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四十三岁的司马光接到朝廷诏令,应试知制诰。知制诰,即为皇帝起草各类文书,参预机密,宣布中外,处于最高决策中枢。
按照惯例,入选知制诰还需经过考试,比如同样担任过知制诰的欧阳修就曾说,本朝立国百年来,未经考试而直接任命者,也就是陈尧佐、杨亿与他区区三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的司马光正当盛年,政治前景可谓一片远大。孰料,司马光连上九道奏章,坚决请辞。在写给其恩师、也是父亲好友庞籍的信中,司马光详细解释了为什么不愿出任知制诰的原因:我虽然自幼苦读经书,也偶有所得,但深知天赋有限,更兼性格使然,对于写文章实在毫无兴趣;尽管也十分羡慕那些妙笔生花之人,但加于自己犹如邯郸学步,只恐贻笑天下。或许是为了表明请辞决心之坚定,司马光不惜自曝其短:我当初年轻时为了科场应试,还勉强学点作文之法;在您幕下时出于职责所系,也勉强为您写过一些公文,但自从离开您以后,再无动笔,即使写给亲朋好友的书信,也都是请人代劳,如今让我再重拾旧业,于国于己都是祸害啊!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写文章这活我干不了,也不想干。所幸宋仁宗体恤司马光的赤诚恳请,最终收回了成命。
今天许多人还在为写材料、做文章抓耳挠腮、心烦意乱时,古人即使如大学者司马光也一样为之黯然神伤,避之唯恐不及,思虑至此,或许也可以心下释然了。而面对这样一位不爱写文章尤其不爱写公文的司马光,曾国藩在编选《经史百家杂钞》时怕是也倍感为难。显然,对于这样一位史学巨擘、思想大家,遗漏过去是不合适也是不能够的,但既然人家都说写文章非其所长了,那么,究竟辑选何篇呢?或许只有了解了这一层,才会对《杂钞》中司马光唯一的一篇作品—《汉中王即皇帝位论》有更深的理解(不算《杂钞》于叙记类中所选《通鉴》若干记事)。
公元220年,曹丕逼迫汉献帝所谓“禅位”,代汉建魏,第二年,刘备也在成都称帝,改元章武。如果说此前《资治通鉴》的叙事一直遵循周、秦、汉的主线脉络,并无争议,但当曹丕与刘备分别称帝后(孙权于公元229年在武昌称帝),特别是刘备所立国号仍旧为汉,《通鉴》的历史叙事究竟以谁为“正统”,就成了司马光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了。
正统问题历来是中国政治哲学的一个核心问题,正如孔子在回答子路问政时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必也正名乎!”秦汉以后,关于王朝的更迭通常以五德终始说进行阐释,但随着魏晋南北朝以及唐末五代延续至辽宋夏对峙客观情状的出现,简单的五德说已无法解释两个、三个甚至多个政权并立的问题。何为正统,都会带来一系列衍生的问题。以南北朝为例,正如南宋时洪迈所说,以南朝为正统,则陈朝之后无所终;以北朝为正统,则北魏往上无所起。对此,作为司马光编纂《通鉴》时的助手刘恕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魏、晋、南北、五代之际,以势力相敌,遂分裂天下……安得强拔一国谓之正统,余皆为僭伪哉?”然而,尽管谁为正统可以存而不论,但《通鉴》的叙事却必须进行下去,换言之,面对秦汉以来第一次不是大一统的局面,当司马光最终决定采用以曹魏而非蜀汉来作为叙事主线时,就必须拿出过硬的理由,这也是他在刘备称帝后写下这一篇《汉中王即皇帝位论》予以解释的原因。显然,他的理由与努力至少得到了曾国藩的认可,本文也因此被选入《杂钞》“论著”之类。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编辑体例的原因,曾国藩在辑选司马光这一篇论述时,删去了前面“臣光曰”三字,并以“汉中王即皇帝位论”作为这篇论述的题目。正如宋神宗所赞扬“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在《通鉴》叙事之外,司马光还撷取了前人史论九十七条,以及以“臣光曰”的形式撰写了史论一百一十八条,以此表达其对于历史与现实、治乱与兴衰、治国与修身的思索。也就是说,这篇论述原本只是司马光对于刘备称帝一事所作的史论札记,事实上他并不愿意就正统问题去做长篇大论,但情势所迫,又不能不作答。从而,这也使得我们能够在这篇短短不足千字的“臣光曰”史论中,一窥这位史学大师是如何巧妙回答这一深奥问题,感受这位不愿写材料的大政治家、大文学家在谋篇布局、立意铺陈、事理阐述、结构编排上的深厚功力。
《汉中王即皇帝位论》可以分为五个层次,每个层次字数都不多,但说理清晰、层层递进,其间又以明线或暗线绵绵缠绕、丝丝入扣。可以说,不论对于司马光关于正统问题的论述是否认可,但必须承认,这其中的逻辑是自洽的,足以形成一个闭环
系统。
第一层次,从“天生烝民”至“固亦多矣”一百三十余字。在这一层次里,司马光分别阐释了君、王、霸三个概念,每个概念皆言简意赅且指向明晰。何为君?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可谓之君。何为王?合万国、立法度、班号令,天下莫敢违者,乃谓之王。何为霸?王德既衰,帅诸侯以尊天子,则谓之霸。王、霸是孟子以来的传统政治术语,司马光以此作为正统论述的切入,一方面令人觉得熟悉,也易于接受,另一方面又悄悄更改了孟子的定义。在孟子看来,霸“以力假仁”,因此霸必大,而王“以德行仁”,因此王不必大,如商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也可为王。但司马光在这里对王的定义却另有一个前提:“合万国”。即须为大,这也为后面的论述埋下了伏笔。这一层次里,司马光以“自古天下无道,诸侯力争,或旷世无王者,固亦多矣”作为小结,隐含意思是,既然自古以来“旷世无王”常有发生,那么再去争论谁为正统实际上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从而预先确立了一个可进可退的论述制高点。
第二层次,从“秦焚书坑儒”至“非大公之通论也”一百二十余字。在这一层次里,司马光指出,正统问题(正闰之论)其实是秦汉以来才兴起的,然而自从魏晋南北朝后,“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每个王朝都认为自己才是正朔,指责他国为夷虏,这其实都是“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这一层次实际上正是对前面“旷世无王”的具体解说,即在列国纷争状态下,也就是“无王”,争论正统并无意义,争来争去不过是一己偏私之辞,都无法令人信服。
第三层次,从“臣愚诚”至“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二百余字。从这一层次开始,司马光一步步以非常巧妙的方式抛出了自己的观点。这一层次的开头,司马光首先直接说:“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意思是,尽管正统问题不是我所明白的,但我始终认为,如果不能一统天下,怎么可以说是真正的天子呢?这里再一次呼应了前面王应该“合万国”的定义,但有意思的是,接下来司马光并没有从正面去论证“使九州合为一统”的合理性,反而再一次回到前面列国纷争下各种正统论的“偏私之辞”:不论是“自上相授受者”,还是“居中(原华)夏者”,抑或是“道德者”,都有其不可克服的局限性。显然,司马光十分聪明地利用了其史学家的优势,运用熟稔的史实,再加之以反证法,为“九州合为一统”方是正统的论点提供了支持。
第四层次,从“臣今所述”至“近于至公”一百七十余字。在这一层次里,司马光亮出了自己关于正统问题或者说著史立说的第二个观点:“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有意思的是,与第三层次一样,在亮出这一观点后,司马光紧接着再回到正统问题上,强调正是因为秉承叙兴衰、著休戚、择善恶、为劝戒的宗旨,《通鉴》本身并不在意正统问题,对于混壹九州、一统天下的王朝自然以王视之,至于列国纷争时代,则平等相待、无所抑扬。言下之意,著史、读史的目的,是从治乱兴衰、民生休戚中感悟善恶得失重要,还是拘泥于谁为正统重要,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吗?如果说第三层次重在强调国家统一的重要性,这一层次则强调了以民为本的著史意义,应当说都体现了司马光十分可贵的历史观。
最后一个层次,从“然天下离析之际”至“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一百七十余字。这里,司马光阐述了自己的第三个观点:“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这一层次着重从方法论上对《通鉴》的体例予以解释:正统问题难以说清,也无必要,但为了纪事的方便,不得不取一王朝年号作为时间线索,亦即对于在非大一统时代所取曹魏以及宋、齐、梁、陈等,皆为了叙事方便,而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行文至此,文章主旨及论说已十分明了,但在史论结尾,他附带解释了为何不将蜀汉作为汉王朝之延续的具体原因,即实在难以对刘备所说中山靖王之后进行考究,“是非难辨”,只能弃而不论。应当说,最后附带的这句解释,对于史论本身已不重要,但从文章结构来说,一方面照应了史论的缘起(由汉中王即皇帝位引发的议论),另一方面也呼应了当时一些人对于取曹魏而非蜀汉的关切,使得整篇史论更显圆满。
如前所说,有关正统问题历来聚讼纷纭、难解难分,我们当然不能说仅通过司马光这篇《汉中王即皇帝位论》就解决了这一问题,但毫无疑问,司马光对此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并历来为著史者所重视。更令人钦佩的是,在这篇短短不足千字的史论中,司马光一方面反驳了有关正统问题的诸多偏私之辞,另一方面连续亮出统一天下者为正统、民本重于正统、纪事先于正统三大观点,每一观点都足以写一篇大文章,但集中在这一篇短文中,有立有破、层层推进,丝毫不觉拥挤,这与其立论上的精准、结构上的严谨、语言上的平实、说理上的流畅都是分不开的,可以说是一篇完美体现大家写小文、小文有大义的典范。
回到本文开头司马光坚辞知制诰,看来,他只是不愿写、不爱写材料文章,而不是不能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