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妇吟》是唐末作家韦庄(字端己,约836—910)作于僖宗中和三年(883)的一首长诗。此前三年即僖宗广明元年(880)的冬天,黄巢的军队向唐王朝的核心地区发动进攻,很快拿下洛阳,进而攻入潼关,唐僖宗仓皇逃离长安,“西巡”成都。其时韦庄正在长安准备参加科举考试,遂陷于兵火之中。中和二年(882)形势稍见缓和,他取道洛阳向南方逃亡,一路上遇到若干难民,增加了很多惨痛的见闻。等他到达比较平安的江南润州(今江苏镇江)以后,投靠驻节于此的镇海节度使周宝,向他献上这首《秦妇吟》,诗末大力歌颂南方的太平和周宝的政绩,而前面的绝大部分篇幅则借一位逃难女子(秦妇)之口来回顾不久之前首都和中原地区的大动乱。
《秦妇吟》开头写道:“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以下她就痛陈其种种不幸的经历。
《资治通鉴》卷二五四僖宗广明元年条下记载:黄巢的军队攻入长安以后,“杀唐宗室在长安者无遗类”。《新唐书·黄巢传》则说“富家皆跣而驱,贼酋阅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捕得官吏悉斩之,火庐舍不可赀,宗室侯王屠之无类矣”。上层社会完全垮台,普通民众也惨遭巨创,而所谓官兵也不乏暗中与流寇勾结,共同残害生灵的。诗中的秦妇原是大户人家的妻妾,此时被迫委身于某一新贵,两年后才逃了出来,向洛阳方向流亡,途中更亲历了种种惨象。
秦妇说,她在前往洛阳的途中遇一老翁,其人本是殷实农户,“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官军的可怕较之流寇有过之而无不及,动乱中最苦的就是老百姓。《秦妇吟》用诗的语言记录了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全诗凡二百三十八句,一千六百六十六字,一时传诵甚广。
韦庄在南方漂泊了十年之后,终于时来运转,得到了地方实力派王建的倚重,稍后更当上了王建开创之蜀王朝的宰相,至此过去的大作《秦妇吟》就同他现在的地位不相兼容了,于是他就想办法加以隐藏。写《秦妇吟》的时候,韦庄不过是一介民间知识分子,立言相当随意,现在已是“公卿”,考虑问题就完全不同了。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以歌词自娱》载:
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
后来韦庄的弟弟韦蔼为乃兄编辑诗集《浣花集》,自然也不收此诗,以致后来竟失传了。
据陈寅恪先生研究,韦氏兄弟隐藏《秦妇吟》还有一个不便明言的原因,就是蜀王朝的开创者王建以及他的若干重要部属原来都是唐王朝的军官,王建本人早年乃是大宦官、天下兵马都监杨复光手下的大将之一,而“秦妇”逃亡所经过的正有杨复光、王建的驻扎之地,然则《秦妇吟》诗中所暴露的唐王朝官兵的丑行,就很容易惹出麻烦来—“端己之诗,流行一世,本写故国乱离之惨状,适触新朝宫阃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陈先生感慨地写道:“以生平之杰构,古今之至文,而竟垂戒子孙,禁其传布者,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这一推测相当发人深省,因为到这时,先前的这首诗的某些内容显得很不妥,所以绝对不能再让它继续流传。韦庄果断地采取种种措施予以隐藏,取得了相当的效果。
于是《秦妇吟》的文本就这么失传了,人们只知道诗的题目和孤零零的两句。清朝康熙年间官方编纂《全唐诗》,重要的作品大体完备,录有韦庄诗三百余首(卷六百九十五至卷七百),而其中没有《秦妇吟》。直到1900年,这首长篇歌行才忽然从敦煌石窟里被发现了出来,现存钞本九份,原件藏于海外。1920年王国维发表《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其中根据伦敦博物馆藏品录出了敦煌抄本《秦妇吟》九百余字(首尾有残缺),称为“晚唐诗中最长者,又才气俊发,自非才人不能作,唯语取易解,有类俳优,故其弟韦蔼编《浣花集》时不以入集”。王国维在1923年公布其整理本《秦妇吟》的全文,见于《国学季刊》一卷四号,依据巴黎图书馆所藏天复五年(905)张龟写本和伦敦博物馆所藏贞明五年(919)安友盛写本,通盘地加以整理校订,郑重推出,令国人眼界大开。1924年罗振玉在《敦煌零拾》一书中载入这份王国维校录本《秦妇吟》,影响进一步扩大。
敦煌本《秦妇吟》此后又有王重民重新加以整理,陈寅恪、俞平伯、潘重规、张锡厚等先后加以研究,其面目和意义日渐清晰。《秦妇吟》的定本,现已录入《全唐诗外编》第二编。
鲁迅在1933年所作的《查旧账》(后收入《准风月谈》)一文中指出,对自己先前的作品言论采取不承认主义相当于赖账,但旧账早晚总是可以查明的,于是便举出唐代文学史上的例子道:“蜀的韦庄穷困时,做过一篇慷慨激昂,文字较为通俗的《秦妇吟》,真弄得大家传诵,待到他显达之后,却不但不肯编入集中,连人家的钞本也想法消灭了。当时不知道成绩如何,但看清朝末年,又从敦煌的山洞中掘出了这诗的钞本,就可见是白用心机了的,然而那苦心却也还可以想见。”尽管《秦妇吟》在隐藏了一千多年以后终于被查了出来,但已经不至于对诗人本人造成什么具体的伤害了。
自己的命运和性命比作品的传播要重要得多—这其间的轻重,诗人兼政客的韦庄分得很清楚,所以现在也可以不必过多地去责备他,而不妨予以理解之同情。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