都被梦想和活力熏陶浸染。可惜这样的日子不多,一转眼阿瑟就考完了GRE,还觉得自己考得不错。剩下的几天,我们开车去了卡梅尔小镇。那里的居民,一大半是艺术家、诗人和作家。上世纪60年代末,张大干就住在这个小镇的“环筚庵”里创作了很多山水画。动人的视觉感受,经过画家思想的再创造,形成了独特的美感和风格。

阿瑟喜欢张大千的画,我就陪他来卡梅尔小镇。尽管张大千已经不在了,但张大干喜欢的风景依然存在。我们沿着主街Ocean Avenue向西走到底,就是广阔明媚的卡梅尔海滩。坐在沙滩上眺望蓝天白云,银沙碧水,以及遒劲的裸树干;它们构描而成的美丽画卷,让我和阿瑟都感受到诗意和浪漫了。

我不在老教授家的这几天,忽然觉得自由多了。至少早上不用逼着自己起床去信箱拿报纸杂志,晚餐也不用陪老教授聊天了。没有被捆绑的时间,整个身心都是自由的。当然,阿瑟回伦敦后,我在老教授家的生活一切如旧,除了不想早上起来拿报纸杂志,其他都不错。在加州,哪里还有包水包电只需四百美元的房租呢?

又是一个圣诞节来临了,老教授托人买回来了圣诞树,我给圣诞树装上了彩灯。本以为老教授的三个儿女都会回家给他们的父亲过圣诞节,心里想着他们全家团聚,我多买些零食,在自己房间里吃就不用出去了。然而圣诞节那天,除了两个儿子先后回来了,在康奈尔大学做讲师的女儿却没回来。大儿子空手而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小儿子带着两个小女儿一起来,孩子们在客厅里嬉闹着,小儿子陪父亲到后花园走了一圈后,也携着女儿们开车回去了。

晚餐时间,我和老教授依然各吃各的。老教授吃汉堡和咖喱浓汤,我吃酸菜牛肉面,客厅里圣诞树上的五彩灯亮着。这个晚餐老教授几乎没说什么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些什么,他只问了一句:“阿瑟什么时候再来?”

“如果他申请到哈佛读博就来美国了。”我说。

“噢。”老教授回应了一声,站起来到水池里刷了碗,又从冰箱里拿出凉水喝了几口,就回书房了。待我回自己房间时,就又看见了他坐在书桌前的背影。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早春,老教授九十岁生日那天,我给他买了一束鲜花,一个大蛋糕。晚餐时,老教授的朋友给他到酒店开了生日party。我载老教授出发前,他穿了西装,系了领带,稀疏的白发也被他自己梳成了西发。他摇摇晃晃来到我面前时,让我眼睛为之一亮。

生日晚宴上除了老教授的朋友、同事和学生,还有他的小儿子带着妻子女儿们也都来参加了,一共有三桌。大家祝老教授生日快乐,老教授很开心。我第一次感觉他发自肺腑的微笑,是那么迷人。我想那都是他的学养浸泡出来的气质,我“咔嚓咔嚓”给他拍了很多照片,发现这是我与他朝夕相处以来,他最开心幸福的时光。

老教授生日过去一个多星期后,阿瑟就在伦敦收到了哈佛大学的录取通知邮件。阿瑟告诉我他已把牛津大学的博士改为硕士,拿一个牛津的硕士也不错。我想想也是,能上哈佛终归是最理想的,这说明阿瑟非常有实力。第二天晚餐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教授。老教授说:“啊,太好了。祝贺他!”我一直佩服老教授的听力和敏捷的思维,与他交谈真的感觉不到他已是九十岁高龄的老人了。

阿瑟告诉我五月中旬他就来斯坦福与我订婚。他说他已经在斯坦福校园网上租到了学校里的一个studio,租期三个月,三个月后他就去哈佛读博了。没想到阿瑟居然是真心的,仿佛馒头吃到豆沙边,我不能再瞒着母亲了,就打电话把与阿瑟的恋情全盘托出,可母亲说:“你别上当了,还是先别订婚。”我说:“你不是愁我嫁不出去吗,现在我就想把自己快点嫁出去。”母亲说:“婚姻是大事,不能草率行事。”我说:“噢,知道了。”挂断电话后,我心里想才不听你的,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我拿到了阿瑟租到的studio公寓钥匙,原来那出租的学生去牛津大学做交换生,把公寓转租出去自然是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问题是我从老教授家搬出来,三个月后我还得再租房。当然提前申请,租studio这样的公寓没问题。于是我和阿瑟商量后,告诉老教授说:“阿瑟月底来斯坦福,我们租了学校的公寓,我要搬回学校去住了。”

“啊,这么快就走了?”

“是的。”

“好吧,常回来看看。”

我搬家的那天,老教授和我说:“我已找了清洁工阿姨住你这房间,明天她就搬进来了。”

“她不是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吗,女儿也来住?”

“是的。”

“噢。”

我心里想我不能带男朋友来住,清洁工阿姨怎么就可以带女儿来住呢?这不是欺负我们吗?不过,我很快就想到我的临时退出,让他再找满意的新房客也有一定的难度,就谅解了他。

搬完最后一车时,我有一种离别的眷念和难受。那么多日子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都在记忆里。于是我说:“教授,我抽空会常来看您。您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来的。”

“好的,好的。”老教授一边说,一边挥着手。

与老教授依依不舍地道别后,我在汽车发动机轰隆隆响起来的那一刻,忽然想到了“生离死别”这个词,不禁眼睛潮湿了起来。

一年后的暑假里,阿瑟又来斯坦福和我团聚了。那天我和他聊起了老教授,说:“时间太快了,我只去看过老教授两次,有大半年没有他的消息了。”阿瑟说:“你给他打个电话,我们这就去看他。”结果电话没打通,我说:“没问题,我们直接去吧!”

我按响了老教授家的门铃,“吱啦啦”响了很久,清洁工阿姨出来开门,见是我惊讶地说:“是你啊?进来坐。”她朝阿瑟看看,我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先生阿瑟。”

我们走进客厅,发现一切都是零乱的,我迫不及待地问:“老教授呢?”她惊讶地说:“你不知道?老教授得了脑癌,去世已有四个多月了。”这好比晴天霹雳,我说:“那你怎么还住在这里呢?”清洁工阿姨说:“当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老教授的小儿子就让我暂时住着,不过,我已找好了房子,这几天就要搬走了。”

我走进老教授的书房,发现连书橱也不见了踪影。我问清洁工阿姨:“老教授书房里的书呢,去哪里了?”清洁工阿姨说:“因为这座房子他家小儿子准备装修后出售,书被他叫来的搬运工搬走了,估计多半是被当垃圾填埋了。先前我也看见有些喜欢书的朋友来拿几本,可是书太多了,人家拿去没地方放,连送图书馆人家也没地方放。”

见了这样的场景,听了这样的话,我和阿瑟都难过极了。离开时,我看见客厅里老教授的单人沙发也不在了,但沙发背后墙上挂着的老教授的自画像完好无损。我们就在老教授的自画像前默哀三分钟,以寄托哀思。

我们回家的路上,我一直不解地对阿瑟说:“我搬出老教授家才一年,怎么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老教授去世了,连他的书也都被埋葬了。老教授的小儿子怎么就想着卖房子,而不保护父亲视若珍宝的书籍呢?”阿瑟说:“我们管不了别人的家事,但是在我们老了的时候,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是这个样子,起码要把我们的书收藏好吧!”

“嗯,嗯,不过,你说得太遥远了,我们只是订婚还没结婚呢!”

原载《鄂尔多斯》202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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