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在湘桂铁道上,日本兵一步步推进西南—叫作大后方的那些地方,在东南,却发生了内战,叫作皖南事变。这条铁道到了独山,就没有了。独山地方不大,名字也生冷,怎么也不像个终点站。火车载来的一群群的人,一堆堆的货,都要立刻寻头路找工具,继续上路,往贵阳方向的最多。
黄昏的时候,车站旁边,杂乱的脚步踩得着的地方都起土了,踩不着的地方,还烂糟糟。无所谓道路,也就没有道旁路边,只在踩得着踩不着之间,摆开了地摊;卖行李,卖随身带的货,卖日用东西……有一个冷清清的摊子,一张包袱皮,散着一二十本书,蹲着一个不声不响的后生。
我一眼扫过去,觉着都是好书。就在不是蹲的地方,蹲下来,拿起一本,桔黄皮,道林纸,没有装饰,《一切的峰顶》第一篇,歌德的“流浪者的夜歌”。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梢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树林中无声。
俄顷,
你也快要
安静。
动荡的年月,荒乱的地方,我才十七八岁,正是一颗“龙灯花鼓夜,仗剑走天涯”的心,怎么叫这“你也快要安静”吸引住了。我要买,那是得拿饭钱去买的,想必我的神色透露了心思,摆摊的说:
“我可以送给你。”
甩头去看,比我不过大个三四岁,是打算卖出饭钱来的吧,他可把手一推,落实道:
“送给你。”
我珍藏这本书,我喜欢这首小诗。后来知道了这原是名篇,还捎着个故事:歌德十七八岁时候,登上故乡的山顶,心血来潮,诗句涌现,拿刀刻在树上。到八十多岁死前一年,奋力拄杖上山,在树林里看见了老大的树,树皮上的刀痕早已裂变。虽说磨灭,创疤犹在,经得住辨认,不觉百感交集。在我心里,这首诗更有魅力了。
后来也知道这个故事是加工了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在我心里,加工了的才是原样。
我走的是极不安静的路,为什么喜欢极宁静的诗?说不清楚。只悟到坎坷、倥偬、蹭蹬、忐忑、浮沉……这些同部首偏旁的字,若在其中找着片刻的宁静,能叫浑身松弛,极舒服。
我眼前会出现卖书人也是送书人的面貌,事隔将近半个世纪,当初又不过对看一眼,我不信记得住什么,可又有面貌在眼前。
我不能够相信眼前的面貌,就是当年的模样。眼前的面貌没有特点,叫不出名目,不能说漂亮只能说干净,不能说才华只能说能干,看着决不难受回头决记不住的面貌。真正留下印象的,其实只是那眼神,那一瞥的眼风,那一刹那对流的眼电。同时代、同是青少年、同走向—从抚摸一本书就感觉得到,这么些同的同一眼,就秀明,就肝胆相照……凭这一眼,我想象他卖书为的轻装上路,投身战争,奔赴外战内战交错的前线。这一上路,决定了一生的方向,经历战争的火,牢狱的水,革别人的命和别人革自己的命,也许在哪里摔倒,爬得起来或者爬不起来。现在,也许安静了,也许在骂,骂什么?朝着年轻的时候奔赴的、现在也丢不下的方向……
记下这些又算怎么回事,不过是时间,据说就是生命,据说流水一样流走无可奈何,据说走的是一个圆圈、怪圈、魔圈。当年读它不懂,又叫它吸引住了的“一切的峰顶”,宁静之极,其实是圆圈里的一个起点,又是终点。其实现在我还不明白,这是悲哀或是欢喜。如果希望圆圈转起来,带点螺旋性质,就是理想主义了吗?
【赏读】
这是著名作家林斤澜先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发表在《美文》杂志上的一篇散文。林斤澜先生回顾了一件发生在四十年代初的小事,一段在独山车站与年龄相仿的陌生人偶遇并获赠一本好书的经历。
林斤澜先生出生于1923年,成长于战火纷飞的年代,是中国社会大动荡、大变革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一个混乱不堪的小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个不起眼的摆摊儿的年轻人,萍水相逢,毫无交集,为着一本书的因缘,竟然铭记半个世纪之久,留下这样一篇文字,想来十分奇妙,个中含义颇值得玩味。林斤澜先生对身处峰顶般的宁静情有独钟,从歌德的诗中寻得宁静,从同部首偏旁的汉字中看出宁静,更从战争时期社会失序与个体命运跌宕起伏的强烈反差中,经由一场偶遇体味到片刻内心深处的宁静。
如同站在峰顶的宁静之感从何而来呢?从信念与信任中来,从希望与渴望中来!林斤澜先生对那位同龄人的眼神、眼风和眼电印象深刻,在极短暂的相遇中感受到无法言表却又真切可靠的肝胆相照。文中提到,“我想象他卖书为的轻装上路,投身战争,奔赴外战内战交错的前线”,其实林斤澜先生说的是“他”,亦是“我”。林斤澜先生积极参与抗日宣传,从事过地下工作,或许他与这位同龄人刚一相遇便坚信,他们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乱世中的同路人,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给人慰藉,令人感到安心与宁静。(鱼夕)