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以来,盛行碑颂,同时伴随着规模浩大的吊祭与私谥活动。颍川高士陈寔声名隆重,世称“陈太丘”,深得天下士人敬重。他去世后,“海内赴者三万余人”,“四方至者车数千乘”。当时首屈一指的文学家蔡邕为其撰写碑铭,大将军何进遣使吊丧,司空荀爽、太仆令韩融等百余人皆为其披麻戴孝,“执子孙礼”。如此浩大场面,在东汉竟并非孤例。比如同时期的郭泰,去世后亦有万余人前来送葬,为其刻碑立铭。
建安十年(205),“魏武帝以天下凋敝,下令不得厚葬,又禁立碑”。按照《宋书·礼志二》的叙述逻辑,曹操“禁厚葬”与“禁立碑”二事都是为了提倡薄葬,这符合他的“俭德之志”。纵观曹魏一朝,虽有证据表明“禁碑”得到了有效贯彻,但从传世碑刻(如《曹真残碑》《孔羡碑》《王基残碑》《范式碑》等)来看,仍有少部分人有资格立碑。对于这种前后“矛盾”的情况,已有多位学者揭明,所谓“禁碑”,禁的是“门生、故吏不经朝廷批准擅自立碑”的情况,而非是反对这种纪念形式。禁止私人评议,将立碑权收归中央,能让曹魏统治者进一步掌控舆论与话语权,进而加强自身统治。
曹丕代汉前后,官方至少立了三块碑,分别为《大飨碑》《上尊号碑》与《受禅碑》。汉代君王立碑的情况是极少见的,除光武帝刘秀泰山封禅时所立之碑,鲜少能见此例。学者徐冲指出,在这样一个时代,“石碑反而是备受精英阶层认可的纪念装置”,皇帝权力作为立碑主体,“在多元场合积极使用石碑,以为王权的象征与纪念”。石碑无疑是曹魏君王行使其权力的凭借,但它是否只是一处“纪念装置”呢?结合碑文与群臣的劝进文书来看,曹魏诸臣为曹丕代汉构建了一套颇为完备的政治话语,而这几块石碑,亦是汉魏禅代的有力见证。
南征与大飨
在禅代之际首先亮相的是《大飨碑》。延康元年(220)六月,曹丕南征,七月回到曹氏祖地—谯县,在这里举办宴会,大飨将士与父老乡亲。“大飨礼”起源于周代,原是天子款待贵族最高规格的礼仪,由演奏乐歌、体荐飨醴、宴乐、宾射、赏赐、赋诗等六项主要内容组成。“诸侯献捷于王”,是天子大飨的原因之一,为表示重视,一般由周公或天子本人亲自主持。汉魏之际的情况已有不同,曹操以军功起家,驱除群雄;曹丕子承父业,欲效仿曹操执三尺剑扫荡天下,故而亲征。
六月初七(辛亥),曹丕治兵于东郊;是月十四(庚午),遂南征。关于此次南征,北宋史家司马光以为不确,改写为“王引军南巡”。近世史家卢弼亦持此见,他认为,曹操、孙权此前为翦除关羽已达成合作意向,“曹公表权领荆州牧,权遣校尉梁寓奉贡”,曹丕没有理由这么做。而后又引何焯“丕将行禅代之事,治兵以备非常,又欲饰其迹,托之南征”予以佐证。那么,曹丕真的没有理由吗?
按,《三国志·吴主传》中的一段记载值得重视:“(220年)秋,魏将梅敷使张俭求见抚纳。南阳阴、酂、筑阳、山都、中卢五县民五千家来附。”梅敷是柤中夷王,活跃于襄阳以南,为求生存,经常见风使舵;南阳郡在襄阳以北,此地因徭役苦重而屡生叛乱,民众还曾与关羽联合。尽管曹仁镇压了侯音、卫开等人的叛乱,但南阳县民对曹魏政权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从地图上看,襄阳西北方向由远及近分别是酂县、阴县、筑阳、山都、中卢,这五县县民迁徙,不需要经过曹仁屯驻的宛城(南阳最北部),就能顺利抵达襄阳郡,而后入荆南,徙江东。因此,这两方人马都有可能投靠孙权,但时间却对不上。陈寿将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笼统地记载为“秋季”,但在七月,孙权已卑辞向曹丕上书:
权本性空薄,文武不昭,昔承父兄成军之绪,得为先王所见奖饰,遂因国恩,抚绥东土。……近得守将周泰、全琮等白事,过月六日,有马步七百,径到横江,又督将马和复将四百人进到居巢,琮等闻有兵马渡江,视之,为兵马所击,临时交锋,大相杀伤。卒得此问,情用恐惧。权实在远,不豫闻知,约敕无素,敢谢其罪。……事业未讫,甫当为国讨除贼备,重闻斯问,深使失图。凡远人所恃,在于明信,愿殿下克卒前分,开示坦然,使权誓命,得卒本规。……
在这封《上魏王笺》中,随处可见孙权的谦卑与低姿态。至于他为何如此,里面披露了关键信息:即周泰、全琮等人向他禀报,曹魏诸将已陈兵阵前,与东吴产生了摩擦。彼时,吕蒙已经病重,可能已经去世,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孙权不可能在得罪刘备(吕蒙偷南郡、孙权杀关羽)的同时还引起曹丕注意。若以曹魏视角,同样能看到孙权面临的巨大压力:曹休破吴将于历阳,“别遣兵渡江,烧贼芜湖营数千家”。曹仁与徐晃大破陈劭,攻入襄阳;满宠率诸军至精湖,与吴军隔水相对;张辽、朱灵复还合肥,配合其他将领一同向江东方面施压……仅仅一个月左右,孙权就主动求和,向曹丕表示臣服。
陈寿《吴志》云南阳县民秋季投东吴,显然是有问题的。首先,襄阳在秋季(七月)已被曹仁重新占据,那么,南阳县民又是如何绕过襄阳郡前往荆南乃至江东的呢?其次,孙权在“讨好”曹丕的时候,不大可能接受南阳县民的归附。因此,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点,只可能在陈邵进驻襄阳后与曹丕南征之前。从史源来看,陈寿《吴志》多取材于东吴官修国史—由韦昭等人所撰《吴书》。以东吴视角,“梅敷投诚”与“南阳县民归附”二事都是孙权执政期间的功绩,故可能合而述之,将南阳县民归附的时间追述在秋季;又或者,是《吴书》未载具体时间,陈寿只好将其笼统记载为秋季。
明确了这一点,曹丕南征就有了理由。
襄樊之战后,城池残破、守军疲敝、供给不足,加之襄阳以西就是蜀将刘封、孟达驻守的东三郡,故一向稳健的曹仁选择放弃襄阳,退守宛城。宛城是荆州的北大门,张绣昔日在此驻守,为荆州牧刘表数次挡住了南下的曹操。在曹操病重之际,北方局势未定,曹仁为收缩防线,降低防务压力,弃守襄阳,退居宛城,亦在情理之中。之后,孙权按吕蒙的战略构想(令征虏守南郡,潘璋住白帝,蒋钦将游兵万人,循江上下,应敌所在,蒙为国家前据襄阳,如此,何忧于操,何赖于羽),命大将陈邵进驻襄阳,将东吴辖区向北推进了一步。于是,梅敷遣使投诚,南阳县民自西北前来归附。
时值汉魏禅代的关键节点,曹操又刚刚去世,是以南阳、襄阳等地的骚乱,无疑会动摇新任魏王曹丕的统治;若不及时采取措施,这种消极影响还有可能进一步扩大。这是曹丕南征的直接原因。七月二十,曹丕引军至谯,大飨三军将士与谯县父老,立碑刻铭。将此次盛大仪式记录了下来。《大飨碑》的前半部分,就是对曹丕南征的歌颂:
惟延康元年八月旬有八日辛未,魏王龙兴践祚,规恢鸿业;构亮皇基,万邦统世。忿吴夷之凶暴,灭蜀虏之僭逆。王赫斯怒,顺天致罚。奋虓虎之校,简猛锐之卒。爰整六军,率匈怒暨单于、乌桓、鲜卑引弓之类,持戟百万,控弦千队。玄甲曜野,华旗蔽日。天动雷震,星流电发。……
有说法称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曹植(另一说是卫觊)。文章一开头,曹植以夸张的修辞手法描写了此次南征之浩大规模,诸如“持戟百万,控弦千队”“玄甲曜野,华旗蔽日”等修辞用语,是有意对曹丕的“煊赫武功”进行夸耀与宣传。犹记曹操刚去世时,中原震荡,暗流涌动,内有青徐兵公然哗变,外有河西四郡反叛。正如魏国尚书陈矫所说:“王薨于外,天下惶惧。”太子近臣司马孚也说:“今大行晏驾,天下震动。”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曹丕决意南征,甚至将前来劝谏的霍性杀死,就是要赓续其父荣光,以一场漂亮的胜仗安定天下人之心。
武功与威望
为鼓舞军民,这里还提到了匈奴、乌桓、鲜卑等少数民族的顺服。《论语·季氏》中说:“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田丰指出,能否宾服四夷已然是汉人眼中圣主的一个重要的评判。延康初,鲜卑首领轲比能、素利、弥加等人遣使进贡;二月,濊貊、扶馀单于、焉耆、于阗王皆各遣使奉献;五月,冯翊山贼郑甘、王照率众降,金城太守苏则平定河西叛乱;七月,武都氐王杨仆率种人内附,居汉阳郡……这一连串捷报,都可以算在曹丕头上,“四夷”诚服,无疑给了曹丕莫大底气,亦是他承载其父辉煌功业的有力凭借。
是以士有拊噪之欢,民怀惠康之德。皇恩所渐,无远不至;武师所加,无强不服。故宽令西飞,则蜀将东驰;六旆南徂,则吴党委质。二虏震惊,鱼烂渚溃。将泛舟三江之流,方轨邛来之阪。斩吴夷以染钺,血蜀虏以衅鼓。曜天威于遐裔,复九圻之疆寓。除生民之灾孽,去圣皇之宿愤。……
不难看出,“吴夷慑,蜀虏窜”才是曹丕此次南征的主要成果。“吴党委质”,谓孙权俯首称臣,同意将太子孙登送往北方为质(尽管他后来并没有这么做)。而“蜀将东驰”,则是指孟达叛蜀来降。据《三国志·刘封传》,孟达叛变是因为“达既惧罪,又忿恚封”,他既担心自己会因为没有救援关羽而被问罪,又惊怒刘封欺凌于他,夺其鼓吹,所以携麾下部曲叛出东三郡。考虑到“孟达投降”是《大飨碑》描述的重点事件之一,因而曹魏一方可能趁着此次军事行动,提前与孟达达成了一致意向。孟达降魏后,一直驻守在东三郡,却与朝中重臣夏侯尚、桓阶交好,不妨推测负责联络双方的正是此二人。
七月,孟达赴谯县拜见曹丕,领新城太守,拜散骑常侍。曹丕合上庸、房陵、西城三郡为新城郡,以孟达为太守,后派夏侯尚、徐晃协助其攻下此地,使“遥领”变成了“实授”。孟达的加官散骑常侍(天子近侍官),则作为一种奖励,用来表达曹丕对孟达的信重。终魏文一朝,割据一方的孟达未曾有反叛之心。而襄阳郡因为有新城郡为侧翼,面对的边防压力自然就减小了。从时间上看,曹丕至谯在当年七月,可知孟达降魏的时间也在六七月份,与曹丕南征的时间大致吻合。
为了纪念、宣扬此次大胜,曹丕来到龙兴之地—谯县,大飨三军将士与父老百姓。如前所述,匈奴、鲜卑、乌桓各部很可能派出代表参加此次盛宴;孟达亲身前往,而东吴使臣亦可能赴宴;此外,还有曹丕的心腹大臣如曹仁、夏侯尚、司马懿、贾逵等人,“自卿校将守以下”皆有参加。
既登高坛,荫九增之华盖,处流苏之幄坐;陈旅酬之高会,行无算之酣饮。旨酒波流,肴烝陵积,瞽师设县,金奏赞乐。六变既毕,乃陈秘戏:巴渝丸剑,奇舞丽倒,冲夹逾锋,上索蹹高,䚗鼎缘橦,舞轮擿镜,骋狗逐兔,戏马立奇之妙技,白虎青鹿,辟非辟邪,鱼龙灵龟,国镇之怪兽,瑰变屈出,异巧神化。自卿校将守以下,下及陪台隶圄,莫不歆淫宴喜,咸怀醉饱。虽夏启均台之飨,周成岐阳之獀,高祖邑中之会,光武旧里之宴,何以尚兹!是以刊石立铭,光示来叶,其辞曰:赫王师,征南裔。奋灵威,震天外。吴夷詟,蜀虏窜。区夏清,八荒艾。幸旧邦,设高会。皇德洽,洪恩迈。刊金石,光万世。
文章后半部分描写了宴会举办时的场景,除了难得一见的美食、好酒,还有神乎其技的剑舞与杂技表演。汉代以来,统治者利用宴飨来构建政治秩序与社会秩序的案例屡见不鲜。尤其是在国家建立之初,君王更需要借用这样一个相对开放的场合,或与文武百官商议政事,或对将士和百姓进行笼络,以此完成政治秩序的构建。魏王曹丕大宴将士与父老,席间还安排各种娱乐活动。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中,魏王给出了他的赏赐,诸将士有功者,得以加官进爵,谯县亦被免除了两年的租税。军民得了赏赐,就会认同曹丕魏王的身份,承认他对北方的统治。
又“夏启均台之飨,周成岐阳之獀,高祖邑中之会,光武旧里之宴”四句,列举了夏启、周成王姬诵、汉高祖刘邦、光武帝刘秀这四位开国之初的贤明君王。曹丕以此自比,则是在践行一种故事,文治武功汇于一身,从而向世人宣告他的身份与地位;同时以立碑、刊刻作为其行使王权的象征。
大飨礼结束之后,曹丕此次南征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曹丕发起此战,是否还有别的用意?田余庆认为:“曹丕对孙吴用兵,可以理解为易代之际为了预防外部干扰而采取的警戒措施。”并指出,其实际目的是探测青徐虚实,为日后夺臧霸兵提前做了铺垫。而徐冲却指出,曹丕想要凭借对外武功来增加曹魏皇帝权力起源的正当性,并称“大飨之行是刻意安排在南征与禅让之间的既定行程”,“是整个汉魏禅让进程中的重要步骤”。二者所述皆有其理,考虑到此时距离曹丕践祚仅有四五个月,故“禅代”这一终极目标,才是曹丕南征的根本目的。
魏晋之际的禅代,至少都是两代人完成的。因此,曹丕、司马师、司马昭等继任者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继承父亲生前的威望与政治遗产。正如仇鹿鸣所说,司马懿死后,司马师援引“伊尹既卒,伊陟嗣事”故事,希望将司马懿的威望与掌握政权的合法性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但这还不够,于是“威望、功绩皆显得不足的司马师决心建立事功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建立事功以增加威望,亦是曹丕所求。
汉末袁术僭号称帝时,张纮曾写信予以驳斥,指出“天下神器,不可虚干,必须天赞与人力也”。这是时人对“天下之主”的期盼。曹丕欲合“天赞”与“人力”在身,既要宣传自己的文治武功,又须证明自己就是承载天命之人。于《大飨碑》中所见,便有白虎、青鹿、鱼龙、灵龟等祥瑞之兽。那么,在曹魏群臣构建的政治话语中,他们又是如何解释“祥瑞”并将其纳入到禅代流程中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