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赵蕤,关于其生平,多散见于史料的零散记录,比如与大诗人李白亦师亦友的关系,比如北宋杨天惠《彰明逸事》载赵蕤“任侠有气”,比如《北梦琐言》载他“屡征不起”,居于深谷,养奇禽千余,呼之则禽鸟并至的画面,都增加了赵蕤的传奇色彩。而让他在青史上熠熠生辉的,则是他流传于世的《长短经》。
现存《长短经》全书九卷六十四篇,是一部涉及文韬武略的谋略全书。自问世以来,其因秘藏深宫,除少数手抄本流传,不太为外人所知。清人周广业将《鬼谷子》与《长短经》合梓刊行,由此,《长短经》才开始进入大家的关注视野,逐渐传扬开来。
《长短经》一书拥有过数个书名,或曰《长短要术》,或曰《儒门经济长短经》。在本书的《自序》中,赵蕤自称该书“名曰《长短经》”,《政体》篇又云:“夫欲论长短之变,故立政道以为经。”杨天惠《彰明逸事》亦载赵蕤“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书名自当以《长短经》为准。
清人周广业在刊行《长短经》的跋中称《长短经》书名“取《国策》”,周中孚《郑堂读书记》云“‘短长’为《战国策》之别称,大(太)宾以纵横之学术谈儒门之经济,故命名取诸此”。何谓“长短”,《汉书·张汤传》:“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颜师古注引张晏曰:“苏秦、张仪之谋,趣彼为短,归此为长,《战国策》名‘长短术’也。”在汉魏以来的语境中,“长短术”一词与“纵横术”大抵同义。《战国策》是记载战国时期“才策谋略”的奇书,《长短经》与《战国策》二者在书名上的勾连,也直观地反映出《长短经》的核心内容。
关于此,有学者认为,“纵横学仅是《长短经》中的一个方面”,“诸子百家之术,王霸孔墨之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要之在于时势,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变而通之,存乎其心,这应当才是《长短经》书名中‘长短’二字的真正含义,而非古人所谓仅仅‘纵横’之术而已”(周斌《〈长短经〉校证与研究》),放大了《长短经》思想的涵盖面。
一部《长短经》,即是一部“守经”与“行权”之书。《长短经·自序》云:“当代之士,驰骛之曹,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艺长奇正则念风尘之会。”一如战国时期,风云际会、纵横捭阖,帝王将相喷涌而出,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士人游走于列国之间,极尽能事而寻找实施抱负、建功立业之路,《长短经》探讨的即是这个过程中纵横术的张力。只是《长短经》作者赵蕤高自标置,站在具有主导权的立场,将权谋纳入宏大的历史性叙述,广征博引,史论结合,不仅集唐以前谋略活动及谋略之大成,而且包涵了许多历史案例,使其在中国古代谋略书籍中独树一帜、别具魅力。
《长短经》里,赵蕤广泛搜集资料,明征暗引,借助历史上已有的种种权谋案例说理论证,考论得失。搜集的事例,神采飞扬,气势澎湃,充满了辩证法。全书指向,在整个“行权”中,强调应该有随机应变的灵活和果断的决策能力,驾驭复杂问题的谋略和操作技巧。如此,赵蕤在书的自序中,开宗明义地提出:
恐儒者溺于所闻,不知王霸殊略,故叙以长短术,以经纶通变者。
“经纶通变”,是由“经纶”与“通变”两个复合词组成。“经纶”在这里应该是一个动词。《周易·屯卦》:“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孔颖达疏:“经,谓经纬;纶,谓纲纶。言君子法此屯象有为之时,以经纶天下,约束于物。”原义为整理丝缕或编丝成绳,引申为筹划、治理国家大事。《长短经》使用“经纶”这一词汇,顺势可以揣测赵蕤言说的立场与接受者的角色,很明显,赵蕤在阐述这套“长短术”时,是以帝王师的身份自居的。周斌先生就推测,《长短经》是一部进御之作,是作者“进献给当朝皇帝唐玄宗的一个作品”。
“通变”,《周易·系辞上》:“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孔颖达疏:“物之穷极,欲使开通,须知其变化,乃得通也。”《文选·班固〈典引〉》:“通变神化,函光而未曜。”李周翰注:“变通神化,其光不见则难可知也。”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通变》:“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上述的例证中,“通变”含有通晓变换,或者变通之义,可见在《长短经》里,将“通变”理解为一个完整的词汇,不能做到全面地诠释赵蕤的编写旨意,显然“经纶通变”的“通变”包含了“通”与“变”两个层面的意义。
“经纶通变”的“通”,即为相通、融通之义。能够实现这个“通”,就要在认识层面做到通达、通识,面面俱到。从《长短经》一书看,赵蕤本人就具备了这一素质。最直观的体现即是赵蕤对历史事件和文献材料的削删、抄撮和编排。在《长短经》十几万的文字中,赵蕤博考六经诸子,博征经史,广采百家。所用历史事件和文献材料出自诸如《论语》《孟子》《周易》《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老子》《庄子》《韩非子》《管子》《人物志》《傅子》《申鉴》《中论》《政论》《昌言》《世要论》《吕氏春秋》《淮南子》《孙子兵法》《六韬》《黄石公三略》等上百种书中,道、法、儒、阴阳、杂家、纵横家等各派思想一一有所涉及。
《长短经》采用了“自为经传”的著述模式,以经注并行的方式灵活组合各种材料。原书文字分大字原文和小字注释。赵蕤直接将原经典文献作为大字原文,即设置为“经文”的部分,然后又从其他文献里择录大量材料与历史事例进行诠释,即设为小字注的部分。赵蕤又会将材料进行相当细致的拆分,将前人的不同观点拆分汇聚,让它们互为补充,甚至互相辩驳,并按照自己的思想体系重新加以组合,两部分文字圆融地交汇一起。
经过赵蕤的削删、抄撮、编排,自先秦至唐代的各种典籍,在“经纶通变”编写宗旨的指引下,汇聚诸子百家学说,撮叙历代更迭史实而断以己意,论述王霸、机权、正变长短之术,涉及知人、论士、政体、君德、臣行、图霸、兵谋等内容,内容尽管庞杂,却使《长短经》中的某些篇章,往往能比原书更为充分地阐发某一道理。用周斌先生的话说:“赵蕤用前人的文句编织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思想体系。虽然这些思想的局部都已存在于前人的著作中,但任何局部都不能大于《长短经》这个整体。”
赵蕤以《长短经》一书所搭建的严密体系,勾勒了一个权谋者所要具备的素质,必须能做到融会贯通,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正因为此,他在《自序》中,批驳了那些局限于一家的儒生,指出诸子百家,无论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各家皆有所长,皆有所短。其长短、是非、优劣、好坏,都要有对其判断的能力。这些先验性,就存在于已发生的事件之中。只有将这些已发生过的经验教训,谙熟于心,之后,才会具有适时改变的掌控力。
“经纶通变”里的“变”,即是“机变”。
赵蕤在《自序》中,指出盛衰轮替,一治一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那么治理天下的方式,就必须与时势相适应,做到“随时设教”“因物成务”。尤其当“时逢狙诈,正道陵夷”的乱世到来时,“宪章先王,广陈德化”,适用于承平之世的王道就显示出其不足了,需要“论于大体,不守小节”的霸道出场振衰起敝,在这期间,“经纶通变”尤为重要。
“随时设教”“因物成务”,这个思想轨迹中,从行权者始,到实操,到结果,对行权者的自身、操作原则、操作方式,赵蕤再三地表达了其中的“变”。
赵蕤所辑录的历史经验、治国之术、立身之道以及鉴识人才等各个方面,是为行权者所设的“训练营”。在这种情形下,赵蕤不仅是一位抄撰者,更成为先贤们的裁判者;融入文中的“相灭相生”“相反相成”的精彩辩论,转而成为赵蕤“通于时变”思想的注脚。
《长短经·时宜》篇说:“夫立策决胜之术,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势,三曰情。形者,言其大体得失之数也;势者,言其临时之势、进退之机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实也。”事情的长短、是非、优劣、好坏不是一成不变的,要随着时间、地点、形势的不同而不同,所以人们在观察社会现象时不能抱着一成不变的观点。因而他提出了“随时变通,不可执一”的认识方法,认为必须根据“情与形势之异者”(《时宜》),适应情势的要求,使自己的思想符合变化了的情势,即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势来制定政令才能适应当时社会的实际。行权中,势必要因时、因地、因势适时变化,社会才能得到治理并取得具体的功效。如何辨别,如何运用,书中也有精彩运用。比如:
治天下者有王、霸焉,有黄、老焉,有孔、墨焉,有申、商焉,此其所以异也。虽经纬殊致,救弊不同,然康济群生,皆有以矣。(《适变》)
夫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孔子小之;楚人不能伐燕,虞卿反以为强大,天下无敌;非诡议也,各从其党言之耳,不可不察。(《量过》)
《周易·系辞》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赵蕤在《长短经》一书中,系统讨论的这一观点,逐渐演变成了古代政治智慧中“守经”与“行权”的哲学基础。这一观点甚至影响了包括《资治通鉴》在内的史学观,故此让《长短经》有了“小通鉴”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